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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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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八章 溪边的人


      宁缺的脚步很坚定,很遗憾的是,依然没能向国师走近一步。

      但他没有失望,尝试终究只是尝试,他相信自己总能找到方法,在这座车阵里找到对方,然后杀死对方。

      国师沉默不语,虎口间的那串念珠缓缓自行运转起来,其间自有气息释放,车阵里的血腥味道顿时变得浓郁了无数倍。

      那些血腥味道,来自这片原野上曾经的死者,来自那些无葬身之地的唐军。

      宁缺抬头看着他,问道:“你信仰长生天,却做出如此邪恶的事情,难道你就不担心将来去了神国,会被她惩罚?”

      国师说道:“正确的就是正确的,手段并不重要。”

      宁缺说道:“你知道我与你信仰的长生天之间的关系。”

      国师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那是你这个凡人所以为的关系。”

      宁缺说道:“我会证明给你看,那关系确实是客观的存在。”

      言谈间,他已经向那辆马车又走了三步。

      每走一步,身上的冰霜便会簌簌落下。

      本来,那些冰霜与他的身体合为一体,无法脱落,但此时却落了下来,因为有火焰,正在从他的身躯里喷吐而出。

      他的脚步落在草原上,留下足迹,也留下了数蓬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火焰极澄净,极神圣,极庄严,白的有如天弃山雪峰里开着的雪莲花。

      虽然他依然无法靠近国师的真正位置一步,但现在……有数朵昊天神辉凝成的雪莲花。在满是血腥意味的大阵里燃烧着,清光四散。

      那些从各辆大车箱里涌来的怨魂,触着昊天神辉,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惨嚎声,只是嗤的一声轻响,便被净化成了虚无。

      宁缺的身躯,渐被昊天神辉所包围,国师血祭大阵里的无数怨魂,再也无法靠近他的身体,很奇妙的是。明明他的身体在燃烧。眉上覆着的雪却没有融化。

      那些怨魂在被净化之前,会有短暂的瞬间,呈现出生前的容颜。

      宁缺没有闭眼不看,因为很多事情。不是闭着眼睛便能当作没有。他静静看着那些出现然而消失的脸。看到了数张曾经熟悉的面孔。

      “去吧,如果你们想去昊天的神国,我会让她照看你们。如果将来某天神国覆灭,老师也会在那里照看你们,如果你们想去深渊幽冥继续战斗,那么请你们等待我与你们重新相见,到那时,我们再去砍柴。”

      他看着神辉里的无数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心里默默说着。

      ……

      ……

      国师的神情依然漠然,眼眸深处映着神辉的光芒,却有些闪烁。

      他大概没有想到宁缺能够拥有如此多数量的昊天神辉……按道理来说,只有对昊天最虔诚的道门信徒,才能学会西陵神术,才能召出昊天神辉。

      国师没有被这个问题困扰太长时间,因为他的境界见识并非凡俗,既然知道宁缺与长生天之间的那段纠缠,很多事情或者并不需要找到真正的答案。

      他现在首先要做的是压制住宁缺的反攻。

      是的,宁缺此时正在燃烧自己,那就是对血祭大阵的反攻,随着昊天神辉熊熊燃烧,随着他在车阵里随意行走,整片草原都被照亮,那些围绕着车阵不停旋转的寒风早已被破,四处流散,温度急剧升高,哪里还有半点寒意?

      宁缺伸手抹掉眉间淌下的清水,终于走到一辆马车之前。

      国师已经不在这辆马车上,车上那口破损的箱子露出个豁口,里面森白的人骨在炽烈的昊天神辉烧灼正,逐渐变黄变焦,却难以想象的还在支撑。

      宁缺从身后抽出朴刀,没有言语,直接一刀重重砍向马车,马车直接垮塌,箱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外面顿时散架,变成数十根木条,露出里面的物事。

      木箱子里面是铁箱子,用铁栅铸成的箱子,再里面都是人骨,人的头盖骨……满满一箱子人类的头盖骨,不知道需要多少具遗骨才能凑齐。

      宁缺神情不变,再出一刀斩在铁箱上。

      轰的一声巨响,铁箱破开微硬的地面,溅飞无数泥土烟尘,向着草原地底拼命钻去,直到数丈深,才停下来。

      铁箱依然没有碎,无数头盖骨依然被拘束在里面,为这座血祭大阵源源不断提供着力量,为国师的这个局提供着支撑。

      宁缺看着地底那个箱子,沉默不语。

      “这是王庭所有祭司以大巫法,撷千年灵魂火焰焠炼过的阵基,就算你拥有人间巅的力量,也不可能打破,因为人力有时穷,而灵魂无止限。”

      国师不知何时出现在南方的一辆马车上,布衣飘飘,念珠轻转,他看着宁缺怜悯说道:“既然是徒劳,何必硬要?”

      宁缺说道:“好吧……我必须承认你困住我了,接下来呢?如果你不能杀死我,那么这个血祭大阵和小孩子的玩意有什么区别?”

      他转身看着马车上的国师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你困死我,便等于我困死你,只要你留在这里,那么你必然会死。”

      他说的没有错,对书院来说,此时的金帐王庭唯一需要认真对付的就是这位深不可测的国师,如果他为了困住宁缺而无法离开,那么稍后待唐军主力到来,待徐迟出现,甚至有可能是那位亲自到场,那么国师必败无疑。

      有些奇怪的是,国师的神情依然平静,没有被宁缺这段话所影响,似乎他有绝对的自信,可以不被书院如何。

      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可以杀死宁缺。

      十余位大祭司。从草原的四面八方出现,然后走到车阵前。

      宁缺的视线,穿过身周燃烧的昊天神辉,落在这些人的身上,落在他们胸前的人骨项链上,说道:“终于来了。”

      金帐王庭用来与中原修行者对抗的,一直都是这些精擅巫术的大祭司,每名大祭司都有类同于中原修行界知命下境的水准。

      十余位大祭司加入到血祭大阵里,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那些年老的大祭司,缓缓颤着嘴唇。开始念颂先前国师已经念过的那段奇怪的经文。然后他们开始手舞足蹈,扭曲着身体,跳起一种谁也看不懂的舞蹈。

      草原祭司擅的是巫术,经文便是咒语。舞蹈同样也是一种咒。

      十余辆大车轰然垮塌。车上的那些箱子外面裹着的木条也纷纷裂开。露出里面的铁栅那些铁箱子缓缓浮到空中,最后浮到空中的,是先前被宁缺一刀砍进地底深处的那口铁箱子。带着泥土簌簌而下,仿佛出土的魔物。

      所有的铁箱里面都是人骨,都是人的头盖骨,带着人们死去之后的精魄残余,被国师和大祭司们以草原巫术秘法所摄,向四周散去。

      那是一道难以想象的巨大的压力,来自灵魂,也施于灵魂之上,无形无质却又真实存在,就像是一座巨山,直接轰击在宁缺的精神世界里。

      宁缺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道鲜血,眼神却依然清明,自与桑桑在佛祖棋盘里合体后,他的身躯强度以至于灵魂的强度,再到念力的雄浑程度,都早已站在了整个人间的最巅峰处,这道来自无数灵魂的压力,或者可以将一名知命境巅峰强者的识海直接碾碎,却只能让他受伤,他还能继续撑着。

      但被血祭大阵所困,这样苦苦支撑终究不是个了局,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长时间,他需要做的事情是破阵,然后杀敌。

      破阵与杀敌,是一体两面的事情。

      要破除这道恐怖的血祭大阵,关键就在杀死国师,而要杀死国师,首先要找到他的位置,确定他在哪里,但现在的问题就在于,他不知道国师究竟在哪里。

      国师明明就在这里,就在他的眼前,就在那辆唯一留存的马车上,却又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他与这座血祭大阵似乎已经融为一体,却又似乎在别的地方看着此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先前他从空中跳下,没有踏中国师的头颅,后来国师须臾间来去无羁,或者正是其中隐藏着什么问题?

      宁缺看着马车站着的国师,看着他身上在晨风里飘拂的布衣与木珠链,眼睛微微眯起,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忽然间,他感觉到了些什么,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那片被血祭大阵干扰影响吸噬而来的阴云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极淡的细线。

      阴云里仿佛也有无数怨魂,那是死在草原上的人,那是金帐王庭无数年来造的杀孽,却也是金帐王庭对敌人的集体杀意,是为杀魂。

      看着那片阴云,宁缺对金帐王庭那道恐怖的杀意,感受的异常明显,对这座血祭大阵的阵意也有了更深的认知,确认不是自己现在能够破除……然而他的神情却忽然间变得轻松起来,再次覆上的白雪的双眉微微挑起。

      他似乎在笑。

      “你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他收回望天的视线,看着不远处的国师,平静说道:“我承认你有足够的能力困死我,但……这样不够,因为你知道书院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

      国师双手缓缓合什,似一老僧,双眼怒张,似一野蛮的巫师,口道一偈,如深山里清修多年的道人,说道:“那么他们什么时候到呢?”

      这般容颜气质的变化,真可谓境界非凡,然而宁缺多年前在魔宗山门里便见过莲生大师三十二般变化的模样,哪里会为之所慑。

      他就像是与国师谈家常一般,说道:“唐今日有事。”

      “那今日来的便是宗主了。”

      国师神情依旧不变,平静淡然说道:“事实上,这数年时间,我一直在等的人也就是她,我很希望今天她不要缺席。”

      依然是随意的对谈,对谈间,却各自有各自强烈的信心,宁缺的信心在于书院,在于自己和师姐,国师的信心则在于部落。

      这座血祭大阵,不是国师的阵,而是整个金帐王庭的阵。

      这是整整一个部落,一个拥有数百万人口的部落,一个有千年传承、有自身独特文化气质的部落,这个部落今天变成一座阵。

      就算余帘来了,又如何能破?

      国师说的是真话,已经数年时间,他一直在等余帘。

      他等着余帘出现,然后杀死她。

      便在这时,宁缺说了一句话。

      “你以为把我困在阵里,我无法走到你身前,她也不能吗?”

      听到这句话,国师再无法像先前那般从容,他忽然觉得这数年间,或者不是自己在等她,而是……她在等自己。

      ……

      ……

      由渭城往西北去,有一片荒芜的沙漠,沙漠的正中央,有一处极小的绿州,那绿州随着天时,有时隐去,有时出现,出现的时候少,隐去的时候多,以至于无论是金帐王庭还是大唐边军,都不知道这片小绿州的存在。

      那片绿州向南走是开平集,此时司徒依兰率领的镇北军,正在那处与金帐王庭的残军展开着血腥惨烈的战斗,根本没有人会来这里。

      至于从渭城逃走的单于和数千朵儿骑,则是迳直向草原深处而去,一路向北,也不可能会经过这片小绿州,按道理来说,这里应该没有人。

      但今天这片小绿州忽然来了人。

      一名草原骑兵牵着战马,正在绿州里唯一那条小河边休整,马是普通的战马,人似乎也是普通的骑兵,穿着满是血污的衣裳。

      他望向东方数十里外,感受着那里的天地元气变化,笑了笑。

      东方数十里外,正是渭城北方,那座血祭大阵的位置。

      那名骑兵低头洗了把脸,然后捧了捧清水,准备润润喉咙。

      平静的溪水里,反照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年轻英俊的的脸,颊旁的胡须多日没有打理过,像野草般乱长着,看着极为粗豪。

      忽然间,他的动作变得僵硬起来。

      溪水里,他的脸上神情依然宁静,眼眸深处却有野火开始燃烧。

      清澈的水,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漏走,就像那些在他生命里流走的时间。

      待清水完全流走,他抬起头来,望向小溪对面。

      一名穿着黄裙的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对岸。

      那名少女看着约摸十二三岁,容颜稚嫩清丽,两根黑黑的马尾辫在身后轻轻摆荡,模样可爱到了极点,神情却冷漠到了极点。

      “听说你在等我?”

      黄裙少女看着那名草原骑兵说道。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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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章 东一刀,西一刀


      那名草原骑兵有些诧异,向四周看了看,确认没有别的人,问道:“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而是问对方的身份,显得很自然,很像真正的偶遇,然而在这样偏僻、甚至无人知晓的绿州,一名孤伶伶的草原骑兵,和一个穿着黄裙的稚龄少女根本不可能偶遇,他只是想尝试一下。

      很遗憾,那名少女不想与他说太多废话。

      “你是凝翠崖,我自然就是余帘。”少女说道。

      那名草原骑兵沉默片刻,站起身来,把手掌上残余的溪水在身上擦干净,看着对岸,说道:“不愧是传说中的二十三年蝉,居然能看破我的行藏。”

      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人知道金帐王庭国师的本名叫凝翠崖,就像没有几个人知道西陵神殿掌教大人的俗世姓叫叫熊初墨、没有几个人知道叶红鱼童年那段遭遇,但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因为她是魔宗宗主、神秘的二十三年蝉,她叫余帘,本名林雾,她的人生对于别人、对于整个人间来说都是一场大雾,她却把所有的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

      余帘看着他说道:“你的那座阵,确实有些意思。”

      一座以整个金帐王庭部落的杀魂以及无数怨魂组成的大阵,在她看来,只是有点意思,当然,能够得到她这样的评价,已经非常不容易。

      更有意思的是国师本身。

      国师明明在血祭大阵处,在宁缺眼前。却又在西方数十里外的小溪边,在余帘的眼前,不再苍老疲惫,而是精神十足的一名青年骑兵。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国师已经死了,或者说,那个苍老的国师已经死了。为了那座血祭大阵,他牺牲了自己所有的寿元,他的身躯已然腐朽为尘,只留下精神意识与所谓神魂。

      然后他用某种难以想象的方式,变成了这名年轻的草原骑兵。

      宁缺在阵间感受到的奇怪的感觉。正是因为那个国师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他没有办法找到国师的本体在何处,好在余帘可以找到。

      国师耗尽寿元,才造就那个恐怖的血祭大阵,谁能想到。余帘根本没有去。而是随意行走间。便来到溪畔,来到他的本体前。

      草原骑兵的眼里流露出遗憾的神色如果盯着他的眼睛看,还能看出里面的沧桑意味以及只有年岁才能形成的从容感。

      “不用遗憾。”余帘看着他平静说道:“无论你是转世。或是匿身,或是夺舍……又怎么可能瞒过我的双眼?”

