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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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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不知胜之败之开心


  华颖和诸军官闻言沉默,知道大将军的判断是正确的,当前虽然镇北军面临的局势极为严峻,但大唐诸方受敌,镇南军和东北边军各有要务,根本无法来援。

  谷河在大唐帝国的疆土上只是很不起眼的一个小点,距离长安城还有两千余里,但现在看来,却是长安城之前最后的一道防线,所以徐迟决定在这里固守,甚至将军府都要北上!

  山间一片静寂,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雪花缓缓地飘落,气温与气氛同时变得寒冷了很多,虽然都知道徐迟的判断是对的,但要让镇北军放弃原先的战略计划,就地固守……那将会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而且真能守得住吗?

  他们比普通的士卒更清楚,朝廷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朝野上下齐心合力,普通民众紧衣缩食,源源不断地供给着镇北军所需要的粮草,甚至过了一个寒冬,现在的军营里依然能够吃到新鲜的猪肉,军械盔甲方面更是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谷河的地形确定了……如果镇北军想把金帐王庭拦在那一线之外,意味着需要正面抵抗十余万草原铁骑,而那必然将是现在的镇北军最不想面对的野战!

  镇北军当年横行大陆北方,出入草原不忌,最普通的士兵也擅骑精射,何曾畏惧过野战?但现在他们却是不得不刻意避着野战,因为他们有个最致命的问题:缺少战马。

  华颖打破了场间的沉默,他走到徐迟身前单膝跪下。平静而坚定地说道:“守不住就死。”

  徐迟看着他花白的鬓角,看着他这些年被边塞苦寒天气折磨的极速老化的容颜,心情有些沉重,但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丝毫,说道:“错,就算是死,你也要给我守住。”

  华颖毫不犹豫,应道:“遵命。”

  徐迟将他扶起,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感慨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华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与金帐王庭开战以来,他便一直守在大唐疆域的最北方,身为先锋,承担着最重要也是最沉重的任务。虽然他的麾下现在拥有镇北军仅存的骑兵。但依然守的十分艰难。

  如果不是他自己武道修为极高。唐军防御极严,甚至有好几次他都险些被草原上的强者暗杀。

  但华颖从来没有任何怨言,甚至当徐迟想要把他调回北大营休整时。都被他非常严肃地拒绝了。

  镇北军上下其实都明白这是为什么,就连遥远的长安城里,皇宫里的贵人和军部的大佬也明白其中的原因。

  华颖姓华,华家的华,华山岳的华。

  华山岳跟随李渔谋叛事败,当场身死,与他一道从固山郡秘密反京的那些军官,则是被宁缺送到北大营,用军功换回荣誉,数年时间过去,那些人已经没有几个还活着了。

  受到此事牵连,曾经威名赫赫的华家也迅速衰败,现在便只有华颖还在军中担任着重要的职位。

  所以华颖很拼命,他要用自己的命替华家拼出个千世不倒,拼出个光彩夺目,拼出个意气风发。

  徐迟说道:“不要太拼命,活着最好。”

  华颖没有正面回答这句话,说道:“我们会胜利的。”

  ……

  ……

  大唐正始六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五年,春末。

  大唐镇北军先锋,于渭城南一百七十里处,与金帐王庭骑兵相遇,连战十余日,有胜有负,其后镇北军主力悉数北上,于谷河一带摆开阵营。

  世间最强大的两个军事力量,正式开始较量,又连战十余日,有胜有负,但谷河依然在镇北军的营后,金帐骑兵未能南下一步。

  双方暂时休整,重新进入对峙之中,只是谁都清楚和以往不同,这一次的对峙不可能持续数十天甚至数年,最多一两天,战火便将继续燃烧。

  镇北军为了将金帐王庭的骑兵挡在谷河以北,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因为他们严重缺少战马,哪怕是弓刀最娴熟、骑术最精湛的老兵,现在有很多都只能手持朴刀,做为阵列的侧翼掩护,而无法上阵杀敌。

  最强的镇北军铁骑,就因为没有战马,只能当成步兵使用,无论在谁的眼中,这都是暴殄天物,然而又有谁能改变这一切呢?

  从当年西陵神殿逼迫唐国签下和约,向晚原被割让,战马被当作战利品交出的那天开始,现在这令人愤怒无助的一幕,便是已经注定的事实。

  新生的朝阳从东方升了起来,那些视力最好的军中强者,或是停留在后方的将军府里的徐迟,隐约能够看到,如血般的朝霞里,有岷山的身影。

  昨日金帐王庭的骑兵暂时北撤,回到开平集一线,做暂时的休整,也是准备最后的攻势,面对意志坚定无比的唐军,面对同样棘手的步骑配合阵列,金帐王庭那位单于已经无法满足于战场上的局部胜利,更因为时间的流逝而焦虑,很明显,即将到来的那场野战,将是镇北军从未面临过的狂澜。

  司徒依兰站在草甸上,手扶腰刀,看着金帐王庭骑兵驻营的方向,满是灰尘的脸上写满了冷静与警惕,微眯着的眼睛里闪着比刀锋还要冷的光芒。

  做为书院弟子和老将军的后人,她在镇北军的表现一如当年优秀,早已成为最年轻的将军,现在则是华颖的副手,深受镇北军官兵的爱戴。

  连续数十日的战斗,尤其是最近这些天,镇北军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也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营中的军医有的已经连续三个昼夜没能合眼。

  想到这些的时候,司徒依兰的神情很平静,没有让身旁的亲兵看出任何问题,但问题依然存在,像沉重的的石头般,压在她的心上。

  金帐王庭不是撤退,而是休整,大将军的军令是死守谷河,寸步不退,这片原野看来注定将成为数十万生命的墓地,只是不知道最后有资格以胜利者的姿态替死者书写墓志铭的会是哪一方。

  她在镇北军里位阶很高,能够知道很多普通士兵不知道的军情,昨日固山郡的援兵试图从岷山中麓偷袭金帐王庭某部,结果被提前识破,那个部落迅速向王庭靠拢,从而让镇北军失去了打乱敌人根脚的最佳机会。

  那么还能怎么办呢?

  司徒依兰昨夜盯着沙盘沉默了很长时间,把书院先生和军部前辈们教授的知识与自己在军中的经验两相对照,始终找不到什么方法。

  决定镇北军战略的,只能是徐迟大将军,或者往更南方去看,还包括皇宫里的那对姐弟以及书院里的诸位先生,但她也想出份力。

  可惜……

  司徒依兰心里除了石块般沉重的问题,还有很多疑惑。

  徐迟大将军的战略并不能说是错的,无论是最开始的时候撤退进,还是现在的血战死守,前者是要用空间换取时间,并且疲敌之军,后者则是因为不能让败势稍显,必须要用绝对的铁血来稳定大唐的北疆。但很明显,应该还有很多更好、或者说更灵活的方式,或者说不那么孤注一掷的方式。

  徐迟大将军现在的战略,等于是把金帐王庭的所有主力全部吸引到了谷河一带,如果能够获得胜利,对方的主力骑兵即便想要逃逸都很困难。

  要知道在大唐与金帐王庭数百年的战争里,王庭最令唐人头痛的便是能逃,即便唐军获胜,王庭骑兵迅速撤回草原深处,唐军根本无法歼灭其主力。

  这个战略里有很多了不起的军事智慧,但需要能够被执行,最关键的是,唐军首先要获得胜利,才能够谈论怎样歼灭金帐主力的问题。

  怎么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司徒依兰现在想不出来,她不认为徐迟大将军能够想出来,所以她越发不明白,大将军或者说朝廷在想些什么。

  她不是悲观主义者,更不是失败主义者,她就像身旁的亲兵以及营里那些唐军一样,对金帐王庭的骑兵毫不畏惧,但理智告诉她,胜利真的很遥远。

  按道理来说,镇北军素质极高,背靠谷河,也算是占了七分地利,天时人和且不去提,怎么也不至于让她如此绝望,然而还是那个老问题……

  没有马。

  没有战马。

  镇北军没有足够数量的战马。

  司徒依兰带着亲兵走回营地,沿途遇着的士兵纷纷站起向她行礼,她能清楚地分辩出来,虽然士兵们行礼的姿式几乎一模一样,实际上却有很大的分别,比如新到镇北军不足两年的士兵,眼神更加澄静,神情还有些最后的腼腆,而那些多年的老兵,神情里透着股漫不在乎的意味,至于眼神……很贼地在自己身上拂过,虽然只是很小的动作,但她感觉的非常明显。

  那些老兵让她联想起一个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的人,她曾经的同窗,后来的所谓先生,那个已经站到了人间最上层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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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刀锋渴着血,我想着马


      那个家伙的神情也是那般惫赖,那个家伙也曾经这样偷偷瞄过她,无论是在书院的湿地畔,还是在红袖招,或者是燕北那片碧湖畔,他的目光经常扫过她的胸腰臀腿的曲线,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好意思说。

      司徒依兰想起的人自然是宁缺,她不是在面临绝境的时候,忽然回忆过去的青春,便开始思春,而只是想从中获得某种力量营地里的那些老兵和宁缺很像,他们都有难以想象的坚韧,能够做出很多人想象不到的事情。

      只是令她有些心酸的是,那些老兵漫不在乎的神情深处,依然有不甘,尤其是当他们看到她的亲兵牵着的战马时,眼睛里的羡慕与不爽清晰可见。

      是啊,还是那个问题。

      司徒依兰低头想着,当年朝廷与西陵神殿谈判,为什么会同意割让向晚原给金帐王庭,为什么会同意用战马补偿金帐和燕国?是的,当时的局面确实很严峻,但难道朝廷不知道,如果同意对方的条件,便等于自杀?

      那道黑色的绞索,在空中缓慢降落了数年时间,现在终于落到了草原上,落到了镇北军每个士兵的身前。

      连长安百姓都知道的事情,朝廷里那些大臣自然也知道,亲王李沛言甚至都因为此事自绞而死,司徒依兰很清楚,这都是书院的决定。

      更准确地说,这都是宁缺的决定。

      当年书院为什么会同意?

      走到营帐。看着桌旁的一男一女,司徒依兰的情绪有些怪异,她是书院的学生,这两个人才能真正代表书院,想着先前对书院的不满,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木柚最习惯穿的淡黄色衣裙,早已被实用的棉衣代替,六师兄还像在书院后山时那样**着上半身,只穿着件皮围。

      司徒依兰对这两位书院先生无法说出任何恶语,因为在这些天里。本应像神仙一样端坐云头的他们。像普通的士兵一样生活、一样战斗。

      战争的形态早已发生了改变,修行强者对敌方主将的刺杀,从来没有断绝过,一直在上演。如果不是木柚组织阵师。在营地里布置了数道精妙的阵法。如果不是六先生拿着铁锤挥舞风雷,不知多少唐将会在金帐王庭不惜代价的暗杀下死去,至于六先生彻夜不眠修复着唐军的武器。那些事情更不需要多提。

      司徒依兰发现帐里少了一人,问道:“四先生去了哪里?”

      书院四先生范悦现在是镇北军前锋的智囊,华颖将军对他极为信任,一应布营接应以至战场上的规划,都是出自他手。

      木柚从盆里拎出毛巾拧至微干,走到她身前,把她脸上的灰尘尽数擦去,怜惜说道:“管他去了哪里……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虽然没办法打扮,也得弄干净些。”

      司徒依兰哪有心情去理会自己的容颜,闻言不由苦笑,待她想起先前在草甸上看到的金帐王庭的阵势,心情回复沉重,看着木柚低声问道:“三先生什么时候出手?明宗的强者和荒人什么时候能到?”

      当前的战局对镇北军极为利,她怎样想都想不出来变化,然而徐迟大将军依然那般平静,她自然以为书院肯定布置了很多后手以及强手。

      连续很多昼夜布置阵法,木柚的眉眼间满是疲惫之色,听着司徒依兰的话,她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也不知道师姐的行踪。”

      听着这话,司徒依兰失望之余,复又惘然。

      “按道理或者说原先的计划,在初春的时候,她就应该平定东荒,来到这里……她应该会出手,此时没有出手,或者是因为还没有到时候,自有原因。”

      木柚揽着她坐下,让她赶紧把早餐吃了,安慰说道。

      ……

      ……

      一切违背常理的事情,必然都有其内在的原因,对于军队来说,常理便是对胜负的客观判断以及随之而来的冷静应对。

      华颖站在营帐外,看着如血的朝霞,看着远处隐隐可见的金帐王庭的无数帐篷,总觉得大将军的应对不合理,那么原因是什么?

      一名参谋军官把一副望远镜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望远镜,望向金帐王庭的方向,然后又望向东方北向数十里外,沉默观察了很长时间,始终一言不发。

      望远镜是书院做的,由六先生带至前线,如今镇北军重要的将领,几乎人手一副,将领们一旦用上,顿时视若珍宝,再不肯让它离身。

      华颖很感慨,有书院的帮助,可以把金帐王庭的兵力调动看的清清楚楚,对方却是毫无察觉,如果放在当年,这场战争镇北军必胜无疑。

      尤其是现在,单于冒着奇险,催动全族南下来袭,他想打一场灭国之战,竟是根本不顾任何后路,行军布阵锋锐无双,但在成熟的唐将眼中,也同样是漏洞百出,只要能够派出一支强大的骑兵,绝对能够打的对方痛不堪言。

      “如果……给我一万……不,哪怕八千。”

      华颖放下望远镜,看着北方,声音微颤说道:“给我八千匹好马,我便能守住谷河,甚至能够把他们赶到渭城北边去。”

      单于的选择太过自信,在华颖看来,这是太好的机会,所以他的声音才会微微颤抖,失去这个机会,在他看来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徐迟坚信镇北军能够在野战里战胜金帐王庭的骑兵,这令华颖很不解,他不会质疑军令,只是痛苦地想着,如果能多一万匹战马便好了。

      但那不会有。

      就算昊天重新降临人间,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给唐国变出一万匹受过军事训练,能够成为骑兵座骑的成熟战马。

      金帐王庭敢于举族南下,单于的行军布阵如此自信甚至嚣张,对明日最后的原野决战毫无惧意,不正是因为知道唐国没有马?

      很多唐军幻想着,朝廷会不会是偷偷养了很多战马,等着在最后战场上给予敌人最沉重最突然的打击?但那终究是幻想,单于不会这样想。

      养马需要很多草料,需要马厩,需要人力。需要很多资源。如此大数量的战马,不可能被偷偷养在唐国各州郡里,又能瞒过道门无所不在的眼线,就算能。那些未经训练、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骏马。又有什么用处呢?

      马。战马,久经沙场的战马。

      司徒依兰在想,曾经的骑兵们在想。华颖在想,所有人都在想,都在心里绝望地、愤怒地喊着,为什么没有马?

      不用久经沙场的战马,哪怕就是一匹普通的马也好,只要能够带着骑兵移动便好,不管是骏逸的公马、雍容的母马、调皮的马驹,不管是河套马、大河矮马、草原马,什么马都行!只要马都行!

