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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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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血凤鸣桃山(下)


      今夜一战,叶红鱼先战赵南海,再战掌教,最后对中年道人出手,这种选择很嚣张,哪怕她是惯常嚣张的叶红鱼——因为那三个人太强,强到她没有任何战胜其中一人的把握,这嚣张不免显得有些可笑,有些绝望。

      但叶红鱼是什么人?她怎么可能做出可笑的事?她根本不知道绝望二字怎么写,那么她连环三击的目的是什么?

      是的,从开始到现在,她的目标从来就没有变过!她根本没有想过逃走,她根本没有想过离开裁决神殿!非但不逃,她还要抓住中年道人!

      她要用中年道人的命去换一条命!毫无疑问,这是很狂妄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是赌命。但她就这样做了,因为她不惜己命,因为她要那条命!

      因为,她有樊笼。

      今夜之战,她没有天时,因为昊天已经抛弃了她,她没有人和,因为观主已经抛弃了她,但她有地利。

      地利便是双脚所立之处。

      她此时站在光滑的石板上。

      她身在裁决神殿。

      她就是裁决。

      今夜,她把这座肃杀的神殿,变成了一座樊笼。

      樊笼,不再仅仅是裁决神殿最强大的道法。

      而变成了真实的囚牢。

      前代裁决神座,立木为栅,用樊笼把前代光明神座关了十余年。

      今夜,她也要把中年道人关进去,然后镇压之。

      中年道人神情凝重。天下溪神指如泥牛入海,他收指,然后一袖拂出,精纯至诚的道门正宗玄功。落在那片光幕之上。

      那片光幕由地而起,染着斑驳血迹,正是樊笼的本体。

      道袖如锤,在裁决神殿的空中,砸出数声轰隆的雷鸣,却无法撼动光幕丝毫。

      看着这幕画面,中年道人的神情愈发沉重。

      赵南海和掌教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高速掠来。

      他们终于知道了叶红鱼的安排,自然不能让她得逞。必须在樊笼真体成形之前。抢先打破。若真的让她把中年道人关进樊笼,今夜结局难料。

      熊初墨胸腹深陷,雷鸣悠悠而出。那道磅礴的力量,自天外而来,落在他的身上,继而随雷鸣而出,轰击在樊笼阵间!

      赵南海紧随其后,神情肃然双掌绵柔而至,昊天神辉再次猛烈地燃烧,似要把那座起于殿底的樊笼阵生生烧融。

      樊笼阵里的中年道人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他神情凝重地看了一眼夜穹,撤了天下溪神指的双手在身前变幻出数种形状。如蝶般扇动!

      三道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以截然不同的三种形式呈现,几乎完全同时,落在了叶红鱼的身躯上,落在樊笼阵法上。

      无数光亮浩翰而来,瞬间照亮裁决神殿里的每个角落,把樊笼阵最细微的光线都照耀的清清楚楚,夜殿里仿佛多了无数颗太阳。

      极盛时的光明,便是黑暗,令人双眼皆盲,无论处于光明正中央的叶红鱼,还是其余三人,都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只能感知。

      叶红鱼赤裸身躯上的伤口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流的血越来越疾,她面无表情,静静看着樊笼里的中年道人,虽然看不见,却依然盯着。

      血水淌落地面,顺地缝而流,唤醒裁决神殿隐藏无数年的精魄,遭到合力攻击的樊笼阵,非但没有破碎,反而愈发牢固。

      某一瞬间,盛极的光明深处,仿佛响起一声庄严的断喝。

      樊笼阵,终成。

      她终于成功地将这座裁决神殿,变成了樊笼,困住了最强大的敌人,护住了自己,或者这也是一种自困,但她心甘情愿。

      就在那瞬间,中年道人撤了蝴蝶散手,缓缓抬起头来,光明渐黯,他看清了浑身是血的叶红鱼,然后有两道血水从他的眼中淌出。

      只是瞬间,他便在樊笼阵的镇压下受了极重的伤。

      但他依然平静。

      叶红鱼也很平静。

      她上半身未着寸缕,美好的曲线毫不遮掩地让夜穹、让夜穹里的月与星,让夜殿里的人们看着,袒露了所有,神情却很坦然。

      她松开剑柄——从开始到现在,她的道剑出了两记,根本未能伤到熊初墨和中年道人,而现在,她已经不再需要出剑。

      熊初墨和赵南海罢手。

      因为樊笼已成,她只要一动念,中年道人便会死去。

      中年道人隔着那道肃杀的光幕,静静看着叶红鱼,沉默了很长时间,神情有些复杂,有些佩服,有些凝重,有些怜悯。

      “没有意义。”他说道。

      叶红鱼说道:“熊初墨和赵南海,只是两条狗,如果拿着他们的性命,自然没有意义,但师叔……你不同,观主会想你活着。”

      中年道人看着她怜悯说道:“就算如此,现在时间也已经晚了,隆庆在宋国应该已经动手,就算观主垂怜,想让我活着,也不再有意义。”

      听到这句话,叶红鱼沉默不语。

      “而且……你关不住我。”

      中年道人把手伸进怀里,看着她感慨说道:“所以,没有意义。”

      叶红鱼看着他的手,秀眉微挑,说道:“你打不破樊笼。”

      “当年卫光明叛离桃山时,曾经说过,我心光明,樊笼何能困?我不及光明老人强大,你这座樊笼,较前代裁决更加强大,但你依然困不住我。”

      中年道人的手重新出现时,手里多了一卷书。

      那卷书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造,在如此恐怖的战斗里,竟没有被气息对冲碾碎,也看不出来新旧。隐隐透着股高妙的气息。

      中年道人看着手里的这卷书,有些犹豫,有些遗憾。

      叶红鱼隐约猜到这卷书的来历,神情骤变。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中年道人最终下定决心,缓声吟道。

      随着他的吟诵,他手里那卷书,也缓缓掀开了一页。

      那卷书掀开了第一页,那页瞬间燃烧成灰。

      一道磅礴的力量,极似于天启的力量,从那页消失的纸里迸发出来,轰击到了樊笼阵法上,只是要比天启来的更加真切!

      轰隆一声巨响,樊笼阵微微颤抖起来。

      看着这幕画面。感知着那卷书里神奇的力量。叶红鱼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是真的。神情剧变,寒声道:“你们竟敢以天书为器!”

      是的,中年道人手里那卷书是天书!

      天书落字卷!

      一页落。而惊天下!

      何况樊笼?

      叶红鱼双臂一展,裁决神袍无风而舞,如瀑的黑发也狂舞起来!

      她竟是要用裁决神殿这座樊笼,硬抗天书!

      中年道人的神情异常凝重,因为他发现,一页天书,并不足以冲破这座樊笼。

      于是,天书继续燃烧!

      落字卷,一页一页地落着,落地便成灰烬。

      仿佛无穷无尽的最本原的力量。随之释放,向着夜殿四处袭去!

      中年道人看着天书落字卷,在自己手里越变越薄,神情愈发痛苦。

      道门弟子,亲手毁去天书,谁能舍得?

      樊笼与天书的战斗,依然在持续。

      落字卷一页一页地燃烧着,裁决神殿不停地颤抖,石壁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微的裂缝,有石砾簌簌落下,仿佛要地震一般。

      战斗至此进入最恐怖的时刻,先前被掌教天启所慑,此时又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桃山上的人们终于被惊醒。

      数千上万名神官和执事,站在各处山峰,站在各处道殿之前,看着崖畔那座黑色肃杀的神殿,看着神殿在夜穹下摇摇欲坠,脸色苍白至极。

      人们惊慌失措,人们震撼无语,人们很惘然,不知该如何做。

      轰的一声巨响,裁决神殿东南角,应声而塌!

      无数石砾激射而起,山腰下方坳里的桃枝,不知被打碎了多少根,无数神官执事痛哭着跪倒,不敢抬头,不敢出声。

      裁决神殿里,烟尘弥漫。

      熊初墨站在战场之外,神情复杂至极。

      这是天书落字卷和裁决神殿之间的战斗,这是昊天与道门之间战斗的缩影,即便以他的力量,也很难加入到这种层次的战斗里。

      看似很久,实际上很短暂。

      天书落字卷,在中年道人的手中,烧毁了约半数书页。

      樊笼阵,终于还是破了。

      裁决神殿似乎下一刻便会垮塌。

      叶红鱼被天书的力量强行震回墨玉神座旁。

      她脸色苍白,神情却还是那般漠然。

      裁决神殿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无论是中年道人,还是熊初墨、赵南海,都没有说话,看着墨玉神座旁浑身是血的女子,心生敬意,或者还有些惧意。

      差一点,只差一点。

      面对着道门如此强大的狙杀阵容,年轻的裁决大神官,竟然只差一点,便能逆转局面,甚至让整个局面导入她的想法里。

      如果中年道人没有拿着天书落字卷。如果他不是领受观主的命令,以近乎亵渎的手段,把天书当作了道门的兵器,那么叶红鱼或者真的会胜利。

      现在她败了,真的败了,但她面对如此强敌,最后逼得对方底牌尽出,生生毁了半卷道门至宝的天书,她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并且得到敬重。

      只可惜还是没有能赢。

      叶红鱼脸色苍白,不是因为受了重伤,不是因为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如果败了,那么叶苏便会死。

      她今夜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擒住中年道人,借此换叶苏一条命。

      中年道人说这没有意义,但她还是必须这样去做,因为叶苏——她的兄长,对她来说,从很多年前开始,便是她活着的所有意义。

      中年道人以虔诚的神情,把天书落字卷重新纳入怀里,然后看着叶红鱼,非常诚恳地说道:“你很美丽,也很强大。”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我知道。”

      中年道人看着她,看着她内心最深处的那份倔强,仿佛看到小时候观里那个喜欢爬树,喜欢欺负陈皮皮的小姑娘,怜惜渐生。

      “很遗憾,你必须死。”

      裁决神殿坍塌了一角,叶红鱼受了重伤,她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中年道人、熊初墨和赵南海,依然看着她,站在三个角落。

      她败了,便只能死,因为道门没有给她留路。

      她站在墨玉神座旁,身后是无尽的深渊绝壁,那或者是路,但不是活路。

      就在这时,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愤怒与不甘,显得有些疯癫。

      她和叶苏兄妹替道门卖命多年,最终会没命。

      她不甘心,她尽力地去做,却没能挽回。

      但她会认命吗?不,像她和宁缺这样的人,表面上看,或者有极虔诚的信仰,比如昊天,比如书院,但实际上,他们永远只会相信自己。

      这一点,即便是昊天都无法察觉,即便是夫子都没能看穿。

      她的笑声很冷,很寒冷,如锋利的道剑,被雪海畔的冰冻了无数万年,然后被人拔起,回荡在裁决神殿里,似在向四处劈斩。

      下一刻,她不再发笑,说道:“我要活着。”

      熊初墨看着她嘲弄说道:“或者,你可以试着求我。”

      叶红鱼没有理他,平静重复说道:“我要活着。”

      中年道人说道:“你不能活。”

      观主决意杀死叶苏,毁灭新教,那么她就必然要死去,尤其今夜之后,她若活着,那么熊初墨便会死,道门会沦入火海之中。

      叶红鱼说道:“我会活着。”

      她说的很平静,因为不是乞求,不是恳求,只是通知。

      她告诉这些强大的人,告诉观主,她想活着,便会活着。

      鲜血在她赤裸的身躯上流淌着,流经精致的锁骨,美妙的胸脯,汇入迷人的肚脐,仿佛在完美的身躯上,走完了无悔的一生。

      “先前我不离开,是因为我想做些事情,现在看来,我没有成功,叶苏大概会死了,那么我自然会离开,你以为你们能留住我?”

      她看着中年道人,神情漠然说道:“半卷天书,还杀不死我。”

      中年道人微微皱眉,觉得似乎有些问题。

      熊初墨看着她说道:“你如何能够离开?”

      他指着她身后的绝壁悬崖,微讽说道:“当年宁缺跳下去了,昊天也跳下去了,或者你也想跳下去?你以为你能活下来?”

      桃山绝壁,高远入云,最可怖的是隐藏在里面的阵法,还有深渊底部那些难以想象的危险,当年即便是卫光明,也从来不敢奢望这般离开。

      宁缺跳下去没有死,那是因为昊天也随之跳了下去。

      叶红鱼再强,也不是昊天。

      如果她从这里跳下去,必死无疑。

      裁决神殿一片安静,露台上残雪映月,很是美丽。

      叶红鱼看着熊初墨微嘲一笑。

      她转身走向露台。

      一路鲜血流淌,雪与她赤足上的血相触,便告融化。

      来到露台畔,凭栏片刻,然后,她纵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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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一道白烟


      月光如前,狂风不再,残雪依旧,雪上血痕清晰的惊心动魄,裁决神殿里一片死寂,只偶尔有石壁剥落的声音响起。

      中年道人走到露台上,熊初墨和赵南海也走了过来,三人看着栏下无底的深渊,看着月光照耀下的薄雾和绝壁上那些积着雪的老树,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们各自离去,没有交谈,也没有对视——宁缺跳下去了,昊天跳下去了,今夜叶红鱼也跳下去了,宁缺和昊天能够活着,她不可能活着。

      既然死亡是唯一的结局,那么不需要再在意。

      只是人死了,事情还没有完,她是裁决神座,她的死亡会引发很多事端,道门现在要处理的事情很多,熊初墨要开始着手准备镇压裁决神殿的怒火,赵南海要从旁协助重新稳定桃山的局面,而中年道人要重新收拢道门的意志。

      更重要的事情是,随着今夜这场战斗,随着叶红鱼的死去,道门开始正式着手覆灭新教,与唐国、书院之间的战争也将正式开始。

      三人离开,破损严重的神殿,再次回复无人的寂寞,自然,会有人被安排到绝壁下方,去确认叶红鱼的死亡,寻找她的遗体,只是到了那日,就算她能够重新回到裁决神殿,这座肃杀的神殿,也无法再迎回自己的主人。

      ……

      ……

      黑夜深沉,月儿被掩在厚厚的云层后方,大地上纵横交错的溪流。那些清水上的石桥、桥下耐寒的野花,都被夜色吞噬。

      今年很是寒冷,阳州城外的田野被冻的有些结实,便在夜深人静之时。一声闷响,有人从城头落下,重重地砸在地面,把冻实的地面砸出了数道裂痕,那人的腿骨顿时断裂,然而在这样的痛苦下,依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王景略的眉拧的极紧,纵使黑夜深沉,也无法掩去脸上的苍白之色,无数颗汗珠从他的身体里逼出来。瞬间打湿全身。

      他擦去唇角震出的血水。以手为足。在地面上艰难向前爬行,待钻进一片灌木丛里,确认不会被人轻易发现。才略微松了口气。

      便在这时,城墙前再次响起重物坠地的声音,他拔开灌木向那处看去,只见地面上躺着个人,那人身上尽是血污,明显已经死了。

      城墙上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数十根火把被点燃,只是瞬间,漆黑的夜色便被驱逐一空,城头上下被照的有如白昼。

      一动不动躺在地面上的那人。也被火把照清楚了容颜,脸上满是血,但勉强能看清楚五官——王景略的身体微震,握着树枝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因为他识得那人,准确来说,他和那人很熟。

      过去这几年,王景略代表朝廷,在阳州城里暗中联络那些心怀故唐的年轻人,取得了很多进展,此时死去的那名年轻人,便是其中一人。

      阳州城头变得扰嚷起来,有喊杀声,有兵器撞击的声音,王景略艰难地抬头望去,知道城墙上面,那些忠于长安的年轻人,正在被神殿的强者们追杀,他的拳头握的越来越紧,却无法做些什么,不由心生绝望。

      又有人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被冻硬的田野上,砸出泥土,溅出血花,紧接着有越来越多的身影落下,不停地死去。