      是的,像这种已然脱离人类范围的法门,看上去异常神奇,似乎难以理解,但余帘是谁……她是二十三年蝉,她修的是修行界最不可思议、最神奇的法门,她经历过最离奇、最难以想象的变化。

      国师用的法门,在她面前真的没有什么资格提起。

      忽然间,溪畔有蝉声起。

      荒原里没有蝉,从来没有蝉,此时却有蝉声,并不凄厉,一味宁静。

      因为余帘动了。

      她抬足,踏着清澈宁静的溪面,缓缓向这边走了过来。

      草原有风,拂动她身上的黄裙,如凌波的小仙子。

      国师看着她的赤足,说道:“我本以为你会从天上跳下来,却没想到,最后你是从水面走过来。”

      余帘平静说道:“就像所有人都以为你会替金帐王庭殿后,拼着老命也要留住我书院中人,却没想到,你早就想逃了。”

      国师问道:“书院不能让我逃吗?”

      余帘说道:“不能,因为你确实很强大。”

      国师沉默片刻,说道:“谢谢……我其实只是想困住你们,我要替部落留下最后的血脉与火种,至于我确实准备去周游世间。”

      余帘说道:“我说过,不用遗憾,你不可能骗过我的眼睛。”

      “前一刻,宁缺在那边也是这样说的。”国师望向东方血祭大阵的方向,他与那里之间有某种隐秘的关联,叹息说道:“我的遗憾不在于没有瞒过你,我本就没有指望能一直瞒着你,只遗憾于你没有进入我的阵。”

      余帘说道:“你以为你的阵可以困住我?”

      国师转身望向她,说道:“我的阵可以杀死你。”

      余帘说道:“熊初墨当时也是这样以为的。”

      “我和他不一样。”

      国师平静说道:“我比他更严谨,而且当年在书院后山,他不知道你是你,我却一直知道你是你,我一直在等你。”

      余帘说道:“又如何呢?”

      国师手握刀柄,看着溪面上缓缓走来的她,说道:“我想试试。”

      他此时的外显,是名粗豪的草原骑兵,尤其是当他握紧刀柄之后,一道唯有军队才有肃杀血厉气息,顿时直冲天穹。

      与气息截然相反的是,他身上的骑兵服饰纷纷裂开,满颊的胡须无风而落,便是头发也簌簌落下,只是数刹那,他便变成了一名僧人。

      一名气息肃杀、血腥冷酷却又慈眉善目的年轻僧人。

      余帘走到岸边,赤着的白足趾间都没有一滴水。

      她看着这名年轻僧人,赞叹道:“不俗。”

      不俗有可能是超凡脱俗,至少此时此刻,得到整座金帐王庭血杀意志加持的年轻僧人,或者真的拥有了那种高妙的境界。

      余帘只是感慨赞叹,并不畏惧,连紧张都没有。

      当年面对观主难以想象的清静境,她都平静如前,更何况现在。

      她伸出一根手指,点向那名年轻僧人的眉心。

      溪畔的蝉鸣顿时变得密集了无数倍,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野草变成草屑满天飞舞。就像是无数蝉翼,不停切割着空间。

      她一出手,便是逾过五境的至强手段。

      年轻僧人根本无法避开,于是只能不避。

      他盯着越来越近的那根细细的手指,毫不理会那些将自己肌肤切出数万道血口的草屑,双手握住刀柄,抽刀向前斩落!

      “你算错了一件事情……”

      那把弯刀只是普通的弯刀,此时破空而去,却仿佛带着无数人的意志,凝聚了无数人的杀意。没有刀芒亮起。只是带动了天地。

      便在这刀的天地间,年轻僧人静静看着余帘的眼睛,告诉她,你错了。你虽然看破了我的局。没有走进我的阵。但只要你来到我的身边,便已经走进了我的阵,因为我是阵眼。我在哪里,那座阵就在哪里。

      这一刀不再是普通的刀,而是血祭大阵,带着整座金帐王庭的杀魂,积累了数百年的杀魂,斩向那名穿着黄裙的清稚少女。

      余帘再如何强大,可能承受得住整个部落的意志?

      ……

      ……

      面对年轻僧人那惊天动地的一刀,余帘的应对简单到了极致。

      她的应对,根本不像一名逾过五境的大修行者,更像个初入武道的孩子,用的手法有些想当然,甚至有些可笑。

      手法就是手的方法,她双手一合,想把那把刀夹在了掌心里。

      真的是想当然吗?不是,恐怖才简单,她做任何事情都理所当然。

      于是,一道挟着整座金帐王庭杀意的刀,就这样被她夹在了手里。

      她的手很小,很嫩,那把刀却再难寸进。

      她的身体看上去很瘦小,却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年轻僧人的刀与她的手之间,溅射出无数道气息。

      她身后的溪水,开始荡漾,然后沸腾,然后虚化成汽。

      整整一条小溪,眨眼之间,便干涸无踪,溪里的鱼与水草,都不知去了哪里。

      溪底也变得异常干燥,裂成无数细块,像是一条枯死的蛇的鳞。

      那些裂口,迅速向着溪后方的原野间蔓延,瞬间延至极圆,数十里方圆内的地表,都变得干燥裂开,像是一只老死的巨龟。

      黄裙与鬓畔的发丝,在风里一起轻轻拂动,裙未燃烧,发丝微枯。

      余帘静静看着刀后的年轻僧人。

      年轻僧人静静看着她,眼神里有敬佩,没有畏惧。

      敬的是她,果然不愧是当代魔宗宗主,实力深不可测的大修行者,居然只凭一双手,便承接住了血祭大阵挟着的部落集体意志。

      没有畏惧,是因为他很清楚,以余帘之能也只能接住这一刀,绝对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反击的能力,他没有落下风。

      余帘确实没有反击,只是眼里露出嘲讽的神情。

      她在嘲讽些什么?

      年轻僧人忽然懂了。

      他的刀让余帘只能静立溪畔。

      余帘的手也把他定在了原地。

      他不能动。

      东面数十里外的他,还能动吗?

      ……

      ……

      当西方数十里外,那道刀斩向余帘的时候,宁缺的感觉最为明显,因为四周压迫自己的那些灵魂力量,忽然间变得松了些。

      悬浮在空中的十余只铁箱,忽然间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些森白的头盖骨散发的怨念还有阵里隐藏着的杀意,被某种力量抽取着,向远方遁去。

      宁缺霍然转头,望向那处。

      那处在西方。

      他知道三师姐在西方。

      先前他在云里看到的那道细线,便是师姐留下的痕迹,他不知道师姐去那边做什么,但现在已经隐隐猜到了真相。

      此时他被十余名草原大祭司围攻,能做些什么?

      如果换成别的人,大概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但宁缺不是别的人,他与余帘之间的默契别人很难想象。

      他和余帘这些年极少见面,但默契始终都在。

      那份默契起于很多年前,起于旧书楼畔的蝉声,起于那张张簪花小楷,起于那张腰牌,起于入魔,起于很相近的性情。

      他听到了西方数十里外的蝉鸣。

      他知道师姐已经出手。

      他闭目,然后睁眼。

      当西方,那名年轻僧人一刀砍向余帘的时候。

      在东方,他一刀砍向那辆马车上的苍老国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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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章 书院的力量,金帐的灭亡


      这一刀,他没有任何保留,身躯内所有的浩然气,都尽数化作昊天神辉,随着刀势喷涌而出,更可怕的是,这刀里也有杀魂。

      那是大唐边军的杀魂,是他从梳碧湖开始蓄养,直至先前杀过渭城,才最终得以圆满的那道杀魂。

      黝黑的刀锋,这一次落在了国师的头顶。

      这一次,国师不再能够像鬼魅一般移动自己的身体。

      因为他的本体,已经被余帘定在了溪畔。

      国师双手合什,夹住了宁缺的刀。

      宁缺低首,沉默着继续向前。

      国师脸色顿时变得异常苍白,悬在颈间的木头念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颗颗破裂,变成木渣子飘落,然后被风吹走。

      这座血祭大阵,确实很神妙。

      国师在哪里,阵便在哪里。

      哪怕隔着数十里的距离,阵与阵依然联系在一起。

      所以他的行踪难以捉摸,彼此相映。

      然而现在,余帘在西方接着他的刀,宁缺在东方砍了他一刀,书院的这对师姐弟用最简单的方法,便破了他的局。

      都在破阵,国师应该守哪边?两边都守?就算他有整个金帐王庭的杀魂,又如何能够战胜余帘和宁缺这样强大的两个人的夹攻?

      随着木头念珠碎裂的速度越来越快,国师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他感觉到宁缺铁刀里的力量竟是无穷无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西方那道干涸的小溪畔。年轻僧人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因为他感觉到刀锋传来的力量竟是无穷无尽,他不知道余帘还能撑多久。

      年轻僧人愤怒而痛苦地厉啸一声,手里的弯刀剧烈地颤抖起来。

      几乎同时,东方数十里外,马车上的苍老国师也不甘地厉啸起来,挂着的木头念珠骤然间全部碎裂,一道恐怖的气息,笼罩了整个车阵!

      车阵四周的十余名大祭司,忽然间变成了十余团血花……没有任何征兆。十余名境界高深的大祭司。就这样死了!而且死的如此凄惨!

      鲜血就像是喷泉一般,从四周向着车阵里洒落,宁缺不知道那些血里隐藏着什么,只是隐隐有些不安。

      哗哗哗哗。天空里落下一场血腥的暴雨。十三名草原大祭司的全部血液。都被这座血祭大阵抽空,最后洒落在半空中的铁箱上,沁进那些森白的头盖骨里。有的则是落在地面上,打湿了那些野草,草上仿佛出现了血色的露水。

      宁缺闷哼一声,体内那颗晶莹的水滴骤然间迸散,无数浩然气灌注进四肢,再转成昊天神辉,通过无数毛孔散播出来。

      只是瞬间,他的身体便开始熊熊燃烧,变成了一个火人。

      那些自天落下的血雨,落进火焰后,发出嗤嗤的声音,隐隐还有令人耳酸的尖叫声、痛哭声,甚至还有股淡淡的焦糊味道。

      那些大祭司的血,没有一滴落在宁缺的身上。

      但他却无法放松,因为刀锋之前的国师……忽然间变得强大了很多,他脸上的那些皱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平,瞬间年轻了数十岁!

      难道这就是血祭大阵最强的手段?

      宁缺根本不知道,在西方数十里外的小溪畔,那名年轻的僧人,忽然间消失不见,那道弯刀,深深地插进了干裂的地表。

      国师用十余名大祭司的生命,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把这座血祭大阵重新统一起来,换句话说,那名年轻的僧人,瞬间回到场间!

      此时宁缺看到国师快速变得年轻起来,便是这个原因!

      宁缺不明其原由,却知道要暂避其锋。

      铁刀在空中一转,避开年轻国师袭来的那道强大意志,他毫不犹豫,拖刀便回,右手极不引人注意的在血雨里轻颤画了道什么。

      国师选择回到东方,而不是让苍老国师的神魂回到年轻僧人的体内,原因很简单,在他看来,宁缺依然不如余帘可怕。

      他下意识里想要避开余帘。

      东西相隔数十里,他以阵法回归,快如闪电,他相信在余帘赶过来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杀死宁缺,然后再专心致志与余帘周旋。

      年轻的国师,飘然离开马车,借着天地元气的流淌,掠向宁缺的身前。

      那般轻妙,那般自由,不愧是草原上的强者,与天地之间的亲近熟悉,远远超过中原修行者,更是宁缺所不及。

      宁缺横刀而回,倒掠而行,速度自然没有国师快。

      他却凛然不惧,沉默盯着对方的眼睛,手腕再转。

      嗤的一声轻响。

      年轻国师面色再白,手指间多了一道清晰的血痕。

      那是宁缺先前手指轻颤,借着神辉遮掩,写出的一道二字符。

      如果国师不是有整座血祭大阵为凭,只怕此时整只手臂都已经断掉。

      国师面无表情,再次向前掠去。

      数十里,此间离小溪只有数十里,余帘下一刻便会赶到,他必须快些。

      然而,很遗憾的是,他依然低估了余帘的速度。

      满是阴云的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凄厉的鸣啸,一道清楚的细条,割破整片云层,由西至东画来,终点正是这片满是火焰的战场。

      轰的一声巨响!

      余帘从天空里跳了下来。

      这一次,她没有从水面走过来,而是真的从灰暗的天空里跳了下来。

      此时的国师,无法像先前对付宁缺时那般避开,只能硬接。

      仿佛一根铁锤,重重地砸在一口巨钟上。

      整片草原,仿佛都听到了这声巨响。

      残破的车厢里。悬在空中的铁箱间,到处都是劲气在射飞,到处都是血雾。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血雾渐敛,钟声渐静。

      国师的眼角出现了数道极深的皱纹,他的脚下是龟裂的大地,他的身后是盛着白骨的铁箱,他的身前是宁缺浑身的神辉,以及负着手的余帘。

      沉默,静寂。或者是在调息休整。

      “我败了。”

      国师看着这对书院师姐弟。有些艰难地笑了笑,说道:“其实从你看穿我行藏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败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同时战胜你们二人。”

      余帘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宁缺的心情很平静。说道:“那你还不快点自杀。做什么?”

      “但你们想杀我,依然很难。”

      国师眯着眼睛,看着空中飘浮着的十余只铁箱。看着箱子里那些森白的人头骨,悠悠说道:“我与这阵已经融为一体,破不了这阵,你们便伤不到我的根本,而人间的力量,根本无法破了这阵。”

      宁缺说道:“世间根本就没有破不了的阵……就算这阵法里有你金帐数百年的杀威,待我调集十余万唐军,随意吐口唾沫也就破了你。”

      “可那需要时间。”国师静静看着他说道。

      余帘忽然说道:“我向来不喜欢太麻烦的事情。”

      黄裙轻飘,她掠至半空,伸手向一个铁箱拍去。

      先前她从天空里跳下,砸的国师浑身是血,同时这只铁箱一角便出现了一道裂口,此时随着她娇小的手掌落下,又有恐怖的巨响,回荡在草原里。

      轰!

      她再次落掌。

      轰!

      国师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盘膝坐在最后那辆马车上,苦苦维持着阵意。

      宁缺却什么都没有做,把铁刀收入鞘中,走到余帘下方,静静看着她在做的事情,就像是在欣赏一场好戏。

      余帘拍落第三掌,那只铁箱上的裂口终于扩大了些。

      先前宁缺用铁刀全力都未斩开的铁箱,用灵魂之火焠炼极长时间的秘铁做成的铁箱,竟被她的小手随意拍打,便拍出了裂口。

      国师望着余帘皱眉说道:“难道你真以为凭借**的力量,就能破了我这座大阵?二十三年蝉,你未免自视太高了些。”

      果不其然,随着他的声音落下,那道极血腥的意味,从铁箱里的白骨深处生出,然后铁箱上的那道裂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小!