      因为没有马,大唐就要真的不行了。

      ……

      ……

      镇北军里,只有大将军徐迟,依然保持着最后的信心。

      余帘没有出现在这片草原,金帐王庭的国师和那十余位大祭司,依然没有来到前线,而是在后方,被草原骑兵重重保护中。

      徐迟的信心并不是来源于余帘或者那位魔宗行走唐,他早已收到贺兰城发来的情报,荒人部落在东荒被来自燕国的神殿骑兵牵制,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来援。

      这自然是个极坏的消息,幸运的是,数十日前,他收到了另一个消息,那个消息来自书院,带来了他等待已久的春风拂面。

      无数辆大车,早已离开北大营所在的城镇,运到了谷河后方,隐藏在镇北军主力的辎重营里,为了保密到最后,就连华颖都不知道。

      ……

      ……

      黎明还没有来临,明月早已沉睡,东方浮起淡淡的白,西方的夜幕上还残着几粒黯淡的星辰,草原上的人们已经醒来,金帐王庭连绵如云的无数顶帐篷里,到处是孩子的欢闹声以及女人担忧的低语声,当然最多的还是弯刀与皮甲撞击的声音以及战马不安的嘶鸣声还有干草噼啪燃烧的声音。

      按照草原骑兵惯例,出征之时没有谁敢带着家眷,但此番金帐王庭举族南侵,是真正的举族,所有男人都带着妻子孩子还有奴隶,令单于和贵人们感到欣慰的是,因为事先做了很多准备,所以这些没有变成勇士们的负累,反而成为激励他们奋勇向前斩杀唐人的最好存在。

      金帐的勇士们已然整队完毕,神情肃穆,眼神坚毅,各部落的骑兵也正在奴隶或家人的帮助下穿戴皮甲整理刀箭,快速列队。

      这时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节,但金帐骑兵并不是想趁着黑暗偷袭南方的唐军,因为黑暗对所有人并不公平,骑兵因为速度太快,反而更需要良好的视野,现在金帐骑兵占据了绝对优势,自然不会冒这种风险。

      之所以这般早便开始集结列阵,是基于战争的需要,也是所有草原骑兵印入血脉里的战斗经验,今天必然是一场极为辛苦的长期战斗,人可以靠精神意志坚持,战马却无法做到,所以在进入战场之前,必须把战马喂足喂好,要用最精美的草料甚至还要掺些昂贵的谷物豆类,补充足够的清水,最后,还要喂盐。

      所有这些准备工作,都必须在正式交战之前两个时辰完成,而在两个时辰之后,金帐的铁骑便会席卷而去,吞噬所有的所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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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天地之间有野马


      单于走出金帐,看着四周的画面,微黑而英俊的容颜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满意于部属们的平静,更满意于用很多天很多年才营造出来的今天。

      在他看来,严重缺少骑兵的镇北军,根本不可能是金帐骑兵的对手,前些天双方之间的战斗进行的那般胶着,一方面是因为镇北军的战斗力确实出乎意料的坚韧,唐国的军械以及修行者发挥了超出想象的威力,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金帐骑兵并没有全力出击,更多的是试探以及消耗。

      步骑交战,不理会谁有先天的优势,只说心理上,必然是骑兵占优,步卒想要抵挡骑兵的攻势,必然要在体力和精神上付出更多代价。

      前些天,金帐骑兵就是在消耗唐军步卒的体力精神,更重要的是逐渐磨去对方的意志与勇气,同时提升己方的士气、坚定必胜的信心。

      今天便是决战日。

      金帐骑兵将倾其所有攻击,将不留后手攻击,将不留活路攻击,必要将数百年的屈辱还赠给唐人,必要将镇北军的主力完全击溃。

      这是很冒险的战法,在单于看来,却是必胜的战法,通过前些天的试探,他非常确定唐人没有隐藏什么手段,那么便堂堂正正地碾压过去吧。

      黎明渐渐来临,东方天边的鱼肚白渐要占据十分之一的天穹,熹微晨光落在草原上,落在单于的脸上,让他脸颊的线条显得更加坚硬强大。

      他看着南方的原野。看着远方隐隐绰绰的唐营,仿佛看到稍后,金帐的铁骑黑压压如潮水般涌去,整片草原的地面都开始震动。然后就像前些天那样,唐营处各种军械齐发,投石器发出沉闷的声音,营栅前的长矛那样锋利,壕坑里的铁刺那样寒冷,中原修行者的剑光闪烁,阵意不停涌起。天地元气将在天地之间剧烈地变化。然而那些……终将被他的铁骑所淹没。

      勒布大将走了过来,看着这位草原历史上最英明的单于、此生最崇敬的男人,声音微颤说道:”今日之后,您就将是整个人间的君王。“

      单于不再微笑。平静如常。因为肯定。所以才能如此平静。他的视线越过南方的唐营,望向更南方的某个位置,听国师说。那里就是长安。

      那位温和却令人畏惧的皇帝六年前就死了,但他的女儿还活着,单于默默想着,等打下长安城,自己一定要杀了她,然后把**插进她的尸体里。

      阿打也出现在金帐外,昨夜他没有洗澡,身上的那些血污早已凝结,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味,招惹着野草里的蚊蝇来袭。

      贵人们看着这个曾经的少年奴隶,现在金帐最强大的勇士,眼睛里满是厌憎和惧怕的情绪,根本不愿意站得离他太近。

      阿打前些天在战场上受了伤,为了记住这次受伤,他刻意没有把身上的血洗掉,不是想记住那次的屈辱,而是想记住自己应该向对方学习。

      那天他隐藏在冲阵的金帐骑兵中,突破了唐军的壕沟矛栅,然后借着同伴的尸体藏匿,试图在战后暗杀镇北军前锋主将华颖。

      阿打一直想杀死华颖,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想报复宁缺在长安城发起的那些血腥杀俘行动,后来则是因为他一直没能杀死华颖,很不甘心,那些不甘心就像毒蛇一样让他痛苦,让他冒着这样的危险进行了这一次暗杀。

      他的暗杀失败了,因为从一开始的时候,更准确来说,从他隐藏在冲阵骑兵队伍里冲到唐营前的那刻开始,他的行踪和目的便一直被一个人算的清清楚楚。

      华颖始终没有出现,来的是一道铁锤,然后是一道阵法。

      阿打陡遇奇袭,顿时受伤,但他毕竟是现在金帐王庭的真正高手,最终还是成功地突破唐军重围,逃回了金帐,只是狼狈到了极点。

      他不顾伤势,在深夜里拜访国师,才得知那些人的身份。

      看穿他计划的是书院四先生范悦,挥动铁锤,壮猛无双的勇士是书院六先生,而那个将阵法运用的仿佛有生命一般的女子,是书院的七先生。

      这三名书院先生的修行境界是洞玄境巅峰,放在世间修行界里来看,当然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对于阿打这样的真正强者来说,他完全可以一个打对方十个,最终他却败的这样凄惨,这让他很不理解。

      经过整夜的思考,阿打没有变得更加愤怒,被愤怒冲昏头脑,反而变得冷静了很多。这是他第一次与书院正面在战场上交手,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对书院的尊敬多了很多,毁灭书院的决心也坚定了很多。

      所以此时看着晨光下的唐营,他的神情才会如此平静,哪怕被那些贵人厌憎着畏惧着,他依然平静,今日金帐必将获胜,应该不需要自己出手。

      同样是坚信金帐必将胜利,所以单于和阿打很平静,更多的草原男人则显得很狂热,他们看着南方的唐军,眼睛里流露出狼一般的寒光。

      只要战胜唐国,金帐王庭便将是整个人间的霸主,在新的世界里,他们将占在中原最繁华富庶的城镇,披上最光滑的丝绸,占有最美貌的女人,喝上最烈的美酒、最清的溪水、吃上最软的白面饽饽……

      这些,都是长生天的恩赐,不接受,会被天谴的。

      ……

      ……

      单于和阿打还有无数金帐骑兵看着南方的唐营。

      在唐营里,华颖将军和部属们也在看着北方,在更远处的临时将军府里,徐迟也在看着北方,看着晨光晨风里的那群饥饿的恶狼。

      人们感觉到了危险。

      前面十余天的战争已经极为惨烈,金帐骑兵不能说没有出全力。只是镇北军的防守极为坚韧,所以才会打成均势,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金帐明显是要拼命了,那位单于和他的臣民们已经做好准备,将整个部族的命运都压到稍后即将开始的这场战斗当中。

      华颖的脸色铁青一片。

      有望远镜的帮助,他能够看到金帐王庭那里的所有动静,他看到那些草原蛮子正在给马喂食,喂水,喂盐,甚至还能看到锅里煮着的羊棒骨。

      做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唐将。他很清楚草原骑兵的做战习惯。最多还有一个多时辰,那些吃饱喝足的战马,便会带着那群狼般的蛮人向自己扑来。

      这是草原骑兵最正规的作战法则,这也正是他脸色铁青。无比愤怒的原因单于和他的草原骑兵根本不惮于让唐军看到这些画面。便等于说。他们将今日战斗开始的时间确定好了,并且通知给了唐军。

      这是何等样的自信,对于唐军来说。又是何等样的羞辱!

      如果是十年前,华颖早在观察到第一个画面的时候,便已经派出骑兵前去突袭,攻敌之不备,必然能够取得份量足够的战果。

      但现在不行,因为他没有足够数量的骑兵,更不可能像镇北军全盛时那样,按照时间分批准备着随时可以出击的战马……

      如果。

      那句话,那个判断,再次在华颖的脑海里浮现。

      如果,现在大唐还能拥有一支真正的骑兵,还能拥有足够数量的战马,单于还敢如此妄进吗?不,今天等待金帐王庭的,必将是灭亡。

      如果呵如果,如果真的能够有如果,人世间又哪里会出现那么多的如果呢?从来就没有如果,所以金帐王庭今天不会灭亡,单于和他的草原骑兵才敢如此嚣张暴戾的突进,镇北军才会面临如此的结局,他甚至已经看到了结局二字上面惨淡的颜色,嗅到了结局二字上面绝望的气息。

      和华颖将军不同,普通的镇北军士兵依然神情坚毅冷静,他们不知道那些秘密的军情,不知道沙盘推演的结果,也不知道或者说懒得去理会这场战争胜负的成算,他们只知道战斗,并且像过去那些年一样无惧。

      看着四周默默准备战斗的唐军,司徒依兰眼帘微垂,掩去那抹黯淡,然后迅速抬起头来,振奋精神,不想让自己影响到哪怕最微小的士气。

      她忽然注意到,近处锅灶旁的一名唐军,此时所有的唐军都已经快速吃完了早饭,开始蹬弩修箭磨刀,只有那名唐军依然站在锅旁,左手拿着大碗,右手拿着木勺,大口地吃着菜稀饭,吃到里面的肉块后,更是高兴地咕噜着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司徒依兰走到锅灶旁,看着那名唐军说道。

      那名唐军士兵的年龄并不大,但从他捧着粥碗的手指间的老茧和眉宇间漫不在乎的神情便能看出,这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

      那名唐军看着她,愣了愣,把粥碗放到灶沿,行了个军礼,报告道:“前锋营斥候四队队正王五,见过将军。”

      “王五?很干净利落的名字。”

      司徒依兰说道:“只是做事有些不够利落,难道你没有看到别人都已经回到营里开始备战,你为什么还没有归队?”

      王五表现的对她很尊敬,但那不意味着害怕,他用很诚恳也很搞笑的态度解释道:“斥候暂时不用出战,再说了,那些蛮子至少还要一个多时辰才会打过来,何必太着急,今天的粥里放了这么多肉,不吃干净多可惜。”

      司徒依兰微微挑眉,说道:“果然是个老兵。”

      王五用木勺的尾部挠了挠有些发痒的颈子,嘿嘿笑着说道:“您过奖。”

      司徒依兰说道:“大清早的胃口就这么好,看来你对今天这场战斗的胜利很有信心,如果所有人都能像一样,或者……”

      说到或者二字时,她戛然而止。

      王五脸上惫赖的笑容,也忽然敛去,看着她平静甚至有些冷漠说道:“将军,或者什么?或者能够有奇迹?你知道的。没有奇迹。”

      司徒依兰目光微寒,盯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想说什么。”

      “今天粥里的肉很多,青菜甚至比肉还多……虽然我镇北军的伙食向来极好,但这种待遇还是好的有些过分,这让我很怀疑。”

      王五毫不畏惧她的目光,平静说道:“或者,这是临死前的最后一餐饭,所以大将军要让我们吃的好些?”

      司徒依兰寒声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五指着不远处营帐里沉默备战的唐军将士们说道:”我知道,今天这场仗必输无疑。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

      司徒依兰闻言沉默了很长时间。

      王五说道:”您如果觉得我动摇了军心,可以把我当场斩杀。“

      司徒依兰说道:”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王五说道:”因为我要想告诉徐大将军,告诉朝廷。告诉书院……我不甘心。我不想输。我不明白为什么镇北军会落到如此下场。“

      司徒依兰沉声说道:”为国守边疆,是我大唐军人的使命,你有什么不甘的?“”问题在于。徐大将军为什么要把我们这些人送到谷河外面?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决战?我不怕死,但我不想被人送着去死。“

      王五忽然变得愤怒起来,把手里的木勺重重掷进粥锅,冲着司徒依兰吼道:”向晚原是朝廷割让的,这战场是将军府挑的,为什么让我们去死?为什么让我们输着去死?你们这些将军,就算让我们去死,难道就不能赢吗!“

      司徒依兰伸手阻止身旁亲兵拔刀,沉默了很长时间,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名老兵愤怒的质问,是啊,朝廷要让唐军拒敌于国境之外,唐军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也会做到,但朝廷至少要让他们赢啊,不然就算死了,又如何瞑目?”那你究竟想怎么做,想我们怎么做?“她看着王五问道,问的很认真。

      王五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复,沉默了很长时间,有些黯淡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转身向自己的营地里走去。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她大概猜到了这位年轻的老兵想要什么,那同样也是她想要的,是整个镇北军乃至大唐都想要的。

      王五走回自己的营帐,对着帐篷外的半袋干草,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他是斥候,是镇北军里极少数有马的兵种,然而在两年前,他的马便死了,死在渭城外,从那之后,他便再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座骑。

      没有座骑的斥候不如狗,王五经常这样想,在这两年里,他觉得自己的日子过的确实不如狗,因为狗还能吠两声,他能做些什么?

      王五踢开干草,准备洗把脸,当他看着水桶里那张有些苍白的脸,眉头微微皱起,忽然开始厌憎自己现在的情绪。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底的那些绝望和愤怒尽数压下,从鞘中抽出那把从渭城带出来的大刀,喝斥着下属开始准备稍后的战斗。

      没有座骑的斥候……还是唐军,哪怕是绝望的战斗,也要战斗到底。

      他望向北方晨光下的金帐大营,忽然想起渭城。

      当年渭城被金帐骑兵屠城,只有极少数人逃了出来,他便是其中一个。

      回到镇北军,经过身份审核后,他重新拥有座骑,然后再次失去,就像他曾经拥有一座渭城,最终却什么都没有留住。

      王五经常怀念当年跟着马将军去草原狩猎的日子,更怀念跟着那些剽悍的前辈去梳碧湖杀马贼抢金银的日子,那些日子一去不再返了。

      他漫不在乎的惫赖神情下面,是从来没有熄灭过的怒火和像毒蛇一样噬咬心脏的仇恨,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随着镇北军一道击溃那些草原上的蛮子,收复渭城。

      但是那很难。

      而且看今天的局势,似乎那天永远都不会来了。

      他想要一匹战马,一匹神骏的战马,他想骑着战马,向着敌人冲杀,如果他有战马,他的战友都有战马。那么他的心愿便会实现。

      这种执念不停地折磨着他。看着金帐王庭如云如野的马群,他快要发疯了,这时候只要有人给他马,他愿意付出所有的财产以至于生命,他甚至愿意给那些浑身酸臭的草原蛮子洗脚,稍后再杀死对方便是。

      如果有人给他一匹马,他愿意为对方做牛做马。

      可惜,还是没有如果。

      王五低头准备洗脸,稍后必然是千年来最血腥最惨烈的一场战役,这场战役将由无数场战斗组成。将会有无数人死去。镇北军或者会败,那么所有的唐军必然都会殉国,他不想死的时候,脸上还有脏东西。嘴里还有青菜叶子。

      下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眼花了。因为盆里的清水颤抖了起来,他的眉眼在水里变幻成奇怪的模样,不像先前那般沉郁。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感觉到远处传来震动的,还有数十里外的金帐王庭诸人,十余万草原骑士正在紧张地备战,正在给座骑喂清水,忽然发现,那些英勇但极为驯服的战马,忽然间变得极为焦燥不安,有的马拼命地摇晃着头颅,不肯低头喝水吃草料,有的马惊恐地望向某处,不安地踢着前蹄,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慰自己地面传来的震动是虚假的,而不是它们本能里最畏惧的某些存在。

      整片原野都开始震动起来,从北方的渭城一直到谷河外的草甸,双方军营里的大车车轮吱呀作响,有些没有注意的士兵甚至被震的有些站不稳。

      阿打跳到一辆大车顶上,眯着眼睛望向震动起处,他的眼力极好,应该是场间最先看清楚那边动静的人,于是他也是第一个被震撼至无语的人,那张稚嫩却惯常骄傲冷戾的脸颊上,写满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看清楚了震动的起因,五五的眉忽然高高地挑起,他的唇角高高地扬起,他的手开始颤抖,湿毛巾落到盆里,溅起水花一朵。

      像他一样,营内外的斥候以及更远处的镇北军将士们,都感觉到这道震动,望向西北方向,军营里变得鸦雀无声,人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困惑……

      更多的还是隐隐的激动和期盼。

      朝阳之下的原野清旷无比,没有大风,尘土不起,视线极为清楚,只见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一大片黑云正在缓缓压至。

      之所以是缓缓压至,不是因为黑云移动的速度太慢,而是因为黑云遮蔽的面积太过广阔,从而给人的错觉。

      那片黑云很迅速地飞掠十余里地,来到了谷河边原野的边缘,所有人都已经看清,那根本不是黑云,而是一大片密集的烟尘!

      那些烟尘,都是马蹄带起的尘土!

      无数匹野马,正席卷而至!

      朝阳映红了天,暖暖的光线进入那片烟尘,仿似把朝霞从天空上采撷到了地面,那些狂奔的马群仿佛正在燃烧,美丽夺目至极!