      他苍白的脸上满是绝望与痛苦,眼眸里满是后悔,他后悔没能发现,自己的计划全部被神殿掌握,后悔没能预计到神殿的突然出手。

      他后悔让这些年轻人死去。

      今夜死去的这些人,是他在诸阀里的援手,都是清河郡的年轻人,用宁缺的话来说,是真正的希望,只是……年轻人的骨头再硬,终究还是摔碎了。

      王景略的眼圈红了,嘴唇被咬破,开始流血。

      他盯着阳州城头那些神殿骑兵,看着那些火把照耀下的身影,身体痛苦地颤抖着,就像一只受了伤的丧家之犬,却不敢唁唁。

      他转过身,像狗一样在地面上爬行,向夜色最深处爬去,一面爬行一面流血,他必须活着离开清河郡,他要把今夜发生的事情,告诉青峡那面的唐军,告诉宁缺,书院的计划已经失败,告诉长安,战争已经开始。

      宁缺没能想到,他也没有想到,西陵神殿,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出手。他们的事业,清河郡的年轻人们,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损失。

      但是,我会回来的。

      当我回来的那天,铁蹄将会踏碎这片艰难寒冷的田野,火把将会插满富春江畔的庄园,死去的年轻人的英魂,将会得到最盛大的祭奠。

      王景略向着漆黑的夜里爬去,背离阳州城里的火把光辉。

      有雪忽然飘落,洒在那些死去的年轻人身上。

      也洒落在像狗一样的他的身上。

      ……

      ……

      阳州城最直的那条长街,被灯火照的一片通明。

      神辇在街中间缓慢移动,辇旁十余名侍女不停向夜空里洒着花瓣,那些花瓣与新落的雪一混,然后一同落下,圣洁纯净。

      雪风微作,掀起辇前的幔纱,露出横木立人犹带稚气的脸庞。

      长街两侧,成千上万的阳州民众,纷纷跪拜在地,最前方,清河郡诸阀的阀主同样双膝跪地,没有人敢直视他的容颜。

      今夜的阳州城,到处都在追杀,到处都在死人,鲜血灌进青石板的缝隙,流进清澈的富春江,是自数年前叛乱后最血腥的一个夜晚。

      忠于长安城的年轻人,在今夜死了很多,至于那些没能被神殿发现的,想必在看到如此血腥的画面后。也会沉默很多。

      横木立人今夜只出了一次手,十余名唐国天枢处的强者,尽数死亡,他的手上染了鲜血。他的意志更是让鲜血涂满清河郡。

      他的神情却还是那般平静,天真可喜。

      他不是西陵大神官,但他有不下于西陵大神官的权柄与威严。

      他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他以昊天的代言人自居,他坐着神辇,在散播的花与雪中缓慢前行,享受着凡人的敬畏与爱。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与唐国的战争终于开始了,那个叫宁缺的人还能安坐长安城吗?

      宁缺,你什么时候出来?

      你什么时候来见我?

      请来与我一战。

      请来被我杀死。

      火光把夜雪照耀的如白色的粉,又像是春天的柳絮。

      横木立人的目光穿透漫天的风雪。掠过青峡。落在长安城。微笑想着。

      ……

      ……

      中原处处皆雪,无论桃山还是阳州城,都被或薄或厚的雪包裹。稍后宋国也将落下一场雪,那场雪必将名留史册,而在这之前,本来风雪连天的草原,却忽然间雪停了,云散雪消,露出那轮明亮的月。

      渭城北方,数千座帐篷正在被拆除,无数牲畜正在被驱赶,金帐王庭的勇士们正在给座骑佩鞍。数万名精锐骑兵即将启程,场面很壮观,却听不到什么声音,除了牲畜不安的鸣叫,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做为大陆北方最强大的势力,在过去这些年与唐国的战争连获胜利,金帐王庭的贵族子民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得意,但此次的情况不同。

      今夜,金帐王庭即将整体南迁。

      南迁便是南侵。

      这意味着最后的决战即将开始,意味着将与统治世界千年的唐国你死我活,便是金帐最骄傲的勇士,也开始紧张起来。

      最先离开渭城南下的,是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车队,车队由十余辆大车组成,人手不多,也没有什么辎重,所以走的轻松。

      对金帐王庭来说,这却是最重要的车队。

      十三名草原大祭司,分别坐在自己的车厢里,胸前挂着的骷髅头项链,在窗口透进来的月光照耀下,洁白的像是纯洁的玉。

      国师胸前挂着的是一串普通的木珠,就像他身上那件普通的衣裳,就像他普通的容颜,他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平静微笑,不知想些什么。

      对于中原修行界来说,他是化外的蛮人,哪怕带领金帐王庭投到昊天的怀抱,他和那些祭司依然游离在正统的修行世界之外。

      但这不影响他的强大,也不影响他的情绪。

      他很向往那轮明月,他很想去南方,体会一下中原人的所思所想,他想去长安城,他想去书院,当然,去了自然就不想回来了。

      少年阿打也在看着那轮月亮,被风雪连续洗了好些天的空气,格外洁净,深夜的草原格外安静,于是那月亮显得格外圆、格外大。

      和国师不同,阿打没有太多想法,他只是觉得那轮月亮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满是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烦躁。

      金帐王庭总动员,十余万铁骑即将南下,单于的决心很大,动作很迅速,阿打却还是有些不满意,他急着去南方。

      他要杀死那名叫华颖的唐将,他要冲垮唐军最后的骑兵,从向晚原到河北郡,有水草的地方都要成为他开拓的疆土。

      在这个过程里,他将和车队里的人们,一起等待着那枝铁箭的到来,等待着余帘的到来,他要折了那箭,杀了那人。

      为什么?因为他想这样做,他要报复那个叫宁缺的唐人,他要战胜传说中的书院,他想,既然自己这么想,那么这应该便是长生天的意志。

      ……

      ……

      宋国都城,此时尚未下雪。

      广场上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数千名新教的信徒,与人数相近的道门神官及宋国骑兵们,紧张地互相看着,已然疲惫。

      高台上点燃了火把,照亮了这片角落,叶苏坐在案后,看着案上的道义真析静静思考,陈皮皮跪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语。

      唐小棠和十余名剑阁弟子,站在高台之前,也自沉默不语。

      面对着神殿来袭,他们不知能撑多久。更无法离去,所以只有等待。

      南海少女小渔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她此时代表着道门的态度,然而白天最关键的时刻,道殿响起了钟声,她只能停下等待。

      等待?为什么要等待?难道昊天还会给予这些叛教的逆贼宽容?难道宁缺真的能说服观主放过叶苏和新教的信徒?等待什么?

      没有人知道在等待什么。

      等待杀戮的命令,还是和平的到来。

      知道西陵神殿和谈一事的人,也觉得这种等待未免太漫长了些。

      只有隆庆知道西陵神殿在等待什么。

      不是等待观主被宁缺说服或是不能说服,不是在等待和谈的最终结果,不是在等待昊天的谕令。而是在等待一个人的死亡。

      或者说。死亡的消息。

      叶红鱼死亡的消息。她的死亡,便是这场战争的开端。

      年轻的裁决大神官不死,道门便不能对叶苏动手。

      隆庆知道。却不在意,因为他清楚那是必然的事情,不论是今夜,还是明天清晨,她的死亡,总会来到场间。

      所以他还是像白天那样,非常认真地劈着柴,拣着柴枝,然后堆到院子中央,堆的很仔细。就像在做一件精致的工艺品。

      隔着一堵院墙,墙外千万人在对峙,他在墙这边堆柴。

      因为时间很充裕,他劈了很多柴,现在甚至可以奢侈到把被雪染湿的柴全部堆到最下方,只把干燥易燃、形状完美的细柴,放在柴堆最上面。

      干柴堆已经堆到数丈方圆,密密麻麻,很像一座王者的坟墓。

      也可能是圣人的坟墓。

      干柴堆最上方,插着木桩,横竖两条,像是个人,也像个十字。

      木桩上挂着一段绳子。

      绳子和木桩是用来绑人的,那些柴是用来烧人的。

      时间缓慢地流逝,黑夜渐去,天边泛起鱼肚白,院墙那头,响起新教信徒的颂经声,整齐的经声,可以驱走疲惫,更重要的是驱走恐惧。

      隆庆听着墙外整齐的颂经声,轻轻跟着复颂,音调很有趣,似在唱歌。

      他挑选干柴的动作没有停止,神情很认真,情绪很平静。

      银面具系在腰间,他没有戴,脸上那道疤没有变淡,很奇怪的是,那疤不再那般恐怖难看,灰暗的眼眸在美丽的容颜上显得格外迷人。

      听着墙外传来的颂经声,缓缓重复着,向柴堆上搁着细柴,隆庆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重复着这些动作,然后忽然停止。

      “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他抬起头来,视线越过院墙,落到东方,不知是日起处,还是别的什么建筑,喃喃重复道,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座城市是宋国的都城,在大陆上并不出名,无法和临康相提并论,更不要说长安,但这座城市,对道门来说,意义很深远。

      这里有大陆上最古老的道观,有最悠久的历史,这里曾经为西陵神殿奉献了很多大神官,知守观里的人们,更与这里有撕扯不开的关系。

      观主陈某,也是此间人。

      宋国,是道门的源头之一,是最保守的所在。

      叶苏选择在这里传播新教,将此间当成新教的大本营,想来也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他要在最险恶处前行,要在深渊里见天日。

      便在思忖间,远处忽然传来钟声。

      钟声起处,应是宋国的道殿。

      隆庆神情微凝。

      待他看见道殿处升起的白烟时,确认那个消息终于到了。

      肃穆的钟声,一道袅然直上云层的白烟,只代表了一件事情。

      西陵神殿有大神官离开人间,回归昊天神国。

      叶红鱼死了。

      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神座死了。

      隆庆站在院墙后,看着那道白烟渐散于天际,想着那个死去的女子,不由生出很多感慨,沉默无语很长时间。

      他和她出身天谕院,共事于裁决司,他是二司座,她是大司座,他是西陵神子,她是绝世道痴,他从来都不如她。

      当他为了力量选择背叛道门,变成那只孤魂野鬼的时候,她已经坐上了那方墨玉神座——他念念不忘的墨玉神座。

      在叶红鱼面前,他始终是个失败者,就像在宁缺面前一样。

      当年他最风光的时候,潜意识里,依然在叶红鱼面前有些自惭形秽,甚至有些本能里的恐惧,所以在书院登山的幻境里,他会在她的面前一剑刺死了陆晨迦,他会把她和叶苏视为修行里最大的心魔。

      今天,她终于死了,隆庆的心里没有丝毫愉悦之情,反而有些空虚,或者,那是因为她不是死在他手中的缘故。

      他再也无法弥补这种遗憾,这很遗憾。

      幸运的是,叶苏还活着,还有机会被他亲手烧死。

      ……

      ……

      肃穆的钟声,从道殿处传到广场上,传到数千名新教信徒和神官执事们的耳中,洗去他们的疲惫与紧张,把他们的目光引至道殿处。

      那里升起一道白烟,圣洁无比。

      死寂一片,做为虔诚的以及曾经虔诚的昊天信徒,人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无论是新教的信徒,还是神殿的神官执事,又或者是宋国朝廷的骑兵,都因为那缕白烟而沉默起来,久久未能化解心头的震撼。

      如果是别的时刻,人们应该会对着那道白烟跪倒,表达自己的悲戚和追忆情怀,但现在,这道白烟更是一个信号,开战的信号。

      小渔举起手里的道剑,遥遥指向高台上的人们。

      在她的身后,数十名道门强者,还有更多的神官执事,缓缓向前走去,广场四周的街巷里,涌出越来越多的宋国骑兵。

      屠刀已经举起,孤立无助的新教信徒们,恐惧地挤在一处,向后方退去,死亡的威胁,让他们从白烟带来的震撼中醒来。

      叶苏坐在案后,右手落在书卷上,侧头望着那道尚未散去的白烟,久久沉默,逼近的敌人和邻近的死亡,都不能让他的目光有所偏移。

      他的妹妹死了,因为他死了。

      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对她很严苛,甚至冷酷,因为陈皮皮的缘故,因为当年那些事情,但她却对他一如幼时。

      她是人间对他最好的那个人。

      那个人,去了。

      叶苏沉默,无言。

      “你们走吧。”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说道:“老师要我死,我便去死,你们活着,那就很好。”

      是的,活着总比死了好。

      看着那道白烟,他悲伤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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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天空与大地之间,是唐小棠


      陈皮皮跪坐在叶苏身边,看着那道白烟,神情微惘,有些痛。

      对他来说,叶红鱼的死讯,也意味着很多东西,童年的记忆,观里的生活,就此戛然而止,再没有分享的同伴,同时这意味着,父子反目的悲剧。

      “不是终结。”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那为何要走?”

      说话间,来自西陵神殿的强者已经杀至台前,新教的信徒再如何虔诚,也不可能减慢这些人的步伐,只是徒流鲜血罢了。

      陈皮皮站在叶苏身后,开始收拾行囊,他如今是个雪山气海皆废的废物,没有办法参与战斗,却显得很平静,很有信心。

      离开临康城后,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他们每次都能冲破西陵神殿的阻截,他相信今天也不会例外,哪怕那道白烟已经升起。

      因为他相信她能保护师兄离开。

      唐小棠站立的位置,在他和叶苏之前。

      剑阁弟子正在与那些道门强者厮杀,剑光纵横间,不时有鲜血挥洒。

      她只是站在叶苏和陈皮皮身前,没有去别的地方,手持铁棍,遇着有人来,便是一棍砸将过去,伴着雷鸣般的撞击声,敌人喷血震飞。

      她不是大丈夫。

      但她当关时,同样无人能过。

      看着这名穿着单薄的棉衣、明明年纪不小却依然像少女般梳着双马尾的魔宗女子,小渔的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敌意。更多的却是震撼不解。

      她对唐小棠的敌意很好理解,她只是不解,千里颠沛流离,新教众人在道门的追杀下艰难度日,真正倚仗的强者就是唐小棠一人,她是如何撑到现在的?她曾经受的那些伤去了何处?那具小小的身躯里究竟有多少力量?