      余帘蹙起眉尖,似有些不悦。

      宁缺抬头望着她,没有说什么。

      草原上的风吹拂着裙角,余帘吸了口气,车阵四周狂风大作,黄色的裙摆被吹的猎猎作响,看上去就像是一面旗帜。

      这口气,她吸的很深,曲线微隆的胸脯起伏不定。

      先前在渭城里,阿打那次深呼吸,将半条街的空气和天地元气都吸进了身体里。

      余帘,此时仿佛要把整片草原的天地元气都吸进身躯。

      她再次举起白嫩的小手。

      她的手再次落到铁箱上。

      嗡的一声暴鸣!

      残破的马车碎片,被狂暴的飓风,吹拂着向四周射出。

      宁缺闷哼一声,强行抵御这道威力。

      国师的双耳里流出鲜血。

      狂暴的音波,传至极远处,甚至波及到百里之外。

      开平集前,正在拼命厮杀的双方骑兵,忽然间停止挥舞武器,痛苦地脸色惨白,伸手拼命地捂住耳朵,那些战马更是可怜,痛苦地翻倒在地。

      余帘的小脸也有些微白。

      但她的神情还是如冰雪般,透明着,冷漠着。

      她伸手,再次拍向那只铁箱。

      只听得喀喇声响,铁箱就此碎裂。

      黄裙在荒原上空不停闪动,她连出十余掌,恐怖的音爆向着四野传播,而十余只铁箱就此纷纷碎裂。

      无数森白的头盖骨,簌簌然落下,落在地面上。

      一道纯净的昊天神辉,从宁缺的手掌里喷涌而出,瞬间便将那些头盖骨烧成灰烬,那些被国师和大祭司们用邪恶手法拘禁的怨魂,终于得到了真正的解脱。

      血祭大阵。就此破了。

      国师满身血污,苍白且苍老的脸颊上,到处都是血与汗。

      他看着余帘,眼睛里满是迷惘的神情。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只凭力量便能强行破掉自己准备了数年之久的血祭大阵。

      “我不是我自视太高。”

      余帘回到地面,负着双手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说道:“而是你站的太低,人间的力量无法破阵?你根本都不知道什么叫力量。”

      草原上的风轻轻拂动黄裙。

      她是那样的瘦小,却又是那样的高大。

      她是小个子,也是大宗师。

      国师以举族之力成血祭大阵。更以巫术秘法转生分神。然而在她面前,所有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再神奇的巫术佛法道典,都敌不过她的力量。

      她是魔宗宗主。以神秘著称。在修行界消声匿迹二十三年。谁也不知道她在书院旧书楼东窗畔天天描簪花小楷,那是夫子想要她静心意。

      她静了心意,不再思及其余。什么阴谋,什么法门,都不再重要,她把自己修行的极为澄静纯静,澄静在心思,纯静便在力量。

      她回归了魔宗修行的本源,走回了那条最正确的道路,于是她成为魔宗千年以来力量最强大的那个人,她没有不朽,但她可以搬山。

      便是连一座山都可以给你搬走,何况几个铁箱子?(向豆子致敬)

      ……

      ……

      “我不认为我自己失败了。”

      国师看着自己身上像瀑布一样流淌的血水,苍老的面容上忽然流露出最后的信心,看着余帘和宁缺说道:“至少我保住了金帐最后的血脉。”

      按照时间计算,这场在渭城北方发生的恐怖的强者战,已经持续了半天时间,以单于和朵儿骑恐慌的奔逃速度,或者已经离开了百余里地。

      “走再远都没有用,有意义吗?”

      宁缺看着他说道:“你很清楚,他们会死的一干二净。”

      便在这时,天空里忽然飘下雪来。

      荒原虽然远较中原寒冷,往年也有春末忽然落雪的时候,但昨日渭城四周还是那般温暖,为何此时忽然下雪了?

      宁缺抬头望去,才发现是那片被血祭大阵召至天空的阴云,因为遮蔽阳光时间太长,下方云层里开始生出雪霜,此时终于落下。

      雪下的越来越大,渐成暴雪。

      暴雪时节,最难追踪,除非是真正的强者。

      国师以为,这是金帐王庭的机会。

      因为他已经猜到,唐应该在东荒带着荒人抵挡西陵神殿骑兵的反扑,书院只来了余帘,而她现在应该不会再次出手。

      “看,下雪了。”

      他看着落雪的天空,微笑说道:“这是长生天洒落人间的盐,将庇护他最虔诚的信徒,将为那些信徒指引走出河谷的方向。”

      余帘抬头望向天空,微微眯眼,说道:“那丫头当年在后山做饭的时候,总喜欢把盐放多,现在想来,着实有些恼人。”

      国师微微一怔,然后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微涩感叹无语,做为昊天虔诚的信徒们,想和书院后山那些和昊天一起生活很长的人们聊天,确实是很痛苦的事情,先前渭城的阿打如此,现在的他同亲如此。

      暴雪来的极陡,不过片刻,荒原上便积了厚厚的一层雪,烟雪迷人眼,很难看清楚远方的风景,忽然间,风雪深处传来令人惊心动魄的咆哮声。

      那应该是某种野兽的咆哮,只是声音未免太洪亮了些,感觉那野兽的体格必然极为巨大,才能拥有足够大的共鸣腔,把声音传到四方。

      国师向风雪里望去,隐隐看到很多黑影正在缓缓靠近。

      那些黑影很高大,每道黑影,都仿佛是座小山。

      他是金帐国师,自然马上便猜到来的是什么,神情骤变。

      按道理来说,那种强大的野兽,根本不可能来到这么南的地方。

      大地微微颤抖,积雪被震的酥软。

      那些小山般的黑影缓缓走到风雪,来到三人身前。

      出现在渭城北方的,是一群雪狼。

      一群雪原巨狼。

      数百只小山般的雪原巨狼,沉默地站在荒原里,就像是一道雪川。

      和当年被迫南下相比,现在这群雪原巨狼明显不一样,不再那般瘦削疲惫,曾经高高突起的肩胛骨,已经被强健的肌肉与雪白的皮毛覆盖。能够在相对南方、靠近人类聚居地的荒原上,获得稳定的食物来源,全靠大师兄当年的指点。

      国师的眼神有些惘然,他不明白这些恐怖而强大的生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最前方那头母狼,毛皮光滑柔顺雪白,神情柔和,就像座美丽的雪山。

      在母狼的身上,骑着位身形瘦削的普通公狼。在母狼身前,还有只身形相对小些的雪狼,看神态,这三者应该便是一家。

      看着这幕画面,国师的脸色变得极为精彩,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群横行于北方针叶林的雪原巨狼的首领,竟然是只普通公狼。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令他更加震撼无语。

      只见那只普通公狼直起前身,像人类一样,对着余帘和宁缺揖手行礼。

      而余帘和宁缺,竟也很认真地回礼。

      国师想起了前些天谷河外原野上的那只黑驴,那数万匹野马。

      他觉得荒原上的风越来越寒冷,与落雪无关,与失血无关,只与这些画面有关。

      所有的,难道都是书院的?

      他忽然觉得长生天真的不公平。

      又或者,长生天真的拿书院没有办法。

      宁缺吹了声口哨。

      那只年轻的小雪狼,对着他欢快地摇了摇尾巴,却没有跑过来,而是随着雪狼大队伍转身,向着风雪深处背方进发。

      既然都是书院的一份了,自然要为书院做些事情。

      看着雪狼群消失在风雪里,宁缺转身望向国师,说道:“金帐……今天后便不存在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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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国师躺在血泊里,神情很复杂,有些惘然,有些绝望,也有解脱——无法改变自己所属种族的命运,那么也不再有责任。

  “或许,长生天真的早已经抛弃了我们。当年如果单于没有死,又怎么会犯这种错误?金帐败了,但难道你们真的要把我们赶尽杀绝?”

  他看着余帘疲惫说道:“宁缺与我们之间有座渭城,暂且不提,那么你呢?部落与荒人之间的仇恨,已经是千年之前的事情。”

  余帘没有说话。

  国师喘息着说道:“不要忘记,你们荒人曾经奴役我们无数年,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你没有道理那么做。”

  “我们要这片草原。”

  “我们可以给。”

  “你们给不起……我们荒人要,那群狼要,小师叔的驴和它的马要,将来君陌从地底带出来的数百万奴隶也要……要的人太多了。”

  余帘负着双手,看着风雪里的莽莽草原,想着荒人部落千年来的颠沛流离,缓声说道,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那我们呢?!”

  国师激动起来,愤怒说道:“观主让道门自取灭亡,可我们难道就没有资格活着?我们就只能去死?!”

  余帘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对他会提出这个问题感到很是不解,挑眉说道:“你们当然有资格活着,人人生而平等,只要来到这个人间。都有资格活着,既然如此,那自然是谁强就谁活着……你在荒原上长大,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你可曾见过虎狼与兔子讲过道理?如果不想当兔子,那就要学会吃肉。”

  这个道理很浅显,很不讲道理,很冷酷。

  国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喃喃说道:“但没必要全部都杀死……不是吗?就像一千年前那样,我们部落的人,还可以继续做你们荒人的奴隶。”

  他望着余帘。眼中流出恳求的眼神。

  余帘看了眼宁缺。

  宁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风雪深处。

  “老师教育过我们,奴役是一件非常错误的事情,无论奴役谁都是不对的,包括异族人在内。所以荒人不会留下你们做奴隶。”

  余帘说道:“那么。只好把你们都杀死。”

  国师最后的希望破灭。他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如果夫子知道,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竟把他的话歪曲成这样。会不会气死?”

  余帘抬头望着天空,沉默了很长时间,面无表情说道:“他已经死了,如果我们做的事情,能把他气的回到人间,那做什么都可以。”

  宁缺也抬头望向天空,那里有落雪有阴云,就是没有月亮,但他还是随师姐一道看着,然后想起自己似乎也说过很相似的一段话。

  书院弟子真的很恨自己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师,恨或者并不准确,应该说烦,不是厌烦的烦,是烦闷的烦,其中最烦的就是宁缺和余帘。

  这些年君陌远在极西荒原与佛宗战,大师兄一如从前不管事,书院的事务实际上就是由余帘和宁缺二人处理——而这绝对是书院的敌人不想看到的。

  ……

  ……

  春风微拂,血腥的味道渐渐消散,西方数十里外的小溪早已干涸,小绿州也随风消散无踪,不知去了何处,血祭大阵变成一片车厢残壁构成的废墟,数量难以计算的森森人骨都已被昊天神辉净化,国师也终于闭上了眼睛。

  余帘看着宁缺说道:“我要去养伤,剩下的事情你自己处理。”

  先前这场战斗里,她以一人之力对抗整座金帐王庭的杀魂,虽有宁缺的帮助,但依然是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冲击,即便获胜,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宁缺想着计划里最麻烦的那环,说道:“我在桃山等你。”

  余帘转身向草原深处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停下脚步,问道:“先前我飘到空中,你一直抬头盯着我裙底在看?”

  宁缺笑着回答道:“师姐打的好看。”

  余帘懒得理他,身影微摇,消失在草原深处。

  宁缺摇了摇头,将手里的铁刀归鞘,听着身后传来的密集蹄声,转身望去,只见渭城周遭烟尘大作,徐迟率领的镇北军中军帐骑兵,已经扫清留在那处拦截的所有草原骑兵,开始追击逃亡的金帐王庭。

  有数百雪原巨狼引导镇北军的骑兵,虽然唐被隆庆和西陵神殿骑兵牵制在东荒无法过来,宁缺依然毫不担心——金帐王庭已经走进了末路。

  烟尘滚滚,在渭城北的原野间飞舞,蹄声阵阵,响彻天地,数千大唐骑兵向着草原深处追击而去,去替那位单于送葬。

  宁缺静静看着这幕画面,直至原野重新回复安静,转身向渭城走去。

  雪已停,阴云渐散,春天草原的阳光很是明媚,那座土黄色的旧城,竟也生出了些清新的味道,或者是城门前的土墙里长出数百株野草的缘故。

  那些生命力极其倔强的野草,是夯土城墙最大的敌人——说来也是奇怪,无论黄土里掺着什么,锤打的多结实,都无法阻止那些野草重新生根、重新抽芽。

  宁缺记得很清楚,当年在渭城的时候,每年春初,城里的所有军民,都会在马将军的带领下,到处去除草,防止城墙受到破坏。

  这些年渭城落在草原人的手里,草原人自然不在乎城墙被破坏,数年时间,那些野草重新活了过来,似乎在嘲笑当年唐人徒劳的工作。

  城里的血水已经被黄沙渐渐吸干,到处都是草原蛮人的尸体和垮塌的建筑。负责后勤的唐军正在打扫战场,没有人注意到宁缺。

  他走过这座旧城,看着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筑,想起那些熟悉的人与事,仿佛还能闻到当年的酒味和烧鸡味道,他没有进酒馆,也没有进马将军的宅子,什么地方都没有进,因为他知道那些地方早就已经没有旧人。

  城偏处溪沟旁的小院还在,那是他和桑桑的小院。

  小院墙上有柄猎刀探出半截腰身。是他当年没有取走的家伙。他看了眼那把猎刀,沉默了会儿,推门走进房间,看着那些草原人留下的寝具。有些厌憎地皱了皱眉头。把那些东西全部扔到院里的地上。准备稍后烧掉。

  他找到那把竹躺椅,搬到坪间,躺下。然后闭上眼睛。

  明媚的阳光隔着眼皮刺着他的眼,感觉有些酸,于是他把眼睛闭的更紧了些,就这样沉默地躺着躺着,直至快要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着这座熟悉的、生活了很多年的小院,像当年那样把手伸到空中。

  很遗憾,没有茶壶递过来。

  就像现在他仰起脸,也不会有方热乎乎的湿毛巾搭上来,他说热,不会再有双冰冰的、白白的小脚揣进怀里,他说饿,也不会再有碗煎蛋面。

  渭城还在,酒馆还在,小院还在,土炕还在,炕对面的那口箱子还在,院墙还在,藏在墙里的猎刀还在,银票也还在他的怀里。

  只是人在不了,所有的人都不在了,她也不在这里。

  宁缺躺在竹躺椅上,看着湛蓝的天空,想着很多事情。

  当年离开渭城之前,他对马将军说:你不要老、不要死,等我孝敬,离开渭城的时候,他对全城的老少爷们儿说,如果此去混不出人样儿,他就不回来了,现在他已经混到了这个世界最巅峰的位置,终于有脸回来了,却晚了。

  金帐王庭和唐国之间的这场战争,注定将会改写整个人间的局势,但对他来说这场战争其实是另一件事情,与天下无关,只与渭城有关。

  他要把渭城夺回来,他要替渭城出气,同时,他要在渭城找个人。

  时间就在竹椅上缓慢流逝,到了数日之后。

  小院对面的溪畔,传来蹄声,渐缓,接着有口令对照之声。

  司徒依兰微微点头,回应着唐军的行礼,走到小院对面的营帐里,将座骑交给一名亲兵,然后望着对面的小院说道:“怎么说?”