      根本没有人能数清,那片朝霞里究竟隐藏着多少野马,没有人想算明白,有多少野马才能造成如此惊天动地的气势!

      人们只知道,天地之间忽然多出了一群数量难以想象的野马。

      这群野马……正在向着唐军奔来!

      草原上依然鸦雀无声,于是远方野马的蹄声显得更加清晰,如惊雷一般落在所有人的耳中,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

      唐军先锋营的所有将士,都停下了备战的工作,哪怕是再严苛的军纪,再强悍的精神,也无法让他们收回望向那片朝霞,那片铺天盖地的野马的目光。

      有的唐军开始揉眼睛,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们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不是眼花了,可还是觉得不可相信,因为这画面确实难以置信。

      有的唐军则是连眼睛都不眨,比如王五,他像看着渭城酒馆里小姑娘一样盯着朝霞里的野马群,深怕自己一眨眼睛,那些野马便会消失不见。

      司徒依兰紧紧抿着双唇,脸色有些花白,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颤抖,她知道不是幻觉,但她不确信那些野马真的是向唐营来的,如果……如果稍后这群野马忽然奔向东方辽阔的草原,像忽然来临一般忽然消失怎么般?如果它们只是路过怎么办?

      唐人们的心情就像他们的神情一样复杂。紧张、渴望、震撼、担心甚至恐慌,他们看着那片朝霞越来越近,看着充斥天地间的野马群越来越近,越来越紧张。

      朝霞终于散去,回复烟尘的模样,谷河外的草原,完全被风沙遮蔽,金帐王庭部落处的十余万战马惊慌地嘶鸣着,阳光被隔挡,很难看清。

      司徒依兰闭着眼睛。然后睁开眼睛。

      然后她看到一匹棕色的野马。正在身前看着自己,那匹棕马的眼睛里充满像是人类婴孩一样的好奇,天真澄静至极。

      烟尘渐敛,唐营里一片欢呼。将士们的欢呼声是那样的高亢。很难用词语来形容。甚至显得有些疯狂,变成某种发泄般的呐喊!

      这一切都是真的。

      踏着朝霞来到唐营的,确实是马。是野马,是无数的野马。

      那些野马在唐军的军营里随意踱着步,就像逛草原一般自在,长长的鬃毛在晨风里轻轻飘舞,神骏异常,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就像那匹棕色的野马,它很不理解,面前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流泪。

      野马们不理解,这些人类为什么要欢呼,为什么声音那般嘶哑,为什么要搂着自己的颈,不停地摩娑,为什么他们要笑,为什么又要哭。

      那是因为它们不理解,对于唐人来说,它们的到来,就是真正的神迹。

      十余日来,这一年来,这三年来……唐国从君到臣,从普通百姓到浴血奋战的士兵,无时无刻不在祈求着能够拥有足够数量的战马,但他们知道那是奢望,因为向晚原没有了,因为道门不会给唐国机会。

      眼看着这场将会决定整个人间走势的大战即将开始,像华颖将军、司徒依兰、王五这样的人,依然忍不住喃喃念着,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件事情,他们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与尊严,祈求不再信仰的昊天给唐国一个机会。

      唐国需要马,需要战马。

      昊天仿佛真的听到了所有唐人的心声,仿佛她忘了唐人对自己的背叛,她站在朝霞深处,对着荒原深处那片泥塘说了三个字。”要有马。“

      于是,唐人有了马。

      ……

      ……

      唐营瞬间进入某种癫狂的狂欢状态,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金帐王庭的数十部落,那里依然鸦雀无声,所有草原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苍白。

      金帐王庭敢于举族南侵,与唐人进行国战,而所有部落都毫不犹豫地跟随单于的脚步,都是基于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唐军缺马。

      然而就在大战之前,无数匹野马从草原深处狂奔而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野马是哪里来的?为什么部落长年生活在草原里,却根本不知道这些野马的存在,又有哪片草原能够养活这么多野马?

      有些部落的长老和寥寥无几的勇敢旅行者,想起了数十年前开始的某个传闻,据说在西荒深处那片连狼群都不敢轻易进入的大沼泽里,生活着一群可以踏水食云的天马,那群天马是长生天的座骑,只是生活在人间……

      难道南方那片黑压压的野马,便是传说中的天马?

      如果真是长生天的座骑,为什么它们会去唐营那边?

      老人脸色苍白的仿佛要昏厥,旅行者身体不停颤抖,部落勇士快要握不住弯刀的刀柄,妇人们开始用惊恐的语气念经,想要得到长生天的庇护。

      看着南方铺天盖地的野马群,草原人忽然觉得自己被长生天抛弃了。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那辆停留在后方的马车里,金帐国师也不明白,但他知道一切都变了,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数名祭司已经奉命前往金帐,他则是和剩下的大祭司,结成了一个车阵,他始终没有出现在战场上,因为他忌惮余帘和唐,他一直劝说单于不要如此冒进,因为他总觉得书院和唐国不会这般简单,遗憾的是,他没能说服对方。

      今天这场战争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了。

      但有人并不这样认为。

      看着南方烟尘一片的唐营,单于英俊的脸上依然神情冷峻。做为一代草原霸主,他以无上魄力推动金帐王庭举族南侵,冒着劳师远征被唐军诱深包围的危险,也要硬碰硬打这场国战,是因为他坚信自己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他要替自己的兄长复仇,最重要的,他想要统治整个人间,他要让自己的部属变成中原每个国家的贵族,要让自己的子孙永远占据南方美丽的山河,所以他必须胜利。这是观主承诺他的。也是他承诺给观主的。

      直到现在,哪怕看着无数匹野马踏着朝霞而来,他依然没有丧失信心,更准确地说。除了脸色难看一些。他的意志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勒布大将喃喃说道:”道门传来的消息。据说……长生天不见了,中原人都在寻找,会不会是我们违背了她的意志。所以才会派这群天马来帮助唐人?“

      单于眸里寒光乍现,盯着他冷冷说道:”愚蠢的东西。“

      勒布不敢争辩,沉默退下,他以为自己清楚单于的心意……这场谷河草原上即将开始的野战,将是决定性的一场战斗,金帐承受不起失败,也承受不起回撤的代价,因为金帐的骑兵南下的太远了,回家的路也太远了。

      既然不能认输,也不能撤退,便只有打下去,那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动摇军心?勒布明白其中道理,所以被骂愚蠢的东西,也自沉默。”这和士气无关……唐人根本不可能赢。“”为什么?“”唐人泣血顿首也想要的是什么?“”马。“”错了。“

      单于看着南方,神情冷漠至极,自信至极,”唐人要的不是马,是战马。“

      是的,虽然司徒依兰和王五他们每天默默想的是,无论什么马都好,只要有马就好,但事实上,骑兵需要的只能是战马。

      战马,必须要经受长时间的训练。

      而现在草原上的只是一群野马……

      野马没有见过血,没有上过战场,没有鞍,没有辔头,怎么骑?如何战?

      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数万匹野马训练成能够做战的战马。

      清晨甫至,马上便要上战场,那些野马……除了看,还能有什么用?

      听着单于的话,勒布大将的脸色瞬间变得明朗起来,他本就是统率王庭骑兵的大将,之所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纯粹是被那幕万马奔腾的画面给震昏了头脑。

      金帐王庭开始加快集结冲锋的准备,先前被野马群骇的有些心神不宁的战马,在主人的安抚下变得平静了些,开始披挂皮甲和箭囊,只是在望向南方那些同伴的时候,金帐的战马们还是显得有些不安,队列有些乱。

      但正如单于冷漠而正确的判断,现在南方唐营更是混乱。终于从狂喜和泪水里清醒过来的唐军,听着远处斥候传来的军情声,用最快的速度开始准备战斗,却发现镇北军先锋大营里没有足够的骑具……已经过了整整三年没有座骑的日子,镇北军官兵们确实没有任何人在事先会想到这个问题。

      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唐军们发现那些野马虽然对自己表示出了相对友善的神态,却极为抗拒被系上缰绳,更不要说套上骑具……唐营里到处都是撒蹄子乱跑的野马,到处飞舞的杂色鬓毛,甚至有野马撞翻唐军夺路而去……

      虽然看不到唐营里具体的画面,却能听到那里传来嘈乱声音,能看到那些代表混乱的烟尘,已经知道单于英明判断的草原骑兵们,向着唐营方向发出嘲笑的呼哨声,挥舞着手里的弯刀,尽情地表现着自己的轻蔑。

      便在这时,天地间响起了一声极难听的嘶叫。

      那声音像极了两块粗石头在磨擦,又像是破了的风厢,给人一种后继乏力的感觉,又像是病人在喘息,却始终没有停歇。

      难听的嘶叫声,划破了天地。

      金帐王庭十余万草原骑兵的嘲笑声,被强行压制下去。

      唐营里野马不忿的啸鸣声和怪异的得趣喷鼻儿声,瞬间消失。

      数万匹野马。仿佛听到最恐惧的声音,再不敢动弹,齐齐望向那声嘶叫起处,高高地昂起颈首,仿佛等待被检阅的士兵。

      原野西北方的烟尘,正要完全落下。

      里面隐隐有什么走了出来。

      那是八匹人间罕见的神骏野马,拖着一座破辇。

      破辇里坐着一头黑驴,驴身上的皮毛剥落了很多,看着有些可怜,但它神情却显得很惬意。或者是天生豪气。又或者是因为它在吃葡萄、喝葡萄酒的关系。

      那头黑驴睥睨着原野间的所有马,野马和战马,如真正的君王。

      唐营里的野马,低首。

      金帐王庭的战马。惊恐。

      木柚和六师兄走出营寨。向着那辆破辇走去。

      这时候他们才看到大黑马拖着那辆黑车。跟在破辇的后方,神态憨喜,身肥肉壮。看来这三年跟着长辈,厮混的很是不错。

      木柚笑了笑,因为草原空气太干燥的缘故,唇角裂开,流了些血。

      她和六师兄,对着辇里的黑驴行礼。

      黑驴很矜持地点点头,回礼。

      大黑马吭哧吭哧奔到木柚身旁,低着头便准备往她怀里蹭,忽然想起那个现在只剩一只胳膊的家伙,强行扭开。

      木柚摸了摸它的颈。

      大黑马肃容后退,低首,对着她和六师兄行礼。

      紧接着,唐营后方传来车轮声响。

      不知多少辆大车,从辎重营里面出来,来到先锋营里,车上满是各式骑具和马刀,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四师兄范悦。

      书院后山诸弟子,在荒原上,终于相遇。

      ……

      ……

      鞍上马背,缰绳渐紧,野马平静。

      镇北军的骑兵们,轻轻摸着那些曾经熟悉的骑具,感慨至极,他们曾经的座骑逐渐老去直至离去,只有这些还像从前那样,虽然旧了些,但依然好用。

      王五捧着清水,凑到自己的座骑前,喂它喝水,看着这匹依然有些不安分的野马,他在心里默默想着,我真的会为你做一辈子牛马……

      现在,让我们先去杀敌。

      是的,让我们去杀敌。

      金帐王庭的骑兵,已经率先攻过来了,如潮水一般。

      极度不安的草原战马,在主人皮鞭的乱抽下,在马刺的痛楚逼迫下,暴发出了血性与悍劲儿,忘记了本能里的某种敬畏,开始冲锋。

      唐军却比先前要显得沉默很多。

      他们没有上马,他们牵着那些野马……不,从这一刻开始,就是战马,踩着草原上微硬的土壤,缓慢而坚定地向北方走去。

      他们是唐军。

      天下最强的骑兵,从来无敌。

      他们牵着的战马,在西荒北方的大沼泽里,横行了数十年,同样无敌。

      金帐王庭骑兵虽强,在他们面前又算得什么?

      烟尘覆盖了草原上方的天空。

      终于到了上马的时刻。

      司徒依兰翻身骑上棕色的野马,缓缓自鞘里抽出寒刀。

      她举起刀锋,指向对面如潮水般的草原骑兵。

      她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她身旁的亲兵忽然怒吼起来。

      所有的唐军,在这一刻同时怒吼起来。

      长达数年的郁闷,伴着这声怒吼,化成战意。

      然后便是沉默的冲锋。

      令人窒息的沉默的冲锋。

      有很多镇北军骑兵,对冲锋这件事情已经有些陌生,但当他们举起刀,轻夹马腹催动座骑向前冲刺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很快便回来了。

      那种感觉叫做无敌。

      无数道烟尘,切开了草原,无数道铁流,向着金帐冲去。

      一时之间,杀声便已震天。

      祁连城方向。

      谷河侧方。

      镇北军所有的骑兵,不知何时从那里狂奔而出。

      黑色的铁流,从三个方向沉默地向金帐处汇集,如果有人能够从天空望草原地面上看,一定会被这幕壮阔的画面,震撼的无法言语。

      寒风吹拂着司徒依兰脸颊畔的发丝。

      她想着,为了胜利。

      王五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眼神异常坚毅。

      他想着,为了渭城。

      金帐王旗下。

      单于的脸色异常苍白。

      勒布焦急劝他赶紧后退,与后方的国师会合。

      单于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国师为什么一直不同意自己冒险的决定。

      书院……宁缺……好狠。

      金帐败了。

      他很清楚这一点。

      噗的一声,他喷出一口鲜血,摇摇晃晃,摔下马背。

      谷河草甸上。

      宁缺放下望远镜,想着先前看到的那幕画面,沉默无语。

      他把望远镜,递给身旁的徐迟大将军。

      徐迟看着他问道:“隐忍多年,就为了今天?难道你不觉得很冒险?“

      宁缺想了想,说道:”只有这样才行。“

      徐迟说道:”如果你能早些把这些马交给我,一样可以胜。“

      “但不能杀光他们。”

      说完这句话,他向草甸下走去。

      司徒依兰为了胜利。

      王五为了渭城。

      他也同样如此。

      所以从最开始的时候,他想的就是要……杀光他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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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残阳如血,深海如墨


      残阳如血,大唐镇北军先锋大将华颖,站在猎猎风中,看远方烟尘渐去,终于放松下来,身形摇摇欲坠,被身边的司徒依兰扶住。

      谷河外百余里方圆的原野上,到处都是鲜血和尸体,只是被北方来的劲风吹拂了整整一天,腥味已经不是太重,但天地终究还是血色的。

      这场战争从清晨开始准备,到午前骑兵开始接触,一直厮杀到了暮时,才最终分出胜负,获得最终胜利的,理所当然是唐军。

      金帐王庭骑兵死伤惨重,单于昏迷不醒,派到前线的数名大祭司在混战中纷纷死去,最后时刻,年轻的奴隶强者阿打被国师强行召回,护送着身受重伤的勒布,带着残兵撤退,从而逃过了被铁骑碾杀的命运。

      ——徐迟大将军为了这个少年奴隶准备了七百玄甲重骑,一直等候在战场边缘,为的就是等此人殿后时直接冲死他。

      金帐王庭向北溃败而走,有唐军开始追击,有唐军开始打扫战场。

      这场千年来最惨烈的野战,自然也造就了最惨烈的战场,到处都是被朴刀砍断的手臂,到处都是开膛剖肚的尸体,到处都是渐乌的血泊,到处都是扰人的蚊蝇,到处都是痛苦的呻吟。

      唐军的医护队在原野间不停地穿行,骑兵用精湛的骑术架着担架,将受伤的同袍送到军营,伤势最重的士兵,则会用大车拖回谷河军寨,做进一步的治理,人们争夺着时间。争取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打扫战场除了救治同袍,收集兵器盔甲,还有别的一项重要使命,那便是受理投降,收集俘虏以及那些无力再战的伤兵——数百名唐军牵着战马行走在原野上,奇怪的是,却看不到俘虏。

      一名草原蛮人躺在野草里。瞪着灰暗的天空,眼神异常绝望,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没有死去,苍白的脸上到处都是血污。

      有阴影落在他的脸上,紧接着落下的是刀锋。

      一名金帐骑兵被自己座骑的尸体压住。断裂的肋骨刺破了肺叶,血沫不停从唇间喷出,一时不得便死,痛苦的连连哀嚎。

      当他看到那些手持带血朴刀的唐军走过来时,非但没有恐惧绝望,反而流露出欣喜的神情。用草原话喊着什么,满是乞求的神情。

      镇北军普通士兵都能粗通蛮语,走过来的那几名唐军听明白了这句话。对视两眼,有些犹豫,便在这时,王五一瘸一拐走了过来。面无表情举起刀,直接把那名垂死的金帐骑兵砍死,顺便割掉了他的头颅。

      一名唐军说道:“我们只是不想给他痛快。”

      “他痛不痛快和我们没有关系,我砍掉他的脑袋,也不是要表现我的仁慈,只是……还有这么多脑袋要砍,我没有时间等你们。”

