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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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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八章 敢教日月换新天

  
      如果山间的青草野花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观主确实是在画里,然而他其实也在画外,更准确来说,那幅画里仿佛还有一幅小画,他在那幅小画里。

      那幅小画是天地气息的夹层,是真实空间之间的次级空间,他就站在那处,看似极近,实则极远,看似其里,实则在里中之里。

      在观主四周数尺范围内,受到天地气息从夹层里涌出的影响,春意异常浓郁,树上青芽点点,草间黄花处处,宁缺数千记铁刀斩出的乂字符意,能够将青芽与黄花斩碎,却无法斩碎春意——春意本来就是无形的。

      春风轻扬,叶片轻荡,观主的身影瞬间遁至远处,来到寒潭后方约十余丈外,远离了那些恐怖的符意刀意,暂时无法进入。

      就像是一座城墙,外面的人想进来却进不来,往往意味着里面的人想出也出不去,无论城市还是寒潭,最终都变成了一间囚房。

      宁缺在长安城里自囚过两次,对这种处境不陌生。

      “你不该离开长安城。”

      观主看着他说道,神情还是那样的宁静温和,与春风别无二致,仿佛洞悉所有世事的师长,做着诚挚的指点,“你再无一丝胜算。”

      宁缺知道这句话是对的,他最强大的武器或者说战胜观主和酒徒这种层级大修行者最大的希望,就是老师传给他的惊神阵——长安城,离开长安城。便等于把这份武器留在了万里之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和自杀区别不大。

      但他必须离开长安。

      在那个风雪飘摇的日子,他做出这个决定后,便绝对不会后悔,因为他知道观主要杀桑桑,而只有他能抢在观主之前找到桑桑。

      不去想过去的事情,只想将会发生的事情,他看着寒潭四周将天地遮蔽的凛厉符意,沉默思忖着稍后自己应该如何做——刀意消散的那刻。他便要离开。离开的越远越好,观主看不穿她的世界,那么她便能安全。

      一切都是为了让桑桑有机会逃走,只是大概会断送自己的所有机会。他望向大黑马。想着它会随自己一道死亡。有些歉疚。

      大黑马没有看他,不想看到他歉疚的眼神,也没有卖萌、扮傻、装憨。只是盯着寒潭对岸的观主,眼神锐利至极,就像决战之前的战士。

      宁缺有些感动,抚着它颈间的鬃毛,露出微笑。

      忽然,他的笑容敛去,神情微变。

      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响声。

      崭新的木屋,出现在寒潭畔,桑桑扶着腰,从屋里缓缓走了出来,她回到了人间,她散开了自己的世界。

      “你出来干嘛?”宁缺很恼怒,问道。

      “有些不舒服。”桑桑挺着大肚子,在潭畔散着步,看都没有看对岸的观主一眼,面无表情说道:“这件事情怪你。”

      “哪儿不舒服了?又关我事?”

      “都是你弄的,当然是你的事。”

      宁缺无语,心想不是你要的?当然,这种时刻、这种事情确实没有什么好争的,至于她出来的原因,他哪能不知道?

      他不准备继续问,因为觉得答案有些肉麻,桑桑却说了出来:“我不舍得你走,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习惯和你在一起。”

      习惯,真的是件很美的事情。

      宁缺牵着她的手,在潭畔的一根老树桩上坐下,看着她有些疲惫、却散发着某种生命光泽的眉眼,前所未有的满足。

      能够听到她的这句话,胜负与很多事情,相对而言,不再那么重要。

      桑桑来到潭畔后,观主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向着她遥遥行礼,礼数依然恭谨,甚至显得有些虔诚,仿佛还是她的信徒。

      宁缺坐在树桩下冥想,希望能够尽快回复那数千道符消耗一空的念力,此时看着观主的行为,他微微皱眉,不解愈盛。

      “为什么?”

      观主为什么要杀桑桑?助叶苏成圣、新教燎原、道门分裂……破坏昊天的信仰基础,让她变弱,付出如是种种惨痛代价,只为杀她?

      道理何在?天理何在?

      这是书院的疑问,是整个世界的疑问。

      ……

      ……

      “道门与书院,本是同道,不是因为夫子曾求学于道门,而是因为我们都只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观主站在潭畔,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青叶,看上去就像极小的笛子,“虽然同道而行,但最终的目的地有所不同,夫子想要破天,我不想。”

      宁缺没有对这个问题发表更多看法,因为以前他曾经做过这种尝试,知道要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观主静静看着潭畔的桑桑,看了很长时间,露出一丝难以说明意味的笑容,缓声说道:“我想教这日月换个新天。”

      敢教日月换新天。

      天是什么?不是天空,是昊天,是人类供奉的唯一且至高的神明,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以及主宰,是道门的信仰。

      观主要换新天。

      他要换了昊天。

      桑桑静静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这是昊天的问题。

      观主平静说道:“因为你已经无法履行昊天的职责。”

      桑桑微微挑眉,声音却无情绪,说道:“愚蠢。”

      凡人或者说信徒来评价昊天的是非,从西陵教义上来说,何止是愚蠢,那是最不可饶恕的亵渎,然而观主不接受这一点。

      “你已经败了。”

      观主静静看着她,眼神柔和,甚至隐隐带着怜悯,“多年前,你想为夫子安排那个局,从神国醒来,将意识投放人间,从那刻起,你就败了。”

      桑桑微微眯眼。

      宁缺有些不安,把她的手握的紧了些。

      “你布那个局,真的就是想杀死夫子?难道天心难测,想不出别的方法,不需要你自己来到人间?不……或者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布置那个局,事实上是出于好奇,你想看看人间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观主看着她怜悯说道:“当你开始好奇,你就不再是昊天,你就开始拥有了人类的特征,你再也无法回到神国,就是证明。”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所以?然后?”

      观主平静说道:“道门苏醒你于混沌之间,是让你守护人间,当你无法再承担,道门自然有责任把你换掉。”

      “所以,我会想尽一切方法杀死你。”

      “然后,我会选择一位新的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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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九章 你看

  
      “你看,道理其实从来都是人世间最简单的东西,水往下流,云往天空,有光明就有黑暗,该换的时候,自然就要换。”

      观主看着宁缺,神情平静地做着解释。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为什么以前你没有这样想?”

      “道门毕竟是昊天的道门,就像灵魂是人的灵魂,平静安宁生活着的时候,谁会想到杀死自己以换取新的灵魂?”

      观主的手指轻轻搓弄着那片青叶,有清新悦耳的声音响起,伴着他的话语,就像四周的野花一般,吐露着芬芳。

      “我能想透这件事情,或者说,敢去想这件事情,要感谢叶苏……我那位了不起的弟子,他在临康城的陋巷里悟出新的道路,创建新教,写下那些发人深省的文字,告诉我可以这样去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我的老师。”

      观主的目光落到桑桑身上,说出下面这段很重要的话。

      “新教与道门的教义其实并不冲突,只不过是不同时间段的真理,无数年来,人类处于莽荒时期,需要您的庇护,然而人类终究在成长,千年之前出现了夫子,出现了那位开创明宗的光明大神官,有轲浩然、有莲生,也有我,种种事由都证明,人类已经成长到最开始的时候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地步,人类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你的庇护,他们有足够的能力自己守护自己,不需要死了再活。如野草般饱受折磨,不需要忍受无数劫来在永夜与白昼之间无尽的轮回之苦。”

      寒潭依然凄冷,潭畔却如深春,山花烂漫,青树招展,被宁缺刀意斩成无数碎片的画面,被浓郁的春意渐渐修补如初。

      一片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观主指间悦耳的叶笛在不停鸣响,不是战场上鸣金收兵的意思。却像是人类敲击着战鼓。

      宁缺用了很长时间消化掉心头的震惊。看着对岸的观主,说道:“夫子也说过类似意思的话,人类确实已经成长到不需要昊天的程度,他们早就已经站了起来。甚至有的人可以自由地飞翔。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们书院以为人类需要去更广阔的天地,而道门依然认为要留在原地。”

      观主说道:“多年前我说过,这是理念差异。无法解决,我以为永恒来自平静肃穆之美,而夫子和他的弟子却总以为变化才是永恒。”

      宁缺说道:“变化,本来才是常态,不变,才是偶然出现的异态。”

      观主说道:“人类,本就是非常态的产物,难道反而要去追求常态?”

      宁缺说道:“如果叶苏还活着,或者大师兄在这里,可以与您进行这方面的辩难,我不行,我最擅长的事情是战斗和杀人,不是理论方面……不过即便是我,也能看出您这套理论里的一个最大的问题。”

      观主说道:“请讲。”

      宁缺说道:“如果依然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要与外面的世界隔绝,那么就算没有昊天,依然需要一个集体意志来执行规则,谁来?”

      片刻安静,观主的声音平静响起。

      “我来。”

      观主说道:“你看,这件事情依然可以很简单地解决。”

      ……

      ……

      我来?来做什么?来做昊天……看,天上有灰机……变天了,打雷了,下雨,快收衣服吧……瞬息,宁缺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些语句。

      他沉默低头,看着渐融的潭水倒映着的天空,震撼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些,开始有足够的精神思考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了不起。

      观主真的很了不起。

      杀死昊天,自己成为新的昊天,这不是大丈夫当如是,而是彼可取而代之,这是难以想象的野心图景,也是最强悍的精神宣言。

      任何事情,只要体量足够庞大,便会给人一种伟大的感觉,比如雪峰,比如荒原,野心只要足够大,也是一种伟大。

      观主在最后还是走到了老师和小师叔那步,但他未曾怀疑过自己的过往,因为道门无数年的积累与底蕴,给了他足够的理念基础,让他很直接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天不行便把天换了,我自己来做!

      好大的野心。

      好大的胆子。

      桑桑面无表情看着对岸。

      除了宁缺,观主是整个世界最接近昊天的那个人。

      无论卫光明还是老天谕,都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他领悟天谕,在南海苦苦等候多年,与她有过多次交流,自然知晓她想表达的意思。

      “您是道门树立的雕像,只是换个雕像,哪里需要胆一阵子?”

      观主看着她说道,不再像先前那般怜悯,平静里透着长辈的自然。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书院和道门,都不想有昊天,至少在最后那段旅程之前,我们可以同道而行,还是说,你真的可以说服自己认为夫子为非?”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不,老师没有错,事实上你也没有错,人类确实不再需要一个昊天。”

      桑桑面无表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他握着她的手,看着观主继续说道:“昊天我也不想要,但问题在于,我要老婆。”

      昊天的存亡他不关心,但老婆必须关心,旧的昊天去了,可以换个新的昊天,但老婆如果不在了,难道可以换个新的老婆?就算能……

      不,没有就算,就是不能。

      我不能没有老婆。

      宁缺告诉观主,以及整个世界。

      观主有些遗憾,但未受影响。他寻找昊天很多天,道心早已坚如磐石。暴风怒河不可撼动,就像满山的野花盛开之势,无可阻拦。

      “夫子会对你很失望……现在想来,当初在泗水畔,他应该就对你失望过。不管是破天还是换天,终究是人类自身的事情,只能由我们自己决定。而你,却站在了她的那一方,你究竟可有把自己当作人类?”