  一名参将摇了摇头,说道:“他坚持。”

  司徒依兰沉默片刻后说道:“多少俘虏?”

  参将说道:“七城寨四周,还有些小的战斗,但基本局面已定,现在被控制住的,如果算上奴隶和妇人孩童,至少有四十余万……”

  司徒依兰的眉头微微挑起,说道:“即便如此,他还坚持?”

  参将沉默不语,看来,对于院中人的坚持,其实他并没有太多意见。

  司徒依兰看着不远处的小院,沉默片刻后走了过去。

  “这是屠杀。”

  她看着竹躺椅上的宁缺说道,情绪很平静,但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宁缺睁开眼睛,看着她说道:“你从军多年,难道没有见过屠杀?”

  司徒依兰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依惯例,女子不死,过轮不死……就算是草原上最野蛮的部落,也会这样做。”

  “这是很多年前,我和她住的院子,我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

  宁缺从竹椅上站起身来,指着小院说道,然后他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出小院,走到城中的街道上,开始给她介绍渭城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

  “这座城里的人,都是我认识的人,那年都死了,草原人攻破城门,闯进城来,拿着弯刀,见人就砍,那时节,他们可有分辩男女高矮?”

  走出城门,站在草甸上,看着渭城土墙上那些有些刺目的野草,他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要这种事情来坚定自己的决心、说服你和别的唐将,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决心从何而来,无论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复仇。”

  司徒依兰随着他的眼光,望向渭城,想着这些年边塞死去的同袍和同族,心情很是挣扎,犹豫说道:“但书院……不是这样教的。”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的复仇,哪怕夫子回来也如此。”宁缺望向晚霞深处那轮刚刚显现的明月,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

  最后他指着渭城土墙上那数十株野草,说道:“也许这是罪孽深重的事情,可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斩草就一定要除根,不然麻烦的还是我们自己。”

  ……

  ……

  数日后,草原人的鲜血浸湿了整片草原。

  这场战争,获胜的唐人就像在谷河外那样,坚定地执行了宁缺的意志,没有留下任何俘虏,自然也没有留下任何后患。

  只是唐军的刀都变得有些钝了。

  宁缺和司徒依兰再次来到渭城外的草甸上。

  集营在四野的唐军,望着草甸上二人的身影,眼神里的情绪很是复杂。

  那些情绪是狂热的崇拜,也是寒冷的敬畏。

  身为百战猛师,渭城外的数万骑兵自然杀过很多人,也见过草原上所谓屠族的恐怖的画面,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杀人的。

  整片草原,仿佛都被血水浇灌了一遍,到处都是刺鼻的血腥味,闻着味道而来的蚊蝇,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声。

  如果不是有阵师布阵,唐军根本没有办法在这里驻扎下去。

  然而阵法可以隔绝蚊蝇,可以淡化血腥味,却没有办法隔阻视线。

  在渭城北方数十里外,那片平坦的原野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座小山,因为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小山在晨光里明亮着。

  唐军们都知道,那座小山是什么。

  他们每每望向那座小山,都会觉得有些寒冷。

  那是座用草原人人头堆起来的小山。

  宁缺站在草甸上,看着远处那座人头山,神情很平静,没有畏惧,没有害怕,也没有那种变态的狂热,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件必须做的事情。

  “当年我在草原的绰号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他望着莽莽的原野,缓声说道:“无论马贼还是王庭的骑兵,都怕我带出去的骑兵小队,因为……我真的很能杀人。”

  司徒依兰没有说话,这些天,她已经有些麻木了。

  宁缺继续说道:“在长安城的时候,我就对别人说过,以往这个世界没有太多机会看到我杀人,以后会有很多机会。”

  司徒依兰看着他的侧脸,说道:“我希望以后永远也不要再有这种机会。”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也希望如此,但那要看这个世界能不能配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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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二章 符与树与桥及上面系着的人

  
      司徒依兰在心里叹息一声,与他告别,牵着座骑向草甸下方走去。

      七城寨的战事已经告终,肃清战场的工作也已经基本完成,她现在要率领骑兵继续深入草原,跟着徐迟的脚步,对金帐做出最后的攻击。

      战争已经结束,杀人才刚刚开始。

      她希望这个世界不要再给宁缺这种机会,自己却不得不继续杀人。

      牵着座骑走到草甸下,她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朝阳正在升起,宁缺便站在朝阳里,身体的边缘泛着金光,看着有些神圣的感觉。

      如果她有机会在宋国都城看到叶苏成圣的画面,或者会把两者联系在一起,只不过与叶苏不同,宁缺站在光明里,把自己站成了一片阴影。

      他有些暗淡,不容易被看清楚。

      司徒依兰忽然很同情他。

      数十万人因为他的一句话死去,他却表现的如此平静,毫不在意——因为他没有找到桑桑,他对这个世界已无爱憎,这种人自然是最可怕的,但这种人,何尝不是最可怜的,他为什么而活着呢?

      唐军启程,渭城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没有阵师的隔绝,无数只蚊蝇发出的恐怖嗡鸣声,像风雷一般回荡在天地间,偶有阴云蔽日,云下有数百只秃鹫发着难听的叫声飞了过来。

      宁缺不在意这些。他这辈子没有看过这么多尸体与血,但像这样程度的凄惨恐怖的画面。已经看过太多太多,多到生厌。

      他走到满是血腥味的荒原里,低头看着脚下那些被血凝成乱团的野草,看着那些被血凝成结块的土壤,一路行走一路沉思,直到走到那座人头山前。

      沉思静观,不是感慨,而是在细细感知其间的气息——金帐国师那座强大的血祭阵法,给了他一些提示,原来人间的力量。并不仅仅来自活着的人。也来自死去的人,他想要运用这些力量,需要怎么做?

      被血水浸泡的原野,被踩出很多足迹。啪啪声里。脚印里积着极浅的血水。极浓的腥意,极多的怨念,直至形成一道清晰的痕迹。

      宁缺在原野上走了整整三天时间。留下很多足迹。

      如果此时有人坐在云端,往下方的草原望去,应该能看到一幅很复杂的图案,那幅图案以渭城为中心,以那座人头山为死穴,以漫漫数十里方圆的血染荒野为幕布,以他的脚印为线条,复杂的令人难以想象。

      这幅图案是座极复杂的阵,或者说,是一道极大的符。

      然后他离开渭城,去了开平。这一次他静观的时间短了些,也只走了一天,因为他已经变得熟练了很多。接着,他又去了渠城,直到把七城寨全部走了一遍,于是七城寨外都有了一座极复杂的血阵。

      如果在天空往地面看的那个人飞的更高远些,应该能看到这七座复杂的血阵就像是七个墨点,联成了一道直线。

      那道线很潦草,很随意,不像是一道完整的笔画,更像是一道笔画的开端。

      七座极复杂的大阵,只是墨点,七阵联成的直线,只是一道笔画的开端,那么这道笔画如果写完整了,会有多长?会有多壮阔?

      在宁缺写出这道笔画之前,永远没有人知道。

      ……

      ……

      布置完这七座大阵后,宁缺回到渭城。

      渭城依然静寂,只有大黑马与那道破辇在等着他。

      大黑马走到他身前,没有流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因为它清晰地感觉到了宁缺的疲惫、感知到了他真实的想法,于是低下头去。

      宁缺伸手,轻轻抚摸它的脖颈。

      不是他在安慰它,而是它在用这种方式安慰他。

      无数草原人被杀死,鲜血浇灌草原,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罪孽与恶名,只是为了写出那道笔画,为了他心里最大的不安。

      那份隐隐的恐惧与不安,就像鞭子,不停地抽打在他的身上,让他灵魂深处剧痛阵阵,让他变得越来越焦虑。

      他急着要离开渭城,去往南方,因为他在渭城没有找到她。

      “我找不到她……观主和大师兄,还有酒徒应该也还没有找到她,但我必须找到她,所以我想请你帮我。”

      宁缺看着破辇里的黑驴,很认真地拜托道。

      黑驴沉默了会儿,无意识地用前蹄扒拉着盘子里的葡萄,即便是傲气懒惰如它,也很清楚,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它曾经的主人,就是死在她的手里。

      很难听的嘎嘎声,响彻渭城外的原野。

      得到黑驴的承诺,宁缺的心情终于稍微放松了些,他翻身骑上大黑马,轻轻一夹马腹,只听得一声欢快的嘶鸣,黑色闪电重现天地之间。

      原野上,出现一道笔直的线条,直指南方。

      天地是片草原,他是野马,不停寻找。

      ……

      ……

      与大战延绵的北方草原相比,中原也不太平,处处烽烟大作。

      隆庆率领的西陵神殿骑兵,在燕国的全力配合下,一路西镇北大营的唐军,一路深入荒原,帮助左帐王庭的残余力量,在荒人的强势攻击下苦苦支撑。

      西陵神殿在完全控制南晋之后,命令南晋的军队同样分成两路。**海亲自率领着神殿骑兵,与南晋的浩荡大军,正在筹划着准备攻击对岸的大河国,大河两岸的风声都变得锋利起来,忠于叶红鱼的裁决神殿旧属,则是在西陵神国和南晋境内进行着血腥恐怖的暗杀,试图延缓联军南下的脚步。

      真正血腥的战斗,没有发生在这些战场上。而是发生在很多不起眼的地方:比如某座不起眼的小县城,比如某个镇上的破落道殿,比如海边某个渔村,比如清河郡富春江畔的某处铁矿,这些地方死的人最多。

      这是因为新教的传播,根植于贫穷与愤怒,那么自然是从这些地方开始,西陵神殿对新教的镇压,理所当然地也在这里进行的最为血腥。

      叶苏死后,新教的声势受到了严重的打压。但没有过太长时间。在唐国的暗中支援下,便重新获得了生命,甚至有了一种浴火重生的感觉。

      陈皮皮早已离开长安,继承着师兄的遗志。在四处传道。沉默而坚定执行着既定的方针。誓要推翻旧道门对这个世界的统治。

      隐藏在各地的大门徒,没有任何犹豫,便接受了陈皮皮的领导。尊先师叶苏为圣徒,奉陈皮皮为教宗,开始向旧世界发起全面的攻势。

      新教在人间的传播,如火如荼。

      西陵神殿对新教的镇压,如山如海,神恩不赐,自有神威庄严恐怖。

      小县城的官衙有一处建筑已经焦黑,据说是前些天新教暴徒点的火,只是那火势有些奇怪,明明县城连续多日未雨,空气极为干燥,火势却没有蔓延开来,只把一处偏僻的厢房烧毁,厢房里却有位怀孕的婢女。

      今日审案,县令以难以想象的效率做了结案陈辞,十余名新教信徒,被押送至县城里唯一那座道观,当着全县百姓的面,被架上了火刑台,片刻后便被烧成焦尸,人们的眼神有些惶恐,或者没有同情,却有害怕与愤怒。

      ——人们注意到,那些新教信徒的眼神是那样的愤怒而绝望,他们在火焰里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有很多百姓知道那名婢女和县令之间的关系,而县令的夫人的舅舅正是道观里的神官,那位夫人很善妒……

      东海畔某个渔村里,基于同样荒谬的理由,二十余名新教信徒,被忠于族长的男丁和州城神官派来的执事捆死,然后系下沉重的石块……随着令人心悸的噗通声,这些新教信徒被沉入大海,变成了可怜的冤魂。

      某个小镇破落的道殿前,前日被拥挤人群推到墙上,从而额头受伤的神官,看着那些愤怒的民众,苍白的脸颊上满是杀意,眼睛里充满了恶毒的火焰,厉声喝道:“谁再敢不交钱,这些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七名身着盔甲的西陵神殿骑兵,神情漠然地站在道殿石阶下,居高临下看着那些愤怒却不敢反抗的民众,在他们的马前,血泊里倒卧着十余名民众的尸体。

      与这些充满残酷杀戮的地方相比,清河郡显得要相对平静很多,明明这里还有很多人——尤其是青年人心向故唐,新教在暗中传播的也极快,但至少表面上显得很平静,或者是因为横木立人和他的大军在这里。

      这不代表横木立人很仁慈,也不是说清河郡民众的血性在十余万联军之前尽数破碎,而是因为杀戳已经提前开始,血已经流了太多,所以才有平静。

      在富春江畔铁矿里最先开始反抗的数万名矿工,被杀了很多,阳州城和城郊的新教信徒,也被杀了很多,总之,横木立人杀了很多人。

      阳城州外通往北方的笔直官道两侧,原本种着很多青树,此时春深夏初时节,本应该郁郁葱葱,青翠喜人,然而却并非如此,因为几乎每棵道树上都挂着一名反抗者的尸体,腐臭的味道熏的青叶片片凋落,画面看着极为恐怖。

      富春江两畔也被恐怖笼罩着,线条优美的小桥间悬着一具具尸体,鲜血和难以形容的汁液,从那些僵直的脚上淌落,落入江水和溪水里,曾经清澈无比、养育了清河人无数年的水,已经变得血色一片,薰鼻难闻至极。

      美丽而宁静的清河郡,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曾经热闹的阳州城,人人道路以目,死寂压抑,那些念念不忘千年之前故国、一心想着要离开唐国的诸阀贵人,看着现在的画面,会不会后悔自己曾经的决定?