      说完这句话。王五牵着战马,向前方那片尸体更密集的草甸走去。在他后方,有辆大车跟着,上面已经堆满了草原人的头颅。

      王五和他的战友们确实不想给那些身受重伤的草原蛮子痛快,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出于人道考虑,只是因为他们需要这些人头。

      他们要这些草原人的头颅,与计功无关,纯粹是因为大将军府发了铁令,所有草原人的脑袋,都必须被砍下来,然后被集中。

      至于收俘……今天的战场上没有俘虏。

      看着四周原野,看着如血的残阳和如血的天地,华颖有些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然后他咳了起来,胡须被血溅红。

      做为先锋大将,他今天立下的战功自然是最大的,只是他真的不在乎这些,而且他很清楚,自己以后再也不需要在乎这些了。

      “你应该很清楚,这些年我为什么一直在边疆苦熬。”

      华颖说话的声音有些断续,显得很疲惫,但却有着一股清透的精神。

      司徒依兰沉默不语,扶着他在草甸上坐稳。

      华家忠于李渔,在数年前的皇位争夺战里,曾经扮演过很不光彩的角色,却被宁缺和先皇后强行镇压,华山岳死,华家也迅速没落。

      相信这场战斗之后,那些过往都将被遗忘。

      但华颖很难忘记那些过往。

      “书院……或者说,十三先生,真的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看着四周惨烈的画面,他想着华家的悲惨遭遇,想着那数十名被派到前线送死的固山郡儿郎,摇了摇头。

      “如果他提前让镇北军接收那批野马,哪怕只是提前和大将军或者我说一下,我想这三年也不用死那么多人。”

      司徒依兰沉默不语。

      做为书院前院的学生,做为宁缺曾经的友人以及现在的追随者,她并不同意华颖的看法,但此时此刻她无法辩解什么,因为整整三年里,因为缺少战马的缘故,唐军付出了太多代价,今天也有太多人死去。

      “不过……我很喜欢。”华颖忽然笑了起来。

      他充满佩服和感慨继续说道:“金帐,真的很强大……他的方法应该是死人最少的……只是在过这个过程里,他必须要冷酷到底,唯如此,才能用最小的代价打赢这场国战,我很佩服他,也很同情他。”

      这段话很复杂,甚至有些逻辑不清,但司徒依兰听懂了。

      华颖看着远方暮色下的草原,看着那些烟尘,看着那些慌乱逃跑的敌人,看着在后方不远不近缀着的北大营亲兵,终于闭上了眼睛。

      他的脸上还带着微笑,满意的微笑。

      彻底击败金帐王庭的骑兵,看着那位雄才大略的单于和深不可测的国师像狗一样逃走,对一位唐将来说毫无疑问是最美好的事情。

      能够看到这幕画面,自然可以瞑目了。

      司徒依兰伸手到他鼻前停留片刻。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松开手,将遗体平搁到草甸上,示意一直等着的军医上前处理。

      她站起身来,依然是猎猎风中。

      大唐王旗在惨烈的战斗里,被烧损了一部分,焦黑难看。但里面的金线,在暮光里依然夺目灿烂,似将永世长存。

      她着残旗下,环顾四周,又望向北方。

      金帐王庭的残余势力。正在全力北逃。

      镇北军击溃王庭主力,不代表全歼。

      华颖临死前没有提醒她什么,也没有留下一定不能让单于跑了——这种遗言,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次金帐王庭不会再重获生机。

      因为那些草原人举族南下,下的太南。

      如果草原人还是停留在七城寨一线。而不是以这种猛烈野火的姿态来袭,即便被击败,也有很大机会逃回草原深处。就像数百年间那样。

      茫茫草原,入夏后便极难作战,更难寻觅,到那时。唐军很难全歼对方,但现在草原人南下太深,甚至穿过了向晚原,他们怎么逃回去?

      司徒依兰不认为草原人还能逃回去,也不会允许草原人逃回去。

      她看着北方那些凌乱的烟尘,说道:“休整,然后准备追击。”

      ……

      ……

      镇北军先锋大营里很嘈杂。麻沸散的味道到处飘着,靠东面那排铁炉房里,敲打兵器的声音不绝于耳,但没有太多人说话。

      整整一天的血战,让将领和士兵们都疲惫到了极点,唐军也付出了极惨烈的代价,便是连华颖大将都最终因为失血力竭而死——于绝境里重获希望,然后大胜强敌,军营里的气氛自然不错,但却比较沉默。

      先锋大营后方最平坦的一片草甸,已经被隔绝起来,要比营地处更加安静,于是黑驴嚼葡萄的声音都显得很清楚。

      四师兄走到破辇前,指着师弟和师妹,向黑驴介绍道:“那是六师弟和七师妹,我入门比他们早些,排在第四。”

      黑驴还是很矜持,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想着,幸好遇着的不是大二三,不然若以入门时间论,岂不是要自己向他们先见礼?

      大黑马摇晃脑袋,兴高彩烈地跑了过来,向四周望去,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顿时低下头去,显得有些失望。

      “我不知道小师弟在哪里。”四师兄解释道:“……事实上,从他离开长安城后,就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这场血腥惨烈的大战,那位神秘的国师一直没有出手,一开始就接应住单于,然后带着王庭最精锐忠诚的三万朵儿骑迅速北撤。

      或者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宁缺也没有出手,直到战后也没有出现,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像过去的这个春天一样,他再次失踪。

      大黑马有些失落,踱至草甸上方,看着渐要被地面吞噬的太阳,沉默无声,它知道那轮太阳,其实是被北方那片黑色的海吞噬的。

      ……

      ……

      草原不落的太阳,最早的时候是荒人帝国的皇帝,然后是创建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再后来便是金帐王庭的单于。

      单于一直认为自己是太阳,就算落下去,明天依然会再次爬起来。但今天他觉得自己似乎可能很难再爬起来了。

      三万最忠诚的朵儿骑护送着他来到渭城,勒布大将的伤势稳定,并且在大祭司的帮助下迅速复原,少年奴隶阿打沉默地站在自己榻前时,他还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和足够多的强者,他还有国师。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在冰冷的海底挣扎,随时都会窒息。

      因为,他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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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王庭主力骑兵溃败,很多部落不再追随他的脚步,在草原上向着四周散去,必将成为唐军骑兵的俘虏,甚至可能被那些肮脏的马贼拣便宜。

      这让他害怕。

      前一刻便马上成为整个人间的君王,下一刻便在登基的道路上被一道暗箭射穿了双颊,鲜血横流,而且流的很难看——无论是谁,都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他的信心和雄心一道被碾的粉碎,碎的不能再碎。

      这让他害怕。

      最让他害怕的是,当看着数万野马踏朝霞而来,看着那些神奇的事情发生在眼前,他才明白这些年的意气风发,策马中原的宏愿,实际上都是个骗局——这是书院的局,是那个人的局。

      数年前,西陵神殿与唐国和谈,金帐王庭从中获得了最大的利益,无论是向晚原的割让,还是交出战马,怎么看都是往唐国的脖子上套了根皮索——现在看来,这却是唐国示弱,诱使王庭冒险举族南下的举措。

      “宁缺,宁缺,宁缺……”

      他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念了很多遍,遍遍入骨。

      他不明白——书院的这个局其实很冒险,如果稍有些问题,草原骑兵便能挥鞭南下,横扫中原,那么书院为什么要这样做?

      除了让金帐灭族,还有什么值得唐国冒如此风险的目的?

      书院何时变得如此冷血?

      那个叫宁缺的十三先生,与自己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单于思索了很长时间,情绪渐渐变得平静。

      他有雄才,也有大略,虽然在谷河外被唐人击败,甚至已经看到了灭亡的深渊真实图景,但他终究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怎会甘心?

      重新变得冷静起来的他,决定做一次冒险。

      既然唐人可以设局。可以隐忍三年,可以冒奇险而成不世之功。

      他为什么不能冒险,为什么不能成功?

      他相信,长生天没有抛弃自己。

      没有过多长时间,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阿打、勒布大将、做为国师代表的大祭司,都来到了他的房间里,看到单于对着沙盘沉默的背影。

      单于指着沙盘上面一座起不起眼的小城。平静说道:”我知道唐人和部落里很多人都以为这场战争已经结束,那天的战斗便是决战,但我不这样以为,这里是我们脚下的土城,也是我选择的决战地。“

      没有人明白他的意思,王庭已经远不是唐国的对手。就算想要拼命决一死战,对方又怎可能给自己机会,换句话说,王庭哪里来的资格?

      “唐人……或者说书院的目的,是要灭了部落,他们要杀光我们,我们现在的目的。就是脱离唐人的追击,回到家乡。”

      “我们没有粮草。”

      “七城寨里存着些,我已经派苏勇去调了。”

      “那些粮草不够支撑我们回去。”

      “数十万人自然不够,但如果只走三万人,还是够的。”

      “唐人会一直跟着我们。”

      “所以我们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让唐人变得混乱起来的决定性的胜利,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才能保住部落最后的火苗。”

      单于看着沙盘上那片平坦的原野。和上方那七座遥相呼应的城寨,沉默片刻后说道:“徐迟想杀光我们,便只能集兵以线向北横推,阵形无法做的太厚实,如果有一万朵儿骑突破中腹线,杀到北大营,甚至更南一些的地方……你们说唐国会不会动荡?书院会做出什么反应?”

      勒布大将说道:“唐军主力明晨便至。徐迟不可能会犯这种错误。”

      “世间最擅守的名将,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但那是以前……就像本王以前也不会犯全兵冒进的错误一样。”

      单于摇头说道:“我没有看穿书院设下的局,徐迟则是不得不按照书院的路数去走。因为书院要我们所有人都死,他就只能如此执行。”

      房间里静寂无声,所有人都觉得不妥:单于的决定不是冒险,是疯狂的赌博——不,连赌博都不是——这更像是绝望深渊之前回身愤怒无助地呐喊,就算徐迟真的将唐军阵势摆成最易凿穿的线状,就算朵儿骑真的能够突破到南方,也无法改变整个局面。

      阿打的眼睛明亮了起来,完全明白了单于的意思。单于根本没有想赢,他只想带走两万多精骑,那么输掉这场战争,却没能让唐国如愿,待休养生息,道门稳定住南方之后,或者可以再次赢得整个人间。

      勒布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去。”

      没有人与他争,因为这不是战功,也不是殉王庭,而是冰冷的现实考虑,无论阿打还是那些祭司,都不是能够指挥大量骑兵的将领。

      大祭司说道:“国师大人会与我们一道,护送单于归原。”

      阿打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当那朵儿骑突破唐军防线,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情况下进入南方草原甚至北大营附近烧杀劫掠时,唐军会以最快的速度去追击单于所在的王庭——最快的速度需要最近的距离,最近的距离是直线,这好像是书院传出来的道理。

      王庭要从渭城北归,唐人便要从渭城追击。

      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守在渭城那条唯一的街道上。

      阿打对着单于躬身行礼,转身离开,走到那条街道上,推开尘封的一间旧铺子,在桌旁坐了下来,然后再没有离开。

      其余的人都纷纷离开房间,开始准备逃亡和南下事宜。

      国师知道单于的计划后,自然也要做相应的安排。

      人去屋空。单于转向窗外,望向夜空里那轮明月,从那些温暖而慈爱的光辉里,仿佛获得了某种力量。

      渭城被屠后,绝大多数的房屋都无法住人,草原人也习惯住在城外的帐篷里,他今天住的地方,是相对僻静处的一个小院。

      他并不知道。这个小院曾经属于谁,不知道谁曾经属于这座渭城,所以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一定要杀死他——如果让他知道长生天也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很多年,或者他的想法会有更多的不一样。

      ……

      ……

      发生在谷河外草原上的那场战争,是自唐国击败荒人之后,整整千年来最壮观、也是最惨烈的一场骑兵战争。

      参加这场战争的金帐王庭骑兵数量。要超过唐军的骑兵数量,而且唐军骑兵这些年里很少进行骑兵方面的训练,所以按道理来说,王庭占据着优势,但唐军却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尤其是在镇北军两路伏兵出现之前。先锋大营的骑兵硬生生地挡住了如潮水般涌来的王庭骑兵,那是因为唐军比王庭骑兵多了口气。

      那是剽悍之气——唐军有这口气,他们身下的野马也有这口气,在草原春天的风里,唐军挥舞着朴刀,沉默地砍死一个又一个敌人,那些野马踩着野花与草屑。放肆地奔驰着,竟也学着唐军的模样,把王庭的那些草原马欺凌的极为难堪。

      谷河之战注定要留在瑰丽壮阔的历史画卷上,事后来看,这场骑兵战争或者不能算是整个人间的定鼎之战,但绝对是最重要的一场战争。

      在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之后,金帐王庭就算还有再战之力,也没有办法对唐国的根基产生任何威胁。更直观一些说就是,那日之后的金帐王庭就算发挥出全部的实力,也没有办法让唐国灭亡。

      对于整个人间来说,更重要的是,唐国解决了横亘在北方多年的心腹大患,现在长安城里的君臣可以把全部的精神与资源都投向南方,如果能抢在道门解决内部纷争之前定势。桃山将面临难以想象的压力。

      数日后,司徒依兰带着先锋大营的骑兵,来到了七城寨一线,此时的她和所有的唐军。都已经确认了胜势,但他们想要获得更大的胜利。

      这段时间里,北大营的亲兵以及半年前悄无声息从葱岭调至此间的征西军某部,拼着惨重的牺牲,像狼一般咬着金帐王庭骑兵,狠狠地、哪怕浑身流着血也不肯松口,向来以灵活机动著称的王庭骑兵,生生被减缓了北撤的速度,昨天才进入七城寨一线,便被唐军主力赶了上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撤退至七城寨里的草原骑兵根本不敢贸然离开城寨向草原进发,因为那等于是把自己的后背交给那些可怕的唐人——就连在渭城结营的朵儿骑也不敢如此做——那必然意味着覆灭。

      十余万残余的草原骑兵,借助七城寨结营,试图暂时稳住局面,形成对峙之后,再寻觅时间撤退,摆脱唐军的追击,逃进草原深处。

      然而那些依然抱着侥幸心理的部落们,根本不知道单于已经做出了冷血而唯一正确的决定,他将用这些部落骑兵吸引唐军的主力,尽量拉薄唐军的阵形,然后再派出一万精锐朵儿骑、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再次南下!

      这些布置,将会让超过十万的草原骑兵死去,如果一切顺利,可以换来两万朵儿骑以及单于等大人物成功逃回草原深处。

      这种交换很残忍,看似很吃亏,却必须要做。现在唐军有了战马,王庭骑兵想要撤回草原,便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现在的唐军明显已经发疯,比草原人更像恐怖的狼群,如果让唐军专心追击,王庭骑兵不敢回头拦截,只怕走不出三百里地,便会全军覆灭!

      在单于做着最后准备的时候,唐军包围了七城寨——说包围并不准确,因为北方的草原看似浩瀚无垠,随时可以进去——那是活路,是唐军留给王庭骑兵们的活路,也是真正的死路。

      镇北军骑兵主力与七城寨里的各部落骑兵形成对峙之势,这种局面却没有维持更长时间,没有任何预兆,双方之间的战斗再次猛烈地开始,似乎绵绵无绝期地厮杀,不停地收割着双方士兵的生命,到处都在乱战。

      三日后王旗招展,烟尘漫天,唐军中军帐也来到了渭城之南。

      大唐镇国大将军徐迟。终于来到了最前线。他没有迟到,只要能够赶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能够看到金帐灭族,那么就不算迟到。

      令人吃惊的是,无论徐迟还是渭城里的单于,都没有对横亘在大陆北方数里百战线上的这场血战发布任何直接的命令,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骑兵不停地冲杀。不停地死去,然后向着开平等其余城寨补充着兵力。

      这场战争本来就是国战,不可能一天时间便打完,在没有打完之前,根本不可能有一天喘息的时间,只有你死我才能活。这便是真谛。

      所以徐迟不管,单于也不管,只是将彼此的儿郎投入到战场上,让他们杀敌或者被敌杀死,尤其是对于唐军来说,他们已经获得了胜势,便要尽可能多的杀伤敌人的有生力量。既然要灭族灭国,这也是真谛。

      简单的几段话,远不足以描述这场发生在七城寨一线的血战,不足以描述金帐王庭残兵面临的压力和唐军付出的牺牲。人们只需要记住,短短数日的围城战里,死去的人便已经快要超过那日在谷河原野上的数量。

      与开平、渠城等数座城寨不同,本应是真正主战场的渭城,却显得很宁静。没有血腥惨烈的骑兵冲杀画面,连马蹄声都听不到。

      金帐王庭在此,唐军中军帐在此,战斗却似乎离此地远去。

      徐迟看着望远镜里那座灰朴朴的土城,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真正还能战的是三万朵儿骑。”

      一名参谋军官不解说道:“根据计算,渭城周边至少还留着一万朵儿骑。单于难道真准备守城?”