      观主手指微分,那抹青叶飘然落下。飘至鞋前。被残留的刀意斩成碎屑。

      宁缺神情微变,他记的很清楚,在泗水畔,老师离开之前说过的那些话。那时候。他可以解决昊天的问题。现在他也能。

      “这是三观的问题。”

      他看着观主说道:“人生观、世界观都不一样。最大的区别是爱情观不同,我不会让她去死。师门要我杀她,我也不会杀。更何况是你?这个世界会如何,我现在真的很在意,但我更在意她会如何。”

      观主说道:“对世人的爱是大爱,你对她的爱,是小爱。”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但……那都是爱,不是吗?”

      他不再多言,取下铁弓,取出铁箭,沉默地开始准备。寒潭畔的符意渐渐消散,观主即将入画,谈话必然有结束的那一刻,战斗必然会开始。

      充斥寒潭四周天地的乂字符逐渐被天地同化,凌厉的刀意不复存在,那幅破落的画渐渐被修补完毕,观主从画的最深处走出,走到真实的世界里。

      桑桑缓缓站起身,背着双手,面无表情看着他。

      观主感慨说道:“你看……如果能够静穆不变,那该多美。”

      山野间无数鲜花盛开,无数青藤生长,无数青树招展,只是瞬间,春意便浓的稠密难言,直令人艰于呼吸。

      宁缺感觉如沐春风,却有些要溺毙的感觉。

      桑桑依然负着双手,神情漠然,眼睛却微微眯起。

      无量花海无量春,每朵花每缕春意,都是至高至强的杀意。

      宁缺举起铁弓,寒冷黝黑的箭簇指向对岸的观主。

      观主平静看着他,如桑桑一般负着双手,并不警惕,在为他就在门槛上,随时转身便可以离去,元十三箭再如何强,也射不中他。

      那些门是天地气息的夹层里的缝隙,是山野间烂漫开放的那些花朵,每朵花就是一道缝隙,一扇门,根本无法确定观主会从哪扇门进。

      宁缺看着对岸,感受着弓弦在唇角轻微的颤动,有汗珠淌落,却无所觉。

      桑桑的手落在了他的肩头,一道温暖甚至可以说炽热的力量,进入他的身躯,瞬间补满先前写符耗空的念力,提升至巅峰状态。

      “1989,0309。”

      桑桑神情漠然,说了两个数字,就像前些天在风雪里指路,又像前些年在凛冬之湖畔指方位,也像更早前在岷山里那样。

      只不过声音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清稚了,而且这一次她与的两个数字很长,显得有些复杂,那么自然也就代表着更加精确。

      宁缺没有任何犹豫,更准确地来说,他想都没有想,就像从前那样,仿佛一种本能般,指向寒潭对岸某个位置,松开了弓弦。

      铁箭破空而去,悄无声息。

      很奇怪,他瞄准的明明是一棵正在倾覆的大树,离观主的位置偏差极远,但观主的神情却变得极为凝重起来。

      观主的身影消失在天地里,完全地消失,这是无距,他进入了天地气息的夹层,也是清静,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风都没有。

      直到此时,铁箭的嗡鸣声才在寒潭四侧传播开。

      一道清晰的箭道,出现在寒潭上空,冷凝的云絮,缓慢地流动。

      铁箭不知去了何处,那棵大树仍然在缓缓倒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更远处的山崖上,也没有任何痕迹,就像观主一样。

      这一箭,仿佛射进了虚无。

      下一刻。

      在十余里外的某座雪峰里,观主的身影显现,飘浮在崖壁前的半空中。

      那根铁箭,像蜻蜓停在露珠上一般,停在他的左肩,很轻很柔。

      锋利的箭簇微微陷入青衣里,未能深入,却有一滴殷红的血渗出。

      血亦是垢,染垢,便清静难持。

      观主微微皱眉,似没有想到这道铁箭,竟如此强大。

      能够射穿天地气息,射入虚无之中的夹层,追缀着无距境的强者,宁缺这一记元十三箭,已经超出了他原先的境界。

      “你看,你说了很多很有道理的话,却忘了一件事情,你想要老婆对你好,首先你得有个老婆,你想叫日月换新天,首先,你得胜过我们。”

      宁缺望着雪峰方向,再次弯弓搭箭,对观主说道。

      同时,也是对桑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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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章 一山齐天,一棍齐眉

  
      桑桑已经不是当年的桑桑,随着新教盛兴、道门衰败,失去亿万信徒信仰之力的她变得越来越虚弱,尤其是现在,她的腹中还有个孩子。

      ——她已不是无所不能的昊天,不再拥有世人难以企及的强大境界,但她帮助宁缺射出的这一箭,却比光明祭时,宁缺射向清河郡的那道铁箭更强,为什么?

      因为光明祭时,宁缺是用二人之间的本命联系,强行夺取了掌教熊初墨的天启,把她的力量尽数揽入怀中,而这一次却是她的主动意愿。

      这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谁能敌?

      宁缺在她身边,再次弯弓搭箭,指向寒潭对岸,数百里方圆里的天地,指向任意一处,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便会松开弓弦。

      满山的野花被风拂起,飘至高空然后缓缓坠下,看着就像是天女隐藏在云端散花,恭迎昊天重新在人间显露神迹,然而桑桑的脸却有些苍白。

      她蹙起了眉尖,柳叶般的眼睛更加眯了,显得有些愤怒,有些不悦,与没能射死观主无关,她的不悦始终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状态——她无法容忍自己这般弱小,需要和人类进行这样的战斗,甚至,还无法取胜。

      是的,先前帮助宁缺射出那一箭,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天算瞬间而动,消耗极大,此时再想算出观主的方位,有些不适,小腹隐隐作痛。

      这场战斗是最高层级的战斗,自人类历史开篇以来。便只有夫子入神国与昊天战引发的那场百日大雨更胜一筹,自然只需瞬间,便能分出胜负。

      桑桑没能在第一时间里算出观主的位置,宁缺无法在第一时间里松开弓弦,观主没有错过第一时间,山风劲拂间,他的身影重新回到潭边。

      寒潭清冷,潭外春意浓郁,他站在春意里,看着宁缺和桑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坚定而平静,甚至隐隐有些傲意。

      他回到潭边,并不孤单,因为他带来了一座山。

      绵延数千里。将北方大陆一分为二的。是岷山。在贺兰城北的岷山,惯常被称作天弃山,因为这里是魔宗的固有势力范围。所以这里是被昊天遗弃的山脉。

      观主是道门之主,按道理来说,他与这道巍峨山脉的气息并不相通,甚至相抵触,但现在不同,就像千年之前曾经的同门——那位开创明宗的光明大神官一样,他已经背叛了昊天,更准确地说,他遗弃了昊天!

      他和这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融为了一体!

      他回到潭畔,右手落向对岸,以清静境合天地,以无量举天地,手指间挟着整座天弃山的天地气息,直接砸向宁缺和桑桑!

      他出手之前依靠的是难以想象的高妙道法,出手本身是那般的简单直接,那样的不讲道理,因为磅礴之下,根本不需要任何道理!

      寒潭四周,满山满野的春意,尽数被碾压成了丝絮,那些被宁缺用刀意斩成碎片的花草野枝,瞬间被碾的更加凄惨,直至变成无法切割的碎片!

      整整一座数千里的山脉,破空而落。

      宁缺知道铁箭即便能射穿这道山脉,也无法挡住这道山脉的灭顶之势,他毫不犹豫撤弓,回身将桑桑搂进怀里,准备用自己的身体硬撑!

      他想看看,自己被浩然气淬炼多年、又被桑桑强化千年的身躯,能不能撑住这道山脉,能不能撑住观主带来的这场灭顶之灾!

      桑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的手自宁缺腋下穿过,像是要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下一刻,她的手里,却一朵黑色的花盛开——那是一把破旧的黑伞。

      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不知去了何处的黑伞,就这样出现在她的手里,伴着一声响撑开,迎向空中落下的那道山脉。

      黑伞如当年一般破旧,伞面上满是灰尘与油腻,曾经被佛光照耀露出本体的伞面,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宁缺和她习惯叫黑伞为大黑伞,就像习惯叫黑马为大黑马,因为确实很大,哪怕黑伞撑开后看着极小,实际上却大到可以遮住整片天空。

      只要能遮住眼,便能遮住天空。

      大黑马和青狮狗,惊恐不安地藏在桑桑的身后,藏在黑伞下方。桑桑举着黑伞,抱着宁缺,倚在他肩上,歪着脑袋,看着那座空中落下的山。

      观主的手越过寒潭,来到对岸。整座天弃山脉,破开碧空,碾压到寒潭之上,巨山之下,大黑伞看着就像个不起眼的黑点。

      轰隆巨响,连绵不断地响起!

      无数烟尘,向着天空与四野的荒原喷射,无数石砾,像万枝羽箭一般,把天空割出无数道痕迹,整个世界都开始震动起来。

      地面剧烈地震动,远处的山峦间深深抓着岩石的松树,都被震向半空,更远处雪峰下的那些蓝色的冰湖,也被震向了天空,形成神奇的画面。

      ——就像无数颗深蓝色的珍珠,离开地面,向天空落下。

      地震传到极远的地方,不要说燕国成京,就连宋国海畔著名的大堤里奇形怪状的防浪石上面的螃蟹,都感觉到了遥远北方的恐怖震动,惊恐失措跳回海里。

      贺兰城距离此间只有十余里地,受到的波及更直接剧烈,两道山崖里出现了无数裂缝,到处都有岩石剥落垮塌,像瀑布一般,声音很是惊心动魄。

      那两扇沉重高大的城门,阻挡了草原蛮人无数年,此时已经严重变形,扭曲,露出极大的豁口,数百年来从来没有被陷落的军事要塞,眼睁睁地毁了!

      种种恐怖的声响音浪,神奇而不可再现的人间丽景,山崖渐倾,要塞被毁,都只能说明,观主落向寒潭对面的那只手,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地震终于渐渐平静,烟尘渐渐落下,被乱山碎崖间残留的冰雪吸附,空气缓慢地恢复了干净。

      山野里的青树已经被碾成齑粉,寒潭被碾平,那些残留的冰渣和湖底的无鳞细鱼,都与土石融在了一处,只能等待无数年后,再被人发现。

      寒潭只剩隐约的形状,潭岸是一道印迹,由石粉重新碾压而成,圈起一块约摸数百丈方圆大小的石坪,春意早已变成块垒构成的单调世界。

      观主站在潭岸石印的那头,面色微白,垂在身畔的右手微微颤抖,于是青衣也随之颤抖起来,荡起一道一道涟漪,如水般柔静。

      挟着整座天弃山,完全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击,即便是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寒潭已然消失,春意已经不见,但他的心境依然如潭水一般平静,如春意一般温暖,因为他很清楚,他用很长时间筹谋的这一击,必然重伤了她。

      哪怕那把大黑伞,是她降临人间之前从黑夜里撕下的一片,用来守护她在人间脆弱的真身,依然无法挡住整座天弃山。

      潭岸石印那方响起簌簌的碎响,石砾隆起,然后分开,露出一把大黑伞,伞下大黑马和青狮狗神情惘然,明显还没有从先前那恐怖的震动里清醒过来,宁缺清醒着,脸色却极其苍白,他没有受重伤,但怀里的她不行了。

      桑桑伏在他的怀里,还有气息,脸色苍白如血,唇角溢出两道鲜血,如柳叶般的双眼不再像过去那些年一样明亮,有些黯淡。

      宁缺用最快的速度将她捆在自己身前,翻身上马。

      残破的山崖里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观主看着他说道:“你以为还能逃走?”