      唐小棠确实很疲惫。

      离开临康城后的这些天里,她带着众人突破了西陵神殿的四道防线,她遇到了二十一场战斗,她杀死了三百七十一名神殿强者,受了十四次伤无论战局险或平淡。她都是主将。无论伤势轻或重,她都在流血。

      她坚持了下来,没有倒下,带着叶苏和陈皮皮这对雪山气海皆废的师兄弟。越莽莽群山。行千里路。来到了宋国都城。

      她已疲惫至极,她摇摇欲坠,但她还是手持铁棍将人打。站在台下,唱着这出漂亮的打戏,无论谁都无法逾越一步。

      剑断人飞马蹄乱,几名从斜侧方趁乱突袭高台的宋国骑兵,被唐小棠扫倒在地,伴着沉重地撞击声,连人带马摔倒不起。

      小渔挑眉,眼眸骤然明亮,青色道袍在晨光里微飘,手里的道剑,变成一道笔直的线条,刺破晨风与寒意,瞬间来到唐小棠的身前。

      修行者的剑,都是飞剑,但她的剑没有离手,腕与肘,也是那道线的一段。

      从轲浩然开始,再到柳白,剑道的历史已然改变,真正的剑者,再不肯轻易地让剑离开自己的手,尤其是面对真正强敌的时候。

      剑锋冰冷,映着广场地面的残雪,直刺唐小棠的眼睛。

      唐小棠没有闭眼,眨都未眨,盯着仿佛带着咸湿海风味道而来的道剑,感受着其间隐藏着的海雨天风意味,沉默挥棍而出。

      面对知命境的小渔,她没有留手,娇小的身躯变成灼热的石头,明宗功法榨取体内每一丝的力量,尽数投注到那根铁棍上。

      她手里这根铁棍,原本是刀,是魔宗圣物血色巨刀,在当年长安一战里,余帘用这把刀割断了观主的彩虹,血刀被烧融成了铁棍。

      她投身书院,拜余帘为师,成为书院第三代的大师姐,其后这根铁棍,便一直握在她的手中看着像铁棍,本质上依然是刀,刀意深藏其间,曾在后山绝壁挖天阶,也曾把那张棋盘砸的轰天响,曾于光明祭时,在桃山上杀得西陵神殿骑兵乱作一团,杀的群雄侧目,不敢乱动,也曾在陋巷破屋里切过白菜梆。

      此时铁棍再次全力挥出,纵然小渔的道剑携来海雨天风,也骤然被破之,万千雨点挥洒不见,柔韧天风被切成无数碎絮。

      道剑微偏,刺中唐小棠的左肩,然后极犀利地上挑。

      唐小棠依然稚嫩的清丽面容上,神情不变,铁棍继续前行。

      小渔闷哼一声,眼眸里闪过一丝悸意,急速后掠,手里的道剑弯折变形,苍白的脸上布满了不正常的红晕,鲜血在咽喉里蕴积。

      只是相遇瞬间,她便告败,受伤。

      剑折而未断,恐怖的劲意顺剑身而上,落在小渔的身躯之上,顿时把她击飞,掠过下方的涌涌人群,向着后方坠落。

      唐小棠没有收手,脚掌一踏地面,踩碎周遭十七块青砖,身体骤然腾空,如飞石般追杀而去,手里铁棍直袭她的胸膛。

      看着这幕画面,很多神官执事,惊的不行,面露恐惧之色,纷纷向小渔落地处涌去,一时间,广场拥挤的人海里竟拱起了数道潮水。

      小渔是**海的亲女,是观主最亲信的下属,身份地位特殊,人们哪里敢让她受到任何损伤,不知多少道剑凌空飞起,想要拦住唐小棠。

      唐小棠神情不变,专注地看着前方飞掠的道门女子,任由那些飞剑斩在自己身上,似乎只是想一棍将对方砸死,一门心思地砸将过去。

      嗤嗤嗤嗤,无数声尖锐的利响,在空中响起,只是瞬间,便至少有七道飞剑,落在了她的身上,割破了那件普通的衣裳。

      却没有血落下。

      身为魔宗圣女,她的身体已被天地元气焠炼的坚若钢铁。

      那些道剑再如何锋利。也只能割破她的肌肤,留下些极细而淡的伤口,剑意入体,让她唇角渗血,却无法阻止她的去势。

      铁棍举起,成燎天之势。

      铁棍落下,便要将小渔生生砸死。

      小渔落在地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先前涌出的那些红晕。早被当下的危险逼散。但她的眼睛里,却没有太多惧意。

      唐小棠神情宁静,似乎也猜到会有别的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果然,有异变发生。

      一朵黑色的桃花。忽然在广场的空中盛放。

      那朵黑桃并无实质。纯由天地元气凝结而成。美丽至极,却不娇媚,只是一味肃杀。黑色的花瓣里,散发着湮灭一切的味道,显得极其强大。

      黑色的桃花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唐小棠的目光,更是尽数落在它的上面,因为它正好盛开在她的眼前。

      她并不意外,猛然一棍砸下。

      从昨日到今晨,道门表现出来的态度很绝然,随着那道白烟升起,战争正式开始,和平不可能回到人间,道门志在必得。

      知命上境的南海少女,加上那些道门强者,还有宋国骑兵,阵势看似强大,但哪里配得上志在必得四字?

      唐小棠知道,西陵神殿必然有真正的强者在旁窥视,她甚至猜到那人是谁。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那个人始终未曾出现,这让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做出誓杀小渔的姿态,就是要逼出那人来。

      所有的专注,其实根本不在小渔身上。

      她等的就是那朵黑色桃花绽放的刹那。

      轰的一声巨响。

      黝黑的铁棍,准确而暴戾地砸在了那朵黑色的桃花上。

      无形无质的黑色桃花,应声而散,瞬间化成无主的天地元气,向着广场四周流散而去,如云如蒸汽一般消失不见。

      唐小棠脸色微白,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当铁棍砸中黑色桃花的瞬间,她便知道自己错了,所以她败了。

      那个人不是隐藏起来,准备最后的一击,那个人现在很强大,强大到不需要等待时机,他只是静静等着,然后出场战胜所有人。

      唐小棠落在地上,踩碎青砖,右臂微微颤抖,望向某片院墙。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两根黑色的马尾辫,在身后微微摆荡。

      她的脸色很苍白,明显受了重伤。

      十余名神官执事,向着唐小棠攻了过去。

      小渔疾掠向前,弯折的道剑,骤然重新笔直,再次一剑刺向她的眼睛。

      没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从如此重的伤势里复原。

      这是杀死唐小棠最好的机会。

      便在这最危险的时刻,唐小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广场上的寒风,被她尽数吸入腹内。

      那些空气,在她的肺里迅猛地燃烧。

      有些黯淡的眼神,骤然间回复明亮。

      那些伤势,似乎瞬间便被治好。

      铁棍破风而起,击中小渔手中的剑。

      一声清脆的鸣响,那柄道剑终于碎了,铁棍却沉默坚实如前。

      小渔闷哼退后,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她想不明白,这名魔宗女子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为什么受了如此重的伤,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回复如常!

      唐小棠挥棍砸死了从侧后方袭来的一名黑衣执事。

      她向着那堵院墙走了过去,遇者筋断骨折,无人能挡。

      她要去那里,谁都拦不住她。

      一路行来,铁棍不知砸死了多少人。

      鲜血从天空洒落,滋润大地。

      她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一个人向前走着,身影很孤单,四周都是敌人,她没有帮手,她只有自己,但那也够了。

      她仿佛根本没有受伤,那朵黑色的桃花,再如何恐怖,也没能给她留下任何伤害,似乎人间根本没有谁能够伤到她。

      看着这幕画面,道门强者和宋国骑兵们,震撼沉默。

      便在此时,远处响起数道凄厉的鸣啸。

      噗的一声,一枝弩箭。射进了唐小棠的左胸。

      弩箭未能入体,锋利的箭簇刺破了肌肤,不多的血渗出,染红了衣裳。

      但这至少意味着什么,或者是种安慰。

      本已绝望的神官执事精神一振,心想果然没有不会受伤的人,这个事实,让他们醒过神来,变得极为兴奋。

      “她不行了!”

      “她的魔功失效了!”

      “杀了她!”

      清晨的广场上,到处是神官执事还有宋国骑兵们的喊叫声。人们仿佛疯了一般。唐小棠却是充耳不闻。握着铁棍,继续向那堵院墙走去。

      不知又有多少人倒在她的身前,她终于走到那堵院墙之前。

      悄无声息地,那堵院墙塌了。砖石悄然落地。如枯叶落在雪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寂地令人心悸,就如那道身影。

      隆庆站在院墙缺口处。静静地看着她。

      远处传来凄厉的声音,大地开始轻微地震动,所有的城门同时被打开,数千名隐藏在城郊山林里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纵马而入。

      唐小棠听到了,也知道了,但她只是看着垮掉的院墙缺口,看着站在那里的那个人,看着他脸上的那道疤,看的异常专注。

      她清楚,只要杀死这个人,那么就算有再多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到来,都没有意义,如果杀不死对方,那么就轮到她和她在意的那些人去死。

      安静,广场忽然变得很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这边,陈皮皮如此,便是叶苏也看着这里。

      然后他看到了院墙后方那堆干柴堆,那些干柴已经堆到了一人多高,密密麻麻地很是整齐,上面那个十字架似是熟练的木匠做的。

      陈皮皮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叶苏只是沉默,仿佛看见命运。

      隆庆走出院墙缺口,看着唐小棠说道:“你比我想象的更强。”

      唐小棠看着他,说道:“你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强。”

      忽然间,一道明亮的剑光闪过。

      一名剑阁弟子认出隆庆,想着剑阁覆灭便是此人的手笔,想着柳亦青便是被此人带着道门强者逼死,热血上涌,悄然便是一剑刺出。

      这一剑很决然,带着必死的信念,所以很强大。

      隆庆神情不变,右手自胸前拂过,如长安城香坊里那些耍戏法的人一般,手里便多了一朵黑色的桃花,将将迎在那道剑光之前。

      这朵黑桃不是天地元气所凝,有真实形质,似是廉价的绢做的。

      那柄剑刺入黑色桃花,桃花瓣瓣震落,而那剑,却像是受了风霜的花蕊一般,迅速凋零,剑身上涂满了锈迹,仿佛陈放了数千年。

      剑锈而折,那名剑阁弟子的气息骤然衰败,满是愤怒的脸上,多出了很多斑点,仿佛老了很多岁,就此倒地而死。

      看着这幕画面,唐小棠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柳叶般寒。

      她发现隆庆已非当年,邪恶的灰眸功法已然大成,便是不需对视,也能夺取其他修行者的精魄修为,强大到了一种恐怖的境地。

      知命巅峰还是什么,对于现在的隆庆来说,没有太多意义。

      唐小棠神情凝重,却依然不惧,因为恰好,她也是一个可以无视修行境界区隔的强者,只要不逾五境,她都可以试着战胜对方。

      隆庆面无表情说道:“请。”

      唐小棠吸气,胸膛高高耸起,她先前一口吸了广场上半数的寒风,此时便将剩下的寒风尽数吸进身躯里,甚至似要把高空的雪云都吸下来。

      空气在她的身躯里燃烧,化作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微微曲膝。

      当年在书院后山,她被余帘逼迫着不停跳瀑布,跳之前,便要曲膝。

      她跳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向瀑布下跳去,而是向天空里跳去。

      轰的一声,无数块青砖破裂,最中间那几块已然碎成齑粉。

      院墙前一片尘土飞扬,好些人被迷了眼睛。

      唐小棠消失不见。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隆庆没有闭眼,待尘砾落地后,抬头望天。

      他知道她去了天空之上。

      他知道她不会逃走,那么无论跳的再高,总有落回地面的那一刻。

      于是,他就站在原地,平静地等着。

      他看着天空,翘首,以待。

      场间所有人,都随着他的目光向天空望去。

      晨光从东面的海上洒过来,雪云是那样的白,偶尔露出的天空是那样的蓝,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什么,没有人影。

      片刻后,天空里终于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那是一个人影。

      天空里忽然有尖锐的鸣啸声响起,那声音传到地面上,震破了宋国王宫里的琉璃瓦,哑了道殿里的那口古钟,惊了林里无数的眠鸟。

      很多人听到那道鸣啸,痛苦地捂着耳朵蹲了下来。

      那道鸣啸是磨擦的声音,是物事与空气高速摩擦的声音,那物事必然极为坚硬,不然在这般恐怖的速度下,早就碎裂不见。

      很难想象,那是人的身体。

      黑点迅速扩大,那是一道身影。

      唐小棠的身影。

      就像她兄长曾经做过的那样。

      就像她老师曾经做过的那样。

      她,从天空里跳了下来。

      她举起铁棍,带着一道难以想象的力量,砸向隆庆的头顶。

      那道力量,来自天空与大地之间的距离。

      没有人能够无视这段距离,也应该没有人能够无视这道力量。

      当那道尖锐的鸣啸声到了最大时,唐小棠回到了地面。

      她就像颗陨石一般,轰向院墙缺口前的隆庆。

      她的皮靴已经开始燃烧,带着火星,在空中拖出十余道细细的火线。

      下一刻,天空与大地相遇。

      地面扭曲变形,那些青砖像蛛网一般裂开,在隆庆的脚下变成无数细小却威力十足的石砾,伴着凄厉的撕裂声,四处激射。

      院墙旁一颗不知名的冬树,瞬间被射成木屑,随风飘舞。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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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他不是一个人


      地裂,树碎,然后声音才来得及开始传播。

      剧烈撞击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恐怖的轰鸣声,直接将那棵树残余的部分再次碾碎,顺道碾平了残存的院墙,隔得稍近些的人,直接被掀翻至十余丈外,昏迷不醒。

      幸亏场间的人们都捂着耳朵,不然他们可能被撞击形成的轰鸣声直接震死,饶是如此,也有很多人被震晕了过去。

      至少数万斤的石屑与泥土,被恐怖的撞击震起,抛向天空,瞬间遮住远处的朝阳,黑蒙蒙的一片,完全看不清楚场间的画面。

      昏暗一片里,石砾如雨般簌簌落下,打的残叶啪啪作响,碎成絮状,打的院墙里的柴堆有些凌乱,有的落入井中,像是数百只青蛙在跳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石雨渐停,烟尘渐敛。

      院墙前,多出了一个坑。

      青石地面很坚硬,下方是相对松软的泥土,但更深处是更坚硬的花岗岩,此时却出现了一个坑,一个很深的坑。

      烟尘渐敛,坑底两个人影渐渐显现。

      唐小棠手里握着铁棍,铁棍有些变形。

      铁棍的前方,是一只手,一只泛着淡淡灰色,仿佛不是人类的手。

      隆庆以手握棍,脸色苍白,眼眸灰暗到了极点,唇角有血渗出,半跪在坑底,看着有些狼狈,但终究没有倒下。

      唐小棠的脸色也很苍白,魔宗圣物的铁棍都已变形,她的腕骨更是被直接震碎,右臂不停地颤抖着。似乎下一刻便会握不住。

      喀喀声响,隆庆缓缓站了起来,道衫下摆尽碎,满身尘土。

      他看着唐小棠说道:“你不应该这么强大。”

      唐小棠没有说话,紧紧地抿着双唇。只有这样。才能不让胸腹里积着鲜血喷出来,只有这样才能继续握着铁棍,而不被看出虚弱的真相。

      隆庆忽然笑了起来。齿间尽是鲜血,形容看着有些恐怖,如剑般的眉也挑了起来,衬着灰暗的眼眸,很漂亮,也很诡异。

      “但你再强大也没有意义。”

      隆庆微笑说道:“因为……我更强大,你甚至不可能再找到比我更强大的人,因为,亲爱的小姑娘。我早就不再是一个人。”

      他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不是因为伤势,而显得有些兴奋,甚至有些疯癫,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真的有很多道声音在与自己相和。

      多年前。他在知守观里炼药修身,窃取天书沙字卷,学了卷中的邪恶功法灰眸,然后他夺了半截道人的毕生修为,重获新生。其后他叛出道门。一路逃亡,一路吸噬道门强者的功法,直至到了东荒深处,又吸噬了左帐王庭诸多强者的精魄,终于修至知命上境,那时他的身体里便有了很多人。

      其后,他重新被道门接纳,回到桃山,那时他的境界已经开始如叶红鱼推算的那样不稳,甚至有了崩溃的征兆,当时留给他的选择不多,或者散去功法,从此变成一个普通人,或者继续强行攫取他人的修为,把毒药当成美酒痛饮,终有一天会出问题,但至少可以帮他撑过更多时间。

      隆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因为他需要强大,因为他曾经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徘徊过太多时间,他已经厌倦了那种日子。

      对于他来说,极为幸运的是,当时西陵神殿正领奉着观主的意志,开始整肃道门内部的势力,光明神殿和天谕神殿以及忠于掌教的势力里,不知多少人被关进幽阁,于是那些道门强者,最终都成为了他那双灰眸的牺牲品。

      魔宗创饕餮**,其后被道门改成灰眸,前后数百年间,只有隆庆将这功法修到极致,因为只有他拥有如此机缘,拥有如此多的“食物”,现在的他境界是知命巅峰,却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大修为,成为修行历史上最特殊的存在。

      当初在临康城皇宫前,大师兄便看出了隆庆的强大,有些不解,甚至有些惊讶,却没能看出他的强大来自于何处。

      隆庆的强大,正如他此时此刻对唐小棠说的那样,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他是很多个人,或者说他已经是一个非人的存在。

      唐小棠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隆庆的强大,当她从天空里落下,像陨石般落向地面时,哪能想到他竟只凭一只手便挡住了。

      天空与大地之间的距离,对于隆庆来说,都已经不算什么了吗?