      渭城是七城寨里最小的一座土城,别说草原人不擅守城,这座小土城也根本没有办法容纳两万名骑兵,现在那些朵儿骑都在城北的草原里扎营。却没有趁着唐军到来前撤走,难道准备在这里决一死战?

      徐迟看着那座土城,忽然说道:“他们要重新南下。”

      中军帐里的军官们,听着这句话纷纷抬起头来,很是吃惊。

      刚刚经历如此惨痛的失败,那些草原人难道还敢南下?就算朵儿骑突破大军防线,进入向晚原后又能做些什么?难道他们还敢去长安城?

      忽然间,有人意识到了问题。

      “中军帐的防御太薄弱,应该马上让司徒将军来援!”

      一名参谋军官急声说道:”不然真让朵儿骑突过来,中军帐的安危是大问题,最关键的是,一旦混乱,还真有可能让单于逃了!”

      “不用做那些无谓的事情。”徐迟看着那座土城,想着那人的承诺,说道:“你说那些朵儿骑会从哪里攻过来?”

      “绕城而攻,太耗战马脚力,而且容易被我军弩阵有效杀伤。如果我是单于,真的想再南下制造混乱,一定会选择从城里穿过来。”

      徐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帐后走去,准备睡会儿。

      连续数个昼夜,他也没有怎么闭眼,确实已经累了。

      至于单于的深谋或者远虑,令人赞叹的决断和魄力……既然已经被他看穿,自然不需要再担心什么,因为有人承诺过,不会出任何问题。

      徐迟这夜睡的很塌实,醒来时,天尚未全亮,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时光,他起床洗漱,接过一碗马奶饮尽,然后穿戴盔甲、牵着座骑走到营畔地势略高的草甸上,自鞍旁解下望远镜,向那座土城再次看去。

      黎明时分,天地静悄悄。

      土城城门紧闭,里面没有任何灯光,仿佛一座鬼城。

      徐迟却清楚,单于最强的骑兵,稍后便会从那道城门里冲出来。

      他在将士们面前表现的很平静,其实还是有些忧虑,不然不至于清晨便来观测敌情,想要更早确认敌军来袭的时间。

      镇北军主力骑兵都已经调往开平、渠城等战场,中军帐正对金帐王庭主帐,当一万朵儿骑冲过土城来攻时,怎么抵挡?

      徐迟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完全信任那个人。

      但,看着静悄悄的黎明前的土城,他还是有些不安。

      土城不高,城门上的箭楼距离地面只有三丈的距离,当晨光来临后,视力稍好些的人,甚至能够看清楚地面黄土里夹着的那些倔强的野草。

      徐迟看着土城的时候,也有人在城上看着他。

      金帐国师看着远处草甸间唐军中军帐的营帐,看着那些低头食草的战马,与王庭骑兵传回的军情相应照,苍老的脸上依然没有重获平静。

      唐人中军帐很宁静,联系到其余城寨处的惨烈场景、王庭骑兵苦苦支撑,便知道徐迟已经猜到了单于的用意,那他为什么如此配合?

      国师不想去推算单于冒险的战术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既然王庭已经被唐人逼到了深渊之前,那么总要进行一下挣扎,不可能就这样堕落,最后的选择,便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是的,他知道这句话出自书院。

      徐迟的信心,大抵也来自书院。

      开战至今,书院还没有真正出手。

      那些真正的强者还没有出手。

      静悄悄的黎明里,国师看着天空,等待着某些人的到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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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 晨光与风,野花与草,还有箭


      国师看着天空,是因为他知道,稍后会有人从天空里跳下来。

      书院的强者,不会理会向南方突袭的朵儿骑,因为那些骑兵的数量太多,除非没有断臂之前的君陌,没有谁能够拦下。

      一夫当关,万骑莫开,这种事情在历史上没有发生过几次,那与修行境界和实力无关,与某种言语难以形容的气势相关即便余帘和唐出现在渭城南方,也做不到,或者说,以她和他的性格,不会那样去做。

      既然如此,书院不会理会那些朵儿骑,相反,书院会趁着王庭孤注一掷的时机,直接寻找杀死国师和十余名大祭司的机会,至于阿打和勒布大将,肯定也是书院想要刺杀的目标,而这恰恰也是王庭的机会。

      凶险的战场上,绝望的深渊前,所有看似机会的机会,实际上都有可能是陷井,没有人能够完全算清楚其间隐藏着的信息,除非昊天重新回到人间,那么双方较量的只能是决心、意志、速度以及最后的运气。

      他很清楚,只要朵儿骑能够抢在书院得手之前,冲溃徐迟所在的镇北军中军帐,那么这场围绕着渭城发生的战事,便会得出结论。

      就算最后书院强者齐出,击败了金帐王庭里的强者,也已经没有办法达到他们最开始的目的,灭族一事便会成为虚妄的笑话,而这便是单于和国师的目的。

      怎么看,金帐王庭今晨都有脱困的机会。

      国师默然想着。这时。黑暗的夜色终于承受不住时间的磋磨,缓缓地变薄,渐有淡光从后方透了出来,虽然朝阳还没有跃出草原地表,清晨已至。

      晨光照在国师苍老的容颜上,就像是清澈的溪水流进龟裂的田野,初初滋润片刻,瞬间便被吸噬,再也看不到丝毫。

      那片田野的裂缝,似乎深不可测。

      都说二十三年蝉余帘和西陵神殿掌教是修行界最神秘的两个人。事实上国师也一样神秘。没有人知道他今年多少岁,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师承,只是很明显,他并不擅长草原蛮人祭司最擅长的那些法门。他的修行似乎融合了很多宗派的理念。却又不属于佛魔道任何一派。难以形容。

      事实上,就连国师他自己有时候也想不明白,自己这漫长的一生究竟修行的是何种法门。因为他……跟随草原里的大祭司长大,不是金帐王庭的大祭司,而右帐王庭的大祭司,所以他最开始的时候,学的是佛法。

      当他来到金帐王庭后,在一片乱草坡里,遇着被余帘当时还叫林雾的魔宗宗主重伤的熊初墨,他救活了熊初墨,熊初墨为表感激,将西陵神殿秘不外传的神术教给他,其后他甚至还去长安城游历过一番。

      佛、道、巫,这些都是他的修行,当世单以学识渊博论,他绝对可以排进前五,学贯三道,境界自然高深莫测,只是他还是想弄明白,自己最终要修的是什么,尤其是在收前任单于为徒,成为金帐国师之后,这种渴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他知道这种渴望从何而来那是每个人都想寻觅到的归属感,或者说根。

      直到多年前,他感受到了昊天伟大的意志,他觉得自己的身躯和灵魂都被雪水洗了一遍,变得异常干净,他终于明白,修行何种法门并不是重要的事情,归属感从来都与师门宗派无关,只与信仰有关。

      只有信仰是正确的,那么哪怕修行着邪恶的,又何妨?

      只要目标着正确的,那么哪怕实施着邪恶的,又何妨?

      或者正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件事情,他的境界变得愈发高深莫测,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走到哪一步,当年桃山光明祭一行,他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出手,因为当时宁缺挟昊天以令世间、太过强大,也因为他不想让人间知道。

      因为信仰的缘故,他必须战胜书院即便境界高深如他,想要战胜书院里那些难以想象的人们,依然要花很多心思,做很多准备。

      当余帘消失在东荒之后,他清楚那一天马上便要到来,他平静地准备了三年时间,那些渭城土墙旁静静搁着的车厢,也已经沉默等待了三年时间。

      既便不行,他也有办法把那两人困住。

      ……

      ……

      这场渭城故事,除了国师等草原强者与书院强者之间的等待与隐忍,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朵儿骑究竟能不能冲垮唐军的中军帐。

      晨光熹微,土城内外一片静寂,看似所有人都在沉睡,事实上根本无人入眠,不知多少双眼睛正在警惕地盯着城门。

      伴着一声极低的吱呀声,渭城的城门缓缓从内开启,双层夹板木门的缝隙里迸出很多细微的灰粒,在晨光下像珍珠末般洒落。

      尖锐的警讯声,突然地划破静寂的天空,传向四面八方,城南的唐军军营顿时活了过来,早已准备好的唐军扛着各式军械,忙碌地准备着。

      唐国与金帐王庭最后的决战,就这样毫无新意地开始了。

      城门缓缓开启,一名草原骑兵缓缓走出,骑兵与战马的身躯都被坚韧的皮甲包裹,只剩下眼睛露在外面,眼神漠然而骄傲。

      草原骑兵手里握着加长的弯刀,颈间系着一道白色的大氅,晨风拂来,大氅不停拂舞,看上去就像是碧蓝天空里白色的云朵。

      因为氅如朵朵白云,故名朵儿骑。

      朵儿骑,这个名字便是这名骑兵骄傲的来源,是金帐王庭单于部最强悍、也是最忠诚的亲侍骑兵,是草原上最恐怖的存在。

      过往数百年间,即便是最富有的金帐王庭。也只能供养最多六千名朵儿骑,便是这六千名朵儿骑对唐军铁骑形成了最大的威慑。

      随着金帐王庭的正式崛起,尤其随着道门统率下的中原诸国暗中源源不断地支援,如今的单于拥有整整三万六千名朵儿骑。

      在谷河外那场令天地变色的骑兵大战里,正是朵儿骑最后投入战斗,拼却所有殿后镇阵,才稳定住局势,没有让金帐王庭完全崩溃,为此他们有六千名骑兵的尸首,现在还在那片草原上随春风一道腐烂。

      北撤到七城寨一线后。单于命令两万名朵儿骑驰援开平、渠城。以此吸引唐军骑兵主力,只把最精锐、最强大的万骑留在了渭城。

      万骑并不少,放眼望去,必是黑压压的一片。可以覆盖好大片草原。

      但现在唐军看不到那万骑。只能看到一骑。

      他们只能看到渭城城门处。那名大氅在晨风里飞舞的草原骑兵。

      那名草原骑兵左手提起缰绳,靴跟轻轻在战马腹部击打一下。

      战马缓缓向前。

      嗒……嗒……嗒……嗒。

      蹄声很缓慢,很清楚。

      那名草原骑兵再踢马腹。

      战马缓缓加速。

      嗒嗒嗒……嗒嗒嗒。

      此时。已出城门二十丈。

      那名草原骑兵再踢马腹。

      战马再次提速。

      嗒嗒嗒嗒嗒嗒。

      一骑,冲向唐营。

      孤骑闯营!

      那名草原骑兵知道自己会死,但他不在乎。

      渭城城门内,隐隐出现一道黑色的墙。

      那道黑墙在向前移动。

      又有一道白墙出现。

      黑墙是骑兵与战马,白墙是骑兵系着的白氅。

      那是排成一排的朵儿骑。

      黑与白混在一起便是浪花,雪生于墨海之间。

      无数朵儿骑,准备跟随那名勇敢的骑士一道冲锋。

      渭城里,蹄声还未响起,但将要响起。

      如雷,那必然是闷雷。

      如鼓,那必然是巨鼓。

      最开始出城那名草原骑兵,已经来到草甸间。

      他露在皮甲外的眼睛里,漠然的神情,已经被狂热和暴虐取代。

      他举起了手中噬血的弯刀,准备真正地加速。

      下一刻,一万名草原骑兵,将会随着他,杀向唐营。

      到那时,万朵白云将会盛开在草原上。

      蹄声渐骤,气势渐起,谁能拦阻?

      ……

      ……

      大唐镇国大将军徐迟在中军帐里,帐下共有六千骑兵,还有一万训练有素的步卒,按道理来说,应该不用太过担心。

      但中军帐连夜追击而至,有很多辎重未到,最关键的是,有很多工兵和民夫还在半途,连夜草草布置的栅壕,很难像从前那般坚固。在这种时候,如果让草原上令马贼闻风丧胆的朵儿骑冲过来,谁都知道会出大问题。

      在渭城城门打开,那名草原骑兵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那刻开始,中军帐里的所有人都望向了徐迟,不如何慌张,但有些焦虑。

      不慌张,是因为徐迟是世间最擅守的军事奇才,不然他怎么可以靠着镇北军便生生把金帐王庭封在七城寨之外十余年不能妄进一步?但人们依然焦虑,因为金帐王庭今天明显要拼命,如果应对稍有不慎,让朵儿骑起势,真的很可怕。

      唐军唯一能够说稳胜朵儿骑的骑兵,便是玄甲重骑,然而大部分玄甲重骑在南方负责抵御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北大营的千数玄甲重骑,两天前已经被徐迟调往开平,帮助司徒依兰荡清那里的草原势力,那么怎么拦住朵儿骑?

      那名草原骑兵正在加速,蹄声正在变得连贯起来。渭城城门里那些如黑海白浪般的骑兵,还没有开始冲锋,正在等待冲锋。

      那名草原骑兵和他的座骑,在晨光下的原野上带出一条笔直的线条,用勇气和胆魄写就的线条,他后面的万余朵儿骑,将沿着他用生命写出来的那条直线,暴烈地突进,无畏地冲锋,那便是金帐王庭想要的节奏。

      这种节奏是血战到底的节奏,是血流成河的节奏,起始平缓如微雨,继而恐怖如暴雨,连绵不绝,不可中断,如果让草原骑兵进入那种节奏,唐营危矣,到那个时候,就算杀死最先前那名朵儿骑,也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现在看来,却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打破这种节奏,因为渭城距离唐营的距离很远,就算是最强悍的神射手,也无法提前射杀那名草原骑兵,至于唐营最强大的防御武器由阵法为基础的弩营,射程更是远远不足。

      那么只能准备迎接万余朵儿骑的正面冲锋了。

      人们望着徐迟,等着他发布命令当前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把昨夜布置好的弩营从东西两侧,调至中军一旦弩营调走,草原骑兵有可能从城墙两边掩杀而至,但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是守住中路。

      徐迟却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静静看着北方晨光下的那座土城,听着越来越清晰孤单却惊心动魄的蹄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将军!”

      “大帅!”

      营帐里的人们,焦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此时会如此沉默,难道大将军还有什么妙计?还是说大将军担心两翼的问题,所以决定死守?

      徐迟没有理会部属们诧异不解、焦虑、甚至隐隐有些恼怒的眼光,只是依然静静看着北方的原野,看着那名越来越近的朵儿骑。

      单骑闯营,马蹄声自然单调。

      天地间一片安静,从渭城到唐营之间的原野,仿佛失去了所有颜色,青色的草变成了灰色的,晨光变的暗了三分,形成一面非常平坦而色调浅暗的背景幕布,那名勇敢的草原骑兵,是其间唯一的存在。

      那名草原骑兵已经出了渭城百余丈。

      单调的蹄声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鼓点一般,敲打着原野,震的灰草落下灰砾,震的晨光有些变形,震的整片天地都动了起来。

      再过片刻,一万最精锐的草原骑兵,便将出城开始冲锋。

      到那时,鼓声将震撼天地,世界将会因此不安。

      谁能阻止这一切,谁能打破朵儿骑的冲锋节奏?

      渭城静寂无声,天地静寂无声。

      忽然有风起。

      那名草原骑兵倒了下去。

      那名在天地幕布上孤单勇敢坚毅沉默冲锋的草原骑兵在清丽的晨光里倒了下去。

      一道很细的血水,在空中飙散,被晨光照耀的异常清晰。

      世界恢复了原有的色彩,暗淡冷清的光线,得新变得温暖起来。

      明明是死亡来临,却温暖起来,或者是因为终于看到了热血。

      草原骑兵从马上倒下,身躯重重地摔到原野上。朵儿骑的马蹬是特制的,不会系脚,战马继续向前冲锋,一直冲了十余丈,才感觉到异样,缓缓停下脚步。它回首望向倒在原野上的主人,微微抬首,有些惘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名骑兵躺在城门前的原野上,没有弹动,没有挣扎,也没有痛呼,因为已经没有呼吸。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也没能留下气壮山河的遗言。他知道自己必死,却没有想到自己会死的如此悄无声息,显得如此无足轻重。

      朵儿骑和座骑全身覆着坚韧的皮甲,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他睁着眼睛,看着越来越蓝的天空,生机已然消逝无踪,只有血水渐渐漫流。

      有根木箭插在他的眼睛里。

      一根很普通的木箭。

      没有人知道这箭是从哪里射来的。

      四周安静的原野上,有晨光与风,有野与草,就是没有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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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四章 箭,以及归来


      渭城前,孤伶伶的一匹马,原野上,孤伶伶的一具尸体。

      就像那匹有些惘然的战马一般,渭城里的人们,还有唐营里的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哪里来的箭?