      宁缺没有回答,此时桑桑已然重伤难战,单凭他,确实很难从观主的手里逃脱,但他知道肯定会有人来帮助自己。

      只要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就一定会来——观主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天地之间,都会有所感应,他便会知道自己在哪里。

      宁缺一直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对此,他是那样的笃定,就像很多年前,在月轮国朝阳城白塔寺里,他和桑桑陷入绝境的时候,他一定会来。

      有风起于山崖,观主神情微变,飘然御风而至,瞬间来到宁缺身前,一指点向他的胸口,指尖所向,正是桑桑的眉心。

      一根木棍,忽然出现在他的手指前。

      那根木棍很普通,不是黄花梨,也不是沉香木,不是铁檀,就像是寻常人家里随处可见的木棍,或者用来擀面,或者用来打孩子。

      观主挥手便有山落,指间自有山河。

      然而就是这样一根普通的棍子,便抵住了他的手指。

      啪的一声轻响,在木棍和指尖之间响起。

      一道清晰可见的天地气息涟漪,向着四周扩散,所接触到的断崖,再次破碎,接触到的硬石,再次翻飞,残余的森林里,又是一场大风。

      木棍收回。

      大黑马前,出现了一名穿着棉袄的书生。

      他棉袄边缘的火星还没有熄灭,可以想象来的有多快。

      他棉袄上到处都是灰尘,鞋里发间也都是灰,可以想象他走了有多远。

      观主静静看着他,向前踏了一步。

      大师兄举起木棍,横于眼前,齐眉。

      这一举,他用的是君陌的相敬如宾意。

      他当年不会打架,更不会杀人,但被这个万恶的世界逼着学会了打架,也学会了杀人,从那一天开始,他便会了所有的打架的本事。

      一棍齐眉,观主亦不能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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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红了眼

  
      大师兄看着观主,平静说道:“走。”

      这个字是对宁缺说的。

      宁缺看着师兄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但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猛地一夹马腹。

      大黑马低嘶一声,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跃过那些乱石断崖,向着不远处的贺兰城狂奔,青狗化作一道青线,跟在后方。

      残破的山崖间,只剩下两个人。

      观主看着大师兄,说道:“殊为不智。”

      大师兄右手执棍,平举,礼数甚谨,很谨慎:“何解?”

      观主说道:“书院与昊天合流,战我道门?此为大不解。”

      大师兄说道:“道门都能背弃昊天……今年,什么事情似乎都可能发生。”

      观主说道:“你拦不住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道清新的气息,从观主的身体里向四野散发,残破山崖,嶙峋怪石,荒漠枯景间,又有春意勃发。

      山崖外围还残着很多森林,原先寒潭四周却是寸草皆无,但随着这道清新气息的散播,有无数青草,顶翻上方的岩石,在风里探出身躯。

      青草间有别枝,那些枝头微微湿润,然后生出花苞,迎风招摇,便即散开,散成十余花瓣,瞬间,整片山野便又有万花盛开。

      观主要杀桑桑,便要越过身前的那根木棍,他为了那记挟山一击消耗了太多念力,想要破棍很难。至少也要很多时间,所以他决定直接离开。

      每朵花便是一扇门,他可以随意择一门进出。

      大师兄直接落棍,明明是一棍击下,却有万道残影。

      这根木棍再如何强大,骤然间分成无数,便会显得很淡渺,不过这已经足够,道道棍影轻触花瓣,并不是击打。更像是抚摸。

      那些野花。就像是含羞草,又像是微羞的少女。

      那根木棍,就像是大师兄温暖的手指。

      轻轻触着花瓣,轻轻抚着发畔。于是花便敛了。少女便转过头去。

      观主神情微凝。这根木棍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关键在于。他能在满山满野的花里,找到那些真正的花。

      这说明至少在对天地气息的了解上,对方已经快要追上他的境界。

      观主看着举棍齐眉的大师兄,忽然消失。

      大师兄也随之消失。

      ……

      ……

      下一刻。

      观主出现在山崖间,凌空而飘,青衣飘飘。

      大师兄也出现在山崖间,踏崖石而立,棉袄轻摆。

      观主出现在东海畔,身后风暴大作,遮住烈日。

      大师兄也出现在东海畔,踏堤石而立,棉袄轻摆。

      观主出现在南海,碧海上渔舟点点,海鸥轻翔。

      大师兄也出现在南海,踏礁石而立,棉袄轻摆。

      无论观主去何处,大师兄都会同时出现,站在他的身前,手里的木棍齐眉而平,你可以去天涯或者海角,却过不了他,便不能近贺兰城。

      最后,观主回到已经不存在的寒潭畔。大师兄也回到了原地,两个人仿佛根本没有移动过,山野间的花还在烂漫着。

      “你能拦我多长时间?”

      观主看着远方山崖间快要接近贺兰城的那道黑线,问道。

      大师兄说道:“当年您最强时,我也能拦你七日,现在我比当年更强,您就算拿出那六卷天书,我也能拦你七日。”

      观主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看着他平静说道:“李慢慢,你现在很自信。”

      大师兄说道:“我以往也很自信,只不过从来没有表现出来,现在要与您为敌,我必须更自信一些,如此才能胜利。”

      观主问道:“你觉得你很强?”

      大师兄说道:“我只是第二强。”

      他这句话里的第二强三字,指的不是小镇或村舍塾学里的第二。

      是世间第二,是天下地上第二人。

      像大师兄这样低调温和不争的人,说自己第二,那肯定就是天下第二。

      观主平静说道:“遗憾的是,我还是天下第一。”

      是的,这也是肯定的事实。

      自从夫子离开人间,入神国与昊天战后,观主便是天下第一,哪怕他被宁缺砍至半死,被桑桑变成废人后,依然是天下第一。

      大师兄和观主之间的这场战斗,便是天下第一和第二之间的战斗,问题在于,既然已经有第一和第二的分别,胜负似乎已经清楚。

      “七日,我只需要拦你七日,甚至更短的时间。”

      大师兄看着观主平静说道:“至于最后的胜负,我不在意。”

      观主说道:“为何?”

      大师兄说道:“七日后,小师弟就回长安了。”

      宁缺带着桑桑回到长安,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推算出来,有了惊神阵的帮助,观主就算天下第一,也不再有意义。

      观主沉默片刻,忽然举头望向天空某处。

      那是东南方向。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很无头无尾的一句话。

      “我若成昊天,你在神国不朽。”

      天空深处,云层遮掩着的某个地方,或者在群山里,或者在小镇上,总之是在昊天看不到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清啸。

      那声清啸极长极亮,回荡在人间的天空里,显得极为欢喜。

      听着远处传来的清啸,大师兄神情微变,有些凝重。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得道者,多助,你和书院焉能不败?”

      大师兄叹道:“利益使然,与道字何涉?”

      ……

      ……

      听到这声清啸的人很多。

      贺兰城里的唐军。从先前那场恐怖的震动里醒过来,正在四处扑火,场面有些混乱,这声清啸响起,却让他们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因为他们都感觉到了这声清啸里蕴藏着的欢愉以及绝然,欢愉到了极致处,便是疯狂,绝然那是对除自己之外的任何生命的绝然,那是极度的自私。

      宁缺也听到了这声清啸。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看着身前刚刚睁开眼睛的桑桑。低头在她额上亲了口。低声说道:“你先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桑桑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是重伤之余无力说话,还是不想说话。

      宁缺低头。不与她的眼神接触。解开二人间的系带。然后跃起。

      大黑马知道他的意思,继续向着贺兰城方向狂奔,如一道真正的箭。

      宁缺跃下马背。脚刚落在地面,便向后方狂奔而去。

      他的脚在坚硬的岩石上,踏出深深的足迹。

      坚硬的皮靴,迅速变成柔弱破败的丝絮,然后被风吹走。

      他像颗石头,被投石机砸出一般,轰向先前所在的那片山野。

      轰轰声响,是他的身体与空气磨擦的声音。

      他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

      却依然慢了。

      当他奔回山崖间时,看到了一幕触目惊心的画面。

      观主与大师兄,正在花海间对峙。

      一棵青树破空而至,压向大师兄。

      大师兄以棍为剑,带动天地迎起。

      正是最紧张的时刻,彼此牵扯,无法擅离。

      这时候,却出现了第三人。

      花海里没有花香,却有浓郁的酒意,薰的人直欲沉醉。

      一名青衣文士,出现在大师兄身后。

      他的左手拎着只酒壶。

      他的右手从酒壶里抽出一柄剑。

      他一剑刺向大师兄的胸口。

      如果说观主天下第一,大师兄天下第二,那么他大概便是天下第三。

      他是真正的第三人。

      面对着观主和他的合击,尤其是如此阴险的偷袭,大师兄无法避开。

      鲜血飙射,落入花海里,将黄色的野花,染成了红色。

      宁缺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想破口大骂,却没有骂,只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脏话。

      他悄无声息,就像颗真正的石头,敛去了与空气磨擦的声音,不去看师兄背后流淌的血水,眉眼间冷漠的像寒冰一样。

      他的赤足踩在娇嫩的花瓣上,花瓣不碎。

      他来到青衣文士的身后。

      他没有抽出铁刀,因为那会被人感知,也没有用铁箭,因为那人和大师兄在一起,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偷袭。

      青衣文士神情骤变。

      毕竟是经历无数世事,境界极其高妙的大修行者,宁缺来的再快,再突然,再出乎意料,依然让他心境有所触动。

      青衣文士感觉到了危险。

      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他抽剑,便准备离开。

      他是世间活的最久的两个人之一,那么,也就是最怕死的两个人之一。

      不要说身后偷袭他的那个人,能不能杀死他,只是想到有危险,他便想要走。

      大师兄不让他走。

      这便是书院同门的默契。

      他知道宁缺回来了,那么自己便要做些事情。

      大师兄半侧身,将酒徒的壶中剑留了下来,右手举棍,迎着观主的无量,左手自棉袄畔摆起,指向酒徒的眉间。

      天下溪神指。

      这是陈皮皮的打架本事。

      青衣文士一声怪叫,掩面而退。

      这一退退的极妙,避开天下溪神指,更关键的是,抢先把自己送进宁缺的怀里。

      主动与被动之间的差别极大。

      这一退,便至少能够让宁缺的杀势弱上三分。

      宁缺看着那道在大师兄体内弯曲的剑,想象着那种痛苦,再也无法压制怒意。

      他像石头一般,砸在青衣文士的后背!

      他环抱住青衣文士,向天空里跳去,然后狠狠向着那片山崖撞去!