      她皱眉,把铁棍从对方手里抽出,然后再次举起,神情有些痛苦。

      她的腕骨已经碎了,但人还站着,那么便能再次战斗。

      隆庆静静地看着她,眼眸变得极为幽深,灰暗的颜色就像是乌云占据天空一般占据了整个眼球,道衫下的身体开始散发寂灭的意味。

      唐小棠微低着头,马尾已被震散,黑发飞扬在眼前,遮住视线。

      她沉默地抵抗着灰眸的吸噬力,幸亏她修行的是魔宗功法,精魄与强大的身体合而为一,不容易被分离,不然已败。

      隆庆深深地吸了口气。

      先前唐小棠与神殿强者战斗时,曾经深吸两口气,吸尽广场上的寒风。

      而此时,随着隆庆的呼吸,院墙后方那棵完好的老槐树开始颤抖起来,经历了几乎整个寒冬依然倔强地没有落下的树叶,悲惨的簌簌落下。

      隆庆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洞,无数天地气息,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涌来,卷起树叶与残雪,来到断墙前的坑底,进入他的身躯。

      不尽数量的天地气息,被他身躯里那些庞杂的灵魂吸引,带着难以想象的恐怖意志,从他的胸间迸发而出,瞬间穿过那件看似单薄的道衫。

      他的胸腹间本身就有个洞,宁缺射出来的箭洞。黑色的洞。

      一朵约三尺方圆的黑色桃花,在他的胸前出现,幽幽然,漆黑如夜,气息寒冷。仿佛来自最阴森的深渊。带着无穷的怨念。

      黑色桃花瓣瓣绽放。

      隆庆的右手,在黑色的花瓣间伸出,落向唐小棠。

      唐小棠眼眸变得无比明亮。因为她知道到了生死那刻。

      她手里的铁棍变了方向,不再击落,而是横于身前,如大江上著名的风景,那片黑色崖石前的铁栏,把滔滔江水的危险拦在人类身前。

      隆庆的拳头落在铁棍上。

      啪的一声!已经弯折的铁棍再次从中间弯折,弯的更加厉害,形成一道曲线,似乎只要再被孩童吹一口气。便会真正折断。

      唐小棠的胸口也出现了一道曲线。

      不骄傲,不漂亮。

      因为那道曲线是向里的。

      她的胸膛瞬间下陷数寸,看着极为恐怖,似乎只要再被贪吃的孩童轻轻摸一摸,胸骨便会全部碎裂,从中断开。

      唐小棠的脸色苍白的像是雪。然后迅速生出两团腥红。

      她再也无法闭紧双唇,一口浓稠的鲜血喷向空中。

      喷着血,她向后飞坠。

      娇小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坑的边壁上,将那些花岗岩和青石砸的再碎几分。然后重重地弹起,在空中翻滚着,最后落在数十丈外的地面。

      一声闷响,那里的地面,再次被砸的微微下陷。

      脚步声响起,很有节奏。

      隆庆从坑底走了出来,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唇有些青,身上有些血渍,神情却很平静。

      广场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无论是剑阁弟子还是新教信徒,或是西陵神殿方面的神官执事,人们的神情都很震撼,震撼到不敢言语。

      看着隆庆的身影,很多人的情绪很复杂。

      很多年前,他就是修行界最出名的年轻天才,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书院二层楼的入院试里,他败在宁缺的手里,从此一败再败,再也不复当年的风采,最终成为了故事里那些最常见的可怜角色,为了活着和复仇徒劳地挣扎着。

      哪怕隆庆最后活了下来,境界更胜当年,还成功地回到道门,甚至成为了观主的关门弟子,也已无法引起修行界的关注,

      如果是以往,像他这样年轻的知命境,当然很了不起,但现在不一样,因为道门还有叶红鱼,尤其是那场春风化雨,昊天给人间留下了一些礼物,道门多了横木立人,草原上多了位叫阿打的蛮人少年,更何况宁缺始终都在,一直在长安城里看着天下,和这些人相比,他显得那般的普通寻常。

      所以隆庆很沉默,很低调,甚至渐渐要被修行界所遗忘,他和横木带着神殿的护教骑兵清剿新教,人们也只注意横木,而不会注意到他。

      直到今日,他再次出现在整个修行界面前,出现在宋国都城,一手举起了落向地面的天空,一拳打弯了魔宗的圣物,人们才想起来他曾经荣耀无比的过往,想起他曾经是远胜宁缺的道门天才,才懂得他的强大。

      叶苏在这里,这里便是道门清剿新教最关键的地方,隆庆一个人负责这件事情,或者可以说明,他现在在道门里的地位,以及道门对他的信心。

      就像他对唐小棠说的那样。

      他现在真的很强大。

      他的境界很高,他的修为念力磅礴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他的身躯里有无比庞杂的强者意识,他可以是魔,也可以是神。

      隆庆向着数十丈外走去,神情平静,在人们眼中,却如魔神。

      紧接着,人群发出一声惊呼。

      因为他们看到了一幕以为不可能发生的画面。

      唐小棠,正在试图重新站起来——她双手扶着地面,手指深入泥土,被血汗打湿的头发,在额前无力疲惫地摆荡,身体痛苦地颤抖。

      她受了重伤,她疲惫到极点,但她想站起来,她还想战斗。

      于是,她重新站了起来。

      就像过去这些天的数十场战斗那样。她倒下,然后站起,倒下,再站起,无论倒下多少次。她最后总会站起。仿佛没有人能真正击倒她。

      就算强大如魔神的隆庆,也不行。

      隆庆神情微异。

      他知道唐小棠受了多重的伤,就算她修行的是魔宗功法。身躯坚若钢铁,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应该能够重新站起。

      联想到先前唐小棠在战斗里表现出来的复原能力,联想到她的实力超出道门的推算,他不禁微微蹙眉,开始思考。

      当他走到唐小棠身前时,她已不再痛苦地喘息,胸口的伤势好转了很多,只是百步的距离。她便似乎重新拥了战斗的能力。

      这不是人类的能力能够做到的事情。

      天书沙字卷一直在隆庆身边,上面记载着修行界所有的功法,他很清楚,根本没有一种修行功法,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

      这只能是神迹。

      “我明白了。”

      隆庆看着她,感慨说道:“这是昊天给你的礼物?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有些惘然,有些感怀,因为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向昊天靠近,无论光明还是黑暗,都在追随。

      然而到了今日。他却发现自己离昊天越来越远,相反站在他对面的敌人,道门的敌人却得到了昊天的恩宠,他怎能不惘然。

      然而在惘然之后,他开始悲哀,有些自嘲,却也愈发坚定——因为观主要他们做的事情,本身就是在离昊天远去。

      唐小棠没有说话,沉默便是承认。

      当年在临康城的陋巷里,桑桑说要赐她永生,她没有在意,虽然对方是昊天,她依然以为这是玩笑话,昊天给普通人开的一个玩笑。

      当时离现在不过数年时间,还不够时间来证明,她现在是否真的能够永生,但在接连不断的战斗里,发生的某些事情,似乎已经证明了,桑桑当时说的那句话并不是玩笑,而具有真实的力量。

      在那些连绵不断的战斗里,她受了很多伤,同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与天地元气之间仿佛建立了某种神奇的联系,失去的力量能够得到最快的补充,再重的伤势也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复原,死亡总喜欢和她擦肩而过。

      这或者,就是永生的意思。

      当然,虽然神迹在身,她毕竟不是神,只是个普通人,她不可能真正的不死不灭,只是死亡对她来说,变得遥远了很多。

      换种方式来理解,她现在变得强大了很多。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能一路护送叶苏和陈皮皮这两个雪山气海皆废的可怜人,越过千山万水来到此间,才能一直胜利到此时。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面对着强大如魔神的隆庆,她也有一战之力,虽然被重伤,却没有当场死亡,甚至迅速地回复,能够勉强再战。

      “被昊天庇护的感觉……或者很不错。”

      隆庆静静看着她,似乎并不在意她正在迅速恢复,说道:“遗憾的是,昊天不能一直庇护你,所以今天你注定会死去。”

      唐小棠说道:“至少现在,我还活着。”

      隆庆微微一笑,脸上那道伤疤有些扭曲,灰色的眼眸里流露出淡淡的嘲讽意味,说道:“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你恢复的速度已经不像最开始那般快了。”

      唐小棠再次沉默,因为隆庆说的没有错。

      这证明了什么?昊天不再庇护她曾经承诺庇护的人们?为什么?

      “当昊天连自己都无法庇护的时候,又怎么能庇护你们?”

      隆庆的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愉悦感。

      唐小棠想了想,说道:“我不在意。”

      是的,她不需要在意,她自幼在荒原深处长大,她干净简单,她苦练不辍,在那句赐你永生之前,没有任何奇遇,她没有拾到过任何秘笈,没有吃过通天丸,修行界年轻一代里,她的运气最差,但她还是强大了起来。

      有那句话之前,她是她,那么没有那句话,她还是她,她还是那个不知道失败怎么写的穿兽皮的小姑娘,那么何必在意?

      她双臂用力,将弯曲的铁棍扳直了些,因为这个动作,她胸口剧痛,咳了两口血,然而她重新握紧铁棍,指向前方。

      隆庆看着她,微笑说道:“魔宗中人,果然疯狂。”

      欲灭亡,必疯狂,魔宗里出现过很多想要灭亡世界的疯子,唐小棠不是那种人,但她在战斗里经常发疯,比如前些天,比如今天。

      唐小棠向前踏了一步,脸色苍白一分。

      铁棍破风而起,破风而落,如同那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依然在人间安好,不再被昊庇护的她,依然沉默而坚毅地迎向敌人。

      隆庆神情骤敛,道衫在清晨的寒风里猎猎作响,拖出道道残影。

      只是瞬间,他便不知道攻击了多少次。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广场被切割的很整齐的青石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痕,隆庆和唐小棠的人影骤聚骤分,站在两头对望。

      隆庆脸色苍白,唇角一道血水缓缓淌下。

      唐小棠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坐倒在地。

      隆庆擦去血水,静静看着她。

      她疲惫至极,已然脱力,一滴力量都不再有。

      隆庆确认她不会再起,转身向着高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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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真实地活着

      叶苏在台上。

  既然在台上,便无法做观众,总是要被迫拖入这场悲喜正剧,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哪怕是注定悲剧结局的男主角。

  剑阁弟子们站在台前,身上有着或轻或重的伤,但只要还能站立,他们便不会松开手里握着的剑,坚守着身前那片区域。

  就像剑圣柳白,就像柳亦青,他们身前一尺,是他们的疆域,南晋已经被西陵神殿完全占领,那么他们身前一尺,便是最后的故国。

  隆庆知道他们不会让开道路,他缓缓举起右手,指间不知何时拈了一朵黑色的桃花,灰暗的眼眸在他们的身上扫过。

  这些南晋的男人,完美地实践了师门曾经许下的诺言,战斗到了最后的时刻,在尽数停止呼吸之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叶苏。

  他们知道死亡即将来临,却面无惧意——柳白曾经在桃山上向昊天刺出手里的剑,他们是柳白的徒子徒孙,继承了那道剑意,未曾忘记滔滔的黄河,那么无论昊天的神国还是冥王的深渊,又有什么可怕?

  死亡没有立刻到来,因为陈皮皮从叶苏身后走出,走到剑阁弟子身前,看着隆庆说了一句话:“你想让道门覆灭?”

  隆庆望着渐渐变得越来越明亮的天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你应该很清楚这是老师的意志,我只是执行者。”

  陈皮皮的问话,有些无头无尾,隆庆的回答,也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他认可了对方的说法,这场剿灭新教的战争,就是道门覆灭的开始。

  其实要理解这番对话,只需要思考一下。为什么道门能够容忍叶苏在人间传道数年时间之久,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决意杀他。

  叶苏曾经是道门的天下行走,如今却是新教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但他还有一个身份——他是叶红鱼最敬爱的兄长。

  杀死叶苏,那么叶红鱼必叛,就算道门连她一起杀死。但西陵神殿必然陷入混乱,直至分裂,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敢言必胜书院和唐国?这场战争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唐国获得最终的胜利,道门又如何在人间继续存在下去?

  隆庆的视线越过陈皮皮和剑阁弟子们。落在叶苏的身上,叶苏此时正看着案上的书卷出神,似乎在思考什么困难的问题。

  “当他写出新教教义的那一天,道门的根基便被他毁了……不再需要信仰昊天的道门,对那些愚蠢的人类有太多吸引力,没有人能逆转这种趋势,所以他必须死。道门分裂?大堤崩塌,洪水泛滥,还要吝惜在堤上挖土填水?”

  隆庆停顿片刻,望向远处道殿那道正在消散的白烟,面无表情说道:“更何况她已经死了,谁又还能转身呢?”

  是的,那道白烟已经升起,那么叶苏的命运便已注定,相反也是一样的道理。既然道门要杀死叶苏。那么叶红鱼的命运也已经注定。

  十余年来,这对兄妹相见次数寥寥无几,感情似乎不深,甚至淡漠,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的命运一直相联,要杀便必须全杀。

  叶苏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隆庆说道:“要我去死,不是难事,何必做这么多事,杀这么多人?”

  隆庆长拜行礼,直起身来说道:“师兄过谦,要杀你,本就是最难下的决断,老师为此也曾彻夜难眠,道门哪里敢不谨慎。”

  叶苏若有所思说道:“杀一人而死万众,我似乎罪该万死。”

  ……

  ……

  两千余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从各处城门鱼贯而入,披着盔甲的战马,只露着眼鼻,看上去显得格外恐怖,而骑在马背上的骑士,同样全身着甲,黑色的盔甲上刻着金线绘成的符线,光辉夺目至极。

  依据道门惯例,或者直接说是与唐国之间的默契,西陵神殿拥有的护教骑兵总数不能超过一定之规,然而随着前次伐唐战争,这个惯例早已不复存在,西陵神殿凭借着人间诸国供奉的金银资源,大肆扩军,如今的护教骑兵总数早已超过两万骑,拥有了与唐国重装铁骑抗衡的实力与底气。

  有两千护教骑兵跟随横木立人北上清河郡,此时正在阳州城里镇压那些心向唐国的预备叛乱分子,而这两千名护教骑兵则是由桃山直入宋国,悄无声息隐匿,跟随隆庆执行镇压新教信徒的任务。

  用如此强大的军事力量来对付手无寸铁的数千名新教信徒,还有人数极少的剑阁弟子,完全是杀鸡用牛刀,也可以说是安排周密,由此可以看出道门的决心,他们绝对不会允许叶苏再继续活下去,不会允许新教继续发展。

  带着盔甲的重骑异常沉重,马蹄踏在城市街面上,发出砰砰的沉闷响声,当两千骑同时前进时,密集的蹄声便变成了暴雨,而且是雷雨。

  护教骑兵高速奔驰,神情冷酷,根本不会理会撞到什么,城市街巷里的人们纷纷躲避,到处都是惊慌的尖叫声,也有被撞倒后的惨叫声。

  街道上到处都是烟尘,侥幸从马蹄下逃生的几名小贩,脸色苍白地挤在一家茶铺外,看着绝尘而去的骑兵们,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一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却没有像人们那样避在街角,而是背着行囊向前赶路,满身风尘,汗落如雨,竟是和那些骑兵去往相同的方向。

  ……

  ……

  隆庆指着广场旁那座小院,指着断墙里的柴堆,看着叶苏说道:“我用一夜时间堆好这些柴,请师兄上去。”

  上去做什么?自然不是看风景,柴堆虽然比地面高些,看的更远些,但站在那里,眼里的风景想来必然是红色的,也许是血也许是火苗。

  叶苏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低头继续书写,说道:“待我写完这一段。”

  隆庆的脸上没有不耐的神情,因为他不需要忍耐,他向前走去,如果他再等会儿,或者这会成为宗教史上很传奇的故事。但他不在意破坏这种美感。

  剑阁弟子的剑迎了上来。

  他挥手,黑桃盛开,剑阵骤乱。

  便在此时,叶苏停笔不写,抬头说道:“我写完了。”