      原野间一片死寂,绝对的安静,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蹄声再起。

      又一名草原骑兵,从城门处出发,向着南方的唐营缓缓驶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这名骑兵,都知道下一刻,这名骑兵便会死去。金帐王庭朵儿骑的统领,明显就是要让这名骑兵送死,从而确定那枝箭从何而来。

      嗡的一声轻响,晨光里又有晨风微作。

      那名骑兵身后的大氅随风飘起,没能化作一朵白云便自消散。

      就像他的生命。

      又一枝普通的箭,深深地刺进他的眼窝,带出一蓬血花。

      这名骑兵被射杀的时候,出渭城才十余丈。

      蹄声再起,数骑草原骑兵从渭城城门里冲了出来。

      骑兵手中的皮鞭不停挥舞,在战马的臀下留下一道又一道鲜血淋漓的印迹,呼喝声打破城门前的死寂,蛮横悍不畏死。

      按照这样的速度,再优秀的战马也只能维持不长的一段时间,根本不足以支撑这数骑从渭城冲到南方的唐营,但很明显,他们并不在意。

      这一次草原人再也不讲究什么节奏,也不在意用时间和加速来累积气势。从一开始便让座骑进入了最快的速度,他们只想冲出城门。

      他们不能让那道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箭,挫败朵儿骑的气势,不能让那道箭,直接打断全体朵儿骑的冲锋节奏,他们必须证明些什么。

      哪怕出城门不远便会被射死,但至少说明那名神秘而强大的箭手,不可能做出更匪夷所思的事情,不可能拦阻所有的骑兵。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真的很匪夷所思。

      晨风微拂。白氅如云散开。其间有三声轻嗖,于是云朵骤敛,鲜血骤现,三名草原骑兵依然是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便从马背上跌堕到了地面。

      他们的眼窝里深深地插着枝箭。眼珠里的液体和鲜血混着。向着淌流。

      那三枝箭,依然是那种普通的、唐军最常使用的制式羽箭。

      更令所有人感到震惊甚至畏惧的是,这三名朵儿骑被射杀的时候。比第二骑离城门更近,更准确地说是,当他们刚刚冲出城门的时候,便被那箭射死了。

      那箭……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依然没有人能够看到箭自何处来。

      因为那箭实在太快。

      一枝普通的羽箭,怎么可能射出这么远?射的如此快?

      快与远都依赖于弓,依赖于箭手的力量,那么准度呢?

      朵儿骑全身覆甲,只有眼睛露在外面,而且在高速奔驰中,更是难以命中,而那人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居然还能箭箭命中!

      那名箭手究竟是谁?

      草原南北,金帐王庭和镇北军,再加上梳碧湖畔的那些马贼,有无数精于骑射的天才,然而那些人也绝对做不到!

      渭城内外再次陷入绝对的死寂。

      有人已经隐约猜到箭来自何方,不是说地理意义上的何方,而是指来自何人。

      比如国师,比如勒布,比如阿打。

      能够无视如此漫长的距离,直接以木箭射杀精骑的人,必然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是修行界最巅峰的那些强者才是。

      人们提及擅于箭术的真正强者,往往会想到夏侯大将军,而在夏侯被杀死之后,便只剩下一个人,就是杀死夏侯的那个人。

      ……

      ……

      不是所有人都没有看到箭来自何方。

      至少,在箭起处四周的那些唐军普通士卒看的非常清楚。

      在唐营最北方右角一处不起眼的犄堡里,最前方是昨夜连夜整修出来的拒马栅,此时在栅后方站着人,还有一道似是矮栅的事物。

      十余名唐兵看着那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什么,直到此时才有人醒过来,赶紧去向后方的上级报告。

      那人穿着身普通的唐军制服,就像是个普通的唐兵。

      那人手里拿着一柄很不普通的铁弓,弓身黝黑,上面刻着极其繁复的花纹似的符纹线条,令这张铁弓仿佛拥有某种魔力。

      那人身旁的矮栅并不是真正的栅,而是被排的极密集的羽箭,至少千枝羽箭被紧紧地插在泥土里,挤压在一起,看上去便像是栅。

      渭城处蹄声再起,不知多少骑朵儿骑正在试图冲出城门。

      那人从身边的箭林里抽出一枝羽箭,搁在弦上,然后沉默拉弓,将铁弓拉至半开时便松了手指,弦回位,带着那枝羽箭嗖的一声远行。

      远处渭城门下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而此时,那人已经从地面上抽出第二枝羽箭,再次重复先前的动作。

      渭城城门处再次响起闷哼以及重物坠地的声音,应该是又有一骑被射落。

      所有受过训练的唐军都知道,射箭其实是数个动作的分解,从拔箭开始,到松弦结束,在旁边震骇看着的人们,并不觉得那人射箭的动作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甚至要比唐营常见的箭术动作更简单、更机械。

      因为简单机械,所以不够挺拔,更谈不上潇洒。

      但那人的箭快,快到已经超出了人类能够想象的范围。

      渭城方向,现在朵儿骑的冲锋,已经不像先前那般,而是一涌而出。

      那人却没有像某些传奇故事里那样。

      从第一枝箭开始,直到第六枝箭射出去,四周的唐军士卒都没有眨眼,不是他们因为震撼而不敢眨眼,而是他们来不及眨眼。

      眨眼不及的瞬间,便有六枝箭破空而去。

      这些唐军士卒,按道理根本无法看清那人射箭的动作,但他们依然能够看清,因为那人射箭的动作完成的非常准确,稳定的令人难以想象。每个重复的动作没有任何变化。手指永远扣着弓弦同样的位置,就连小臂上的衣袖都没有颤抖。

      六次重复的动作,便是晨风里的叠影,合在一起。便能看清。

      只是。有残影。

      更多的羽箭离开地面。搭上弓弦,破空而去。

      冲出城门的草原骑兵纷纷堕地,然后在地面砸出血花。微小朵朵。

      骑兵不停冲着,箭便不停射着,不曾停歇。

      到最后,骑兵向城门外冲锋的速度太快,即便那人也无法再瞄准,于是便不再有瞄准,只是平肘抖腕而射。

      锋利的羽箭,穿越遥远的距离,来到渭城前,落在那些草原骑兵的身上,或是那些战马的身上,落在坚韧的皮甲上。

      然而破甲而入!

      那些羽箭在触到皮甲表面时,便完成了它们的使命,箭杆被巨大的力量绞成碎絮,但依然推动着锋利的箭簇,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

      那就是骑兵或座骑的血肉深处。

      看着栅后那人的身影,唐军士卒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敬畏。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不可思议。

      那些羽箭上究竟拾着多么恐怖的力量?

      那个人的身躯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为什么能够连续射出如此多大威力的箭?要知道哪怕是军中的武道高手,在连续射出数十枝羽箭后,也必须休息,不然肌键绝对会受到严重的伤害,而那人已经射了百余箭,却依然面不改色,身形不动如山,别说呼吸变得急促,就连胸膛都仿佛没有起伏一下!

      忽然间,唐营四周响起急促的军号声。

      有数百朵儿骑绕过城墙,从两翼试图占据草甸高处,然后向唐营冲锋。

      那人却理都不理,只是盯着城门处。

      隐匿在城中的朵儿骑,终于掌握了些羽箭的节奏,他们寻觅到了机会,将城门完全开启,然后有数十骑最擅驭术的骑兵,同时冲了出来!

      数十朵儿骑瞬间涌出城门,就像无数朵雾涌出两座大山之间的门!

      在这一瞬间,就算那人的箭法再如何神通惊天,也没有办法同时把那数十名骑兵射杀,更何况在后方还有数百甚至数千骑兵在等着接续冲锋的势头。

      唐营里的呼喝声越来越急促,六千骑兵纷纷上马,做好反冲锋的准备,如果那神秘而恐怖的羽箭无法守住中军帐正方,那么便只能依靠骑兵本身。

      但那人没有给唐军骑兵上阵的机会。

      他依然沉默地射着箭,面对像云雾般涌出城门的草原骑兵,他射了一箭。

      他只射了一箭。

      与先前不一样的是,那根箭并不是从他身边的草地里拔出来的,而是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来的,那根箭明显有些不一样,箭簇是个圆形的筒。

      清晨的天空里响起一道凄厉的鸣啸。

      在所有人的目光注射下,那根箭抛出一道弧线,落在了渭城城门前。

      刹那静寂。

      然后。

      轰!

      一声巨响,在渭城城门前响起,掀起无数泥土,仿佛要把天穹都掀开!

      漫天飞舞的泥土里,还有战马和骑兵的残肢,甚至有头颅在其间飞舞。

      渭城的城门垮了,黄土和土皮里的砖石簌簌落下,不知压住了多少受伤的朵儿骑,烟尘里隐隐能够听到很多闷哼与痛嚎的声音。

      又有箭声从南方来。

      这一次的箭声要比先前更加清晰,不似微风,而似飓风,啸鸣凄厉。

      箭啸连绵不断地响起。

      数百枝羽箭,仿佛没有间断一般,穿越晨风,穿过烟尘,射向深处。

      ……

      ……

      一名草原骑兵跳离被射死的座骑,拔出弯刀不安地看着四周。却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里,忽然一枝羽箭自南而来,贯穿了他的胸腹。

      一名草原骑兵浑身是血地爬起来,向烟尘外走去,口里不停地呼喝着什么,显得格外暴戾,忽然,一只羽箭从他的嘴里射进去,从脑后探出,带出血花。

      一名草原骑兵倒在地上。挥动弯刀砍死中箭后正在乱蹬的座骑。拼命地站起身,眼睛里满是恐惧,然后他看到了一枝羽箭向着自己的恐惧而来。

      噗噗噗噗,羽箭射中皮甲。射中眼睛。射中咽喉。射中不同的地方,却发出极其相似的声音,那些都是刺破的声音。

      那些仿佛具有魔力的羽箭。能够射穿一切。

      渭城城门前的漫天烟尘里,到处都是死亡。

      代表死亡的中箭声与闷哼声不停响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烟尘终于渐敛,晨光重新落下,落在渭城前,被镀上了一层红光,远处终于探出草原地表的朝阳,红的像是染满了血。

      朝阳如血,城前皆血。

      此时,城内城外的人都已经确认那些箭来自何方。

      所有人都看着那处唐营,看着那片栅前。

      直至此时,依然没有一名草原骑兵能够冲到唐营之前。

      事实上,除了最开始的那三名骑兵,根本没有人能够冲出渭城。

      渭城城门前一片狼籍,骑兵和战马的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山。

      鲜血从那座小山里不停漫躺,像是无数细小的瀑布。

      当年青峡前,君陌一剑当前,万骑莫过。

      君陌断臂后,没有人认为这种画面会再次出现。

      谁能想到,今日渭城这画面又出现了,只不过是反的。

      今日一箭在南,万骑莫出。

      那个人一把铁弓,满地羽箭,便把金帐王庭最强悍的万余蛮骑封死在了渭城里!

      ……

      ……

      就在城门处发生爆炸的同时,由两翼向唐营冲锋的数百朵儿骑,也遭受了灭顶的打击,一直隐匿在侧的弩营,将预备已久的愤怒和密集的弩箭,同时射了出去。

      草原上响起嗡的一声,是琴声,是无数把琴在弹奏同一个音,片刻后,那声音消失时,便是万枝弩箭同时落下,如暴雨一般。

      ……

      ……

      王庭将冲锋的路线,设计为穿城而过,因为这样距离最近,需要的时间最短,然而谁也没想到,这条路线竟是如此的凶险。

      两翼的攻击因为需要绕城,不够直接,无法攻破徐迟布下的弩雨,那么真正能够改变整个战局的,依然是中路,还是看朵儿骑能够不能冲出城门。

      只有冲出城门,才有继续冲锋的可能,才能有后续的所有计划,如果连城门都冲不出去,哪有资格谈及其余?

      城门那座淌着血瀑布的尸山后方,隐隐传来王庭贵人愤怒而暴戾的喝骂声、无情的命令声,以及匆匆的脚步声,不知多少人涌了过来,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从这座尸山从城门处清理开,为后面的骑兵让开道路。

      至于在这个过程里面,那些铁钩和绳索会不会伤到部落勇士的遗体,已经不在草原人的考虑范围里,活着的渴望已经压倒了一切。

      然而对于金帐王庭最后的勇士们来说,今天注定是绝望的一天,唐人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机会,就连搬走同胞尸体的机会都没有。

      渭城内外,忽然安静了极短暂的一瞬。

      被朝阳染红的天空,忽然间露出湛蓝的原本颜色。

      原野上那些被风轻轻拂动的野花,忽然间凝止不动,那些包裹着脆弱花瓣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了无数万倍。

      城里的草原战马和城外唐营里的战马,同时抬首望向天空里,变得有些焦燥不安,却又畏惧地不敢用嘶鸣来渲泄情绪。

      天地气息在发生了极剧烈的变化。

      人类肉眼能够看到的天地,却没有任何变化。

      甚至要比先前更加宁静,更加美好。

      悄无声息间,忽然响起无数嘶啦响起,然后一个恐怖的画面,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渭城前那座骑兵和战马堆积而成的尸山垮了。

      眼看他楼垮了,那楼垮时必然是分崩瓦解,从楼里的檐梁板拦垮起,那座尸山也是如此,也是从内部开始分解。

      坚韧的皮甲,强壮的战马身躯,瞬间崩解,变成无数血肉的碎块,血水凝束成的细瀑布变的粗了很多,然后所有的一切崩散开来!

      渭城城门前的尸山中间,出现了一道极大的豁口,宽约两丈。

      在这道豁口里,除了血与泡在血水里的肉块,什么都没有。

      城里的街道,一览无遗。

      站在城里的人,也能清楚地看到城外的风景。

      只是此时,渭城里已经没有能够站立着的人。

      街道上到处都是崩落的黄土与积年的灰。

      狂风在不停地呼啸。

      先前正在搬运骑兵遗体的民夫奴隶,以及站在街道正中间准备继续向唐营冲锋的数百名朵儿骑骑兵……都不见了。

      就像尸山豁口里曾经的那些骑兵尸体一样。

      这些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此时都已经变成了无识无形的血水与肉块。

      街道变成了佛宗所说的最冷酷恐怖的修罗场。

      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是一条死亡的通道。

      这是一条箭道。

      箭道由城南一直向北延伸,轰断城北一堵土墙,城墙的十余辆大车散着清光,护着自身,有车厢角落破损,露出里面惨白的事物,似是人骨。

      国师望着南方,脸色有些苍白。

      受到箭道杀戮波及的人们,流着鲜血四处奔逃,躲避着并未发生的第二次来袭,到处是慌乱的喊叫声,直到很久后,才变得安静下来。

      人们藏在车轮的后面,藏在不安的座骑身后,目光随着国师一道望向南方,脸上的神情显得极为惊恐,眼神甚至有些涣散的征兆。

      便在这时,渭城街道的空中,缓缓出现一道笔直的冷凝云。

      先前已经有人猜到了射箭的人是谁,此时这道已经在人间非常著名的冷凝云出现在人们眼前,于是猜测得到了证实。

      只是瞬间便有千人死亡,其中有一半都是准备冲锋的朵儿骑。

      这不是屠杀,却比屠杀更可怕。

      面对着如此难以想象的画面,面对着超出想象的敌人,草原人甚至无法愤怒起来,只是一味地恐惧,再因为绝望而悲伤。

      便是部落里最勇敢的男人,在这一刻也失去了所有信心。

      渭城南城门处响起零散的蹄声。

      尸堆山中间那道豁口处的烟尘渐落。

      一个人从那里走了进来。

      一匹驽马拖着一辆旧车跟在他的身后,车上满满装着羽箭。

      那人身后还背着箭筒,铁弓在肩。

      那人的衣服上,被落下的血水与烟尘涂成斑驳。

      他穿着件普通的唐军军服。

      他看着就是个普通的唐军士卒。

      他本来就是名普通的唐兵。

      多年前,他一直在渭城当兵。

      多年后,他终于回到了这座城市。

      他是回到边寨故乡的游子。

      他是梦回吹角连营的老兵。

      他满身风尘,不可阻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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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五章 重回渭城当年道


      唐国与金帐之间最后的战斗,在春天的某天清晨开始。自始至终,徐迟的中军帐只是付出了数万枝弩箭的代价,再不需要做别的事情,便有千余名最精锐的朵儿骑骑兵,死在一个人的手里,死在那个人的箭下。

      单于骑在马背上,向身后的渭城方向望去,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夫子登天后,修行界曾经不成文的那些规矩,都被一笔抹除,其后柳亦青单剑入宫,杀死了南晋皇帝,代表着新的人间、新的律条出现,而随着那场春风化雨,战争的形态,更开始发生难以想象的剧烈变化。

      那些寥寥无几的强者或者不能决定人间如何走,但已经开始有资格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比如像今天渭城发生的这场战争。

      以往被用来形容这种改变的是已经死去的柳亦青,是最近在清河郡霸道无双的横木立人,也有人会想及当年青峡前的君陌,但直到今天宁缺出现在渭城,包括单于在内的所有人才明白,只有他才能代表战争形态的改变。

      宁缺,才是能够最大程度地改变一场战争走势的强者,因为他有这个能力,因为他有这个手段,更因为他有这方面的想法,有绝对的意志仔细想来,从他开始修行以来,他对修行法门和武器所做的任何改变,最终都能用在战场上,都能用来进行最大范围的杀伤,在这方面就连叶红鱼都远不如他。

      大概这是因为,现在修行界最巅峰的那些强者。只有他是从最普通的士兵开始做起,只有他最了解战场,那么理所应当是他来改变战争。

      渭城北方原野上,早已响彻鸣金收兵的声音,到处都是急促的马蹄声,剩下的八千余骑朵儿骑,正在护送着单于疾速向草原深处撤去。

      金帐王庭还有很多骑兵,似乎还有再战之力,但朵儿骑的气势已经被严重挫败,永远再也无法进入那种节奏。那么便是必败之局。

      单于拟定的那个赌局或者说搏命的想法。还没有来得及实施,便被碾碎的不留残渣未战便败,这让他感到真正的绝望。

      弩营并不可怕,徐迟就算用弩营封住渭城城门。也没有意义。甚至他是刻意留给唐人这个机会。他相信自己的骑兵能够顶住那些恐怖的弩雨,用伤痛和死亡化作长生天赐予的勇气,从而变得强大无比。

      他没有想到。能够抵挡弩雨的朵儿骑,能够无视死亡的朵儿骑,最终却没能冲过那个人的箭,竟是被震麻了胆魄,那个人竟似比死亡更可怕。

      可即便撤离渭城又如何?按照大祭司和智者们的计算,唐军根本不会给己方太多的时间,看似翠绿喜人的草原,无比熟悉的环境,只能成为王庭骑兵的坟墓,就算退回草原深处的家乡,还有几个人能活下来?