      山崖越来越近,就在眼前。

      似乎要一起去死。

      宁缺管不了那么多。

      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被师兄后背流出来的血染红了。

      他杀红了眼。

      他对着青衣文士的耳朵吼道:“酒徒,我**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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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来来去去

  
      先前大师兄来了,宁缺毫不犹豫离开,因为他要带重伤的桑桑走。这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回来,不是反复,虽然他时常说自己是小人。那是因为他知道大师兄即将面临绝境。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回。不然即便回了长安,直至最后赢了这场战争,平了众生愿,师兄却不在了,他又如何能够安心地看那个人间?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依然回来的晚了,他没有听到观主说的那句话,自然没有想到那句话对酒徒的意义,他也没有想到像酒徒这种层级的大修行者,居然会如此无耻,会如此阴险地对大师兄进行偷袭。

      看到大师兄流血,看到那柄残留在他身体里的壶中剑,他仿佛感同身受,痛的愤怒到了极点,红了双眼,哪里还顾得了山崖近在眼前?

      他抱着酒徒,像块石头般轰向山崖。

      酒徒脸色苍白,做为无距境的大修行者,他最忌讳的事情,便是被武道巅峰强者或者像宁缺余帘这样的魔道强者近身,而此时,他被宁缺偷袭锁死,如何能够避开扑面而来的那道山崖?

      便在最后的生死关头,这位经历过永夜,对如何活下来拥有最丰富经验或者说智慧的大修行者,暴发出了罕见的能量。

      一声厉啸从他唇间迸射而出,天弃山脉里本已稀薄到了极点的天地气息,被他浩瀚的念力召引而至,层层叠叠铺在他面前的空气里。

      每层天地气息都很薄。比纸还薄,但无数层天地元气叠加起来,就像无数张纸叠加在一起,非但拥有了厚度,而且极能卸力。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酒徒召引并且重构了数百层天地气息,这看似简单,实际上展现了难以想象的强大境界!

      坚硬的山崖前方忽然出现一道无形的沼泽。

      宁缺抱着酒徒,像颗流火的石头,轰进了这片沼泽里。

      一声巨响。在山崖间响起。因为撞击不是很脆,所以不是轰的一声,而是嗡的一声,听上去就像是一把重锤。击打在厚厚的纸上。

      如果是那么厚的石头。或者也会被锤击碎。

      但如果是无数纸叠在一起。却无法击碎。

      酒徒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打湿了那三缕潇洒的须。

      宁缺闷哼一声。脸色变得极其苍白,在燕境腰子海处被隆庆伤到的肋骨旧患,再次折断,胸口处的衣裳被血染湿。

      两个人都没有死。

      崖壁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缝,两个人便在网中央。

      宁缺一脚踏在崖壁上,踏出更密的裂缝,借着巨大的反震力,带着酒徒的身体,再次向着坚硬的崖石地面坠落!

      坠落之势极速!

      同时,他用双臂扼住酒徒的咽喉,骤然发力,前额狠狠地砸向酒徒的后脑,右膝阴险地提起,袭向酒徒的会阴!

      他最擅长近身战,生生打死阿打,轰死横木,直至在那条怒河畔杀死隆庆,他最后靠的都是身体,除了叶红鱼,根本没有谁是他的对手。

      问题在于,论修行境界,他与酒徒的差距极大,如果是正常的战斗,他连靠近对方身边都做不到,如何攻击?此时靠着偷袭以及大师兄那记天下溪神指的本命,他极难得地与对方靠在了一处,他当然要珍惜这种机会。

      珍惜,自然手段尽出!

      在向地面落下的数百丈距离里,足够他用铁一般的臂膀,直接把酒徒扼死,就算不能,他也要用拳头,把酒徒生生砸死!

      酒徒厉啸连连,左手里的酒壶骤然间变大,挡住宁缺扼住自己咽喉的手臂,右手自酒壶里抽出一把剑,从各种难以想象的程度,向着宁缺刺去。

      因为酒壶挡着,宁缺的双臂无法扼碎酒徒的咽喉。

      那只酒壶代表着无量境。

      同时,他发现自己的攻击,竟也无法触及酒徒的身体!

      因为那柄该死的剑。

      今日之前,很少有人知道酒徒真正的本命物不是酒壶,而是壶中的剑,今日他终于正式出剑,第一剑便重伤了大师兄,可以相见其强。

      崖壁间剑光乱闪,并没有纵横之意,只是显得格外犀利诡异,那些锋利的剑意,从酒徒自己的腋下穿过,甚至有的从他双腿之间穿过,刺向宁缺。

      宁缺袭向酒徒下阴的脚,被剑挡住,但他的额头,已经快要砸到酒徒的后脑,就在这时,酒徒的剑,又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到了。

      酒徒横剑,仿佛自刎,剑锋却自颈间掠过,妙到毫巅地刺向宁缺的眉心。

      面对这样一柄剑,任谁都要避,哪怕是本能里,看着眼睛里渐近的剑影,也会想避,但宁缺没有,因为他的眼已经红了,什么都看不到。

      他像是根本没有看到酒徒的剑,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剑断了。

      宁缺的眉心被剑刺出一蓬血水,这一次,他的眼睛真的被染红。

      虽然受到了那道剑的隔绝,他最终还是成功地攻击到了酒徒,虽然最后残留的力量,已经无法直接将酒徒的头砸碎。

      酒徒暴怒厉啸,难掩痛楚。

      厉啸骤止,因为他们已经落到了地面。

      轰的一声异响,崖石乱飞,烟尘弥漫。

      宁缺的身体被震飞。

      烟尘渐敛,景象渐清,只见酒徒左手握着酒壶,酒壶半陷在坚硬的崖石里,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尤其是后脑处,鲜血流淌不止。

      宁缺的脸上,身前,也都是血。

      两个人看着都极惨。

      酒徒看着他,唇角溢着血,眼神极其冷漠恐怖。看着实非人类。

      “你……居然……敢偷袭我?”

      他的声音也极其冷漠,仿佛不是人类。

      因为他此时已经愤怒到极点。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被一个未能逾越五境的后辈,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更令他愤怒的是,自己真的险些被对方杀了!

      这一切,他认为都是因为宁缺是偷袭,不然凭什么?

      宁缺真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虽然他向来自称书院之耻,但也觉得对方太过无耻。

      偷袭……难道你先前没有偷袭我家师兄?

      “你……居然……敢偷袭我?”

      听着酒徒居高临下,冷漠愤怒而依然自恋骄傲所以断续的质问。宁缺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应道:“我还敢**逼,又怎样?”

      ……

      ……

      能怎样?不能怎样。

      如今的宁缺,境界较诸世间最巅峰数人,仍然有难以逾越的距离。不在长安城的他。很难战胜像酒徒这种层级的大修行者。但是宁缺也有很特殊的优势,因为他入魔修行浩然气,更因为他与桑桑在佛祖棋盘里双修数千年。他的身躯格外强大,从脚趾头到腑脏,都很难被致命地伤害,当初在长安城头看着离去的桑桑,他想捏破自己的心脏都很困难,更何况是被敌人所伤?

      他还没有修到传说中的魔宗不朽,但现在的他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你可以战胜他,却很难杀死他,所以他又可以是一块甩不掉、撕不落、可以和你死缠烂打到海枯石烂的牛皮糖!

      隆庆为了杀死他,准备了无数手段,最终也只把他杀到失血过多,依然未能成功,酒徒今日虽然展现了藏在箱底的诡异剑道手段,但真想把宁缺杀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他真的尝试,更是宁缺想要看到的画面。

      此时山崖间有四个人。

      观主、大师兄、酒徒还有宁缺。

      桑桑已经进了贺兰城。

      虽然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入贺兰城,但很显然,她有信心,只要进入贺兰城,便能摆脱观主和酒徒的追缀,成功回到长安。

      “杀了她。”

      山崖间响起观主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没有任何犹豫。

      这句话是对酒徒说的。

      酒徒看了宁缺一眼,然后消失不见。

      宁缺忽然觉得有些寒冷,因为他看到了酒徒离去之前那个眼神。

      酒徒的眼神冷酷而残忍,意思很清楚,我现在就要去杀她,你又能做些什么?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我杀死。

      山崖间紧接着响起第二句话,来自大师兄。

      “走!带她回长安!”

      宁缺望向浑身是血的大师兄,看着他依然平静举在眉前的木棍,看着他身上那道残剑,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偷袭酒徒,只获得一半成功,接下来,他想的是和师兄联手,以生死悍意寻找机会,至少也可以保证桑桑平安远离。

      观主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他的安排。

      观主站的最高,所以看的最远。

      现在山崖间最弱的一环,并不是宁缺,而是在山崖之外。

      现在最弱的,是昊天,是她。

      酒徒去杀她去了。

      宁缺能怎么办?

      留下来帮助重伤的大师兄,还是去救重伤的桑桑?

      顾此,便要失彼。

      大师兄又说话了。

      他也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观主的局。

      “我不会死。”

      师兄从来不骗人。

      宁缺相信这点,也相信这个故事的结尾,自己不会哭着喊着说师兄你一辈子不骗人为什么最后要骗我,因为,大师兄真的不会骗人。

      他跳下山崖,向着贺兰城奔去。

      今日山崖间,他离开又回来,回来又要离去。

      人世间的事儿,往往也是这样。看似繁复,甚至无趣,却不得不做,因为无论离开还是回来还是再次离开,都有我们必须这样做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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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怪你

  
      山崖里,树不摇,鸟不叫,两人相对而立,举棍的举棍,拔剑的拔剑,用剑的观主不见得比不用剑的观主更强大,但那代表了某种意思。

      棉袄已经被血浸透,大师兄清楚自己无法再撑七日时间,自然也不可能把观主再留七日时间,但正如先前说过的那样,宁缺和桑桑不见得需要七日,或者便能回到长安城,他要做的事情,只是尽力而为。

      观主看着手里剑,神情平静说道:“夫子教你以仁爱,本以为你与君陌的性情不同,未料到,你终究还是书院的弟子。”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插在肋间那柄壶中剑,不知何时落在他的身后的地面上,他说道:“书院弟子向您请教。”

      简短谈话间,山崖远处那些残留的森林,燃起了大火,炽热的火焰融化了山腰间的积雪,火势却未减弱,将他们二人隔绝在了尘世之外。

      森林里的火很难熄灭,因为那些火的本质是昊天的神辉,是最纯净的力量,是宁缺离开的时候,刀锋和身上流出的鲜血化成的。

      宁缺正在向贺兰城奔距,一纵便是数百丈,落脚处坚石崩裂,手里提着的铁刀与身上溅飞的血滴,化作蓬蓬火星,破空轰鸣声响彻群山。

      除了无距境,没有谁能追上另一个无距境的大修行者,如果酒徒要去的地方是西陵,宁缺没有任何机会,但既然他去的地方是十余里之外的贺兰城,那么他还有一线机会,因为他的速度早已超过最神速的苍鹰。

      数纵数跃,只是眨眼功夫。他便从山崖里奔至贺兰城前,毫不停顿地冲进破损严重的城门,却没有看到大黑马的踪影,也没有看到酒徒。

      贺兰城的城门已经严重变形,两边的山崖上。不时有巨石滚落,城上的箭楼军寨,有很多处已经都砸毁,浓烟阵阵里,隐约可见数十个火头。

      驻留贺兰城的唐军,依然不肯放弃。四处奔走着,试图扑灭火势,将这座要寨保存下来,宁缺大喊道:“全都撤走!不要管了!”