  他写的不是笔记,也不是新教的教义。而是游记。

  不是这些天在诸国间逃亡的游记,而是很多年前,他在荒原上看到那道黑线后,去往诸国勘悟生死关时的游记,而最后一篇却是写的数年前的长安城。

  那座长安城里,有座小道观里,他在道观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替街坊修房子,替道长攒银钱,他曾和书院大师兄辩难,也曾和摊贩谈价。

  更多年前游历诸国时的体悟,在长安城里才真正开花,所谓勘破生死,才有了真正的意义,他获得了很多,而那些所得。在青峡前随着君陌的一剑。正式破壳而出,又随着临康城里那条陋巷的污水味道渐淡而逐渐成形。

  这就是新教教义形成的脉络,总结起来简单,实际上复杂,新教的教义建立在西陵教典基础上。融合了书院理念,最终由叶苏的现世笔墨而定,没有浩繁著作,无以解释,便是叶苏自己,也只来得及写了数卷教义,再也没有时间成这项工作,于是他把最后的时间用来写了这篇游记。

  这篇游记共五千零四十一字,只叙述不评论,只写所见所闻不写道理,只有悲悯与自强没有乞求与对来世的向往,简单又很不简单。

  这篇游记通篇说的只是一件事:活着。

  信仰究竟是什么,信徒们信仰的意义在哪里,那是教义需要解释的事情,那是追随者们的工作,叶苏要说的只是活着。

  怎样活着,为什么活着,怎样才能活的愉快,这篇游记里没有给出任何答案,只是通过对那些市井生活的描写,对那些苦难和幸福的怀念,指出一条道路。

  要活得好,必须有信——信自己。

  自己的归自己,神殿的归神殿,人间的归人间,昊天的归昊天。

  这就是叶苏想要告诉信徒的道理,或者说道路。

  此时他终于写完了这篇游记,搁笔于案上,然后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吹了几口气,摊开晾晒,正好对着清晨的天空,便是要给天看。

  他要让上天看一看这篇游记,他要让上天看一眼游记里记载着的真实的人间,他要上天明白人间究竟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隆庆停下脚步,看着案上那些纸,隐隐不安。

  叶苏站起身来,对人们说道:“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悦。”

  昨日他便说过这句话,其时雪疾云开,天光洒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镀了一道金边,又有雪花点缀其间,如神如圣。

  今日他写完游记,再次说出这句话,没有雪落,天空里的云已散,湛蓝一片,晨光却忽然间明盛起来,把他的身影照的异常清楚。

  不再仅仅是镀了一层金光,从广场上的信徒们眼中望去,他便在晨光里,背对着鲜红的朝阳,散发着光泽,他就是代表希望的晨光。

  小院断墙边的树,先前被唐小棠和隆庆的撞击震成碎絮,只在地面留下半尺高的残椿,此时被叶苏身侧漏过的晨光,竟生出了新的枝叶,嫩绿的枝叶在晨风里轻轻颤抖,显得很是娇弱,却有无限生机。

  从最后一道笔画落下开始,或是从游记摊开给蓝天看开始,或是从陋巷里那些朗朗书声开始,甚至可能早在长安城里的小道观时便开始,叶苏和他后来创建的新教,代表人类里的某一部分,开始与天争夺权利,或者说向昊天索要收回原本就属于人类的权利,历史从那一刻开始改写。

  晨光明亮,蓝天白云,寒风酷雪不知去了何处,朝阳拥抱着他的身躯,光辉洒向整个人间,看上去仿佛神迹,但却不是,因为这幕神奇的画面与昊天无关,只是天地自然与一个普通人的交融,是他自己的光彩。

  被流血惊吓的四处逃散的信徒们,看着这幕画面,重新聚拢起来,不顾那些神官执事和骑兵的威吓,向台前拥去,想要离叶苏更近一些。

  朝阳照耀着人间,叶苏的身躯仿佛透明的琉琉,承载了阳光,然后向人间播洒,光线传的极远,竟照亮了远处的街巷。

  那些刚刚醒过或整夜未眠的普通民众,那些在街畔檐下躲避护教骑兵铁蹄的行人,都看到了广场处的光明,看到了朝阳里的那个人,人们很震惊,又有些惘然,下意识里移动脚步,向那边走去,人流渐要汇成海洋。

  已经在广场上的数千人本就是新教的信徒,对这画面的感触更深,受到的震撼更大,看着朝阳里的叶苏,信徒们沉默跪拜,表达着自己的敬爱。

  叶苏站在朝阳的前方,背对着光明,看着身前的隆庆和那些神官执事,还有广场上数千名新教的信徒,说了这样一段话。

  他的声音很冷静,并不刻意狂热,他的情绪也很冷静,与宗教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演说家或圣徒并不相同,但他说的话却仿佛具有某种魔力,每字每句随晨风而飘,映晨光而亮,似不可撼动的预言。

  隆庆没有阻止他说话,因为他也很想知道,在这种时刻,叶苏会说些什么,他要预言一些什么,信徒们更是听的无比认真,无比专注。

  “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叶苏的声音飘荡在安静的广场上,就像是林中的蝉声,池里的蛙声,山崖间的风声,秋日里的瀑布声,让世界变得更加安静。

  安静的世界里,人们在认真地倾听,就像听到圣人的教谕,然后他们开始思考,即便是隆庆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果这是预言,这段预言……预言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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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我要看见太阳

      一片安静,此时此刻,无论昊天会不会发笑,广场上听到这句话的人都陷入了沉思,这话有很多信息,这话莫名地令人沉迷。

  叶苏说的这句话,前面是预言,最后却是喜不自胜地感慨,他提到了传说中的永夜,对永夜做出了某种带着希冀的评说,这很令人不解。

  永夜是什么?在修行界古老的传说里,那是冥王入侵所带来的大灾难,随着桑桑降世,宁缺背着她逃难,夫子在荒原一剑斩金龙,传说早已被确定是假的,根本就没有冥王,也没有冥界,那么还有永夜吗?

  会有永夜,并且有过永夜,如今的人间还活着经历过永夜的人,只不过那与冥王无关,只是昊天在这个世界春耕秋作然后冬歇。

  对绝大多数人类来说,漫长的永夜很寒冷,很残酷,对昊天来说,那只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律,想要这个世界长存不灭,永夜是必须的手段。

  新教从本质上来说,是要与昊天争夺信仰,是在毁灭昊天存在的根源,是道门的掘墓者,那么叶苏为什么会期待永夜的到来?

  “你……的永夜,究竟是什么?”隆庆看着叶苏问道。

  叶苏静静看着他,说道:“永夜就是永夜。”

  隆庆说道:“永夜就是黑暗。”

  叶苏说道:“也只有在永夜里,人们才能真正地睁开双眼,看到昊天一直不让他们看到的画面。那些是真实,我自然为之而喜悦。”

  隆庆想了想,说道:“真实是客观,不依心意而变。”

  叶苏指向身后地平线上那轮红色的朝阳,说道:“太阳每天都挂在天空里,落下之后又会再升起来,它可是客观的?”

  隆庆说道:“太阳自然是客观的。”

  叶苏微笑问道:“那你可曾看过它?”

  隆庆正准备应答,忽然皱眉不言,细细想来,他才明白这个问题的真义。生活在地面的人们。每天都能看到太阳,但谁真正的看过它?

  所有人都看过太阳,起床后在后院随意一瞥,正午时以手遮额眯眼感叹其毒辣。傍晚时坐在亭子里迎着江风看着落日吟诗。

  但它是什么样子?清晨和傍晚是红的。正午是白的。它到底是什么颜色?除了明亮的光,上面可有图案?如果没有,又如何形容它?

  如果不能形容。何谈看过?

  他忽然想起在书院二层楼登山试的梦境里,看到过的那些画面,那些画面里有叶红鱼,有叶苏,也有光明。当他跟随光明横扫人间,甚至连叶红鱼和叶苏都杀死以后,整个世界里便只剩下光明。

  就像那轮朝阳一样。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当年在幻境里,他便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其后在荒原上,他才把最后的勇气放在北方的黑暗世界里。

  那么太阳呢?昊天呢?是的,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太过明亮,太过刺眼,便无法直视,看不到细节,便看不到全部,没有真相如叶苏所言,只有永夜到来的那一天,太阳熄灭后,才会真正被人类看到吧。

  隆庆明白了叶苏这句话的意思,却不明白这段预言有什么意义,他眯着眼睛,看着天边的朝阳,沉默了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意义的事情不需要想太多,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杀死叶苏,至于那段话是圣人的预言还是疯子的胡言乱语,同样没有意义。

  “你马上就会死去,就算有那一天,你也看不到太阳究竟长什么模样,同样,听到你这句话的人,也会在随后的日子里死去,他们也很难看到。”

  隆庆看着叶苏面无表情说道,随着他的声音一道响起的,还有如雷雨般暴烈的密集蹄声,从城外杀进来的两千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终于到了广场。

  锃锃锃锃锃,无数道刺耳的磨擦声响起,锋利的长刀,被骑兵们握在了手中,雪般的刀面,反映着新教信徒们惶恐不安的面容。

  隆庆举起右手,随着他的动作,人群外围的那些骑兵们举起长刀,寒刀如田野里的长草,杂乱却可怕,将要撕裂所有遇着的血肉。

  蹄声再起,沉重的战马,直接将前方的人群冲散,沉闷的撞击声里,不知多少新教信徒,骨断肉裂,广场上到处都是惨呼。

  鲜血就像洪水一般四处横流,死亡就像随处可见的积雪,信徒们惊恐地四处逃散,那些来到广场的普通民众,也不幸地被拖入这场悲剧。

  没有人能阻止惨剧的发生。

  叶苏看着这幕画面,举起手臂,想要让人们让开,却没有人能够看到,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就算能,也没有人能够听到。

  陈皮皮扶着他,脸色苍白至极。

  十余名剑阁弟子,已经被冲散,汇入人群之中,与人数远超己方的敌人艰苦地战斗着,就像是与洪流抵抗的礁石,虽然坚强,却哪里能够挽狂澜?

  隆庆站在台下,只要向前再走十步,便能来到叶苏身前,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沉默地看着叶苏,让叶苏沉默地看着这些画面。

  今天或者不是新教覆灭的开端,但必然是叶苏的死期,正如宁缺对观主说的那样,隆庆很想看看,叶苏究竟如何成圣。

  叶苏站在朝阳里,身周的光线折射,带着神圣的意味,游记最后一笔落下,他便走上了成圣的道路,天地已然变色。

  隆庆很想看看,这天地还能如何变色。

  便在这时,天地真的变了颜色。

  街巷里有积雪,民宅上是乌檐,黑白相衬,再加上那些没有完全凋零的树叶,便是这座城市最基本的三种颜色,广场四周也不例外。

  只是昨日到今晨,道门两番屠杀,地面上多了很多血。

  然而此时,那些颜色都不见了,白色的残雪,黑色的瓦檐,青黄色的树叶,红色的血污,都变成了单调的黄色,黄沙漫漫。

  隆庆神情微变。

  因为这次天地变色与叶苏无关叶苏雪山气海皆废,圣贤之意在于笔端,在于新教的教义,无法影响真实的战斗。

  让残雪瓦檐冬树血污尽数变成黄沙的,是另外的一道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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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漫天黄沙里的告别

  
            没有人注意到,在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杀入广场的时候,有名中年书生也来到了场间,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靠近了高台。

      那中年书生穿着寻常,风尘仆仆,浑身是汗,身后死死系着个包裹,他来到台前,以最快的速度解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块木盘。

      那块木盘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制成,纹路极为细腻,又给人一种金石的质感,感觉很是奇妙,盘里浅浅堆着一层极细的黄沙。

      这是一块沙盘。

      修行界最著名的一块沙盘:河山盘。

      河山盘出现,整个世界,便进入了河山盘之中,那层浅浅的黄沙,在空中飞舞,然后落下,便把天地的颜色涂黄,紧接着,把一切都变成了黄沙。

      坚硬的青石地面,变成了松软的沙漠,正在高速冲刺的战马,惊鸣声声,重重地摔倒在地,前蹄凄惨地折断,马背上的神殿骑兵则是直接摔昏过去。

      极短的时间里,便有数百名神殿骑兵堕马,相反,那些惶恐不安躲避的新教信徒,虽然也变得行动困难,却不至于被这片黄沙伤害。

      黄沙有时如水,因其柔,故胜坚强,故怜弱小。

      隆庆的双脚也陷在黄沙之中,他清晰地感觉到沙底传来的吸噬力量,神情变得非常凝重,极为艰难地提起右脚,想要向前踏去一步。

      忽有风起,席卷起黄沙,拦在了他的身前。

      他的视线越过飞舞的黄沙。落到台侧那名中年书生的身上。

      陈皮皮看着中年书生,惊呼道:“四师兄!”

      中年书生没有回应,只是与隆庆对视。

      隆庆微微蹙眉,今日他奉命前来杀叶苏,屠新教,猜到书院可能有所准备,却没想到来的不是那道铁箭,不是大先生,而是此人。

      范悦,书院四先生。

      在书院后山那些有趣而可怕的人物里。范悦是一个相对低调的人。他入门很早,排序很前,却只是洞玄巅峰境界,和李慢慢、君陌完全不是一个层级。三师姐余帘虽说那些年表现的也一直只是洞玄境。但当她把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打成废物之后。谁都知道那只是表象罢了,而他却是真正的洞玄境。

      当然这并不重要,夫子收徒向来有教无类。不在乎他们修行的天赋,但后山的人们都有自己最擅长专精的领域,在那个领域里都能做到最好,比如五六**十十一那些家伙,只有范悦显得相对弱一些,他擅长符道,却不及莫山山和宁缺在这方面的天赋,他擅长谋略算策,却不及余帘,他擅长设计,在这方面连六师弟都不如,更何况书院前院还位黄鹤教授,真要说最强的,或者只是打算盘。

      这些年书院后山渐渐展露在世人的面前,他还是那般不引人注意,没有过太多惊艳的表现,只有书院后山的同门们知道他很重要——这些年书院乃至唐国对外的谋略布置,都出自于余帘、宁缺还有他的推算,而且他拥有一件当今修行界最珍贵的法器,那就是河山盘。

      当年在青峡之前,正是靠着河山盘,书院诸人才能避开观主的那一剑,他耗尽心血困住那一剑,才让君陌有大展神威的机会。能困住观主的剑,可以想见他和他的河山盘如何强大,今天他便带着河山盘来了。

      事实上,他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西陵神殿对叶苏和新教的态度,书院很清楚,但无论大师兄还是余帘和宁缺,总以为观主是能够被说服的,既然杀死叶苏对道门没有任何好处,观主便一定不会去做,只要观主保持沉默,那么有唐小棠和剑阁便足矣。

      只有四师兄觉得有些异样,他连续推算了很长时间,并没有推算出来别的结果,可他还是感觉到强烈的不安,他认为师兄师姐还有小师弟的判断是错误的,但他找不到证据,于是他便自己来了,他收拾行李,孤身上路,离开后山,带着河山盘,不远万里,千里迢迢而来,要来救叶苏的命。

      这才是书院真正的行事风格,可以众志成城,也要和而不同,要替师门负责,但首先你要为自己负责,你要不留悔意。

      四师兄终于赶到了,虽然只凭他很难改变场间的局势,但他可以代表书院做出书院应该做出的努力,不需要后悔,那便很好。

      他举起河山盘,把念力尽数灌注到盘里,只是瞬间,雪山气海便有了枯竭的征兆,显诸外相上,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甚至似乎瘦削了几分。

      河山盘里是黄沙,更是河山。

      每粒沙都是河山里的一处风景,或是一座小桥,或是一道流水,或是一方亭榭,或是青青山丘,或是桥上的轿子水上的舟亭子里的人青丘上的树。

      今天,这些黄沙却只是黄沙。

      因为最本原的也是最强大的。

      四师兄念力激发河山盘,黄沙狂舞,然后敛落,世界顿时变成一片黄色,成了枯燥的荒漠,在其间根本寻找不到方向。

      那些后方的西陵神殿骑兵,幸运地没有摔死,拼命地拉动缰绳,让座骑停下来,然后翻身下马,拖着座骑试图寻找到出口,只是哪里这般容易?