      单于脸色苍白看着北归的道路,想着留在渭城的那些忠诚的勇士,还在在南方殿后的国师及大祭司们,便觉得胸口异常疼痛。

      ……

      ……

      金帐王庭最后的攻势还没有来得及展开,便被宁缺的箭毁灭,撤退固然绝望,也只能是必然的选择,然而如果想不被唐军继续缀着追击,不想继续被宁缺那种恐怖的战法骚扰甚至是不断毁灭,便必须有人拦住他的去路。

      渭城内外还留下两千余骑精兵,准备以生命为代表,减缓徐迟中军帐里六千骑兵的追击速度,至于开平、渠城等地的部落骑兵,只能绝望地被一一清剿。

      自然,金帐王庭也留下了人负责拦截宁缺。

      别无他人,不可能是别人,那个人只能是阿打。

      宁缺行走在渭城的街道上,脚上的军靴踩在粉絮般的内脏和血泊里,发出啪啪的声音,有时候像是少女的赤足踩在葡萄酒桶里的感觉。

      走出血水般的道路南段,离金帐大帐的旗帜更近了些,他正要举步,忽然缓缓收回向前的右脚,重新落在原地,然后望向道旁。

      他一个人,吓退了整座金帐王庭。

      放眼历史,这样的事情很少出现过。

      千年之前,夫子一人吓退了整座西陵神殿,自然更为嚣张强大,但宁缺做到的事情,也已经非常了不起。

      然而,他却没能吓退道旁的那个人。

      道旁站着一名草原少年。

      少年先前坐在道旁废弃的酒楼里,他已经坐了一夜时间,就是为了等宁缺到来,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没有正面对上那道恐怖的铁箭。

      这件事情不知道是少年的幸运,还是那些朵儿骑的不幸。

      “我拦不住那道铁箭,但那道铁箭也不见得能杀死我。”

      草原少年看着宁缺,平静说道:“而现在你离我太近,我能看清楚你的动作,所以你更不可能用铁箭射死我,换个方式吧。”

      宁缺的肩上除了铁弓,还有刀那把沉重、黝黑、锋利的铁刀,但很明显,他没有拔刀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名少年。

      他知道这少年是阿打。

      当今金帐王庭最强大的近战强者,早已取代了勒布大将的位置,据说是国师收的关门弟子,真正的战斗力却可能不在国师之下。

      那少年甚至有可能是现在草原上最强大的人类,然而就在前年,他还只是一个可怜的奴隶,瘦弱着、被欺凌着,随时可能死去。

      改变这一切的,只因为那场春风化作的轻雨。

      宁缺下意识里抬头向碧蓝的天空看了一眼,然后他摇了摇头。

      按照以往的性情,他本没有与这个叫阿打的少年强者说话的兴趣,就像叶红鱼曾经说过的那样。既然要打架,还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最终还不是要看谁死,谁活。

      但因为想起那场春风化雨,他忽然对这少年有些好奇。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宁缺问道。

      阿打说道:“我自己取的。”

      宁缺问道:“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

      “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阿打……就是很能打的意思。”

      宁缺笑了笑,说道:“我在这里呆了很多年,我的草原蛮话或者说的比你更好,我知道阿是贱的意思,打是骨头,你……是个贱骨头。”

      听到这段话。阿打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国师让你留下来拦我。就是让你送死。”宁缺不理会他的脸色,说道:“让开道路,看在她的份上,我会留你全尸。”

      阿打不知道他说的她是谁。只是觉得很愤怒。因为很明显。这名书院十三先生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对手,为什么?

      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书院很尊敬是的,他一直想要杀到长安去。然后把书院后山那些奇怪的人全部杀死,但他以为这就代表了自己的尊敬。

      为什么宁缺会是这种态度?

      “我承认你很强大。”

      阿打看着被血染红的长街,看着他肩上的铁弓,冷笑说道:“但你不知道我有多强大,铁箭不便用的情况下,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

      他很愤怒,却在微笑,他要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轻蔑。

      宁缺就算修行境界再高,也只是知命上境,在元十三箭失去最大威能的当下,他不认为对方是自己的对手。

      单于和国师交给他的任务是拦截宁缺,延缓他过渭城的速度,然后伺机离开,他沉默应下,心里却一直在想别的事情。

      他是长生天留给草原的礼物,他是浩翰而唯一的意志的体现,他怎么可能输给宁缺这样一个人类,他要堂堂正正地战胜对方!

      宁缺早已没有笑了,静静看着他,说道:“那你就死吧。”

      阿打微微眯眼,稚嫩而黝黑的脸上流露出残忍的神色。

      他深深呼吸,胸膛像崛起于草原的山峦一般隆起。

      只是呼吸间,渭城街道上一半的空气,便被他吸入了体内,同时,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天地气息,灌进了他的身躯。

      他被那场春风化雨完全改变了体质,对草原上的天地气息异常亲近,能够以别的修行者想象不到的速度吞吐天地元气。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拥有取之不竭的力量。

      而在他正式拜在国师门下之后,更是学到了当年明宗的修行法门国师学识渊博,法贯三道,又与熊初墨交好,有这种法门并不意外。

      换句话来说,阿打早已入魔。

      他的身体比真正的石头更坚硬,他的生命比真正的石头还要坚韧,再加上长生天的眷顾,他觉得自己本就应该无敌。

      是的,他忌惮宁缺的铁箭。

      但今日真正看到那道铁箭后,他依然觉得自己可以尝试着硬接。

      由此可以想象他强大的信心。

      随着阿打的呼吸,天地气息一片大乱。

      渭城里起了一阵狂风。

      他看着宁缺,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他要做到单于和国师根本不期望他能做到的事情,他要挽救王庭的命运,他要成为草原上新的不落的太阳,继而照耀整个人间。

      所以在这场战争里,他一直保持着沉默,静静看着所有的事情发生,直到此时,他才走到街道上,拦住了宁缺的去路,然后准备杀死对方。

      渭城内外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天地元气的剧烈变化。

      普通人看不到天地元气的变化,但他们可以看到奇异的天象,渭城上方忽然飘来了一朵乌云,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国师、徐迟这样的强者,则是清晰地察知天地元气正在向某处快速地涌动,阿打所展现出来的恐怖实力,让二人产生截然不同的情绪。

      街道上狂风大作,酒馆处只剩下半截的招牌,被拂的撞在土墙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撞的墙壁上黄土簌簌剥落。

      这时候,宁缺忽然说了一句话。

      “你知道吗?以前我在这家酒馆里买过很多罐酒、很多只烧鸡,赢过很多银子,收过很多人的内裤,拒绝过很多亲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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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六章 她送出去的,我拿回来


      宁缺看着街道,街道两旁的建筑还是当年他在这里时的那些建筑,都是用黄土夯成的,被风吹的久了便酥了,便变成了黄沙。【bIxiAge】

      当年他在客栈里与人划淫荡拳,桑桑当裁判,主仆二人一起赢银子,然后他们走出客栈,他背着双手行走,桑桑提着酒壶和烧鸡跟在后面,走的很是吃力,那时候二人脚下踩着的便是这种黄沙。

      时隔多年,客栈残破,故人不见,黄沙已然成血——宁缺现在靴下踩着的便是血,是敌人的血,但曾经有很多故人的血。

      难免有些怀念。

      此时此刻不是忆当年的时刻,无论谁来看,这句话出现的时机都很莫名其妙,和当前这场大战的气氛非常不协调,以至于阿打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觉得宁缺是在刻意羞辱自己。

      他收敛心神,轻吐浊气,脚踩道石,进身便是一拳向前击出。

      很简单的招式,甚至谈不上招式。

      然而在简单里,却有极致的力量,于是速度也到了极致。

      街道上响出一声轻爆,那是空气被迅速挤开的后果。

      阿打的拳头,就像是一道箭般,打到了宁缺的眼前。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很擅长打,很能打,这样简单的一拳,却是那样的磅礴,带着草原特有的粗励味道,竟有了些柳白大河一剑的感觉。

      换成别的修行强者,面对这样的一个拳头,大概都会选择暂避,因为修行者最脆弱的便是他们的身躯,要和修行明宗功法、纳天地于身躯内、力大无穷的敌人对战。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拉开与对方之间的距离。

      但宁缺没有退。

      阿打知道宁缺不会退,他知道宁缺早已入魔,身体同样强大。

      宁缺有足够的实力——无论力量还是身躯的强度——硬接这个拳头。

      阿打等的就是那一刻,他要营造的就是硬碰硬的环境。因为他有无数的后手,无数的强硬手段,就需要有一个承接面来提供支撑。

      就像草原春夏之交时那些恐怖的沙尘暴,穿行在空旷的原野间时并不如何可怕,只要保持距离,甚至能够把那些画面看成罕见的美景。但如何有人或事物处于那些沙尘暴中,开始承接其间的力量,便会瞬间被击的千疮百孔,残破不堪。

      阿打的拳,他修行的法门,便是沙尘暴。

      只要宁缺不退。只要宁缺硬接,这场沙尘暴,便会吞噬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宁缺果然没有选择闪避或是退后,却也没有用魔宗手段硬接,如果从正面来看,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做。

      宁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铁弓依然在肩,铁刀依然在背后,他甚至背着双手,看上去对这个马上便要到来的拳头毫不在意。

      没有人能真的毫不在意,那拳头属于阿打,带着昊天留给草原的神威。

      宁缺事实上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应对,只是阿打没有看到。

      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已经散开,右手迅速地在空中写了一个字。

      当那个潦草的字写完,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数分,同时。一道难以想象的雄浑的念力,从他的身体散发而出,来到天地间。

      渭城的天地元气正在快速灌注到阿打体内,忽然间变得凝滞起来。

      瞬间后,那些天地元气仿佛听到某种命令。开始疯狂地凝聚成形。

      狂暴的风沙,在街道上穿行,迷了所有人的视线。

      宁缺写了一个字,那个字自然就是符。

      沙尘暴确实来了,但不是阿打的,而是他的。

      无数黄沙自地面、自墙壁、自客栈无人问津的桌椅间飞起,以超越想象的速度来到街道上,来到阿打的拳头前。

      一缕黄沙便是一根系带,里面附着数量惊人的天地元气。

      数百缕黄沙,起于渭城街道建筑间,听从宁缺的命令,落在阿打的拳头上,变成一根一根的系带,仿佛给他的拳头缠上了无数层纱布。

      陈旧的、带着脓液痕迹的、黄色的纱布。

      宁缺用的是“缚”字符。

      渭城的黄沙,都是他的符意。

      阿打瞬间觉得自己的拳头,狠狠地砸中一片沙漠,那片沙漠深不见底,下面更是在隐隐流动,恐怖的巨力正在撕扯着自己的手。{Bix IaGe}

      撕扯带来痛楚,他并不畏惧,反而更加清醒。

      他低吼一声,拳头松开,五指像五把弯刀一样斩出,凭借着强大无匹的力量,竟是直接割破了缚在拳上的无数层黄沙!

      宁缺看着黄沙渐破,神情不变,抬起右手写了数道笔画。

      很明显,他的这个字很简单。

      阿打第一拳的拳势已终。

      他强行挣破缚字符,获得自由后,第一时间,再次向前重重踏出一步。

      一步踩在地面,借着天地的力量,他再起拳势。

      依然是简简单单的一拳,轰向宁缺的面门。

      他追求的很简单,想要的也很简单,他没有奢望这一拳便能把宁缺击败,甚至没想过能够伤到对方,他只希望宁缺能够硬接。

      只要宁缺选择硬接,他便有办法。

      宁缺依然没硬接,接住阿打第二拳的,是他写的第二道符。

      写这道符时,他看着的不是阿打的拳头,还是渭城的街道。

      渭城是座军寨,是座真正的小城,能够容纳的人很少,建筑也并不多,真正的主街只有四条,横竖各两条。

      如果从天空望下去,渭城的主街正好构成一个字。

      “井”

      这很巧。

      颜瑟大师最强大的符便是“井”字符,宁缺学会的第一个神符也是“井”字符。

      这也很巧。

      宁缺看着渭城的街道,写出了那个很简单的“井”字符。

      这道符,当年在长安城北的无名山上,曾经切割开了空间。让卫光明老人天启唤来的无限光明,都变成了镜中里的断片。

      可以想象,这道井字符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

      阿打被春雨洗体清魂,对天地元气的变化敏锐到了极点,他虽然不通符道。却瞬间便感知到了天地间的变化,脸色顿时剧变。

      面对如此恐怖而凌厉的符意,他哪里还敢继续出拳。

      一声暴喝响彻街道。

      他极艰难地收步,将酒馆前的街道尽数踏碎,把积蓄的力量尽数回赠大地,方才能够收回双拳。然后死死地掩在了自己的脸前!

      今日的宁缺,或者在对符道的认知上与师傅颜瑟还有些细微的差距,但要说到符道修为的深度,却早已走到了相同的地方。

      即便是卫光明那样的强者,也要在逾过五境的前提下,才能挡住这道井字符。阿打的魔宗修行境界,即便已经等同于五境巅峰,此时也只能先求自保。

      自保,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来保住自己的生命,此时此刻的渭城里,再没有任何事物比他的身体更值得他信任,更强大。

      长街上狂风飞舞。黄沙满天,阿打的身影渐要被吞噬,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却始终没有倒下,他的双拳竟挡住了绝大多数的符意!不愧是昊天赐给草原的礼物,他的身体强度果然已经超出了普通魔宗强者的范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字符的符意以及唤来的无穷天地元气终于渐渐消散在天地间,黄沙也渐渐落下,狂风不在。

      阿打缓缓松开双拳,重新望向宁缺。

      他的身体上面布满了恐怖的伤口。无数的鲜血就像瀑布一般流淌着,他最强硬的双拳上面更是已经白骨嶙峋,看着令人胆寒。

      最关键的是,他颈上挂着的那串骨链,都已经变成了碎末。

      他最骄傲自信的身躯。残破不堪,他最后的保命物,已经被风吹散。

      但他毕竟还活着,只要活着,便能胜利。

      “我本以为你自囚长安多年,早就失去了战斗的勇气和杀人的本事,没有想到,你还会这么多东西,看来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书院。”

      阿打盯着宁缺,脸上的稚气早已被鲜血涂成暴戾与残忍,他的眼眸里散着狼一般的寒光,以及无穷无尽的杀意。

      “可惜的是,你还是没能杀死我……我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看穿我的修行法门,始终不肯硬接我的拳,但我更想知道,如此强大的符都没能杀死我,除了硬接我的拳,你还能做些什么?”