      对贺兰城里的唐军来说,宁缺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一片忙乱里。只是看了眼,便确认了他的身份,他们虽然不知道十三先生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却下意识里开始听从他的命令,在将领们的指挥下,开始向城外撤去。

      宁缺站在陡峭的石阶下,抬头望向贺兰城上方正在逐渐倾塌的箭楼。感觉到了什么,双腿发力,像道轻烟一般向上疾掠。

      ……

      ……

      桑桑不在箭楼,在箭楼下方的一处密室里。

      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并非完美球状却给人一种完美感觉的气泡,与前些天宁缺看到的那个气泡不同,除了那两道轻微的裂痕之外,气泡表面还有十余个明亮的光点,那些光点代表的是天地元气的稳定通道入口。

      气泡表面的光点有一个正在散发光彩,显得格外真切。因为那个光点代表的位置,就在她的脚下,是由繁复符线构成的一座传送阵。

      天地元气之间有夹层,可以直接连通两处距离极其遥远的地理位置,用更简单的语言解释。就是捷径,但只有像观主、大师兄和酒徒这样层级的大修行者,才能看破其间的规律,并且有力量打开那道夹层的大门,从而自由来往,万里纵横。

      除了无距境,人类对于天地捷径的利用,还有别的方式,那就是传送阵,唐国和西陵神殿,在人间都建造过传送阵,只不过囿于境界,人工建造的传送阵只能用来传送信息或者极轻的一些事物,最关键的是,就像元十三箭一样,建造传送阵、甚至开启一次传送阵,都需要消耗极其恐怖数量的珍稀资源,所以人间传送阵的数量极少,而且渐渐变成鸡肋一样的存在,战略意义变得越来越弱。

      桑桑对于今日的局面早已推算出来,自然也做了很多准备,气泡上面的那些光点便是人间的传送阵位置,其中有些传送阵甚至已经废弃了数万年之久,除了她根本没有任何人类知晓,哪怕是观主也不知道。

      她站在那些繁复而美丽的符线中央,脸色苍白,身上有斑斑血迹,看着就像是受伤的仙女,不再如当年那般漠然伟大,显得有些可怜。

      大黑马和青狮狗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流露出太多的怜悯情绪,因为它们这时候确实很同情她。

      她受了重伤,却被男人抛弃,怎么看都很可怜,不然她为什么低着头站在符阵中央不说话,身形显得那般落寞萧索?

      桑桑不知道两个家伙在想什么,她不再无所不知。

      她不是在伪装孤独、模仿绝望,也不是重伤之余,生出悲戚之感,宁缺走的时候,她已经醒来,当时她没有阻止,便代表她没有意见。

      她只是在等着符阵开启。

      如果人类要开启这座符阵向长安城传送信息,需要大量资源能量以及珍稀的矿石,或者还需要等长一段相对较长的时间。

      桑桑没有这些,也没有时间,但她有人类没有的事物,那就是她自己,从她神躯里流出的鲜血,便是天地间最珍贵、最纯净的能量来源。

      她的血像雨般洒落在符阵上,看着有些血腥恐怖,实际上数量不是太多,符阵里的那些符线已经开始微微发亮,再等一会儿便会启动。

      下一刻,她便会出现在长安城皇宫里的那幢小楼里,或者说,回到长安城。

      宁缺还没有赶回来,她沉默不语,没有任何情绪反应,似乎并不在意,这落在大黑马和青狮狗的眼里,未免有些冷漠无情。

      她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我听你的话回了长安,那么你就应该做到你承诺的事情,和我一起回长安,不管你怎么回,哪怕死了。也要回。

      房间里忽然拂起一阵微风,墙壁上的积尘被拂落,然后吹至角落。

      一个人出现在符阵外。

      桑桑抬头望去,发现不是宁缺,神情微惘,然后平静如前。

      酒徒看着她。却无法保持平静,先前在战斗里受了伤,一直有些轻微地呕血,此时看着她,心神激荡之下,唇角又有血溢了出来。

      当初在小镇里见到她。在南海那座岛上见到她,他跪在了她的身前,以额触地,浑身颤抖,谦卑到了极点,因为她让他感到恐惧。

      他在人间躲了她无数年,那份恐惧便缠绕了他无数年。让他的精神日渐朽坏,直入骨髓,根本无法摆脱。

      此时,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明明知道她现在已经变得很虚弱,硬接观主那座山脉一击后,再也没有什么战斗力,可是……他还是不敢出手。

      他甚至不敢伸手指向她,甚至不敢看她。

      桑桑看着浑身是血的酒徒,神情平静。却自然有股居高临下俯瞰的感觉,就像是上帝看着人间的蝼蚁,就像看着一只狗。

      酒徒看到了她的眼神,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有些癫狂,有些疯狂。有些色厉内茬,却又充满了狂妄的杀意,情绪十分复杂,复杂到再精致的语言都很难形容。

      一个农奴翻身当了主人开始"qiang jian"主人的女儿,一个前朝的太子复国杀了三万六千名自己的族人,一个学生将唠叨不停的教书先生推倒在池塘里。

      是的,就是这种美妙的感觉,那些曾经的卑微与恐惧,都变成了近乎疯狂的快意与凌虐渴望,想到马上这一切都会变成真实的,他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酒徒大声笑着,甚至笑出泪来,声音依然像旧铜器摩擦那般难听,仿佛真的有无数铜屑被磨成粉末,堆在他的身前,像深色的雪。

      疯狂的笑声里,他从酒壶里抽出一柄剑,猛地向桑桑刺了过去,无论是踏步还是平肘的动作,都显得格外夸张,如同舞蹈一般。

      桑桑挥手,一道清光如水帘般落在身前,构筑起自己的世界。

      酒徒怪叫一声,以无量境召集无量天地气息,灌注于剑锋之上。

      噗哧一声脆响。

      桑桑的世界破了。

      酒徒的壶中剑,破清光而入,刺进她的小腹。

      噗哧一声。

      房间里死寂一片。

      天地间死寂一片。

      桑桑低头,望向自己的小腹,看着那把锋利的剑,看着那里缓缓渗出的血水,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意外,有些不解。

      以前没有人能打破她的世界,即便无敌于人间的剑圣柳白,也只能把剑刺进她的世界,让剑锋来到她的身前一尺,便变成了岁月化成的灰。

      但现在,酒徒如此疯疯癫癫的一剑,便轻易地破开了她的世界

      她的眉蹙的更紧了些,因为不悦,也因为痛楚。

      痛楚的感觉,她曾经有过,却从未像此时这般真切。

      就像前一段时间里曾经感受过的那般,生命的真切,原来真的来自于痛苦。

      酒徒也怔住了。

      他想到过她无法挡住自己的剑,然而当自己手里的剑,真的刺进她的身体,带出那道血水之后,他依然有些无法相信这幅画面。

      我战胜了昊天?

      我刺伤了昊天?

      ……

      ……

      轰的一声巨响,密室墙上被撞出一个大洞。

      宁缺出现在桑桑身前,右手握住酒徒的剑。

      他转身望向脸色苍白的桑桑,双唇微颤,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桑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都怪你。”

      是的,她变得越来越弱,她变得越来越像人类,她能够受伤,她受了伤,都是因为他不在她身边,都是因为他让她变成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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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生一对(上)

  
      都怪你。

      都是你的错,不是月亮惹的祸。

      你什么,你什么,你什么,你才什么。

      这是青年男女间常见的对话,但很少会出现在宁缺和桑桑之间,无论是曾经的少年与女童,名义上的主仆,还是后来的夫妻时段。

      桑桑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幽怨,更不是撒娇,似乎只是在阐述一件客观事实,然而宁缺却觉得她在幽怨,她在撒娇,于是他整颗心都微微颤动起来,怜惜的无以复加,因她而痛的厉害。

      他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鲜血从剑刃与掌心之间不停淌落,发出嘀嗒的声音,就像那个世界里的钟,催着他做些什么来安慰她。

      他望向酒徒,神情平静,似不觉痛,眼神里有极为坚定的杀意。

      酒徒先是偷袭,刺了大师兄一剑,然后刺了桑桑一剑,他最敬或爱的两个人,都重伤在他的剑下,桑桑不知还能不能撑得住。

      自夏侯死后,宁缺从未像现在这般,想要杀死一个人。

      酒徒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他的眼神,疯狂地笑着,眉眼都扭曲了起来:“你看到没有?她……她真的不行了。”

      眉眼扭曲的同时,他手里的剑也在扭曲,宁缺的掌心被割破出一大道口子,鲜血淌流的更加迅猛,如洪水一般。

      那把酒壶里不知藏着多少把剑,每把剑都是酒徒的本命,以烈酒淬炼无数年,锋利至极,以至于连他的身体强度也顶不住。

      宁缺抽出肩后的铁刀,斩向酒徒。

      铁刀锋前,是炽烈而纯净的昊天神辉。

      一道异香浓郁的酒水,从酒徒腰间的壶里喷涌而出,形成一道无量厚的瀑布,滔滔酒水落水,瞬间便将铁刀上的神辉浇熄。

      酒徒看着他寒声说道:“难道你还以为能伤到我?”

      宁缺没有说话,低头用左肩撑着摇摇yu坠的桑桑。

      酒徒的剑,摩擦着他的手掌,向桑桑身体里缓慢刺入。

      她的血流的越来越多,滴在地面那些繁复华美的符线上,符线明亮的速度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快,就在下刻,符阵便会开启。

      “来不及了,你们都去死吧。”

      酒徒不再狂笑,冷漠的眼神里,有无尽的杀意与戏谑。

      宁缺的手掌顺着锋利的刀刃,向前闪电般探出。

      剑锋割破手掌、割断筋肉与骨头的声音,很难听,很恐怖。

      他的手像他的身体一样坚硬如铁,所以那声音更难听,更恐怖。

      他被血染红的眼睛,依然腥红一片,如野兽一般,盯着酒徒。

      他的手掌握住了酒徒的手。

      不知何时,他的掌心里多出了一个小铁罐。

      轰的一声闷响。

      密室里气浪大作。

      宁缺与酒徒的手掌之间,发生了一场爆炸。

      无数锋利的铁片,嗤嗤破空飞舞,将遇着的所有血肉筋骨尽数削去。

      一道凄厉怨毒的厉嚎,响了起来。

      房间四周的墙壁,尽数被震垮。

      宁缺的手掌鲜血淋漓,完全看不出来还是一只人类的手。

      至于酒徒更惨,他的手,已经被完全炸没。

      手都没有了,自然无法再握剑,自然无法再把剑刺进桑桑的身体里。

      酒徒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断开的右腕不停地喷着血。

      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他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把每根毛发都看的比整个世界都更重要。

      然而,他却断了一只手。

      整整的一只手!