      四师兄举着河山盘,走到台上。

      隆庆静静地看着他,黄沙铺地,却无法将他完全拖入河山幻境,他的身体在那片黄沙里,眼光却能看到真实,看到对手。

      不知道为什么,四师兄看着隆庆的目光,觉得有些不安,就像是在书院后山做推算时那样,觉得或者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于是他向河山盘里吹了一口气。

      那层浅浅的黄沙,被吹皱。有些沙粒迎风而起,在空中飞舞。

      变成沙漠的广场上忽然起了一阵飓风,无数黄沙卷起,遮住所有人的视线,天地间变得昏暗一片,更可怖的是,先前还平坦如原野的沙漠,忽然间发出隆隆巨响,生出无数道层层叠叠的沙丘,不知多少骑兵被移动的沙流吞噬!

      就算没有被吞噬的骑兵。在飞舞的黄沙里也遇到了不尽的危险。到处都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到处都能听到人与战马互相撞击的沉闷响声。

      即便是像南海少女小渔这样的知命境强者,竟是也无法抵挡河山盘的威力,那些来自各处道观的神官执事。纷纷毙命。她也昏迷在了黄沙之中。

      隆庆的脚步依然没能落下。脸色有些苍白,被唐小棠伤后再被河山盘重伤,他没想到对方自身境界普通。这沙盘却是如此恐怖。

      然而,这就够了吗?

      下一刻,他的脚终于落了下来,只是依然落在黄沙之上。

      他没能走出河山盘,但那又如何?

      他脸上的那道伤疤,变得明亮起来,绝对不难看,更像是一种有些怪异的妆容,配上灰色的眼眸,夹着银丝的直发,甚至很好看。

      他如此强大,他还藏着真正强大的手段,他等的是宁缺的那道铁箭,等的是李慢慢,便是那样他都不惧,更何况一张沙盘?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书,伸到漫天风沙之前。

      他想起那些年,他是裁决司的二司座,带着司里的黑执事,四处追杀魔宗的余孽和叛教的罪人,那时的他就是正义,而且相信自己就是正义。

      他的神情变得冷峻起来,看着风沙那头的叶苏等人,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当年很熟悉的那些话语:罪人,接受昊天的惩罚吧。

      昨夜在桃山裁决神殿,中年道人用一卷书破了叶红鱼的樊笼,那是天书落字卷,此时隆庆手里拿着的也是一卷天书,天书沙字卷。

      观主做了那个最重要的决定,便不再在意亵渎二字,道门最神圣的天书,在他的计划里便变成了器物,很强大的器物。

      中年道人在知守观里陪伴天书无数年,隆庆将天书沙字卷一直带在身边,只有他们两个人有能力把天书当作武器。

      清晨的城市,被黄沙覆盖,再也寻觅不到冬日的清新寒冽,只有枯燥,而当隆庆举起天书沙字卷时,那种感觉变得越发清晰。

      沙字卷的封皮迎风而化,化作无数万颗微小的沙粒,然后开始飞舞。紧接着,沙字卷的第二页也尽数化作沙粒,再是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

      亿万颗沙粒,变成一道沙河,从隆庆的手中直赴天穹,于天穹最深处承接一道难以言说的高妙意味,然后向着漫天黄沙里轰去。

      天书沙字卷记载着修行界里几乎所有的功法,这绝非人力所能完成,就像日字卷一样,除了道门的搜集,更多的是昊天的神力。

      道门将修行视作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这卷天书便是礼单,里面条秩无数,浩繁如海,或者如海底的沙,根本无法数清楚,每一粒都代表着昊天的恩赐,人类的敬畏。今日沙字卷真的化作沙粒,那些记载功法的墨字融化在纸上,然后消散,变成最细微的粒子,每粒里仿佛都有那门功法的力量。

      亿万粒沙,亿万种功法,就这样落在了漫天黄沙里,落在了河山盘里,河山盘拥有万里河山,但毕竟是修行者的产物,如何能够容纳近乎无限的广阔与繁复?

      瞬间,漫天黄沙骤停,有些角落里,甚至影影绰绰出现亭榭楼台,便要失去最原本的形态,变成河山盘里的虚影。

      四师兄拿着河山盘的双臂,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刻便会把河山盘扔到地上,他感受着盘里传来的恐怖的冲击力,发现竟是比当年青峡前观主掷来的那道虚剑更加强悍,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唇角开始溢出鲜血。

      “散了吧。”

      隆庆面无表情说道。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广场上的风沙变慢了无数倍,那些初初显现的小桥流水被沙字卷里涌出的沙砾覆盖。

      满眼黄沙,被海底沙覆盖。不需要去寻找出路,我用我的世界覆盖你的世界,那么我可以随意行走,去到任何想要去到的地方。

      隆庆向前踏了一步。

      如果那片河山里有真实的智慧生命,或者可以看到在太阳之下,有个比山峰还要巨大的脚印,踩破云层,碾碎了原野,落在了地平线那端。

      河山盘,万里河山。他只用一步便踏了出去。

      隆庆出现在台上。出现在叶苏身前。

      二人之间还有残留的黄沙。

      四师兄不停咳血,还在勉力支撑,却不知还能撑多长时间。

      隆庆一手举着正在消散的天书沙字卷,一手便向叶苏抓去。

      有道身影破风沙而来。那是唐小棠。她用铁棍撑着疲惫的身躯。跌坐在叶苏身前,双手举棍向上,用最后的力量挡了一记。

      隆庆的手落在铁棍上。

      噗的一声。唐小棠鲜血喷吐,倒地不起。

      隆庆向前再走一步,隔着她,再次抓向叶苏。

      其时,他左手握着的沙字卷,还在与河山盘里最后的景物做着对抗。越来越多的血水从四师兄的嘴里淌出来,打湿了他的前襟,吐的血颜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最后甚至看着像墨汁一般,触目惊心。

      陈皮皮在旁看着,终于感到了绝望。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因为担忧,担忧两位师兄和爱人的处境,因为恐惧,恐惧两位师兄和爱人即将死亡,他真的很害怕。

      那道颤抖,从他的手足传到胸腹,然后传到身体深处,最后落在腰后的位置,于是他的雪山气海也开始颤抖起来。

      他的雪山气海已废,准确来说,当年被桑桑完全锁死,早已变成一片干涸的死海和黑色单调的岩峰,此时颤抖了起来!

      颤抖是运动,能动便是活着。

      他的雪山气海,就在最绝望的时刻,居然活了过来!

      陈皮皮来不及感受这种突然的变化,更不可能有时间狂喜,只是顺着那道颤抖,纯属本能一般,双手向着隆庆一阵疾摆。

      十道没有任何轨迹,就像天空流云一般难以捉摸的凄厉劲意,从他的十根手指前端迸射而出,狠狠地刺向隆庆的胸腹间!

      与受到昊天眷顾的唐小棠一阵血战,再与拿着河山盘的书院四先生比拼修为,隆庆已经受了极重的伤,陈皮皮的天下溪神指又来的如此毫无道理,是以他哪怕拿着天书沙字卷,竟也没能避开。

      噗噗噗噗一阵密集的闷响,十记天下溪神指指意,尽数落在隆庆的胸间,单薄的衣衫上瞬间出现十个血洞,鲜血汩汩流出。

      隆庆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有些不解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然后抬头望向叶苏身后的陈皮皮,微微皱眉。

      然后他想明白了。

      现在的昊天是那样的弱小,已经无法庇护她曾经承诺庇护的人,比如唐小棠,那么她自然也无法再惩罚她曾经想永世惩罚的人——观主已经飘然下了桃山,与他有相同遭遇的陈皮皮,自然也到了重新站起的时刻。

      隆庆有些痛苦地咳了两声,每声咳,都让他胸前的血水流的更快几分。

      “还不够。”他看着陈皮皮面无表情说道。

      他左手握着的沙字卷化作沙砾呼啸而去。

      瞬间,陈皮皮的身上便多了无数道极细的血线。

      每道血线都来自一个极细的伤口,每个伤口都是一颗沙砾,沙砾在伤口深处,痛入骨髓,如蚁般不停向里钻,这是何等样的痛苦?

      陈皮皮痛到极处却没有哭——他不想哭,因为那太丢脸——于是他拼命地挤出一个笑容,却不知道那笑容难看的像哭一样。

      看着他这滑稽模样,唐小棠想笑,却又难过的想哭。

      隆庆向四师兄看了一眼,握着沙字卷的手紧了紧。

      四师兄叹了口气,无力地坐了下去,然后开始不停地吐血。

      一片寂静。

      隆庆看着叶苏,看着陈皮皮,看着唐小棠,看着范悦,目光在他们的脸上缓缓扫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得非常满意。

      这些人。有的是他当年只能仰望的对象,有的是他让他本能里畏惧以至于羞辱的对象,有天才远胜于他的人,有他渴求想要同窗却被拒绝的人。

      现在这些人都没有他强大,即便合在一处,都不是他的对手。

      也许他修练的功法,在多年后的某一天,会让他变成理智丧失的怪物,或者会直接把他的身躯崩散成亿万颗粒砾,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

      他现在很满意。前所未有的满意。

      他的下颌抬了起来。不刻意傲然,却开始傲然,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走进长安城的那一天。那天,长安街上掷花无数。他在辇中央。

      便在这时。台上响起一句话。

      “请借我一用。”

      这句话。叶苏是对四师兄说的,又像是对这个世界说的。

      那块已经快要破裂的河山盘,来到他的手中。

      隆庆看他说道:“你背离了昊天。又怎么会有神迹发生?”

      叶苏的雪山气海,是在青峡前与君陌一战被剑意所毁,与桑桑没有关系,那么他便不能像观主和陈皮皮那般复原。

      “神迹,或者本来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叶苏说道。

      这句话便是新教的根本,也或者便是道门的墓志铭。

      隆庆摇了摇头,说道:“那需要力量,你没有力量。”

      风沙已歇,只有台上数人之间还有河山盘与天书沙字卷抗衡的影响,广场上到处都是死人,不知多少神殿骑兵倒在血泊之中,也有很多新教信徒也已死去,至于那些活着的信徒,哪怕身受重伤,也在向叶苏这边涌来。

      他们想要救叶苏,哪怕付出生命。

      ——这种执着的意念,是不是信仰?是不是力量?

      叶苏看着那些虔诚的追随者,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说道:“我以为这就是力量,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隆庆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信仰之力只有昊天可以用。”

      叶苏没有看他,看着碧蓝的天空,说道:“那佛祖呢?”

      隆庆说道:“这种力量……怎么用?”

      叶苏说道:“我不知道……我想试着借来用一用。”

      请借我一用——不仅仅指向书院借那块河山盘,叶苏要向追随者们借力量,那或者真的就是信仰的力量。

      一道很磅礴纯正的力量,在场间生出。

      那道力量来自广场上的信徒,气息有些斑杂,大约有千余道,然后进入叶苏的身体,再出来时,便变得如此时这般……有了庄严的气息。

      叶苏把这道力量或者说气息灌注到河山盘里,望向隆庆。

      这是邀请。

      隆庆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天书沙字卷消散的速度骤然加快。

      他在叶苏的身前坐了下来。

      风沙再起,叶苏摇摇欲坠,极勉强地坐稳身体。

      隆庆面无表情,就这样看着他。

      叶苏说道:“你先走。”

      二人不是对坐弈棋,他自然不是让隆庆先落子,而是趁着隆庆被自己困住,要陈皮皮带着其余人先行离开,自去逃亡。

      隆庆盯着他的脸,说道:“你不能走。”

      叶苏没想过走,他只是想把隆庆留在场间,让别的人能够离开,如果没有这个原因,他宁愿去死,也不想尝试使用这种力量。

      他创建新教,本想告诉人类不需要信仰,却没想到最后自己竟成为了被信仰的对象,这个让他有些惘然,有些伤感。

      让他稍觉安慰的是,今天是他第一次使用信仰之力,想来也是最后一次,

      他开创新教,但他毕竟不是昊天,就算他愿意承接信徒的香火,也无法与承接香火祭拜信仰无数年的道门相提并论。

      天书是道门圣物,神威难测,叶红鱼用整座裁决神殿也不能挡住,他借了追随者的心意,借了书院的河山盘,又如何挡得住?

      风沙里,叶苏渐疲惫,眼神渐静。

      陈皮皮却还没有走。

      叶苏低着头,有些无力说道:“走吧。”

      此时场间,都是些伤重之人,只有隆庆还能再战,只有叶苏还能再把他留下片刻,但那道落在他身上的晨光已经淡了。

      走与走吧,只差一个字,却多了些乞求的意味。

      陈皮皮沉默,艰难地站起来,扶起唐小棠和四师兄,走下高台,与最后活着的数名剑阁弟子会合,向广场外走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

      他没有与叶苏说话,没有哭,没有笑,没有怪叫,只是沉默地走着,忍着身上万道血洞带来的伤痛,扶着同伴向前行走。

      因为无论是哭还是笑,说话还是怪叫,都是一种道别。

      他不想和叶苏道别,仿佛这样就不会永别。

      一直走了很久很久,终于远离了战场。

      西陵神殿骑兵没有追杀,他们就这样活了下来。

      陈皮皮没有说什么,继续向前,坐上马车,驶出城门,进入荒野,去到数十里之外,然后他开始放声大哭。

      四师兄坐在车窗旁,看着外面倒掠的画面,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明白,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为何要风尘仆仆而来?

      河山盘毁了,人死了。

      他很想回长安问问宁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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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熊熊圣火,焚我残躯

       有人告别,更多的人还在场间,在黄沙里挣扎,在迷路里徬徨。

  叶苏和隆庆相对而坐,像对坐饮茶的论禅老僧,又像对坐弈棋的国手,没有说话,没有对视,浑身是血,看着有些惨。

  台下的风沙早就停了,台上的风沙也快要停了,二人的身上满是沙砾,满是鲜血,衣衫破烂至极,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隆庆看着陈皮皮等人离开,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在意,有些神殿骑兵已经从混乱里摆脱出来,却没有听到他追击的命令。

  他只是与叶苏相对而坐,等风沙最终停时。

  风是寒冬的冷风,沙是河山盘与沙字卷里的沙砾,相对劲拂,呼啸咆哮,持续不断仿佛没有尽头,但事实上,一切终有尽时。

  啪的一声,叶苏膝上的河山盘从中断裂。

  隆庆手里的沙字卷,还有很多页,厚厚的就像是坟前风雨吹不断的墓碑,碑前的沙砾都是假的,细看才发现竟是如玉般的圆石。

  那些圆石很小,材质很通透,不是如玉,而仿佛真的就是极品的玉石,此时在叶苏身前身后厚厚地铺着,如美丽的珍珠海。

  隆庆站起,血水从身上淌落,落在这片珍珠海里,染红了这片珍珠海。

  河山盘里的黄沙,从裂口里簌簌落下那是真的黄沙,在盘里只有浅浅的一层,落在叶苏身前的地面上,也只浅浅的一堆。

  很像一座无人打理照料的野坟。被风雨磨的矮了。

  广场被神殿众人和新教信徒流出的鲜血染红。

  神殿骑兵正在重新整队,新教信徒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奄奄一息,还有很多人活着,稍后想必便是一场大屠杀。

  叶苏看着隆庆说道:“让他们活着。”

  隆庆面无表情说道:“我没想让他们死。”

  叶苏有些意外,沉默不语,思考其中的意味。

  隆庆举起左手,那些双血红,急着屠杀新教信徒发泄的神殿骑兵,再不敢有任何动作。强行压抑住急促的呼吸。等待着命令。

  场间的新教信徒都是叶苏最忠诚的追随者,近一半人从临康城里跟着他来到此间,甚至还有那条陋巷里最早的那些学生。

  人们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拼命地向那处涌去。想要保护他们的领路人。却被神殿骑兵粗鲁地拦住打倒。一时间哭声震天。

  “其实你我都清楚,如最开始的时候我说过的那样……没有意义,你的这些追随者的痛苦。那些女子的哭声,一切都没有意义。”

  隆庆看着叶苏说道:“从昨夜到今晨,发生的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我需要这个结局,你也在等待这个结局,何苦?”