      就算后悔,他们也已经没有任何办法。

      现在的清河郡,已经完全被西陵神殿骑兵及南晋军队控制,尤其是当横木立人展现了自己铁血的手腕和难以想象的强大实力之后,没有任何人敢起异心。

      一座神辇,在阳州城的直街上缓缓行过,来到那片幽静的湖前,所有看到这座神辇的人,纷纷跪倒在地,表示自己对昊天的敬畏,稍远些的街巷里,更多的人家则是用最快的速度关上了门窗,生怕被谁看到。

      万重幔纱里,横木立人神情宁静,稚嫩的脸颊上带着天真的神情,即便当他看到湖畔被木桩贯穿身体的那些罪人尸体,也依然如此。

      他真的不在意这些血腥的画面。

      因为这些画面,本来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认为自己既然是昊天的儿子,那么便拥有统治号令这个世界的权力,无论是谁胆敢违背他的意志,都应该去死。

      湖风轻袭,幔纱微微摇动。

      极淡的花香混着极淡的血腥味,穿过纱幔,来到他的鼻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情天真而陶醉,所以显得很残忍。

      或者是因为湖风有些微寒,或者是因为吸的太深的缘故,他忽然咳嗽起来,白皙的脸上涌出两团不正常的红晕,显得有些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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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三章 又见青峡

  
      横木立人的双眉挑了起来,因为想起什么,不再像先前那般宁静喜悦,容颜扭曲,格外愤怒不堪,尤其是当他低头望去时。

      他穿的神袍很宽大,低头便能很轻易地看到自己的胸膛。

      他虽然是昊天的儿子,但至少在人间还是凡人,所以胸膛上有两个**,但这时候却好像多了一个**——那是一颗黑色的棋子。

      这颗黑色的棋子,深深地锲在他的肉里,让他觉得很恶心。

      “我要杀了你们。”

      横木立人低吼道:“我一定要杀了你们!”

      他清稚微尖的声音在湖面上不停回荡,辇旁的神殿骑兵以及十余名红衣神官,惊恐地跪下,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横木立人真的很愤怒。他本以为自己这时候应该已经杀进了长安城,至少也应该到了长安城下,谁能想到,现在……还在清河郡里!他有强大的下属,有神殿骑兵,有十万大军,却被唐人拦在了……青峡之南!

      又是那道青峡。

      很像当年。

      横木立人曾经遗憾地感叹过,君陌断臂,他再也无法看到一人守青峡的画面,也错失了击败最强大的君陌的机会。

      现在君陌在西荒,大先生不在,余帘不在,陈皮皮不在,宁缺也不在……然而他却依然被拦在了青峡之南!

      在清河郡北部的田野上,西陵神殿联军与唐国镇南军已经交战了数十日。双方各有胜负,横木最后亲自出手。竟反而中了书院的埋伏,受了不轻的伤!

      曾经的那些感叹,现在仿佛变成了一记记耳光,每当横木想起一句,便觉得脸上一辣,然后极痛极痛,痛到快要发狂!

      “几个洞玄境的小蝼蚁……也能拦住我?”

      横木立人低着头,看着那颗黑色的棋子。微微扭曲的眉眼间,尽是厌恶的神情,声音从齿间传出,寒冷到了极点。

      他闭上眼睛,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气,神辇四周幔纱开始疯狂地舞动起来,狂风大作。湖面上的空气被他尽数吸入胸膛。

      他的胸膛微微隆起,神袍猎猎作响。

      这一次,他没有咳嗽。

      一道不属于人间的力量,来到了人间,来到了他的身体里。

      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嵌在他胸膛里的那颗黑色棋子。瞬间裂成无数粉末。

      他睁开眼睛,望向青峡的方向,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杀意。

      他的伤已经好了,那么。就该那些人死了。

      ……

      ……

      自清河郡叛乱后,青峡对于唐国和书院来说。便是真正的国门,因为南方已经尽数归于道门,这里是必守之地。

      数年前举世伐唐,唐国起用了藏了数百年的手段,黄鹤教授和朝廷的阵师联手,不惜以本身修为为代价,催动青峡里的大阵,直接埋葬了无数敌军和强者,而在随后的数年里,唐国则开始重新开拓青峡里的道路。

      封死青峡,或者可以更简单地御敌于国门之外,但唐人更想做的事情是杀出青峡,击溃所有的敌人,收复失去的土地。

      只是在西陵神殿联军的威压、尤其是横木立人的威胁之前,现在扼守唐国南方咽喉的镇南军及羽林军,暂时还没有南下的布置,沉默地守在青峡深处,以地势、距离为武器,将那些强大的敌人,挡在了青峡之外。

      连续数十日的战斗让唐军有些疲惫,那些深藏在峡谷里的兵所也变得安静了些,只有一处兵所有些特殊,明明已经是深夜,却依然很热闹。

      有人在吵架。

      “我以前就说过,论起棋艺来,我肯定是当世第一人,师弟,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可你偏偏不肯认输,拖着我下了这么多年,不累吗?”

      “师兄,你要说别的事情,我就忍了,但这种事情,我是断然不会忍的,明明这些年下过四百九十二盘棋,我还比你多赢了一盘,我怎么就不是你的对手呢?”

      “那盘棋是三连劫!怎么能算我输?”

      “按我从小学的规矩,那就是我赢啊,自然就是你输。”

      “呸呸呸!反正棋盘上的手段你不如我。”

      “凭什么?”

      “就凭前些天横木误闯棋阵,最后伤到他的是我的黑棋!而不是你的白棋!”

      “如果不是我的白棋妙夺天工,怎么能困住他?”

      “那前些年呢?不要忘记,熊初墨最后也是靠我挡着的!”

      “我呸!如果没三师姐,你早就嗝屁了!”

      昏暗的兵所里,许家伦低头专心煎着药,就像没有听到这段对话,这些天听这些人吵架,实在是听的有些腻了。

      书院五师兄宋谦,看着对面嘴硬的八师弟,愤怒地难以自已。没想到,侧面传来了两道更愤怒的声音。

      北宫未央举着自己缠满纱布的手,似在炫耀又似在示威,大声嚷道:“没我挡住那些神殿骑兵,你们那破阵早就被冲垮了,哪里还能困住横木?”

      “还有我,你可不能忘了我……”西门不惑同样举起缠满纱布的手,提醒道,然后他望向五师兄和八师兄,冷笑说道:“不要忘记,青峡这儿我们可是守第二次了,论位次你们在前面,论功劳,你们可别想着跑前面去。”

      他这话哪有人肯听,尤其是说的太过生硬,顿时激起了师兄们的好胜心,一时间,兵所里唾沫横飞,脏话满天,好生吵闹。

      “好了好了,别吵了,先吃药。”

      王持走了过来,阻止了四人继续幼稚下去。

      灯被调亮了些,这才能清楚。四人现在都躺在床上,浑身裹着纱布。到处是药味和血味,也不知道究竟受了多重的伤,但很明显,已经没有再战之力。

      喝完师弟配的难闻的草药,房间里变得安静了很多。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北宫未央忽然问道:“十一,你的毒药能不能拦住横木?”

      又是很长时间的安静。

      王持摇了摇头。

      “从来没有听说过逾五境的大修行者会被药毒死。”

      宋谦的神情有些淡,看淡生死的淡。

      “横木已经逾过五境。如果不是他轻敌,我们四人联手借着青峡里残存的阵意阴了一道,没有人能拦住他。”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压抑了很多,先前的热闹,这些天的热闹,都来自于得意,他们很得意。像横木这样逾过五境的大修行者,也败在了自己的手里……然而,对方的伤总是会好的,接下来该怎么办?

      战争的形态早已经改变,横木不可能踏进同样的两条河,谁能拦住这样一位强者?如果拦不住。唐国如何守住这道国门?

      王持忽然轻声说道:“算日子……北边的事情应该已经结束了。”

      西门不惑皱眉说道:“虽然师姐当初是这般计划,但……金帐何其强大,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被击败?我不抱希望。”

      “我不管了。”

      北宫未央有些恼火,说道:“四个没用的残废,加上十一这个花痴。还打个屁啊!如果宁缺再不来,我可不管了。”

      王持有些不悦。说道:“花痴是个女子,师兄你不要瞎说。”

      西门不惑有些不悦,说道:“怎么能把事情都扔给小师弟?”

      北宫未央把被子往头上一盖,嗡声嗡气说道:“我倒是想扔给大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姐,但他们得来啊!反正我可打不过横木那丫!”

      油灯再次变得黯淡起来,就因为这句话。

      那场青峡伏袭,书院四弟子用尽浑身手段,还借了前贤留下的阵意,占尽所有优势,结果却只能伤到横木,而自己则是身受重伤。

      如果横木没有轻敌,如果没有那些条件,他们想不到任何办法能够战胜对方,每每想及,那日横木凭借那道磅礴的力量,强行破阵而出时的画面,他们都会沉默,然后警惕凛然,直至惴惴不安,心生悸意。

      许家伦煎好了第二轮药,走到床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被角——当年的小书童,现在已经变成了真正的少年,眉眼清秀喜人。

      北宫未央掀开被子,有些烦,说道:“天天喝药,有啥用啊?”

      “不喝药,难道就有用吗?”

      许家伦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少爷说过,如果怎么做都没用,那么你是做还是做还是做呢?当然还是得做,因为只有去做才有可能,不做就没可能。”

      房间里忽然变得安静了起来。

      先前压抑甚至有些绝望的气氛,顿时被这句话冲淡了很多。

      北宫未央在王持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身来,端过药碗,大口大口地喝着,宋谦等三人,也是以最快的速度喝着药。

      他们要尽快地复原。

      哪怕打不过横木,也得多些力气,让对方也多费些力气。

      ……

      ……

      清晨时分,薄雾渐去,晨光洒落青峡。

      一骑自北而来。

      幽静的峡谷里,蹄声异常清晰。

      深夜值守的唐军,从看似简陋、实则坚固的崖体箭垛后探出身来,没有警惕地拉弓待射,因为看的清楚,来骑是从北方来。

      骑是黑骑,人也穿着黑衣。

      正是宁缺和大黑马。

      宁缺黑色的书院院服上满是风尘,大黑马在泥塘里养了数年的肥膘,在千里奔波里迅速消失无踪,现在显得格外精骏,也很疲惫。

      从渭城至青峡,数千里路程,他与大黑马未曾真正的休息过,昼夜不眠,只在路过杨二喜家时,喝了锅大碴子粥,打了个盹。

      随着时间的流逝,书院早已不再是联系世内世外的神秘地方,经过朝廷的宣传还有军营里像北宫那样大嘴巴之人的述说,宁缺的形象还有他的武器、座骑,都是唐人津津乐道的内容,此时看着峡谷里那匹明显不凡的大黑马,看着他身上的铁箭铁刀,很快便有人猜到了他的身份,然后迅速传播开来。

      青翠的峡谷两侧,隐蔽的兵所箭垛后方,越来越多的唐军站起来,望向峡谷里南下的宁缺,有的人起来的匆忙,不停地揉着眼睛,打着呵欠。

      十三先生终于到了。

      陡峭的山崖上,唐军的议论声渐渐汇在一处,变成兴奋的喝彩声,沿途数万羽林军和镇南军发出真心地欢呼,也有那胆大的士兵大声地打着招呼。

      宁缺抬头望向峡谷两面,笑着挥手打了打招呼。于是青峡里的欢呼声、喝彩声顿时变得更大,直似要冲破清晨的天空,把昊天的神国都要震翻。

      终于到了青峡出口。

      宁缺提缰,大黑马停下前进的蹄步。

      青峡在这里收束成一道数丈宽的缝,从峡内向外看,便是清河郡北方那片肥沃的原野,时值深春初夏,放眼望去,都是幽深的绿。

      峡谷内外有很多陈旧和新鲜的战争痕迹,有很多发乌的血渍,有断裂的箭枝,那些裸露的石壁上密集的箭簇划痕,昭示着战斗的激烈程度。

      这里是大唐的国门,数年前的那场战争,今年的这场战争,决定长安城安危的战场,始终就在这里,就在这片青峡间。

      宁缺曾经数次进出青峡,今日再至。

      他站在峡内,看着峡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何时,王景略出现在他身旁,和他一道向南方望去,神情非常凝重,眼神里的杀意没有做任何掩饰。

      “一定要杀死横木。”

      宁缺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当然。”

      当年被颜瑟大师逐出长安,从军跟随许世后,王景略便瘦了很多,现在他更加消瘦,看着就像是枯枝一般,这让宁缺有些意外。

      “你已破知命境的门槛,为何如此?”

      王景略想着那夜清河郡里的屠杀,想着那些他辛苦召集的勇敢的诸门阀的年轻人,还没有来得及成熟,便成为从枝头坠落的果实,摔个稀烂,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说道:“悲痛使人成熟,也让人畏惧。”

      宁缺侧身,望着他问道:“你在畏惧?”

      “是的。”王景略沉默片刻,说道:“你没有与横木朝过面,不知道他强大到什么程度,我知道,所以我很害怕。”

      宁缺重新望向南方,笑着说道:“而你要我杀死他?”

      ……

      ……

      (最近非常辛苦,过些天向大家报告辛苦的原因。身体挺好的,纯粹是工作原因,屁股都坐的痛了,下午按摩不是很爽,等老婆下周过来打我一顿或者会舒服很多,哇哈哈哈,我就这么贱,谁不服就来打我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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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四章 下阳州(上)



    王景略说道:“他虽然强大,但我可以帮你确定他的方位……就像以前我们说过的那样,到时候你就shè,如果一箭shè不死,多shè几箭。”

  宁缺摇头说道:“你会死的。”

  “我不怕死……当年在长安城里,颜瑟大师写出那道井字符的时候,我就该死了,那年熊初墨杀死许世大将军的时候,我也该死了,那天夜里,整个清河郡都被血洗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王景略看着南方,说道:“只要能杀死他,我可以死无数次。”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他不值得你去死。”

  说完这句话,他翻身下马,松开缰绳,让大黑马自去休息,跟着王景略,向峡口侧方深处的一处兵所走去。

  走进兵所,他还没来得及给五位师兄请安,迎面便扑来了一阵凄惨的哭声。

  北宫未央用颤抖的手指着他,唇角同样不停颤抖,悲痛愤怒地大哭说道:“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哭要失声才痛——把话说的如此清楚,脸上一点泪水都没有,自然是假哭,宁缺没好气道:“我都快把屁股颠成两瓣了,还嫌不够快?”

  北宫未央被他戳穿,也根本毫不尴尬,恼火地指责道:“你们这些会打架的家伙,就尽在北边西边玩,最重要的这里,就扔给我们几个文人雅干,实在是太过无耻!反正我不管,我们吃了大亏,你得替我们报仇。”

  宁缺看着重伤在床的四位师兄,无奈说道:“你说怎么报?”

  不等北宫开口,五师兄宋谦寒声说道:“自然是要杀了他!”

  宁缺下意识里看了王景略一眼,不解问道:“我收到的军情纪要里说,师兄们在战场大放异彩,成功地击杀横木,怎么感觉像你们吃亏似的?”