      阿打此时的形容很是凄惨,但他的语气却像是真正的胜利者,他看着宁缺,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与轻蔑,就像看着将死的老兽。

      宁缺静静看着他,说道:“我还可以杀死你。”

      阿打咧开嘴,笑意很残忍,说道:“这个人间或者曾经是属于你们这些人的,但最终一定是会属于我们的,因为我们更年轻。”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举起自己的拳头。

      他的拳头上流着血,阴云下,森然的白骨显得格外恐怖。

      他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到了这个拳头上。

      宁缺伸出右手,在渭城的街道上再次写出一个字。

      这个字更简单,比“井”字还要简单,只有一半的笔画。

      井字的一半,只能是个“二”字。

      他写了一个“二”字符。

      ……

      ……

      两道难以想象的强大符意,骤然间笼罩了整座渭城。

      甚至传到了渭城外。

      酒馆只剩半截的招牌,忽然向街道中间荡去,悬在空中不肯落下,看着就像一把刀,某座小院的院墙忽然间破出一个洞,一把藏了很多年的猎刀,从里面探出半截刀身,仿佛想要重新看看这个陌生的世界。

      渭城外那些正在撤离的草原骑兵,忽然发现弯刀开始在鞘中不停碰撞,想要离开,而正在准备追击的唐军,则发现自己很想抽刀杀敌。

      两道符意。俱是刀意。

      阿打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因为他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他根本想不到宁缺还有更强大的手段,更想不到自己竟连辩清那是符意还是刀意都做不到!

      他发出一声愤怒而不甘的啸声,再次被迫收拳。暴发身躯里存贮的天地气息,向着街道后方狂退,只求能够离开这两道符意的范围。

      然而,宁缺的二字符已经笼罩整座渭城,他哪里逃得出去?

      狂风再作,阿打发出痛苦而惘然的呼喝。身上的衣衫片片碎裂,紧接着肌肤也开始碎裂,刚刚停止的鲜血再次狂暴地涌出他的身体。

      他不再后掠,以拳掩面,在狂风里苦苦支撑着。

      宁缺终于动了,向前掠去。

      ……

      ……

      渭城外。国师看着阴云下那卷如龙的黑风,看着那处的沙,感知着那处的凌厉符意,神情不变,眼眸里却流露出深深的担忧与警惕。

      看着那处奇异的天象,那些草原骑兵的脸色更加难看,忽然人们听着渭城里响起一道雷声。然后瞬间又响起了无数道雷声。

      国师收回目光,重新坐回马车里。

      ……

      ……

      风静沙落,那朵黑云也消散无踪,阳光重新落到渭城的街道建筑上,碧蓝的天空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里,宁静喜人。

      渭城最直也是最长的那条街道上,多了个坑。

      阿打躺在坑底,浑身是血,到处是刺出身体的骨茬,已经奄奄一息。看着异常凄惨,如果没有昊天的赐福,或者早已死去。

      宁缺缓缓直起身体,胸膛微微起伏,右手微微颤抖。脸色微显苍白,神情却平静如前,就像没有在数刹之间,轰出了三百拳。

      先前城外所有人听到的连绵不绝的雷声,便是他的拳头落在阿打身上的声音。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与耗去的力量无关,而是因为连续写了三道神符,即便以他无比雄浑的念力,也觉得有些辛苦。

      阿打痛苦地咳了两声,血水溢出唇角,他艰难地转头,望向宁缺,眼眸里满是惘然不解与恐惧,或者为了掩饰这种情绪,最后变成某种轻蔑。

      他很不甘心,因为他还有很多手段没有施展出来,所以他用眼神去嘲讽宁缺,到最后你还是不敢硬接我的拳头。

      宁缺没有说话。他不是不敢硬接这名草原少年的拳头,而是不需要硬接,不屑去接,就像此时,他不是不能解释,只是不屑解释。

      他想解释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说你很能打,我便把你活活打死。”

      他看着将死的阿打说道:“我知道这样很残忍,但你们这些蛮人本来就没有残忍这个词,所以无所谓,我只是想让你那些还活着的同胞更害怕一些。”

      是的,很多人这时候正在害怕,恐惧到浑身颤栗。

      城外的那些草原骑兵,颤栗地拼命抽着马鞭,想要逃离这里,越快越好,越远越好,以至于纪律森严的朵儿骑的阵形都有些混乱。

      城里的那些草原骑兵,则是颤栗地不敢动作,先前风沙里如雷般的拳落人体声,早已让他们松开缰绳,惊恐地捂住了耳朵。

      没有人会想到这场战斗会有这样的结局。

      在那些草原骑兵心里,阿打是长生天赐给草原的礼物,是永远不败的勇士,怎么可能被那个唐军打的像狗一般凄凉。

      国师和单于清楚书院的强大,他们不认为阿打能够战胜宁缺,但总以为他能够拦阻对方片刻,甚至还有可能寻找到机会离开。

      谁能想到,宁缺竟是胜的如此轻描淡写,理所当然。

      阿打自己先前也说过,宁缺的铁箭失去最大的威能,那么还能怎么办?

      他确实很强,但他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只记得宁缺的铁箭能够威震人间,只记得宁缺入魔后,却忘了宁缺开始修行之后,最开始修的不是剑、不是魔、不是念力,而是符。

      宁缺真正的身份,从来都是位符师。

      他现在是位神符师。

      自桃山光明祭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过符,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他这个身份,但他就是神符师,继颜瑟和王书圣之后,人间最强大的两名神符师之一。

      符师,同等境界无敌。

      神符师,五境以下可称无敌。

      除非遇到柳白、君陌、叶苏这种不以常理论的真正天才。

      真正的天才其实与“天”无关,天赋也并不是由上天赋予,而是靠自己苦修、凭绝世才华、无上意志自行获得,一旦拥有便不可能失去。

      阿打的修行天赋、他的所有都来自昊天的赐予。

      所以他不是真正的天才。

      那么只要他还在五境之内——哪怕在短短一年时间里,便把魔宗功法修至大成,以修行界普遍标准看,已至五境巅峰……他依然不可能是神符师的对手。

      不知道是不是临死之前,阿打终于想明白了些什么,他的眼神迅速变得黯淡起来,黯淡的深处有不甘,有悲伤,有愤怒,有绝望。

      因为在这场战斗里,他和宁缺之间的差距太大,大到完全无法拉近,大到令人绝望,就算再来一遍,他也看不到任何胜利的可能。

      “为什么……”

      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让他说出话来。他茫然地看着碧蓝的天空,喃喃说道:“为什么……为什么……”

      到最后时刻,依然困扰着这名草原少年,让他的灵魂无法安息的问题,已经与修行境界无关,只与信仰有关。

      阿打很骄傲自信,因为他坚信自己是昊天赐予草原的礼物,他坚信自己的强大其来有自,他坚信自己永远不会失败。

      他的失败,岂不是意味着昊天的失败?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然而,在这个男人面前,这件事情就这么理所当然的发生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是我的城市。”

      宁缺看着他说道:“我离开长安,但来到的依然是我的城市,没有人能在长安战胜我,也没有人能在这里战胜我。”

      阿打痛苦地摇摇头,喘息着说道:“可是长生天……”

      “都说你和横木是她送给人间的礼物……家里的银钱虽然向来都是她在管,但她送出你们这些礼物之前,没有经过我同意。”

      宁缺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既然现在她暂时不在,我想收回这些礼物,也是很应该的事情,想来她也不好意思反对才是。”

      直到此时阿打才明白,开战前宁缺说看在“她”的份上留自己一条全尸里的那个“她”是谁,他的眼神变得极为惘然,然后绝望而痛苦地无声哭泣起来。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再也看不到那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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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七章 国师的阵


      阿打死了,无论最后他有没有接受那个事实,总之他闭上眼睛,离开了这个人间,此时距离他从奴隶变成王庭强者,刚好整整一年时间。

      他年纪不大,是个真正的草原少年,他有坚定的信仰,对部族有真正的热爱,在临死之前,还要毁灭他的信仰,确实有些残酷。

      宁缺向来是个残酷的人,他知道这个草原少年杀起唐人来时,是何等样的凶残嗜血但他并不是一个在敌人临死前还要毁灭对方信仰从而获得某种快感的变态人物,他继承了莲生的衣钵,但终究不是莲生。

      之所以在最后的时刻,他会和阿打说那些话,是因为他一直坚持某个道理:一个人或者可以生的糊涂,但应该清醒的死去。

      他是这样要求自己的,于是也这样对待别的人,而且他说那几段话的时间,也是他调息恢复的时间,既然闲着,那便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阿打闭上眼睛的同时,他已经调息完毕,识海里的狂澜已然平静,小腹里浩然气凝成的晶莹小珠光彩夺目,一切妥当。

      他举目望向渭城外,北方那片草原,微微屈膝,脚下的青石板寸寸碎裂,一道难以想象的力量,从他的膝间传至地面,再返回。

      轰的一声巨响,他离开街道,跳向那片碧蓝的天空。

      就像跳向碧蓝的海。

      他跳的很高,破开微凉的空气。瞬间远离地面,来到百余丈高的天空里,在此处往下望去,渭城变成一座不起眼的土堆,荒野仿佛变成了一张大地毯。

      远方隐隐可以看到金帐王庭的王旗,却不知道单于是不是在那处,原野上,数百道烟尘正在逐渐变粗,每道烟尘都代表着逃逸的草原人,那些草原人正在夺路狂奔。夺命逃窜。因为他们要活下来。

      因为高,自然可以看的极远,他望向四野,想要看到些什么。直至看到遥远的天弃山脉在视野里变成的那道黑线。却还是没有看到想看到的那个人。

      他不是夫子。不能真正自由地飞行,无论跳的再高,总有落下来的那一刻。但他可以选择落下的时机以及方位。

      下一刻他向荒原地表落下,速度变得越来越快,风吹拂着他身上的唐军服装,发出类似于爆破般的啪啪轻响,他的眼睛却没有眯一下。

      他要盯着自己落下的地方。

      大地越来越近,原野间奔驰的骑兵与车队,变得非常清楚,他甚至能够看到那些骑兵惊慌恐惧的神情,也能看清楚那些马车上的木箱。

      那些马车,便是他的目标。

      金帐王庭的国师,便在那个车队里。

      至于已经逃到北方数十里外的单于和金帐王庭最后的骑兵,他并不关心。

      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位神秘而强大的国师杀死。

      荒原上空响起震耳欲聋的空气撕裂声,一个人影像陨石般从碧空落下,身后隐隐带着摩擦产生的火苗,只是因为落的太快,所以被尽数抛在身后。

      草原战马惊恐不安,嘶鸣不停,不理会主人的鞭打,就在原地打转。那些马车停在原地,任凭车夫如何呦喝,也无法再进一步。

      轰的一声巨响。

      一辆马车,被撞散成烟尘。

      车厢变成无数手指粗细的碎木块,向着四周溅射而去,那些没能远离的战马与骑兵,身上顿时出现了很多道伤口,惨呼之声不绝于耳,场面看着极为血腥。

      烟尘渐静,宁缺的身影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他看着身前的国师,说道:“看来你早就猜到我会来。”

      金帐国师,盘膝坐在他身前的地面上,苍老的容颜上神情宁静。

      宁缺从天空里跳下来,一脚踩碎了整辆马车,却没能踩死他。

      就在他的脚踏破车厢,来到国师头顶时,国师忽然从原地消失,来到了车厢的另一边,而当整个车厢都破碎后,国师便坐到了原野上。

      原野上到处都是野草与野花,此时正包围着他。

      国师没有摘野花,只是静静看着身前的一朵野花,平静说道:“我一直等着你们书院有人会从天空里跳下来,只是没想到跳下来的人会是你。”

      宁缺向四周望去,看着那些看似散乱的车厢,感觉到一道诡秘而奇异的气息,正在其间渐渐变得强大起来,那道气息充满了原始的血腥味道。

      “这就是你做的准备?”他收回视线,望向身前的国师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再强大的阵法,也很难伤害到我。”

      国师满脸的皱纹同时舒展开来,看着宁缺面无表情说道:“你浩然气大成,身躯坚若金石,但这并不代表你就能够真的不受伤害。”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十余丈外,站到另一辆马车上,草原上的风吹拂着他身上的粗布衣,那串普通的木珠链轻轻摆荡。

      他看着宁缺平静说道:“书院果然不凡,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看重你,没想到最终还是低估了你,我以为你离开长安城,最多便是知命巅峰的境界,却没想到,你能如此轻易地战胜阿打,不过我还是想试着困住你。”

      可以困住你,便有机会杀死你。

      国师没有说这句话,宁缺却懂得对方的意思,此时看着对方,想着先前连续两次,对方展现出出来的有若鬼魅般的移动,微微挑眉。

      他的感觉有些怪异,因为那不符合常理,哪怕是最巅峰的修行强者,如观主和大师兄那样的无距境,也没有办法在这般小的范围内来去如电。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散落在原野间的马车。感受着那道原始而野蛮的血腥气息,感受着逐渐具体化的阵意,大致掌握了些什么。

      这便是金帐国师做的准备,他以自己为饵,诱敌入阵……他最开始所在的位置,便是阵眼,他自己却有能力轻身离去,便能以此困死敌人。

      这种手段很简单,实现起来却极困难,因为他要有能力摆脱对手的纠缠。尤其当那个对手是余帘或宁缺这样级别的修行者时。那种摆脱的能力,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脱离了时间的束缚,与无距隐隐相通。

      国师站在远处的马车上,闭着眼睛。双手合什不停地默默念颂着什么。不是佛经也不是道典。听着那些怪异的发声,更像是草原祭祀常用的巫术祷文。

      草原上天地元气大变,无数狂风自四野吹来。来到车阵之外便停止转向,开始不停地卷起,将车队里的空气吸取向天空抛散,刹那之间,宁缺身周的空气便变得极为稀薄,晨风与晨光带来的温暖怡人感逝去无踪。

      就在下一刻,宁缺觉得自己的鼻端传来极浓的血腥味,身周的空气瞬间变得极为寒冷,那道血腥味与寒意甚至侵入了他的身躯,直至识海深处与雪山气海。

      他的念力运转变得有些凝滞,小腹内浩然气凝成的晶莹水珠旋转的速度也被迫变缓,更令人震撼的是,雪山上覆上了极厚的一层新雪!

      阴云再至草原上空,遮住那轮温暖的太阳。

      宁缺微微低头,没有盘膝坐下,沉默地抵抗着那道强大的阵意,思索着破阵的方法,他没有尝试走出去,因为身前没有道路。

      在严寒的大阵里,他的身体表面迅速覆盖了一层冰霜,他的眉毛上覆了两道白雪,显得有些滑稽,也有些恐怖。

      他没有想出破阵的方法,因为他现在根本无法确定国师在阵里何处国师果然不愧是草原第一强者,境界高深莫测,明明不是阵法方面的大家,却用中原修行界极陌生的手段,在原野间用马车堆成这样一座大阵,困住了他。

      国师念完了那段没有人能听明白的经文或者说咒语,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宁缺平静说道:“车里有箱,箱中有骨,都是唐人的骨,单于替我收集了数年,才收集了这些数量,其中,或者,有些应该是渭城守军的。”

      宁缺抬头,盯着对方,目光锋利如刀。

      国师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目光里隐藏着的意味,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曾在渭城生活过,想来与箱中某些人骨有旧,遗憾的是……他们已经死了,剩下的灵魂中只有怨念,没有与你的旧情,还要成为我力量的一部分,来杀死你。”

      这便是这道血祭大阵的基础。

      国师学贯三道,境界高深,见识渊博,以佛法集信仰之力,以巫道收集灵魂,再以道门手段,借天地之势造此大阵。

      为此,他不惜折损寿元。

      因为只有这样一道血祭大阵,才能完成他的目的。

      宁缺体内的浩然气,已然渐被冰封,那道血腥意,更是让他的识海有些震荡不安,但他的神智依然清醒,盯着国师说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说这话时,他眉毛上的冰霜,已经长约一尺。

      “因为你在阿打死前说的那段话很有道理。”

      国师看着他怜悯说道:“人可以活的糊涂,但应该清醒地去死。”

      “很好。”宁缺说道。

      国师问道:“什么很好?”

      宁缺看着他说道:“我本就准备让金帐王庭灭族,无论谁来劝我,我都不会改变主意,我不需要什么事情来帮助我坚定决心,但你所做的这些事情……可以让将来我面对大师兄质问的时候,多一些有力的借口。”

      国师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一切都是借口。”

      宁缺看着他脚下的马车,看着车上那个已经有些破损的箱子,看着里面隐约可见的森白的人骨,终于缓缓向前踏了一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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