  叶苏没有看他,看着场间可怜的信徒们,沉默不语。

  “很小的时候,进入天谕院,从她和师长处知道你的存在,你便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或者说敬畏而不敢追赶的目标,但事实上,直到这几年,我才真正觉得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因为你已经走上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新的道路。”

  隆庆看着他说道:“你不是狂热的宗教贩子,你的新教并不是一味虚无缥渺的空谈,你没有用那些狗血的词语去撩拔你的追随者,相反,你很冷静地传道,做了很多具体而微的事情。很多人只注意到新教教义很新鲜,或者说大逆不道,却没有人明白,新教传播需要怎样的组织能力和谋略,你沉默地做着那些事,冷静到完美,不像一个圣徒而更像一个商人。”

  “我曾在裁决神殿呆过很长时间,我清楚很多事情,她对你的帮助自然极大,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你自己,你的组织能力真的很强大,你的思维没有任何漏洞,道门开始清剿后你也没有失去冷静,你用自己吸引了神殿所有的注意力,暗中却把包括首徒欢欢在内的七门徒派遣到了各地,我想他们现在正在藏匿,但过段时间,便会再次出来继续你交付的使命。”

  叶苏依然沉默。

  隆庆静静看着他,说道:“对我的赞美,你可以一直保持沉默,对神圣之外的这些世俗能力,你不需要被认同,你可以否认这一切,但你能不能告诉我,程子清他去了哪里?跟随你从临康来到这里的剑阁弟子为什么只剩下了这几个?他们又去了哪里?这些没有人注意到的细节,才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

  “你把未来已经安排好了,你把火种撒遍了整个人间,那么现在你就算死了,也再没有谁能够阻止新教传播开来,于是你可以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甚至我怀疑你一直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叶苏终于开口说话:“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深险恐怖的渊涧。”

  隆庆摇头说道:“但每个人都会死去,只看去神国还是深渊。你去不了神国,也不想去深渊,怎么死去便成了最重要的事情,默默无闻地死去,还是像现在这样死在千万信徒和普通人的面前?这个选择并不难。”

  “死在整个人间的面前,大义凛然,平静喜乐,视死如归,将新的信仰,那种信仰的力量以自己死亡的代表展示给每个生命,这很好。”

  “帝国没有神圣的,人间没有神圣的,遍寻不着神圣的,便是夫子,也要上天才以化作那轮明月,你我皆凡人,想要成圣哪能不死?千年始有圣人出……”

  说到这里,隆庆停顿片刻,看着叶苏的眼睛,神情复杂说道:“圣人不死,大道不行,你,不得不死。”

  叶苏神情平静,花白的鬓里。不知何时飘来一絮残雪,久久没有融化,仿佛他身躯里的热度,已然被天书夺取,气息将无。

  “其实我一直在想,宁缺是不是也想到了这点。”

  隆庆转身,那片血色的珍珠海,触着衣襟便散,溃败如退潮时的海浪,他望向长安城的方向。面无表情说道:“不然他不会不来。”

  叶苏和他的新教。对于唐国和书院来说极其重要,道门做出誓杀叶苏的态势,按道理宁缺理应有所准备,就算他来不了。铁箭也应该来。

  叶苏说道:“或者。他也没有想到老师会如此决断。”

  这确实是一种可能。在昨夜之前,没有任何人包括神殿掌教熊初墨想到观主不惧道门分裂的危险,直接选择杀死叶苏和叶红鱼兄妹二人。

  “李慢慢或者算不到老师的想法。宁缺和余帘为什么算不到?就算不能,以这两人的性情习惯,怎么可能不在此间做些安排?”

  隆庆说道:“宁缺没有来,铁箭没有来,余帘和李慢慢也没来,只能说明他们知道你想死,他们……也很想你死,甚至瞒着李慢慢,等着你被我杀死。”

  说完这句话,他微笑起来,笑容很节制,只局限在唇角那片很小的区域,于是显得很嘲讽。从始至终,叶苏都表现的很平静,明明死亡近了,却依然那样平静,虽然这是一场彼此有默契的局,他还是觉得有些不愉悦,所以他要揭穿书院的用心,以为这样能够打破叶苏的心境。

  叶苏的反应却依然不如他所愿,平静说道:“我与书院为敌二十载,我知道那些人是怎样活着的,我不以为他们会这般现实冷漠。”

  隆庆说的话其实极有道理,叶苏死而成圣,门徒早已远赴各地,新教的火种保存的极好,在唐国和书院的庇护下,借助他死讯这钵热油,新教的传播必将变得更加迅猛,以此观之,他的生死对书院来说并不重要。

  但他还是以为书院不会那样做,因为那不符合书院行事的意趣。

  “李慢慢自然不忍看到你惨死在烈火中,宁缺和余帘却不同,既让道门分裂,又让新教在烈火中获得真正的新生,他们一定会很乐意。”

  隆庆说道:“如果夫子和轲浩然还活着,书院肯定不会这样做,因为他们不会这样想,但你不要忘了宁缺和余帘……都是入魔之人。”

  叶苏沉默。

  隆庆继续说道:“余帘是魔宗宗主,是莲生最看重的人,而宁缺更是莲生的再传弟子一般,他们都有莲生不择手段的气质,某些方面更有超出莲生的认识,莲生没能做到的事情,他们未必不想做到,不能做到。”

  当年莲生想做什么?他想让人间变成一片血海,让天地颠倒众生,让道门覆灭成灰,让这个世界变成崭新的一个世界。

  书院,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从前的书院,绝对不会用这般冷酷的方法,而现在真正主持书院的那对师姐弟,会怎么想呢?

  叶苏不想继续了,书院如何选择对此时的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艰难地抬头,望向越来越湛蓝的青天,望向越来越高却越来越浅的朝阳,说道:“不管书院如何想,我做的事情,总要继续做下去。”

  隆庆看着他,终究还是流露了几分敬意,说道:“把自己变成一根火把点燃整个人间?听说君陌也在烧悬空寺,都是疯子。”

  听着君陌的名字,叶苏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到最后,我与他竟在做一样的事情,我很骄傲,想来他也会觉得骄傲。”

  这句话本身就很骄傲,骄傲于君陌曾是自己的对手,骄傲于自己超越了自己,骄傲于自己站的比当年要高,可以看到更远的风景。

  或者是因为,他此时站在小院里,站在那座柴堆上,他被绑在十字形的木架上,系的不紧,无法离开,可以远观人间。

  隆庆站在柴堆前,看着他说道:“我会亲自点火。”

  叶苏不再望天,眼睛被朝阳刺的眯起,看着他问道:“我所不理解的是,既然你什么都清楚,为什么要来替我点这把火。”

  隆庆微微挑眉,说道:“师长有命。不得不从。”

  柴堆上下的二人,有同一个老师,叶苏看着他腰间的天书残卷,说道:“老师想来也都明白,何必连累这卷无辜的书。”

  隆庆沉默,然后说道:“既然人可以写,那么将来便不再需要天书。”

  听着这番话,叶苏明白了些什么。

  他和隆庆没有听过桃山崖坪上观主与中年道人的那番对话,但他们是观主的弟子,是道门了不起的人物。自幼熟读经典。此时只是极简单的对话,便准确地理解了观主的真实用意,情绪都变得有些不稳。

  叶苏望向远方某处,不知是知守观还是临康城。悠悠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隆庆听着这段经文。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随诵:“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叶苏说道:“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以最大的喜悦……原来这也是知守。”

  隆庆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衣衫下那道恐怖难看的洞,还是在看厚厚的地,声音仿佛自行从唇间流出:“我们自己,也可以是昊天。”

  叶苏微笑说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隆庆抬起头来,看着阳光下的他,说道:“你是对的。”

  叶苏说道:“并无对错。”

  “老师认为你是对的,那便是对的。”

  说到这里,隆庆顿了顿,他本以为自己会生出一些嫉意,没想到心情却是这样的平静,只是有些感慨:“到最后,还是你最让他感到骄傲。”

  叶苏想了想,说道:“对错,终究还是要看最后的结局。”

  隆庆说道:“你做的事情,老师和夫子做的事情,会有什么结局,不再是注定。”

  叶苏说道:“是的,再没有天,自然没有天注定。”

  隆庆看了一眼远处,说道:“说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叶苏说道:“既然你等的人一直没来,看来真的不会来了。”

  隆庆从一名神官手里接过火把,走到柴堆前,想了想,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把火把放到柴堆边缘,然后向后退去。

  火是自然界最奇妙的一种现象,它可以传染,也可以复制,可以从最微渺的萤火变成燎原的野火,这绝对不是与之相对的水可以做到的。

  那根火把上的火苗,舔着身旁的干柴,片刻后,将干柴的边缘烤黑烤焦,烤出青烟与明亮的火焰,如此继续,火便渐渐传远。

  小院里堆着的干柴,大部分是隆庆亲自劈的,他挑选的很仔细,无论长短还是粗细,都非常适合燃烧,火势很快便大了起来。

  先前的战斗里,院墙已经坍塌了很多,此时随着柴堆里噼啪的响起,墙砖尽数倒下,柴堆燃烧的画面,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数万名新教信徒和奉命前面观刑的宋国百姓,看着这幕画面,有的人感到极度的悲痛,有的人觉得很是不忍,渐渐有哭声响起。

  叶苏的衣裳开始燃烧,明黄色的火苗,渐要越过他的膝,吞噬他的人。

  不知是谁先跪了下来,大概是位新教信徒,不顾神殿骑兵的威吓,对着火刑台上的他,跪地不起,连连叩首。

  紧接着,更多的人跪了下来,就连那数万名前来观刑的宋国百姓,都被火刑台上那神情宁静的人所震撼,难以控制地跪了下来。

  哭声渐大,渐渐汇成一道洪流,直入天穹。

  叶苏忽然说道:“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此时他在火里,承受着痛苦的洗礼。

  他平静重复自己的预言。

  因为他不想信徒们哭,人们因自己而悲痛。

  小院外的那些新教信徒,想要冲进去救他,被神殿骑兵用刀狠狠地砍翻,倒在血泊里,于痛苦间听见他的声音,本能里开始跟随。

  远处的新教信徒,也开始跟着重复这段话,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他的追随者,其余的宋国百姓,或同情于他的遭遇、怜悯他的结局,沉默地倾听,却不知为何,被这句话里的意味所吸引,最后竟也开始跟着念了起来。

  “当永夜来临……”

  “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

  “……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数万人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

  先前是哭声震天,现在天穹更是仿佛在真实地颤抖,被阳光驱散流向四野的那些云,都被震了回来,就像流入碗底的清水。

  但偏给人一种极其静寂的感觉,虔诚而专注的颂读声,就像先前叶苏说出这段话时一样,如林中蝉,如风中瀑,让整个世界都随之沉默。

  隆庆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让神殿骑兵去镇压,去喝止,哪怕万民的颂读声很明显代表着对新教的支持,对道门的不满。

  他只是沉默看着柴堆上的叶苏,情绪非常复杂,复杂到他都无法想明白,自己究竟体会到了些什么,所了解的那些能否让自己真正的平静。

  万民颂读的声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就像战场上的鼓,却不是一味催人奋发,渐有一种神圣肃穆的感觉,笼罩了整座城市,以至更广阔的人间。

  叶苏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散乱,重复到第三遍时,他唇里说出的字句已经支离破碎,呢喃含混,根本无法听清。

  因为无情的火苗已经越过了他的膝,像金光一般镀到了他的胸腹间,他的身体正在燃烧,正在禁受最痛苦的惩罚或者说洗礼。

  隆庆看着火中的他,仿佛听到他在说:你看,他们没有祷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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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圣贤从来不寂寞

    湛蓝天空里,流云汇集的越来越多,聚在城市的上空,将那轮太阳严实地遮在后方,如此时万民齐颂的字句那般,令世界昏暗。
  
  叶苏身躯上的火苗越来越旺盛,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停止,熊熊烈火间,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他整个人都在燃烧,像是散播光芒的明灯。
  
  向人间散去的光辉,忽然间收敛,然后从柴堆上方向着天空而去。那是一道圣洁的光柱,来自他的身躯,落在遥远的天空最深处。
  
  晦暗的天空被照亮了一块区域,不及太阳那般明媚炽烈,却要更真实一些,因为跪在地上的万千人群,都能看清楚那里有什么。
  
  —那里有湛蓝的天空,有晦暗的云,有相对的黑暗和真实的光明。
  
  那片光域忽然再次黯淡下来,迅速回复成原先的模样。
  
  柴堆上的熊熊烈火,已经升腾至半空,仿佛要将天空都烧穿,叶苏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根本无法看到,很奇异的是,小院的空中没有什么难闻恐怖的气味,反而溢着淡淡的香,令人心神异常宁静。
  
  那道光柱,那片被照亮的天空,这些异香,就是成圣?
  
  没有人知道,隆庆不知道,俯在地面上的数万民众不知道,站在小院外的神殿骑兵、小渔还有那些神官,没有一个人知道。
  
  西陵教典里记载过的那些成圣画面,和今天的故事本就没有任何关联,不可能有人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包括观主在内。
  
  这并不重要。
  
  叶苏已然成圣,与宗教无关,与天上的神国无关,他的成圣,是在人间成圣,是在信徒的心中成圣,他已是圣人。
  
  无论唐国和书院能否赢得这场战争,新教必然会在人间传播开来,再没有人能够阻止这道狂澜,他将被无数信徒奉为圣人。
  
  那么他就是圣人。
  
  天空里忽然落起雪来——流云聚成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空,没有太阳照射的云层深处开始凝结冰晶,便有了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雪花飘落,随风轻舞,落在城市的街巷上,落在广悳场上跪拜颂读的民众身上,落在小院里,落在那片熊熊燃烧的柴堆上。
  
  遇着噬人的火焰,雪便融化成了水,雪势渐骤,融成的水便越多,柴木被浸湿,火势被镇悳压的越来越小,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熄了。
  
  数万民众的颂读声也终于渐渐停了,人们望向小院里,带着最后的希冀眼神,想要看到奇迹的发生,却悲伤地发现奇迹并不存在。
  
  十字形的木桩已经被烧焦垮塌,熄灭的柴堆很乱,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便是系着他的绳,也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雪花飘落在人群里,落在人们的肩上,有的落在人们的脸上,被体温融成水,润泽因为焦虑悲伤而发干的嘴唇,人们饮着如春泉般的雪水,开始哭泣——饮泣之声渐作渐盛,悲意绵绵不绝,直欲摧人心肝,断人肝肠。
  
  哭声不绝,雪落不止,时间缓慢地流逝,天空里的雪云始终没有散去,广悳场上的人们渐渐散了,数千名新教信徒互相搀扶着离开,整个过程里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和杀戮,也没有一个人被关押,因为隆庆没有说话。
  
  他站在柴堆前,面无表情。
  
  过了很长时间,雪继续地落着,熄灭的柴堆里最后的火星都被熄灭,温热的蒸汽消失无踪,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再看不到下面的灰。
  
  白茫茫一片,真的很干净。
  
  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雷声。
  
  紧接着,是第二道雷声。
  
  两道雷声连绵不绝,互相追随,在天地间来回。
  
  广悳场上的西陵神殿骑兵、小渔等道门强者,望向雷声起处,面露警惕之色,更多的却是恐惧与不安,如闻天怒。
  
  雷声不停变换着方位,位置哪里是凡人能够捕捉,轰隆恐怖,天威难测,又哪里是凡人警惕便能防范,这雷声究竟是什么?
  