  北宫未央恼火说道:“阵法和计谋,都是你和三师姐设计的,难道你不清楚细节?可就这样还没有yīn死他,我们反而被揍成了猪头,怎么看都是给书院丢人,当然是吃了大亏,小师弟你一定得把这场面找回来。”

  宁缺从王持手里接过参jīng汤一饮而尽,顿时觉得jīng力恢复了很多,又从许家伦手里接过滚烫的毛巾擦了把脸,望向众人问道:“先前王景略说要杀他,现在师兄们也说要杀他,杀他自然是要杀的,只是何至于如此念念不忘?而且杀便杀罢,又说他极不好杀,你们到底想要说啥?”

  北宫未央赞道:“虽然押韵押的极无趣,但终究是在押韵。”

  宁缺不理他,把毛巾扔回给许家伦,说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你们到底想做些什么,直接说可不可以?”

  宋谦在屋内排行最高,众人齐齐望向他。

  他肃然说道:“说这些,是想你谨慎些,横木太强,或者我们应该先守一阵……青峡天然好守,加上我们的阵法和施毒,应该能撑到师兄赶过来。”

  他忽然想到一椿极重要的事:“师姐呢?”

  “她受了些伤,需要养段时间。”宁缺说道:“至于守……我不同意,最初拟定的计划不是这样,师姐也不会同意。”

  “金帐王庭果然强大,师姐果然还是受了伤……如果她和你一道前来,我绝对没有任何异议,该攻阳州就攻,但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总是要南下的。”

  见宁缺没有改变主意的想法,北宫未央拍掌而笑,说道:“我就说小师弟不会同意,终究还是要解决怎么杀横木的问题。”

  宁缺说道:“我从来没有反对过这一点。”

  宋谦说道:“关键是怎么去杀……现在看来,最有成算也最安全的方法,自然是动用元十三箭,让王景略去做诱饵。”

  王景略向前站了一步,面带微笑。

  宋谦在王持的搀扶下起身,走到宁缺身前,说道:“如果王景略还不行,那就轮到我们四个人登场,用阵法把他的境界逼出来。”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从先前到现在,你们一直在说横木如何厉害,如何厉害,就是想说服我接受你们的安排?”

  宋谦像所有书院后山的人一样,脸皮极厚,闻言面不改sè,说道:“横木本来就厉害,我们的安排那也是相当不赖。”

  北宫未央见场间气氛有些低沉压抑,再次开口赞道:“这押韵也极准。”

  宁缺未作思考,直接说道:“我不同意。”

  宋谦等师兄弟对视一眼,叹道:“就是担心你不同意,所以才会上演这出戏,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们的心意。”

  北宫未央正准备说话,宁缺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不管押不押韵,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我不同意守,也不同意用你们的命去换横木的命。”

  他望向王景略,说道:“刚才说过,他不配。”

  众人闻言沉默,用心安排的宣传攻势没有任何作用,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办。宋谦担心说道:“那怎么杀死横木?”

  宁缺说道:“怎样杀死一个人?当然就是把他杀死。”

  这句话听着是废话,仔细想还是废话,但世间往往就是这种双重废话才能代表绝对真理,比如怎样去爱一个人?当然就是去爱她……

  “他已经逾过五境。”

  宋谦想着那天阵里破天而落的那道磅礴的力量,神情变得愈发严峻,看着宁缺说道:“我知道你擅长战斗,但境界之间的差距,怎么弥补?”

  “观主已入清静,千年以降,只有老师和师叔比他强,但大师兄和三师姐联手便能与他战,我能用长安城把他砍的人事不省。”

  “莲生在五境那道门槛来回,境界高妙难测,我与山山、叶红鱼,一知命初,一洞玄上,一洞玄初,却能破了他的局,把他变成一捧骨灰。”

  “修行者被普通人斫成肉酱,高手被低手打落尘埃,我一箭把隆庆shè成白痴,老师他去神国和昊天打到现在这时候。”

  “战斗这种事情,与境界有关,却又无关,境界之间的差距,真的需要弥补吗?我不这样认为,横木想来也不会这样认为。”

  宁缺连续说了三段话,神情平静,语气坚定,掷地有声,说完这些话后,看师兄们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向兵所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宋谦等人没有说话,直到他离开兵所,才摇起头来。北宫未央看着众人语气沉重说道:“小师弟……今天也很奇怪,以往他要做什么事情,向来是做了再说,何时像今天这样先说这么多话?”

  宋谦略一沉吟,说道:“小师弟是在解释,向我们解释,更是向他自己解释,看来面对横木,他也没有多少信心。”

  听着这话,兵所变得愈发安静,久久都没有人说话。

  ……

  ……

  王景略跟着宁缺一道走出营房,向中军帐方向走去,走了约摸半里地,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很没有信心?”

  他的想法和兵所里的书院师兄们很相似,如果宁缺真的有把握战胜横木,何至于要解释那么多,解释或者不是掩饰,但肯定有事。

  宁缺有些意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说道:“什么信心?”

  王景略沉默片刻,说道:“战胜横木的信心。”

  宁缺微微挑眉,想了想才想明白他的意思,无奈一笑,说道:“那些话是说给师兄们听的,我不想他们和你去做那些愚蠢的事情。”

  王景略说道:“牺牲不代表愚蠢。”

  宁缺说道:“无谓的牺牲就是愚蠢。”

  王景略问道:“那你准备怎么胜横木?”

  宁缺说道:“杀了他,自然就胜了他。”

  这还是一句废话,就像先前在兵所里,他回答怎样战胜横木,几乎是一模一样无趣而永远正确的逻辑。

  这没法说服王景略,他盯着宁缺的眼睛,执着问道:“怎么杀?”

  宁缺笑了起来,问道:“想知道?”

  王景略嗯了一声,神情很坚定。

  宁缺转身向着镇南军中军帐方向走去,留下一句话在青峡里飘荡:“等我杀死他的时候,你就会知道怎么杀了。”

  ……

  ……

  宋谦等书院弟子和王景略坚持、镇南军和羽林军的主帅,也坚持认为付出相应的牺牲,再动用元十三箭,才是战胜横木最好的方法,但宁缺依然反对,而当别人反对他的反对的时候,他则会继续坚持反对。

  他是书院小师弟,依序列论并不是太高,但他是现在书院事实上的领导,至于大唐朝野,更是唯他马首是瞻,所以他的坚持很有力量,无论宋谦等人和唐军将领们如何想,终究还是要按照他的命令去做事。

  第二rì清晨,唐军南出青峡,来到清河郡北那片肥沃的原野间。

  这是自清河郡诸阀叛乱后,唐军第一次真正踏上这片土地,其时晨光清美,晨风怡人,军旗在风里舞动,在光里鲜活。

  金帐王庭覆灭的消息,经由宁缺告诉诸将领,再加上刻意的行为,很快地便在军里传播开来,盘崌北方多年的强敌,一朝变成了幻影,唐军士气大振,再看着这片曾经的疆域,只觉得胸怀一片壮阔。

  哪怕那些担心横木的将领和修行者,在此时此刻,也自心旷神怡,不为看到了传说中的美景,只为来到了这片美丽的景sè里,唐人终究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走出青峡,便是这个过程的第一步,只是需要走的稳一些。

  镇南军及羽林军共四万骑兵,再加上数量更多的老练步卒,组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黑压压地涌出青峡,漫过田野,向着南方而去,沿途根本没有遇到任何有力地抵抗,那些藏匿在小镇乡村里的诸阀武装,在唐军的面前,就像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不要说阻拦,就连延缓唐军南下步伐的速度都做不到。

  传闻里那些清美至极的小桥流水,chūn江美园,出现在十万唐军的眼前,他们沉默而平静地欣赏着、喜悦着,然而很快他们便无法再保持这种情绪。

  到处都是死人。

  小桥流水间,chūn江美园里,到处都是被绞死的人,至少数千具尸体被悬挂在树梢,在桥头,在园门,有的尸体已经腐烂,有死者依然怒睁着双眼,曾经静美的大唐南方家园,现在仿佛变成了一座极大的坟墓。

  由青峡至阳州城,沿途数百里,到处都是这样凄惨的画面,唐军连破城镇,再也无法喜悦起来,他们的神情异常凝重,脚步越来越匆匆。

  人们很清楚,此时清河郡里被悬着的那些死者,必然是同胞——是的,清河郡数年前便叛出大唐,但这里依然生活着很多心怀长安的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只要心怀大唐,那么便是唐人,便是同胞。

  唐军沉默地行军,匆匆地南下,没有解下那些被悬着的死者,没有投注更多的关心,没有默哀的仪式,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阳州城,把西陵神殿和南晋的军队赶出这片疆土,如此才能真正地告慰死者。

  又是一个清晨,唐军出现在阳州城下,无数军旗在晨风里招摇,战马轻嘶,锋刀出鞘,一道肃杀的气息,直扑那座古城。

  阳州城里一片慌乱,唐军出青峡的时候,诸阀以及西陵神殿的大人物们便收到了消息,但没有人能够想到,唐军竟然来的如此之快!

  阳州是大城,即便放在整个唐国来比较,也能排进前五,极难被攻克,唐军没有借着势头一举攻城,镇南军和羽林军的将领强行控制住军卒的情绪,在城北十里地外的一大片缓坡间开始扎营,一时间到处都是夯土的声音。

  一名唐兵正在砸木桩,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抬头望去,只见阳州城门缓缓开启,黑压压的骑兵像cháo水一般涌了出来。

  ……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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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 下阳州(中)

  
  只是略一扰嚷,唐军便迅速恢复了平静,布营的布营,立桩的立桩,阵势渐成,从将军到士兵,都很清楚,道门的联军之所以出城,是为了配合防守,而不是他们有胆量趁着唐军立足未稳便来攻。

  唐军依然自信,只是警惕却也没有减弱几分,阳州城里陆续传来军情细报,西陵神殿向联军里补充了很多神官,唐军里的天枢处高手还有阵师,在战场上或者可以抵销那此神官的神术,可谁能够阻止横木立人?

  那位年轻而传奇的西陵大神官,前些天受的伤已经痊愈,像他这样级别的超级强者,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如果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他完全可以在西陵神殿骑兵的配合下,逐一清扫唐军里的修行者,只要将阵师符师尽数杀死,神殿骑兵掩而攻之,唐军如何能敌?

  今日唐军压境,阳州城墙上的那些门阀之主和南晋将领还表现的如此平静,行军布阵也极有条理,很明显他们也很清楚,只要横木立人在,联军便立于不败之地,阳州永远不会陷落,那么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唐营中军帐前,数十骑在草甸上看着阳州城的方向,事实上那些将领都在看宁缺,这场战争现在看来,关键就在于他与横木之间的胜负。

  没有人相信宁缺能杀死横木立人,虽然他是书院十三先生,在唐国军民心中拥有难以想象的崇高地位,但那个人是横木立人,是昊天的儿子。

  人们只希望宁缺能够战胜、或者哪怕是拖住横木立人,在唐军铁骑确定胜势之前,不让横木影响到战场上的具体走势。

  宁缺仿佛察觉不到人们的眼光,静静看着阳州城,看着城外的田野田野间的官道,道畔两侧的青青离树——或者是横木立人不想被影响观景的视线的缘故,西陵神殿处死的新教信徒和心向故唐的年轻人的尸首没有被悬挂在这片田野间只是因为战争和肃清,农夫哪有心情种田,于是田野尽废。

  阳州城前没有青苗,只有野草和野花,现在是深春或是初夏,宁缺记不得了,看着轻烟里的繁花,感受着这片野性十足的繁华,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烟花三月下扬州。”他低声念道。

  宋谦等人被横木立人伤的太重,再如何吃药也无法这么快便站起来被留在青峡里养伤,今日跟着宁缺来到战场上的书院弟子只有王持一人。

  王持摇头,说道:“繁花之期,已是五月。”

  宁缺想起自己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似乎正在落雪,时间走的未免太快了些,不禁有些感慨,说道:“哪有精力去记这些事情。”

  时间,本是最重要的事物,只是他北赴荒原,南来清河要杀很多很难杀的人,要做很多很难下决定的事,那些,似乎真的比时间更重要。

  “十一师兄,我先行一步。”宁缺对王持说道。

  王持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说道:“如果不成,别逞强。”

  宁缺笑了笑,轻提缰绳,大黑马缓缓提蹄踩着肥沃的原野而行,一路野草折腰、野花碎裂向着阳州城而去。

  一骑至阳州城下,引来数十枝稀稀拉拉的羽箭。

  大黑马看着城墙上那些敌人,神情很是无谓,大概觉得很没有意思,宁缺也没有避,看着那些箭,落在前方的田野上。

  有人看着神骏的黑马,看着马背上那名穿着黑色院服的男子,终于想起了传闻里的那些形容,顿时惊慌失措,大声喊了起来。

  “宁缺!”

  “十三先生!”

  “书院来了!”

  认出宁缺,阳州城头顿时一片骚动,到处都有人影晃动,沉重盾牌移动的声音,险些要把人的耳朵震聋。那些神情傲然的红衣神官,脸色瞬间变得极度苍白,挥舞着手臂,尖声喊着:“速速报与神座!”

  白海昕数年前便亡于青峡之前,现在出任南晋主帅的将领,是他的妻弟董微,平日在部属面前表现的极为沉稳自信的董微,此时早已躲到了三层盾牌的后方,看着城墙下宁缺肩上的那道铁弓,身体难以抑止地颤抖着,声音也颤抖地极为厉害:“十三先生稍待!神座大人马上便来!”

  整个人间都知道宁缺的强大与可怕,就像唐人担忧横木立人的强大一样,宁缺的名字对唐国的敌人来说,也有某种恐怖的威慑力,现在幸亏那把铁弓安安静静搁在他的肩上,不然董微和那些红衣神官,根本喊都不敢喊出声来。

  即便能喊,也不是喊战,而是说神座大人马上就会来,您再等等——对于世间的人们来说,像宁缺和横木这样级别的绝世强者,和神仙没有任何区别,既然今天注定会上演一场神仙打架,那么他们这些做小鬼的何必自取灭亡?

  ……

  ……

  宁缺抵达阳州城下的消息,在最短的时间内,传到城内横木立人的耳朵里,他天真的脸上流露出真诚的笑容,有些欣慰说道:“终于还是来了。”

  一名神官在辇畔低声说着最新收到的军情,将西陵神殿刚刚收到的金帐王庭溃灭的消息,以及宁缺在渭城一箭封万骑的画面,都说了出来,然后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诚恳而谦卑地请求神座大人切切不可轻敌。

  横木立人笑了起来,显得很天真很残忍很满意,喃喃说道:“再强大又如何?他终究只是个凡人,而我却是真正的神子。”

  是的,他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西陵神子,隆庆根本没有资格和自己相提并论,如果不是看在隆庆一直很沉默的份上,他早就要把这个尊号变成唯一的存在。

  “宁缺,我会来城外会你。”

  横木立人看着北方缓声说道,有些稚的声音凝结成束,激起辇前的万重幔纱,破空而飞掠十余里地,在城外的田野上空像春雷般炸响。

  轰!