      “我要杀了你。”

      他看着宁缺说道,神情漠然,眼神癫狂。

      他用左手自壶中再次抽出一把剑。

      宁缺此时念力枯竭,已无再战之力,但他必须要战。

      他望向刺在桑桑小腹上的那把剑。

      剑柄上残着酒徒的血肉。

      一道酒水自天上来,将那剑洗的干干净净,明亮如新。

      “想用明宗那个恶心的法子?”

      酒徒看着他,毫无一丝情绪说道:“妄想!”

      嗤的一声轻响。

      锋利的壶中剑,刺进了宁缺的左胸,未能完全刺入,但重伤了肺叶。

      宁缺痛苦咳着,喷出血沫。

      他却很快活。

      因为他感觉到了脚底下传来的强烈至极的天地气息变化,甚至感受到了清晰的温度,这证明符阵已经正式启动。

      一道至为磅礴的清光,从石质地面上的那些繁复符线里生出,将宁缺桑桑还有大黑马以及青狮狗,都裹在了其中。

      酒徒神情骤变,左手执剑,于空中画出一道甚至快要违背物理规律的痕迹,绕过宁缺的身体,刺向桑桑的眉心!

      此时宁缺已经无力再战,桑桑更是要靠着他的左肩,才能勉强站立,谁来阻止酒徒这道明显凝聚毕生修为的一剑?

      没有人能阻止。

      但可以被打断。

      一声压抑了很长时间、却依然雄浑肃穆的狮哮,响彻整座贺兰城!

      青狮化作一道清光,狠狠地撞在壶中剑的侧面!

      两道黑影,从清光里闪电般踢出,重重地踢中酒徒的胸腹!

      酒徒一剑刺空,又遭重击,闷哼一声,连退三步!

      此时清光更盛,光幕中那些身影正在急速虚化!

      酒徒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很清楚,如果让昊天活着离开,意味着什么,他绝对不允许自己错过这个机会。

      一声厉啸,冲破密室的残墙,直上天穹。

      酒徒明明还站在原地,但身影却骤然高大起来,瞬间百倍,直至千倍万倍!

      轰隆巨响连绵不断响起!

      密室被震垮,箭楼被震塌,整座贺兰城都在坍塌!

      无数烟尘被激震而起,渐要掩盖峡谷上方的天空。

      刚刚撤出贺兰城的唐军,回首望向自己曾经战斗生活过的地方,看着这幕有如神迹天罚般的画面,震撼的久久无法言语。

      整整过了半日时间,烟尘才渐渐敛没。

      雄奇无比的贺兰城,现在只剩下了半截残城,看着异常凄凉。

      那座隐藏在密室里的传送阵,随着这座雄城的毁灭而毁灭。

      除了满地废墟石砾梁木,看不到任何活人的踪影。

      ……

      ……

      桑桑看着四周那些壁画,觉得有些眼熟,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那些壁画上面的神将金龙,都是她曾经的意志在人间显露的神迹。

      这里是一座道殿。

      大黑马和青狮狗在她的身边,宁缺却不在。

      她看着眼前那个气泡,看着上面明暗不同的那些光点,确认了自己的位置,是在宋国都城的某座道殿里,做为道门源头的宋国,果然有道门暗中布置的传送阵。

      她微微曲指,便算清楚了所有缘由,没能直接从贺兰城回到长安,是因为传送阵最后启动的那瞬间,受到了酒徒无量一击的影响,当时天地元气的变动太过剧烈,以至于传送阵把她送到了宋国。

      宁缺没能一道到这里,也是相同的原因,她先前确认了宁缺的方位,知道他没有什么事情,不再担心,心情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忽然间,她的眉紧蹙起来。

      她看着腹上插着的那把剑,确认那种一阵一阵如chao涌来的痛楚与此无关,而是来自腹内更深的地方,想必是来自那个该死的胎儿。

      她很疲惫,缓缓坐到地面上,苍白的脸颊上,神情依然漠然,过往如星空般的眼睛里,却多了很多惘然与不安。

      青狮狗在旁不安地来回看着,不知道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黑马瞪圆了眼睛,显得极度紧张,它在人类社会里生活的时间更长,看出女主人明显是要生了,低嘶一声,向道殿外狂奔而去。

      这时,道殿外忽然响起嘈杂的人声和密集的脚步声。

      桑桑靠着柱子,疲惫地坐着,鬓间尽是汗珠,那把刺伤小腹的剑,还在不停地带来血水与痛苦,与小腹深处的阵痛合在一处,很是难受。

      “谁?”

      十余名神官执事走进了殿内,他们发现庄严神圣的主殿里,忽然多出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看那女子隆起的腹部,竟是个孕妇,不由好生震惊。

      想到最近都城里势头渐盛的新教,想起那些传说里产妇胎血是最污秽的说法,这些神官和执事们以为自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新教想要亵渎道门供奉的昊天!

      “妖孽!”

      一名最虔诚的老年神官,愤怒地冲到桑桑身前,指着她的脸骂道:“我要把你烧死!你这个不要脸的jian货!”

      桑桑闭着眼睛在休息,听着声音,艰难地睁开眼睛,望向那些围着自己、神色可怖的人类,微怔片刻后,才知道这些人骂的是自己。

      她沉默,不语。

      道殿她很熟,在神国时曾经看过很多座道殿,甚至神国里那座冷清的神殿,她也是照着人间道殿的样式修建的,只不过更华美纯净。

      道官她很熟,她受过无数代神官道人的供奉,她曾经以为人类都是自己最虔诚的信徒,所以她设计神将的时候,也是按人类的形象设计。

      现在,她浑身是血躺在道殿里,被道人们用污言秽语辱骂。

      是啊,她已经不再是昊天了。

      一声狮哮,响彻道殿。

      青狮摇摆间,身形骤然变大,变成一头雄壮威武的青色巨狮,冷冷地盯着那些道人,等着主人的命令。

      那些神官道人哪里见过这等画面,骇的连连倒地,腿软的根本无法站起。

      桑桑重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青狮明白了,没有去管那些向殿外爬走的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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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生一对(下)



  青狮环顾四周,发现道殿最深处,有个空着的神座。

  只有最重要的道殿,才会有主殿,才会有一方神座——那方神座永远空着,因为那属于昊天——那是昊天的位置。

  它走到桑桑身旁,小心翼翼咬着她的衣裳,把她轻轻地送到神座上,然后撕下几幅幔纱,盖在她的身上,帮她保暖。

  哪怕再虔诚的信徒,看到此时浑身浴血、直待产子的桑桑,都不会认为她会是昊天,但青狮坚持认为她就是昊天,她是唯一的真佛。

  对于自己的坚持与忠诚,青狮很满意,想到先前大黑马弃主人而去,更是怒其不忠、哀其无能,想着事后若有机会,得偷偷咬它一口。

  桑桑疲惫无力地躺在神座里,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脸sè越来越苍白,脸颊上汗珠越来越多,便是连举起手的力气也没有。

  青狮看着她的模样,很是紧张,不安地围着神座转着圈,尾巴不时拂过墙壁,将壁画上那些庄严神圣的天女神将像,都扫成了碎片。

  道殿外忽然再次响起喧哗声,不知道是不是那些逃跑的神官执事纠集了人前来做什么,青狮jǐng惕地盯着殿门,如果还有人来打扰主人生孩子,那么它也顾不得等什么命令,直接便要把那些家伙咬死。

  得得得得,蹄声清脆响起!

  大黑马奔入殿内,马背上坐着位有些肥胖的中年大婶,那大婶脸sè比桑桑还要苍白,双手紧紧地抓着鞍前,似乎随时会昏死过去。

  中年大婶是一名稳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会被一匹马绑架,没想过会看到一头有半座道殿高的青狮,更没想过有一天会在道殿里帮人生孩子,更是万万没想到,那个生孩子的女人腹上会插着一把剑,浑身都流满了血,看着像魔鬼一样。

  事后回想起来,得亏这一生她接生过无数次,见过无数血腥、畸形难看的画面,不然肯定会昏过去,当然,她宁肯自己昏的更早一些。

  ……

  ……

  桑桑躺在神座上,服了一剂药粉后,jīng神稍好了些,睁着眼睛,看着在纱幔外忙碌的那名中年妇人,虚弱说道:“什么时候能生出来?”

  此时已是暮时,距离阵痛开始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那名稳婆在桑桑身旁喊口号已经喊到喉咙嘶哑,但还是没有生出来。

  桑桑浑身汗水,身下垫着的帷幕也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搭在苍白的脸颊上,看着很是可怜,好在眼神还没有涣散的趋势。

  中年妇人走到神座前,看着她腹上那柄血剑,声音颤抖着说道:“第一次都这样,您呆会儿再用些力气,也许就出来了?”

  桑桑听出她语气里的不确定,微微蹙眉,有些不悦,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力量正在急速地消失,只好闭上眼睛,继续养神,准备下一次用力。

  中年妇人当然很想离开,尤其是判断出这女子很难顺产,极有可能难产之后,半个时辰之前,她就曾经试着偷溜过一次,只是看着那头雄武而巨大的青狮,一口咬掉了三名神殿骑士的上半身后,她很老实地走了回来。

  ……

  ……

  依然还是没有生出来。

  中年妇人看着脸sè苍白的桑桑,忽然生出些同情,凑到她身旁说道:“得用些法子了,万一真的难产,那可是一尸两命。”

  桑桑看着她,无力说道:“什么法子?”

  中年妇人脸上流露出一种骄傲的光泽,说道:“您就放心吧,我那法子,不知救活了多少大胖小子,绝对没有问题。”

  她从大黑马鞍上解下自己的工具箱,取出了一个圆头的钳子,掀起桑桑身上盖着的帷布,便准备往她的双腿间看。

  桑桑漠然道:“不准看。”

  中年妇人微怔,苦笑着说道:“我说大妹子,从开始到现在你都不让我看……这不看怎么帮你生?都是女人,你都要当妈了,还害什么臊啊?”

  桑桑看着她,平静而不容置疑说道:“不准看。”

  中年妇人看着手里的助产钳,叹气说道:“要说这法子可是从长安城传过来的,可是就算再好用,也得看着用啊。”

  “不用那个。”

  桑桑的视线从她手里的铁钳移到自己腹部那柄剑上。

  看着那把剑,她微微皱眉,沉默了很长时间,胸脯微微起伏,将身体里残余的所有力量尽数积蓄至最后那刻,然后伸手握住剑柄。

  剑是酒徒是壶中剑,被最烈的酒洗过,除了她自己的血,干净无尘。

  她握住剑柄,向下拉动。

  嗤啦一声,剑锋破开血肉,血水蔓延,如河流逾过大堤。

  中年妇人两眼翻白,便要昏过去。

  桑桑脸sè苍白,声音断续微弱,却异常坚定:“不准昏!”