  阳州城上很多士兵被这道雷声震的险些昏厥好不容易才勉强撑住身体没有倒下,待他们醒过神来后,却流露了欢欣鼓舞的神情。

  神座大人随意一句话便有如斯天威,境界早已超人间的范畴,城下的书院十三先生再如何厉害,又如何能是神座大人的对手?

  宁缺微低着头,看着田野上的野花,神情宁静,大黑马低着头,嚼了朵野花,觉得味道不好,便吐了出来就像是根本没有听到那串春雷。

  “来城外见我?”

  他抬头望向阳州城,说道:“我是此间的主人,我想怎么见你便怎么见你。”

  没有刻意用浩然气加持,只是寻常说着,自然不会像横木立人那句话般威动天地,但他知道,横木立人应该能听到。

  说完这句话,他从怀里取出一把丸子,塞进大黑马的嘴里。

  大黑马不敢违逆,苦着脸咔嚓咔嚓嚼了,用最快的速度吞进腹中,然后赶紧低头,挑着还有露水的青草嚼了好些,才没有被那味道薰坏。

  那把丸子都是王持配的药丸,效用很猛,味道却着实不咋嘀。

  宁缺也喂自己吃了一把,望着阳州城下黑压压的西陵神殿骑兵和南晋骑兵,伸手轻轻抚着大黑马颈间的鬓毛,说道:“你出身镇南军,被我在书院外挑中,才离开军部牧场,怎么看你都应该算是匹战马。”

  大黑马马首微点,表示赞同。

  他说道:“我和你去过很多地方,战过很多敌人,但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我是骑兵出身,你是战马出身,难道不觉得遗憾?”

  大黑马很想说自己并不遗憾,却不敢,而且感受着那些药丸在身躯里逐渐散发的效用,它觉得自己的血液正在不断地升温,很想去狂野地冲刺一把。

  这就是热血的感觉?

  它想起上次有这种感觉和冲动,还是很多年前在荒原左帐王庭竞速大会上看到那匹骚而贱又美的大白母马露出想被人骑的模样的时候……

  大黑马的鼻息变得粗且急了起来,不停地喷着灼热的气息。

  宁缺解下铁弓,很随意地拉弓至满月,瞄向阳州城的方向。

  城上城下有无数双目光一直注视着他哪怕最微小的动作,至少有一半的目光大概一直落在他的肩上,落在那把黝黑的铁弓上。

  当他挽铁弓,瞄准阳州城,顿时引发一阵骚动,无数声恐慌的叫喊。

  诸阀门主还有联军将领们对元十三箭的恐怖了解最深,警惕最深,盯的也最紧,所以他们的的反应也最快,只听得唰唰唰无数声声音,无数人极狼狈地齐齐抱头蹲下,看着就像被疾风吹倒的野草,那草自然谈不上劲。

  那些在城门前的骑兵,明明只是被箭簇指着,却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坠向死亡的深渊,有人拼命地鞭打着座骑,有的则是失魂落魄忘记动作,任由座骑拖着自己向旁边避去,只是极短的时间,竟空出了一大片。

  宁缺的箭与阳州的门之间,空空荡荡,无一物可以遮蔽。

  他松开弓弦,他用的并不是元十三箭,而是一枝普通羽箭。

  嗖的一声,羽箭落在阳城州新修不足两年的城门上,那扇城门极厚,锋利的箭簇带着箭身深入半尺,却依然无法射穿。

  去势似乎已尽,羽箭不再前行,剧烈地震动起来,箭尾与空气高速地磨擦,带出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嗡鸣声,嗡……

  羽箭深深地扎在厚重的城门里,随着这种速度极为恐怖的震动,相接触的地方开始变得酥软,下一刻甚至出现了一道极细的裂缝。

  就在羽箭落在城门的那瞬间,宁缺动了。

  一声蛮横的嘶鸣,撕破阳州城外的宁静的天空!

  大黑马没有人立,低着头,后蹄重重地蹬在地面上,松软的田野竟被它蹬的震起了两蓬极夸张的泥雨,和一大片烟尘!

  泥雨烟尘相继而起,遮住后方让唐军的眼睛,迷住他们的视线,待烟尘渐敛,他们重新望向场间,发现大黑马已经到了百丈之外!

  瞬间百丈,这是何等样恐怖的速度!看着田野间那道笔直的烟尘,看着如闪电般冲刺在最前方的大黑马,万众俱静!

  阳州城近了。

  有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暴喝一声,手执符刀,试图拦截。

  宁缺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大黑马也没有看他。

  只听得暴喝瞬间变成惨嚎,那名骑兵统领被震到了天空之上,鲜血从他的脖颈间和盔甲深处喷涌而出,下了一场血雨。

  阳州城再近。

  一名南晋剑师拔剑意欲偷袭,他虽然不是剑阁弟子,却也学了些剑阁的剑意,讲究身前一尺,所以他紧紧地握着剑。

  他想把剑在最强大的时刻递出去。

  大黑马撞向他的身体。

  那名南晋剑师没有来得及出剑,因为大黑马来的太快,快到超出他的想象和所有的计算,甚至比他的剑还要快上无数倍。

  身前一尺?

  他的剑刚刚出鞘,便被大黑马撞回!嗤的一声响,鲜血狂飙,那名南晋剑师的身体从中而断,竟是惨被自己的剑腰斩!

  挟着狂暴的烟尘,大黑马冲进了十万骑兵。

  它是那般义无反顾,大义凛然,凛然不惧。

  因为它的血是热的。

  当然,如果它没有吃那些药,或者真的做不到如此决然。

  烟尘笔直,黑色的闪电照亮整片原野。

  那道笔直的线条之前,无数人影被震飞到天空上。

  崩崩崩崩,坚硬的盔甲瘪了。

  轰轰轰轰,锋利的刀剑折了。

  阳州真的近了。

  联军骑兵终于组织起了有效的防御阵形,数道长矛斜斜对着前方,锋利且淬着剧毒的矛尖,在阳光下泛着令人心寒的光泽。

  宁缺盯着城门上那枝还在剧烈震动的羽箭,说道:“起。”

  大黑马一声清嘶,跃至数丈高空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止。

  马背上,宁缺隔空一拳,轰中那枝羽箭的箭尾。

  厚厚的城门上,瞬间出现了无数道裂痕,密如蛛网。

  喀喀喀啦啦啦,城门垮塌。

  大黑马落下,比燕子还要轻灵。

  数道恐怖的长矛,已经被抛在了身后。

  它未作减速,像黑色的幽灵般继续前冲。

  阳州,进了。

  ……

  ……

  (今天写了一整天,就写了四千字,写的差点儿吐了,妈听着我干呕的声音吓了一跳,以为我咋了……其实身体真没事,完全是精神问题,难道我写的有这么烂,以至于一边写一边想吐?真想骂脏话,本以为今天怎么也要写着和横木谈谈人生,聊聊家庭关系之类的情节,那就留到明天写吧,希望明天能多写些,反正我说的是今天恢复,明天暴发……明天如果暴发不了,嗯,我明天告诉大家元凶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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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 一点浩然气

  
      无数双眼睛,看着大黑马像闪电一样劈入敌营,然后像道轻烟般直入阳州,那些人有唐军,有城上诸阀的大人物,也有富春江里的死者,桥上树上悬着的死者,很多人死了却不肯瞑目,直到看到宁缺,才终于闭上眼睛。

      阳州城门后是条笔直的长道,大黑马狂奔而南,瞬间便去了数里,蹄声渐缓,答答答答,那是宁缺准备对清河郡里的死者做出回答。

      数百丈外的街道中间,有座巨大的神辇,幔纱在微热的暮春风里飘拂,隐隐露出最深处那位年轻大神官的容颜,依然平静,带着天真残忍的笑容。

      “如此着急,看似风雷不可挡,我却觉得有失书院的风度。”

      横木立人看着他说道。

      宁缺翻身下马,没有接话,右手伸到肩后,握住刀柄,向神辇走去。

      此处距离神辇数百丈,他缓步而行需要千步。

      “按照你的战斗风格,向来不会给对手太长的准备时间,这千步究竟是留给谁的?留给你自己的?看来你也很清楚这场战斗会如何发展。”

      横木立人满意地微笑起来,说道:“在荒原上,你轻易战胜阿打并不出人意料,因为符师本就天然无敌。更何况你还有书院本事,再加上魔道兼修,本就是修行界现在最强大的数人之一,遗憾的是……这些对我都没有意义。”

      说话间,宁缺已经向前走了数十步。

      横木立人笑容渐敛。盯着他渐近的身影,稚嫩的眉眼间闪过一抹戾色。寒声说道:“符师同境无敌?五境以下神符师天然不败?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你应该很清楚,我早已越过五境那道门槛,你如何能胜得了我?”

      宁缺还是没有开口说话,握着刀柄,沉默而认真地向前走。

      横木立人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生出轻视之心,相反,他的神情变得更凝重了些。身体微微前倾,然后缓缓坐直,严肃说道:“当然,我承认你也已经足够强大,今日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负,就像当年的青峡之战一样。都必将撼动整个人间,必将写在史书之上,所以我很感激你的出现。”

      宁缺足够强大,才能衬托出他的强大。

      他的感激里,透着的依然是绝对的自信。

      宁缺却并不这样认为。

      今日阳州长街一战,他觉得和当年的青峡之战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现在的他或者勉强能及上当时的二师兄,横木又哪有资格和柳白相提并论。

      横木立人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他甚至认为自己是昊天的亲生儿子,那又如何?柳白是敢向昊天拔剑的世间第一强者,那才是真正的强者。

      宁缺始终沉默。横木立人终于有些不喜,严肃凝重的神情里。多了些恚怒,他以为像自己和宁缺这样的绝世强者之间,总要有些惺惺相惜之意才是,然而宁缺却始终不肯回答自己的话,这让他觉得有些被无视。

      “你很有自信能够战胜我?”

      他看着宁缺嘲讽说道。

      “没有。”

      宁缺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望向神辇,平静说道:“在每场战斗开始之前,我从来不会有战胜对方的绝对把握,哪怕对手是名不会修行的婴儿。这种心态,只有我和叶红鱼这种人才懂,所以,你永远不会战胜我们这样的人。”

      横木立人沉默片刻,说道:“这……就是为战斗而生的人吗?”

      宁缺此时距离神辇还有百丈,他握着刀柄的手,五指微松然后骤紧。

      横木立人抬起头来,盯着他的脸,眼眸深处神辉莹然,说道:“那么,像你们这样的人,知道自己为什么战斗吗?”

      宁缺微微挑眉,没有回答,因为没有意义。

      横木立人缓缓站起身来,神辇四周幔纱无风而动,露出他的身体,只见他穿着一袭青衣,气息宁静而强大。

      一道悠远的声音,回荡在整座阳州城里,傲然而肯定。

      “我是昊天的儿子,我深深地爱着这个人间,我是为了这个人间而战斗,为了昊天而战斗,所以我必将获得永恒的胜利!”

      听了这话,宁缺忽然松开刀柄,将黑色的院服衣袖卷起,说道:“我虽然不喜欢这种巧合,但必须承认,我也一直是在为了她战斗。”

      话音方落,他便到了神辇之前。

      万重幔纱骤然被风拂起,然后被风撕裂成无数碎絮,碎絮刚刚起势,未能成舞动之形,他破辇而入,站到了横木立人身前。

      直到此时,长街上的青石板才片片碎裂,烟尘微作,然后有风呼啸而起,他以难以想象的力量,发挥出难以想象的速度,狂暴到了极点。

      宁缺看着横木立人。

      事实上,这是他和横木立人第一次见面,除了那次以铁箭相见,自然不会打招呼,他甚至没有看清楚这个道门少年的模样,便一拳轰了过去。

      他的拳头,像岷山那般重,如果落实,就算是天空,也会被砸出裂缝来,即便横木立人再如何强大,也只能接受惨败的结局。

      拳风袭来,横木立人稚嫩的脸上刚刚流露出惊愕的神色,他对宁缺很重视,却依然没有想到,对方来的如此快,如此暴烈。

      是的,宁缺要做的事情就是抢攻,要用自己无比丰富的战斗经验,去欺负这个拥有强大境界、却不知战斗为何物的道门少年。

      所以他舍弃了刀,选择了拳头,只有自己的身体才能控制的如此完美,才能发挥出绝对的速度,才能抢在所有的变化之前,结束那些变化。

      宁缺相信。横木立人或者在最后的时刻还能做些什么,但他绝对没有办法天启。那么他便没有办法抵抗自己的拳头,他的拳头真的有沙钵那么大。

      轰的一声巨响,在阳州城的街头绽开,比先前横木立人出言如春雷的威势要恐怖无数倍,神辇四周的幔纱碎絮,像箭一般向四周射去。

      横木立人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唇角挂着嘲弄的微笑,他的身体已然被一层极薄而澄静的清光覆盖。他的双手撑开,对准着天空。

      宁缺的拳头没能把他击垮,甚至没能真正地接触到他的身躯,那层薄薄的清光微微下陷,像不可摧毁的盔甲,把无穷的力量挡在了外面!

      两团纯洁的昊天神辉之火,在他的掌心里熊熊燃烧!一道磅礴的力量。自天穹而来,正在不断地灌注到他的身体里,这便是天启!

      宁缺没有想到,自己用连续的沉默做伏笔,用刀柄做前提,起势立势最后暴起。发挥出绝对速度和力量的拳头,能被横木立人挡住。

      因为他没有想到,横木立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天启。

      他与天启境的强者战斗过,也曾经听桑桑说过卫光明临死前天启的画面,此时才发现。横木立人的速度,已经超过了卫光明和熊初墨。甚至快要与那年长安城里的观主差相仿佛,这是什么样的境界?

      横木立人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小丑,一个死人。

      五境是道极高的门槛,槛内槛外是两个世界,天启是五境之上至高境界,宁缺却依然在五境之下,此时横木已然天启,如何能够战胜?

      “或者,你可以试试那道符。”

      横木立人看着他,眼神如此说,神情依然似笑非笑——宁缺曾经在长安城里写出过那道难以想象的符,但在阳州城里绝对写不出来,因为那些心向故唐的人,那些愿意与他一道杀敌人,都已经被杀死,被悬吊在桥上和树上。

      宁缺为了今天这场战斗做了很多准备。

      横木立人何尝不是如此?

      便在这时,长街尽头忽然隐隐响起数声凄切的蝉鸣。

      横木立人神情微凛。

      宁缺神情不变,他知道师姐没有来,那是真正的蝉,在迎接皇后的到来——要打倒横木立人的只能是他,必须是他自己。

      当年他借着整座长安城,写出那道符,才最终胜了观主。后来光明祭时在桃山,他借着桑桑的力量,才把熊初墨射成了废物。

      如今他已经离开长安城,桑桑无论去了神国,还是隐匿在人间某处,总之不在他的身边,那么他如何才能战胜横木这名天启境强者?

      时间,其实只过去了一瞬间。

      宁缺的拳头还停留在横木立人的胸口。

      他忽然松开了拳头,像横木立人一样摊开掌心。

      这里不是桃山,昊天磅礴的力量没有灌注进他的身躯。

      他的掌心里,忽然多出一滴晶莹的液体。

      那液体透明清澈,却粘稠细密,迎风而化,变成一点气。

      一点浩然气。

      浩然气在他的手掌里开始猛烈地燃烧,散发着无穷的光与热,和横木立人掌心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看上去没有任何分别。

      这个画面看上去有些诡异。

      啪的一声,宁缺反掌拍在横木立人的胸膛上!

      与先前情况不同,覆盖着横木立人身体的那道薄而澄静的清光,似乎认为浩然气是完全相同的神圣光辉,没有做任何阻拦。

      那点熊熊燃烧的浩然气,就这样灌进了横木的身躯。

      如何战胜天启境强者?颜瑟大师用的方法是割裂空间,让昊天的磅礴力量无法完全落到施术者的身体里,余帘用的方法是割裂世界,把对方纳进自己的世界,隔绝对方与昊天之间的联系,宁缺做不到这些,所以只能考虑别的方法。

      当年崖洞闭关、完全继承小师叔衣钵后,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既然浩然气与昊天神辉如此相似,那么如果不去思考宗教性和神性的问题,这两种能量会不会就是完全相同的事物?天启是接受昊天的神辉力量,那么对施术者的容纳范围有一定限制,如果有人再灌注进更多的神辉力量,会不会让对方难承其荷?

      这便是他的方法。

      横木立人天启,身躯里充满磅礴的昊天神辉,他无法阻止这个过程,却可以在烈火上淋一勺油,在漫过大堤的江里下一场雨——他相信自己灌进横木立人体内的神辉,已经超过了引起质变的那个数量级。

      一点浩然气?那是他数年来日夜苦修不辍的修为,看似一点,实则近乎无限。

      反掌轻拍后,宁缺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甚至脸颊看上去似乎都变的瘦了很多,可以想象他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多少的力量。

      横木立人的脸也变得白了起来,却不是虚弱的苍白,而是一种至为圣洁的白,更像是玉石的感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眼瞳已经占据了整个眼眶,纯净的幽黑一片,神圣至极,却隐隐有痛苦之意。

      这个过程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

      长街之上烟尘大作,阳州城上空乃至更远处的天地元气撼动不安,引来无数飞云成为乱絮,神辇再也无法支撑,瞬间化作灰烬。

      仿佛宋国东面风暴海上恐怖的飓风,忽然降临到此间,世界变得昏暗无比,呼啸声凄厉有如鬼哭,近处的房屋,尽数被变成废墟!

      烟尘渐敛。

      横木立人站在原地,神袍破烂不堪,裂口里散发着灼人的热气,口鼻间的气息更是干燥到了极点,似将倒下,却最终还是没有倒下。

      “愚蠢的人类。”

      他看着宁缺,神情冷漠而轻蔑地说道:“这就是你想出来杀死我的方法?神辉是昊天的力量与意志,是不可计数、不能计数的存在,浩瀚如沧海,你又到哪里再创造出一片海来?无限的一倍还是无限,又如何能够漫堤?”

      说完这句话,他一拳轰向宁缺,拳上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在昏暗的街头,拖出一道明亮、甚至刺痛人眼眸的火焰。

      轰的一声巨响。

      宁缺倒飞而退,半条街道的民宅,被尽数撞毁。

      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横木立人收回拳头,看着上面的神辉火焰,很满意于自己的强大。

      然而长街那头,忽然响起细碎的声音。

      那是有人在推开木梁石砾。

      横木立人微微眯眼,望向那处,有些诧异,很是不解。

      宁缺在废墟里站了起来,浑身是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胸口处更是被横木的拳头轰出一个极恐怖的伤口,甚至隐隐能看到心脏。

      受了如此重的伤,一般人早就死了。

      即便意志再坚强,也无法站立。

      他却站的很稳,脸上的神情都没有什么变化。

      “看来故事里的那些法子确实不行。”

      他抹掉脸上的血,望向街那头的横木立人说道:“那我只好试试新学的方法,或者也不好用,但也有可能好用。”

      ……

      ……

      (宁缺看的那个故事叫庆余年,法子是庆帝对付苦荷的法子,他学的新法子就是前些天的法子,另外章节名不想用下阳州下了,因为不美型,所以我决定用一点浩然气,明天用烟花三月,后天用千里快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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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七章 千里快哉风

  
      横木立人的拳头挟着昊天的力量,直接落在宁缺的身上,却没能把宁缺打死,这件事情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宁缺浑身是血,伤口处处绽裂,就连心脏都明显破了,却还能站立着,这是为什么?

      大黑马奔至宁缺身边,低首凑到他的右手旁,让他把手搁到颈上,助他能够站稳,宁缺轻轻摸了摸它的鬃毛,表示自己无碍。

      “我忘了莲生说过的那句话的顺序,是欲修魔先修佛,还是欲修佛先修魔,但其实道理都一样,只有金刚不坏才能不沾尘埃。”

      宁缺把手上的血水擦在院服的前襟上,望向街对面的横木立人,说道:“你对我很了解,却似乎不知道我修的时间最长的是什么。”

      在修行的世界里,他最先接触的是符道,然后是浩然气,接着是莲生的魔宗功法,最后才在烂柯寺里观尊者像学佛。

      可事实上,他修佛的时间最长——这里的时间,不是真实世界的时间,而是佛祖棋盘里的时间,在那里,他修了千年的佛,最后将那座山般的佛像,修成了桑桑的模样,而在那个过程里,他一直与桑桑在一起。

      桑桑一直在他的身体里,在他的心上,他的身心早已拥有了某种神性,从这方面说,他修佛的同时,也是在修魔,早已极致。

      棋盘世界里的千年往事,是他最不想记起的回忆,除了大师兄隐约知道一些。其中的细节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道门视他为大敌。收集了无数情报,却也不知道,现在的他,除了那些震撼世间的手段之外,还有佛法。

      横木立人也不知道,所以无法听懂宁缺的这两句话,却下意识里生出强烈的不安,漆黑如夜的眼瞳深处涌出极浓的警惕。

      如他这种程度的强者。心意动便是天地动,阳州城内飓风再起,天空里的云层绞动不安,天地气息变得极为紊乱。

      横木立人借风而掠,瞬间来到宁缺的身前,燃烧着熊熊圣火的右拳,化作一道明丽的流火。如天外来的陨石般,轰向宁缺的面门!

      暮春也是初夏,除却那些被悬挂在桥间树头的死者,阳州城内外的风景极好,野草青幽,野花盛开。被薄雾染成烟花盛景。

      先前大黑马在原野间奔驰,在城内树荫下奔驰,鬃毛间不知何时落了一朵极不起眼的小黄花,此时在风里瑟瑟发抖。

      宁缺的右手正在抚摸它的鬃毛,摸着那朵小黄花。很随意地拾了起来。

      他用手指拈起那朵小黄花,迎向满街的飓风。还有那记像流火般的拳头。

      狂风里,小黄花的花瓣向后倒下,却始终不肯离开柔弱的茎。

      一道极慈悲的气息,从花瓣里释出。

      横木立人的拳头,渐渐慢了下来,无法落到宁缺的身上。

      宁缺没有变成一尊佛,他请出的是身外法像。

      一座似有若无的佛,出现在他身后。

      那佛没有宽额大耳,而是个微显丰腴的女子模样。

      不是佛祖,不是明王,而是桑桑。

      这就是他千年修成的佛。

      横木立人说自己为了昊天而战斗。

      宁缺说自己也是如此,而且他为了她已经战斗了无数年,以至于到了现在,他也可以让她为自己战斗。

      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依然缭绕着横木立人的拳头,光明无限,他的脸颊被照耀的异常苍白,眼睛里满是不安和愤怒不甘的情绪。

      天启是昊天的赐予。

      他如何能够用昊天赐予自己的力量去伤害昊天?

      那是亵渎。

      “那又如何!没有信仰之力,你如何请得来真正的昊天!”

      横木立人暴怒地喝道,声音如连绵的春雷,在阳州城内外炸响,他将自己的境界提升至巅峰,继续向宁缺指间拈着的小花轰去!

      他的身形骤然间变的极为高大!

      他披散着头发,浑身散发着白色的热雾,看上去就像是从远古走来的天神,如果不是肃穆的神情里有很多愤怒,或者会更像。

      “她不是昊天,只是你心里的佛!佛最虚伪!最假慈悲!首座拿着锡杖也不会杀人,被君陌砍成一条狗!就算你真的变成了佛,又能拿我怎样!”

      宛若天神的横木立人居高临下看着他,神情格外暴戾。

      宁缺的身体不停淌着血,桑桑的化身佛像在他的身后自默然无语,用悲悯的眼光看着长街,不知道是在看横木,还是在看宁缺。

      横木说的没有错,没有信仰之力为源,宁缺佛法再如何精湛,只要不能请来真正的桑桑,最多只能自保,却无法伤害到他。

      阳州城不是长安,这里所有心向故唐与书院的人,愿意及敢于思及帮助宁缺的人,都被横木杀死了,或者被他杀的噤若寒蝉,连想都不敢想,所以宁缺写不出那道符,也没有办法集聚信仰的力量。

      “书院不喜欢把那种力量叫做信仰。”

      万丈佛光与天神般的横木,在长街上做着凶险至极的抗争,宁缺和他指间的小黄花,在其间显得有些渺小,他的声音却还是那样平静。

      “我们习惯称之为信念。”

      说完这句话,他松开手指,任由那朵小黄花被拳风吹走,散而无踪。

      同时,他身后的法像也随风破灭,佛光骤敛,没入他的体内。

      他的手握住铁刀的刀柄。

      无数若有若无的、极淡渺的力量,从阳州城内外无数地方生出,然后沉默地飘来,逐一进入他的身躯。

      横木立人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不解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

      那些力量。就是他所以为宁缺永远不可能在阳州城得到的信仰的力量,或者用宁缺自己的话来说。是信念的力量。

      就算佛祖复活,又怎么能够得到死人的信念?

      宁缺挥动铁刀,向横木立人斩了过去。

      佛不会砍人,他会砍人。

      铁刀简单地落下,因为带着清河郡无数死者的执念,所以很不简单。

      狂风大作,佛法与圣光交相辉映,然后互相撕扯成碎絮。

      横木立人暴喝如雷。以生命为代价燃起熊熊的昊天神辉,想要挡住这一刀。

      宁缺当年在长安城里,对信仰没有任何了解,之所以能够利用阵眼杵写出那两道符,是被动接受了长安城里唐人们无畏的信念。

      现在他对信仰的了解极深,没有长安城,没有足够的力量写出那道符。却可以凭借佛法获得足够的力量,再次斩出千万刀。

      横木立人或者能挡住他的刀。

      但没有办法挡住他的千万刀。

      长街之上,烟尘弥漫,空气撕裂的恐怖声响不绝于耳,其中隐隐夹杂着横木立人恐惧、绝望、愤怒不甘的痛嚎!

      瞬间。

      佛宗所言刹那。

      横木立人挡住了宁缺砍出的三千七百八十二刀。

      宁缺砍了一万三千七百八十二刀。

      所以,有整整一万刀。落在了横木立人的身体上。

      烟尘渐敛。

      前一刻如天神般的横木立人,被砍成了普通的寻常人,浑身是血,低垂着头,眉敛气平。就像两年前天谕院那个砍柴的青衣小厮。

      呛的一声,宁缺收铁刀归鞘。

      受声音激荡。横木立人已被斩的七零八落的道心,再也无法保持完整,噗的一声吐出血来,胸腹处的伤口,迸出如金似玉般的内脏!

      他低着头,看着那些恐怖的刀口,神情惘然。

      下一刻,先前被宁缺拍进他体内的浩然气结晶,顺着他身上那一万道刀口猛烈地喷发出来,嗤嗤凄厉啸声里,狂风横行长街,然后向远方而去。

      这阵狂风卷起大泽上的芦苇,惊起临康城外的鸟,直至来到千里之外的西陵神国,归于桃山之间的那片殿宇,才靠停歇。

      宁缺站在萧萧风中,神情淡然疲惫,没有任何快意,他没有理会横木立人,盘膝坐下开始调息,大黑马站在他身旁,警惕看着四周。

      数百名神殿骑兵,已经包围了长街,却惊恐地不敢靠近。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横木立人低着头喃喃说道,声音显得极为痛苦。

      “你确实很强,而且准备的很充分,你知道铁箭并不是我最强大的手段,为了破除我那个手段,你甚至不惜杀死了这么多人。”

      宁缺说道:“但你不知道我已修佛,更不知道我在荒原上学会了一个道理——死人活人都是人,你杀死那些人,便是你的取死之道。”

      “原来如此。”横木立人抬起头来,看着他苦笑说道:“看来为了杀死我,你也做了很多准备,如此想来,我还算是甘心。”

      宁缺说道:“你想的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翻身跃上大黑马,向着四周眺望,只见阳州城内外,有小桥流水,烟花盛景,有老树昏鸦,悲惨世界,就是没有她的踪迹。

      横木立人看着他的背影,不甘地嘶喊道:“都已经到最后了,你就不能承认我是特殊的?我是昊天的儿子!怎么能和其他被你杀死的废物一样!”

      宁缺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总说自己是她的儿子,问题在于我从来不记得和她生过你,怎么让我承认这件事情?”

      黑马挟起烟尘,向阳州城南而去。

      横木立人艰难地看着他的背影,惘然若失,终于明白,然后死去。

      烟花五月,宁缺再杀一人。

      唐军下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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