  ……

  ……

  道殿里响起婴儿的啼哭声,此起彼伏,不怎么悦耳,有些吵闹。

  对于桑桑来说,是这样的,对于大黑马和青狮来说,也是这样的,她的注意力,这时候主要在自己的腹部伤口,大黑马和青狮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至于那位中年稳婆,从鲜血淋漓的伤口里取出婴儿,并且以极其强悍的意志进行了简单清洗后,终于难以承受生命之疯狂,昏厥了过去。

  桑桑想要修复腹部的伤口,却发现残余的力量太微弱,无法做到,于是她先用针缝合,然后用手掌里最后的那点如萤火般的清光抹过,整个过程里,她昏过去数次,醒来便继续,痛到极致,却依然面无表情。

  恐怖的伤口缝合完毕,最后那点清光起到了决定xìng的作用,当血水被擦干净后,甚至只能看到针线的痕迹,而看不到创口的模样。

  桑桑很疲惫,有些满意,觉得自己表现的很不错。

  当然,是做为人类的表现很不错。

  忽然间,她想到了很多年前一件特别小的事情。

  那时候从渭城去长安城之前,她觉得自己的女红不好,至少和长安城里的那些小娘子们没法比,宁缺似乎也是这样想的。

  她想,以后他不能这样说了。

  想了些小事和旧事,分散了一下心神,缓解了痛苦与疲惫,她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向身旁一望,便蹙起了眉。

  她看似有些厌烦或者不悦,其实是有些惘然。

  就在她的身边,很近的地方,躺着两个婴儿。

  两个婴儿闭着眼睛,很干净,粉雕玉琢都不能形容。

  问题在于,怎么会是两个?

  她是无所不知的昊天,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怀了双胞胎?

  宁缺在雪域木屋里问过她,是男是女,她说不知道,那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她很抵触自己怀孕这个事实,所以从来没有去感知过。

  生孩子,这件事情已经让她足够惘然,一下生了两个,更是如此。

  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脸sè有些苍白,眼神有些慌乱。

  她望向神座下方,发现那名中年稳婆早已经昏了过去,或者说睡死了过去,居然这种时候还在打鼾,心可真够大的。

  她提起两个婴儿的腿,看了看,确认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显得有些粗鲁。

  青狮低头,不好意思去看,大黑马很无奈地轻轻踏了踏前蹄,用嘴撕下一片帷布,放到神座上,盖在两名婴儿的身上。

  那年胖大婶生孩子后,确实把婴儿包的很紧,可能是刚生下来会怕冷?

  桑桑困难地撑起身体坐好,用帷布将两名婴儿包了起来,只是包的很乱,不像是包孩子,更像是包东西,比如脂粉匣子什么。

  她一手一个把孩子抱在怀里,姿式难免显得有些别扭。

  便在这时,男婴忽然张开嘴,大声地哭了起来,仿佛受到感染,被她用右手抱着的女婴也随之哭了起来,就像最开始那样,此起彼伏。

  她微微蹙眉,有些不悦,有些烦躁。

  “不准哭。”

  她看着怀里的两个婴儿,面无表情说道。

  她现在没有什么神力,言谈形容间,依然神威如海,庄严无比。

  但刚刚初生的婴儿,哪里能感觉到什么威严?

  初生的牛犊都不会怕虎,昊天刚生出来的孩子,自然无所畏惧。

  道殿里响彻婴儿的啼哭声。

  桑桑有些烦,有些慌。

  她忽然闭上眼睛,细眉紧紧地皱起,皱的很紧很紧,很用力很用力,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记起很久以前的某些回忆。

  最终,她成功地记了起来。

  那时候,河北道终于下了雨,她还是个婴儿,在宁缺的臂弯里静静地躺着,那时候,他的手臂也还很细,但躺在里面很舒服。

  回忆着当年宁缺抱自己的样子,她的双臂渐渐不再那么僵硬,变得柔和了很多,微微弯起,两名婴儿明显也觉得舒服了很多,哭声渐低。

  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她记得那时候,宁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米糊,用嘴一口一口喂给自己吃。

  婴儿是要吃米糊的,没有米糊,那么就要吃nǎi,或者反过来说也行。

  她睁开眼睛,解开染着血的衣裳,开始给孩子喂nǎi。

  大黑马和青狮,早已避开,静静地守在殿门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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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碗面

  
      看着怀中拼命吮着奶的两个孩子,桑桑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故事里常会提到的什么母性的光泽,便是连情绪都没有太多,但她的眼神有些微惘,因为这个画面证明她真的越来越像人类,无论是喂奶这件事情,还是有奶可喂。

      两个孩子吃饱后重新入睡。她把孩子搁到旁边,扶着神座的扶手,缓慢站起身来,走到道殿外,望向碧蓝的天空某个方向,从怀里取出那块算盘,手指看似无意地拨弄着,沉默了很长时间。

      酒徒正在人间寻找她,宁缺正在向这边赶过来,她沉默的原因不是不安,而是情绪有些不悦,她的不悦来自从神到人的过程里的点滴变化——这种过程她经历过,但痛楚和弱小却未曾体会过,真切而令人愤怒,尤其是想到酒徒这只狗居然逼得自己四处逃亡,那种羞辱令她难以忍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生产的缘故,这种羞辱感变得异常浓烈,那种想要守护自己领地和尊严的渴望异常强烈,她很快做了个决定。

      走回道殿,她神情漠然看着在神座下昏睡的那名中年稳婆,如以往以及习以为常的那种姿态居高临下看着对方,说道:“我赐你永生。”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没有清光没有茶,也没有那些看不到、却真实存在的命运轨迹的改变,因为她已经不再是无所不能的昊天。

      沉默片刻,她说道:“如果我能永生,便赐你永生。”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有些不舒服,脸有些发热,心想难道变成人类后这么容易生病,想做些什么来分散一下注意力,忽然看见了那把铁钳。

      那把被中年稳婆称为助产钳的铁钳在她的眼里,做工自然谈不上精致,但前端弯成的那个圆形里却有真正的智慧或者说新奇的想法。

      她有些好奇谁这是谁设计的便在这时,她看到了铁钳上那个眼熟的标识——是的,那个标识她很眼熟,因为那是书院院办工坊出产的标识,她之所以会这么熟,是因为她当年在书院后山做过很多顿饭,那些菜刀上都有这个标识。

      ……

      ……

      桑桑用了极大耐心重新整理包裹孩子的布帛,从外形上看终于可以勉强称之为襁褓,但从两个孩子微蹙的细眉尖来看,并不怎么舒服。

      只要能保暖就好。她不想再为这种小事费心神把两个孩子系在大黑马马鞍的两侧,自己骑到青狮背上,便向都城外围走去。

      暮色浓郁的像是火,因为战争而有些凋蔽的街巷里偶尔还有行人,看着那头巨大的青狮和青狮上的桑桑,人们惊恐地叫喊着逃散。

      经过某片广场的时候,桑桑让青狮暂时停下。广场上面有数千民众,正在朝着一座小院跪拜祈祷不停,那座小院有一堆白色的灰。

      这是新教的信徒,从各地赶来参拜他们的圣地,追思他们的圣人。

      如今新教势力渐渐增强,宋齐梁陈诸国风雨飘摇,道门维持极难,随时可能被抛弃,根本不敢像当年那般,对这些新教信徒喊打喊杀。

      桑桑知道叶苏就是在那座小院里被烧死的,那些堆着的木灰里,或者便有他的骨灰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她变弱的趋势再也无法挽回。

      望着那座小院和小院前黑压压的新教信徒,她沉默了会儿,没有太过愤怒,对已死者的愤怒,没有意义,只是心境难免有些轻微的波荡,腹部的伤患受到影响,迸裂开来些许,她低头看着渗出青衣的血水,微微皱眉,然后想起,这些天自己皱眉的次数,比过去无数年加在一起还要多。

      “走吧。”她轻声说道。

      青狮缓缓向城外行去,大黑马带着两个孩子,跟在一旁,那些跪在广场里的新教信徒,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行人,大概是因为专注,也是一种虔诚。

      她骑在青狮上,看着已非昨日的人间,神思渐渐发散,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慈爱,却有某种神性,有光从青衣里缓缓溢出。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小时候,她听宁缺说过什么菩萨,似乎也是坐在青狮上巡游世间,这青狮本就是她在棋盘里从哪位菩萨手里夺过来的,此时坐在它背上,倒真像是尊菩萨,听宁缺说,那菩萨很是坚毅慈爱,是个好菩萨,因为他爱所有世人,无论世人爱不爱他——她微微挑眉,驱散这种感觉,心想自己怎么能变成比佛陀那个秃驴还要更弱的存在?

      出了宋国都城,青狮和大黑马停下脚步,同时望向她,用眼神示意,接下来应该怎样走,怎样才能避开正往这边追过来的酒徒?

      桑桑西北望,望向某颗星辰,她记得自己命名那颗星叫天狼。

      “就去那里。”

      天空西北方向有天狼星,人间西北方向有座小镇。

      她现在是宁缺说过的唐僧,只有神格,却没有剩下什么神力,在观主和酒徒这种人的眼中,是最大的诱惑,那种级别的大修行者,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杀死她,长安城又太远,归程很不安全,所以她要去那座小镇。

      她忽然想到,宁缺说过的那个叫唐僧的家伙,后来好像也变成了佛,那个家伙很唠叨,但也很执拗,只是不明白在西行的时候,为什么总喜欢逃?

      她不想逃了。

      昊天的尊严,不允许她再继续逃亡。

      她要去那座小镇,把酒徒杀死。

      ……

      ……

      小镇在宋燕交境处,现在很是荒芜冷清,唐国新组建的东北边军,已经攻入燕国腹地,据说已经围困成京城长达十日时间,逃难的队伍早已越过小镇,向更南的地方涌去,只留下了一片狼籍废墟。

      镇上唯一的那家肉铺关了,唯一的那家书画铺却还开着,铺子里的老板一直在等人,虽然那个人可能不会再回来,他准备做的事情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去做,但在最后确认之前,老板决定一直等下去——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等的那个爱喝酒的人还没有回来,却来了一个想不到的客人。

      桑桑牵着大黑马走到铺前,越过门槛,看着他,微微屈膝一福,用自己知道的人类通家之好的礼数相见,显得有些笨,或者说别扭。

      朝小树觉得很别扭,看着她叹息说道:“弟妹不用多礼。”

      他是很风流潇洒天才不羁的人物,他也很自信,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必将看到很多风景,结识很多了不起的人,比如先帝陛下,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昊天的大伯。

      张三和李四也知晓了桑桑的身份,脸色瞬间变白,惊慌失措,不安到了极点,看到马鞍畔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又有些茫然。

      “这是你们……”桑桑想了想,说道:“小师弟和小师妹。”

      书院后山有三代,第三代的大师姐是唐小棠,接着便是张三和李四,宁缺生的儿子女儿,理所当然便是小师弟和小师妹。

      听着这称呼,张三和李四终于醒过神来,心想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怕的?赶紧上前与她见礼,笑嘻嘻地喊着小师婶。

      从都城来到小镇,距离不远,青狮与黑马快如闪电,暮色已然尽退,黑夜来临,小镇上死寂一片,只有书画铺亮着灯光。

      只有一家铺子,几个人,但还是要吃饭。

      张三和李四胆子极大,不然当年也不会拿着菜刀,便向观主的头上砍去,不然也不可能把小师婶三个字喊个不停,然而当桑桑亲自主厨做了几个小菜,端上几碗清汤面的时候,依然有些不自在,甚至说惶恐。

      昊天亲自做的菜?谁吃过?谁有资格吃?

      “你们师父师叔师姑都吃过,而且吃过不止一顿。”

      朝小树微笑着说道,笑容里却有很复杂的情绪。

      他看着面条上铺着的那只嫩度恰好的煎鸡蛋,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年雨很大,我想吃碗面条的时候,你没给我做。”

      “后来还是做了。”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而且今天我放了葱,也煎了鸡蛋。”

      朝小树来小镇做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却瞒不过她。

      当年那个春雨夜,朝小树走进老笔斋,宁缺背着刀便跟他去杀人,两个人杀完人后,桑桑给他们一人下了碗煎蛋面。

      这碗煎蛋面,不是那么好吃的。

      想要吃面,就要杀人,或者说,把命交给对方。

      朝小树看着她笑了笑,拾起筷子开始吃面,吃的很香。

      张三和李四拿筷子蘸了面汤,喂刚刚醒来的孩子。

      ……

      ……

      小镇上其实不止书画面铺开着,还有个酒肆。

      酒肆的主人,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她无亲无戚,至少在饱受白眼与欺凌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关心的人——当垆卖酒,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佳话。

      桑桑牵着大黑马,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杀了你,他或者会很痛苦,虽然只是暂时的情绪,但我还是决定把你杀死。”

      那名美貌妇人神情惊恐,脸色苍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却不知为何,隐隐猜到她说的他是谁,因为她与他好了很多年--所有人都去逃难了,她没有离开,就是因为她也在等他回来,她相信他会带她离开。

      桑桑现在很虚弱,但要杀这样一个普通妇人,依然只需要动念。

      大黑马侧着头,不肯上前,青狮隐藏在夜色里,仿佛一座黑色的小山,缓缓逼近,随时可能将那名卖酒的妇人吞噬。

      于是,酒徒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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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场雨

  
      今夜有云,没有星也没有月,小镇漆黑一片,只有街那头书画铺微弱的灯光漏了些许出来,到酒肆处时,已经极淡,但足够照清楚人们的模样。

      酒徒的身上有些风尘,但没有血迹,很明显,这两天的时间里他去过很多地方,却并不焦虑,因为他还有心情洗澡,换了衣裳。

      贺兰城垮塌,传送阵启动的最后时刻,他的无量境界成功地干扰到了天地气息的运转,他知道昊天和宁缺都没能回到长安,那么他便不再需要焦虑,他相信在漫长的旅程里,没有人能够比无距境的自己更快,走的更远,就像这场漫长的修行生涯一样,没有人比他活的更久,走的更远。

      只是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疲惫,先被宁缺偷袭,又炸断了一只手,受了如此重的伤,即便是他,也无法短时间内恢复。

      “我到处在找你。”

      酒徒看着桑桑说道,远处昏暗的灯光,落在他幽深的眼眸里,看着有些噬人,就像是荒原上的夜行野兽。

      “却没有想到你来了我的家。”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你找我做什么?”

      酒徒肃然说道:“你让我恐惧,所以必须尽快杀死你。”

      桑桑说道:“你不会让我恐惧,但我也想杀死你。”

      听着这句话,酒徒笑出声来,似觉得有些荒谬。

      一个徒有神格、却无丝毫神力的昊天,其实。只是个弱女子罢了。

      大黑马鞍畔,忽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桑桑向那边看了眼,微微蹙眉,没有想到,这时候孩子会忽然饿了,看来面汤这种食物,确实现在不适合用来当主食。

      酒徒怔了怔,笑声微顿,然后变大。

      “恭喜恭喜。”

      他的笑声显得极为放肆,充满了嘲讽与怜悯。“如果让人间的信徒。知道昊天居然和凡人生了个孩子,会怎么想?”

      桑桑沉默,想起在宋国都城里遇到的那些神官执事。

      酒徒笑声微敛,看着她皱眉不解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一定要变成人?不要说夫子。也不要说宁缺。更不要提叶苏。就如观主说过的那样,如果你不想变成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桑桑说道:“我没有想过。但既然会变成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酒徒从酒壶里抽出一柄锋利无双的剑,看着她说道:“人纵有千般好,万种苦也都算作好,但却有一椿不好,怎么也逃不了。”

      桑桑问道:“什么?”

      酒徒说道:“人,是会死的。”

      桑桑沉默片刻,看着他平静说道:“你也会死。”

      酒徒微笑,说道:“怎么死?被你杀死?你能怎么杀?”

      桑桑望向夜色里某处。

      “你想用她来威胁我?”

      酒徒平举壶中剑,指向那个曾经与他共度很多良宵,有一份难解情义的美貌酒娘,神情漠然问道。

      话音方满,一道凌厉至极于是无形无痕的剑意,破开夜色而去,在所有人包括青狮黑马都反应过来之前,落在了酒娘的咽喉处。

      如盛酒玉壶般的脖颈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酒娘睁圆双眼,看着手执锋剑的酒徒,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无法说出来,下一刻,头颅落进了垆间的酒缸里,起浮不安。

      桑桑看着随酒起伏的酒娘头颅,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想做的事情,李慢慢其实也做过……书院号称仁义无双的大先生,居然也会用无辜嫂子的性命威胁他的敌人,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酒徒一剑斩杀自己疼爱的女子,神情依然漠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手执带血的壶中剑,看着她说道:“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但不代表我真的会接受这种威胁,结果你也想来尝试一次?你已经堕落人间,神国将会变成我们永恒的乐土,我们将共享永恒以及不朽以及无尽荣耀,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追求永恒,在此之前,情爱又是何物?任何其余又是何物?”

      他在人类社会甚至说整个人类历史里的地位其实都很高,对于普通人来说,他就是活着的神佛,但此时,手执血剑的他更像个魔鬼。

      桑桑她本以为对于人类来说,总有些事情是重于自己的生命的,现在看来,那只是她的误解,或者是因为,她所深入接触过的人类,都是书院里的、渭城里的、长安城里的那些人,那些人和别的人本来就不一样?

      无论酒徒是何种人,又甚至他已经不再视自己为人,总之今夜,她都要杀死他,她从怀里取出那把算盘,开始拨打。

      很简单的动作,指尖轻移算珠,从上至下或者从下至上,上下两格间的隔木被算珠敲击出清脆的响声,不似琴而像鼓,又不是战鼓,似助舞兴的手鼓。

      小镇上空的阴云,忽然变得更加浓稠,随着一阵来自北方的寒风,云里的湿意凝结成无数水滴,落了下来,便是一场暴雨。

      哗哗哗哗。

      雨水落在小镇上,冲洗着被难民洗劫一空的民宅,洗着肉铺上的毡布,或者是因为毡巾上的油腻太重,雨水洗不干净,有些动怒,水珠便变成了利刃,悄无声息地将毡布化解成碎布,然后将肉铺的砖石房梁尽数蚀成空洞,只是数息时间,肉铺便坍塌成了废墟,地面上积了无数年的凝血与油腻,也被尽数冲离,顺着瀑布般的水流,流进屠夫以前肉刀失手斩出的那道裂缝里,直抵极深的幽泉。

      紧随着肉铺被毁的是酒肆,藏在后舍里的酒曲子。像雪一样被雨淋出了无数孔洞。落入酒缸里的雨珠格外密集,迅速冲淡本就不浓的酒味,酒娘的头颅消散,与淡酒融为一体。啪的一声,酒缸破裂成数十片块,酒水冲入铺里,四处漫淌,遇着房柱就像烈火遇着冰块,瞬间侵蚀一空,整个房屋都开始坍塌。

      这场寒冷夜里的暴雨。来自桑桑手里的算盘。来自于她心里的那抹意愿,她是昊天,那便是天意现在的她,无法动念便召集东海上的天地气息变成风暴来帮助自己战斗。她已经没有神力。她用的手段是模仿。她在模仿宁缺写符,把自己的意愿化作念力,然后讲给这片天地知晓。

      她以天算帮助自己模拟人类修行的手段。只需要计算,便能模似到完美,于是她刚刚学着宁缺的手段会了写符,便写出了一道神符毕竟是曾经的昊天,无论是学习还是修行,她的进度要超出人类太多太多这场恐怖的暴雨,曾经在长安城落下过,她写的这道神符,颜瑟和宁缺都写过,正是传说中的井字符。

      强大的符意随着暴雨,笼罩了整座小镇,小镇唯一的那道长街和天上最浓稠的那道阴云,平行而在空间里相交,正是一个井字。

      酒徒站在废墟旁,浑身湿漉,干净的衣裳已然千疮百孔,花白的头发络络脱落,露出微秃的头顶,看着狼狈之极,有如丧家的乏野狗。

      肉铺毁了,酒肆毁了,他确实没有家了。

      暴雨渐停,酒徒手里的酒壶淌着口,比先前重了几分,他浑身的雨水变成了血水,看着伤势极重,却没有倒下。

      井字符是神符,但他有无量的酒壶,桑桑虽然展现了人类难以企及的学习能力和修行天赋,却无法战胜他,因为仅靠学习和模拟,无法逾过五境那道门槛。

      湿发搭在眼前,他盯着桑桑,狼狈而警惕。

      他不在意自己变成无家之人,因为他将来的家必将在神国之上,是完美而肃穆的殿堂,他很想杀死桑桑,但他需要先确定一件事情。

      宁缺在哪里?

      酒徒真正警惕的,是没有出现的宁缺,他在宁缺手下重伤断手,虽然宁缺被他伤的更重,但他知道宁缺的恢复能力在自己之上。

      就像书院一直认为的那样,他的身躯早已腐朽。

      腐朽,但还能活着,但想要修复如新,非常艰难,无论是受伤还是别的问题,总会让他感到紧张和强烈的不安。

      宁缺在哪里?

      桑桑不知道他现在的位置,也不需要知道,从贺兰城离开之后,无论他被传送阵送去了魔宗山门还是成京,西陵抑或长安,他总会来到这里。

      因为她在这里。

      就算他的人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他的箭也该到了。

      雨声消失,算珠击打算盘框的声音也消失不见,小镇里一片静寂,青狮先前抬起前掌替两个婴儿遮雨,此时与大黑马一道缓缓遁入夜色中。

      “1989、0309”

      桑桑忽然说了两个数字,她低着头,看着算盘珠构成的形状,声音很轻,却随风而飘,飘到了无数里外,应该是北方某处。

      前天在贺兰城外的山崖里,面对满山花海,她要助宁缺射中观主时,曾经报过两个数字来确认方位,此时她说的这两个数字,自然也是报给宁缺听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与前天的数字一模一样,这是何意?

      酒徒脸色眼瞳骤缩,一声啸鸣发于胸间,身形虚化,穿越天地元气,瞬间不知去了数百里还是数千里外。

      下一刻,他从数百里或者数千里之外,回到原地。

      他仿佛没有离开过,什么都没有做。

      嗖的一声,在他身后响起。

      那枝箭,已经到了他身后。

      他避开了这一箭。

      他神情微异,转身望去,只见一枝羽箭钉在街畔某个当铺的破门上,箭簇入木极浅,被夜风吹的摆荡数刻,便落了下来。

      ……

      ……

      (经过剧烈的心理挣扎和搏斗,我决定,还写一章,但肯定会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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