  隆庆抬头望向天空,看着被那两道雷声以及雷声里的无形力量所拂乱的雪花,猜到了来者是谁,神情却平静如前。
  
  宋国外的海面上忽然生起风暴,风暴迅速登岸,无数海水在那片著名的防浪堤上摔的粉碎,风暴的残余来到广悳场上,化作一声暴鸣。
  
  城市上空的云层都轻轻地颤了一丝,强烈的劲意,从暴鸣起处向四周播散,化作恐怖的狂风,无数骑兵迎风而倒,战马嘶嘶悲鸣,便是道门的修行强者,也要提升全部修为,才能在狂风里勉强支撑。
  
  狂风渐敛,如水般散入街巷民宅之间,广悳场上出现一个约十余丈的圆,在那个圆里没有雪,也没有血,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只有两个
  
  一人穿着件旧旧的棉袄,手里拿着根短短的木棍,正是书院大师兄,另一人穿着满是酒味的长衫,腰间系着只酒壶,正是修行界至高的酒徒。
  
  大师兄的棉袄上到处都是破口,不知多少鲜血,从那些破口里淌出来,染湿了棉花,显得很是狼狈。
  
  酒徒的情况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衣衫上到处都是污渍,左肩有些下陷,似是被棍击中,他想取酒壶饮口酒,却发现手抖的有些厉害。
  
  先前那些雷声,那些游走在天空海洋与大地之间的雷声,是他们在彼此追逐,是他们在无距的境地下,依然不忘厮杀。
  
  那是修行界层次最高的战斗,也是最苦的战斗。
  
  但其实,这场战斗有可能不会发生。
  
  昨日酒徒回了小镇,对着屠夫沉默不语,等待着将来,大师兄则留在临康城外的那座小楼里,等着书院与道门谈判的结果,各自有各自的不安。
  
  当昨夜桃山异动,今晨叶苏显圣之后,酒徒的不安没有消除——观主没有被宁缺说服,对当前的局面,他非常乐意看到,但他依然不安。
  
  他以为这种不安来自于书院,以为书院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叶苏,所以他匆匆离开小镇,回到临康城外的小楼,和李慢慢重新相见。
  
  就像过去那几年那些天一样,无距对上无距,道门与书院兑掉了最重要的棋子,酒徒无法摆脱大师兄,大师兄也没办法完全锁死他。
  
  相见便难分开,不管去往高山还是大海,于是他们开始战斗,从高山战斗到大海,直至最后,大师兄才终于来到了此间,为此身受重伤。
  
  因为是他要来,所以是他受伤。
  
  “你们书院总喜欢说我的身躯与精神都已腐朽……那你现在呢?”
  
  酒徒将颤抖的手背到身后,看着他说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天,还能撑多久?像今天这样的伤,你还能受几次?”
  
  他的脸有些苍白,左肩受了重伤,但与浑身是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的大师兄相比,则要轻很多,所以他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大师兄却没有听他的话,他看着小院里那座雪堆,感受着雪底透出来的余烬味道,沉默不语,神情有些萧索。
  
  他受了如此重的伤,才能来到场间,却依然来晚了。
  
  城市远处隐隐传来哭泣的声音,不知是为了死在冲突里的无辜信徒,还是为了葬身在火焰里的叶苏,他沉默听着。
  
  过了会儿,他转身望着酒徒说道:“你本在小镇,何苦入世?”
  
  酒徒说道:“你本在长安,何苦来此?”
  
  大师兄说道:“你这是在犯罪。”
  
  酒徒说道:“对人间还是神国的罪?新教动摇了神国的根基,他就必须去死,如果道门再不动手,我也会出手。”
  
  从酒徒和大师兄出现开始,隆庆便一直沉默,他站在院里,看着这两名以前只能仰望的大修行者,神情平静,全无惧意。
  
  一切都在观主的计算之中——酒徒再如何不安,在发现真相之前,他必然会从昊天的立场出发,帮助道门杀死叶苏。
  
  因为他和屠夫很贪,仿佛是无数代人类贪念的集悳合,他们不止要永生,还想要永恒,而永恒只能在昊天神国里寻觅,神国没有了,他们怎么办?
  
  事实上,如果不是观主一直没有点头,或者酒徒和屠夫早已经对叶苏动手,这两位大修行者,根本不在乎所谓成圣这种事情。
  
  他们早就认为自己已经成圣,那又如何?他们还不是像老鼠一样,在人间东躲西藏数万年,最后变成了昊天的一条狗。
  
  当然,了解观主心意,尤其是与临死前的叶苏有过一番对话的隆庆,此时已经基本上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他知道酒徒和屠夫将来必然会后悔,但那是将来的事情,不影响现在道门以昊天的名义,把他们当狗一样使唤。
  
  想到此节,隆庆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没有嘲讽,显得很真诚,那是在真诚的嘲讽,嘲讽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物,也会被贪念冲昏头脑。
  
  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教典说的果然有道理。
  
  隆庆脸上的笑容敛去,因为有人看了过来。
  
  大师兄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为什么?”
  
  这是他的不解,也是书院的不解,没有人能想明白,道门为什么要这样做,烧死叶苏助他成圣,对毁灭新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反而会让道门分裂,至少裁决神殿从此以后,再难成被道门所真正信任。
  
  观主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可以把宁缺失败的尝试,当成所有的理由。”
  
  隆庆说道:“我师兄的死本就不是一家之事,没有你们书院,他或者本不需要死,至少,不会死这么快,所以你的悲哀很没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大师兄微躬施礼,走出小院,在风雪里登上下属牵过来的座骑,直到走出很远,才将天书沙字卷重新放回怀中。
  
  大师兄看着隆庆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在临康城外,他就察觉出此人的特异之处,今日的感觉更加清晰,只是他此时没有精神却思考那些事情。
  
  他重新望向小院内,望向不停承受着落雪的那座柴堆,然后抬起头,望向天空里那些落雪,想起当年的某些往事。
  
  那年长安城里也下着雪,很多人都进了城,七念来了,被师妹困在雪林里,君陌在雪桥上坐了一夜,小师弟和桑桑在湖上杀死了夏侯,他则是和叶苏站在城墙上,看了整整一夜的雪,说了很多无所谓的话。
  
  之前之后还有数次相见,小道观前、天弃山脉的雪峰深处……
  
  更早的那一年,桑桑降生在人间,荒原上多了一道黑线,他在黑线的这头的池畔饮水读书,叶苏在黑线的那头砍树,听说他说了一道有趣的道偈,然后开始周游诸国,意图勘破生死关,想必到最后那刻,他真正地勘破了。
  
  所以,他才会真正死去?
  
  大师兄看着落雪,沉默了很长时间——叶苏创立新教与书院有很大关系,因为君陌在青峡前把他变成废人,更因为他与叶苏曾经进行过的那些讨论。
  
  然后他想起,从很多年前开始,甚至早在拜入夫子门下之前,他最想成为的人的便是一名书生,一名教书育人的书生。
  
  那书生居住在一条陋巷里,教着那些穷困的孩子,生活清贫,一箪食、一瓢饮,却不改其乐、亦不改其道。
  
  他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没想到,叶苏在他之前便这样做了,在生命最后的这些年里,叶苏一直是那样的一个人。
  
  很久后,他仲手接住一片雪花,转身看着酒徒说道:“为了永生不惜抛弃整个人间,就算成功,难道你不会觉得那会很寂寞吗?”
  
  酒徒说道:“死亡才是真正的寂寞,便如叶苏,他如今已然成圣,却与世界再无联系,此时的他才是真正的寂寞。”
  
  大师兄摇头,平静而肯定说道:“你错了,他一定不会寂寞。”
  
  叶苏放弃了数十载的信仰,只为让人类不再需要信仰,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但留下了很多东西,相信那些东西必将真正的改变这个世界,
  
  还有很多人做着或者即将去做与他相同的事情,君陌在天坑底点燃野火,他将带领书院继续向前。他是圣人,但有很多同路人,怎会寂寞?
  
  自古圣贤,本来就应该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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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只恨前路有一人

      那年深冬落了很多场雪,最大的那场雪,没有落在荒原,也没有落在燕国成京,而是落在往年相对温暖的宋国都城很多人回忆起来,总觉得那是某种预兆,因为那场雪里发生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风雪里,道门烧死了新教创始人叶苏,这件事情震动了整个人间,在这个过程里,有很多事情令人极为不解,除了观主为什么做出如此冷漠决然的决定,还有便是书院表现的有些迟钝,完全不像从前。

  四师兄背着河山盘千里迢迢赶至宋国,赶上了战斗,事实上也是靠着他,陈皮皮唐小棠还有那几名剑阁弟子才有机会活着逃走,但他没有办法改变整个局面,他没有救下叶苏,更关键的是,他是自己来的。

  大师兄也来到了宋国,为此还被酒徒重伤,但他来的太晚,其时白雪飘飘,柴堆已然积雪覆盖,连焦木灰烬都看不到,哪里还能救叶苏?同样关键的是,他也是自己来的,并不代表书院的集体意志。

  两个关键在于大师兄和四师兄都是自行其事,他们可以代表书院,却不能完全代表书院,因为现在负责书院谋划布局的是余帘和宁缺。

  书院对这件事情没有任何预案,余帘和宁缺究竟在想什么?难道真如叶苏临死前隆庆说的那样,他们就是在冷酷地等着叶苏去死?

  寒冷的冬风在陡峭的山峰间穿行,撤军多时的贺兰城异常安静。往年驻扎着万余骑兵的营寨早已人去寨空,苍鹰的鸣啸显得很是单调。

  扼守东西荒唯一通道的贺兰城里还有最后的数百名唐军,他们在这里已经坚守了数年时间,如果不是当年唐国在这里备着大量辎重粮草,这些年又有荒人翻山越岭暗中支持,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撑到现在。

  在城门的最高处,有一道极高极霸气的身影,苍鹰从远处的冰雪峰顶飞来,想要近些看看,发现那道身影有些怪异。比例很不协调。

  苍鹰飞的更近了些。才发现那道身影如此怪异不是因为那人天生特殊,而是因为那本就是两个人,自然看着有些怪。

  唐在城门上看着西方的金帐王庭方向,脸上的神情很漠然。身上的兽皮衣衫在寒风里猎猎作响。看着就像是一面不倒的血旗。

  他是魔宗行走、是荒人部落最强大的男人。以霸道论,在夏侯死后人间根本寻找不到几个堪做他对手的人,此时却有人坐在他的头上。

  更准确地说。他肩上有个特别制作的背篓,背篓里有凳子,有人坐在凳子上,因为唐很高,所以那人显得高高在上。

  坐在他头上的是位少女,少女容颜清稚,看着约十二三岁,一双乌黑的马尾辫在背篓外的寒风里轻轻摆荡,很是可爱。

  数年前在长安,少女跳到天空里斩断一道彩虹,然后抱着李慢慢跳了下来,摔断了双腿,从那之后她便懒得走路,最早的时候只爱坐轮椅,到了荒原便开始坐在唐的身上,哪怕现在伤基本好了,也不肯下来。

  她说这样显得自己比较威猛,从很多年前变成小姑娘的那天开始,她就觉得最大的遗憾不是每个月的麻烦事,而是不够威猛。

  对于少女特殊的喜好,唐没有任何意见,也不敢有任何意见,因为她是当代魔宗宗主,也是是书院三师姐余帘,是他的老师。

  如过去数年那样,唐背着余帘在荒原上到处行走,今天来贺兰城,是因为她想看看贺兰城那边,看看金帐王庭在做什么。

  东荒左帐王庭里的祭司,还有神殿派过来的那些强者,在这几年里,已经基本上被她和唐杀光了,隆庆那些忠心的部属,更是最早死完。

  这件事情听上去很简单,细细想来,却极恐怖。

  她和唐只是两个人,眼看着却要生生毁掉一个部落那个部落统治的疆域人口实际上和国家没有任何区别,有数万精骑,有道门源源不断的援助,有无数洞玄境以至知命的强者,但就这样被他们灭了。

  宁缺以前背着桑桑逃亡的时候,总有种一人对抗全世界的热血感觉,而余帘和唐做的事情,是真正的两个人毁掉一个世界。

  过些天,待她把东荒上最后的强者杀光,荒人部落的战士便会集体南下,无论驻在燕国的一千多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会不会北上,相信左帐王庭这个名词在人间不会再存在更多时间,以后只能在故纸堆里寻找。

  对此余帘很有信心,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便是连信心也不屑于展示,但她清楚金帐王庭不会眼睁睁看着这幕画面发生,那么单于究竟会做些什么?那个国师和十三祭司又为她准备了怎样的礼物?

  荒原上的雪昨夜便停了,渭城处的雪停了,贺兰城处的雪也停了,被雪洗了好些天的空气异常干净,她站起身来,望向极遥远的西方。

  贺兰城门极高,在两面峭壁之间,唐的身躯很高大,她在背篓里站起,自然更高,但她还不满意,踩在凳子上的脚踮了起来,模样有趣。

  “我不想等了,我总觉得那边有动静。”

  风拂着发丝,在稚嫩的小脸上乱动,有些痒,有些恼火,她用小手掌胡乱抹了两下,嚷道:“我要过去看看。”

  她在背篓里乱动,唐的身躯有些不稳,扶着篓底说道:“金帐王庭过不了贺兰城,想要保住左帐的最后火种,只能用别的方法。”

  余帘想到某种可能,然后知道那不是可能,而是肯定会发生的事情,说道:“他们要南下,通知部落。我们也要南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小姑娘的声音本就稚嫩,所以听上去就像是小女生想要学大人那样严肃地交谈,很好笑。

  这些年唐习惯了这种声音,如铁般的双眉依然难以抑止地颤抖了一下,说道:“金帐王庭会有准备,或者我们也应该准备一下。”

  “我说过我很好奇他们给我准备的礼物是什么。”

  余帘的小脸上没有表情,说道:“那个小奴隶听说是桑桑留给人间的礼物,我是宁缺的师姐。代他去拆。不满意便退货。”

  “中原的事情真的不需要担心吗?”

  唐想起那位曾经与自己齐名的道门行走,有些不安。

  “观主不是熊初墨那种白痴,杀死叶苏对道门毫无意义,他怎么会去做?道门现在最好的应对方式。也是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等待。”

  余帘说道:“如果在新教影响昊天信仰根基之前。神国里昊天与老师的战斗分出胜负。他们的等待或者说赌博便赢了。”

  新教是信仰,有书院和唐国的庇护,这信仰很难被完全毁灭。道门给予的压力越大,甚至越有可能帮助新教壮大。

  书院如果想要在这场战争里抢得先机,需要在神国里那场战争分出胜负之前,全力帮助新教壮大,以此削弱昊天的力量。

  相对而言,道门的局面看似极好,实际上很被动,做与不做都是错,如余帘所言,只能平静或者说无奈地等待,主动权在书院的手中。

  这便是为什么宁缺要与这个世界谈谈,因为他有谈话的资格,他有让道门、让观主被自己说服的信心,余帘亦作如是想法。

  就在这时,驻守贺兰城的唐军带来了一个消息。

  唐国当年耗费巨大资源,在贺兰城修建了一座传送阵,只能传送极简单的消息,轻易绝对不会启动,数十年来,只启动过寥寥数次。

  最近一次是先帝病逝的消息,而今天传送阵又启动了,同样也是一个死讯,一个很坏的消息,一个余帘没有想到的消息。

  “叶苏死了。”

  收到这个死讯,唐想起过去二十年里的那些画面,想起当年荒原上那株树,想起那个说邪魔呵外道的骄傲背剑少年,沉默了很长时间。

  余帘也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里的“很长时间”真的很长,从收到死讯开始,她便在寒风里沉默,一直到日头西移,暮色占据西方整个视野,才结束。

  贺兰城某处传来白色的炊烟。

  她看着那道炊烟说道:“坏消息,也可能是好消息。

  整整数个时辰的时间,她没有感慨,更没有感伤,一直在沉默里反思,在沉默里计算,计算叶苏的死,会对人间的局势造成怎样的影响。

  最终她计算的结果是,影响应该偏向书院希望的那方面。

  所以她说,叶苏的死讯也可能是好消息,就像那道袅袅升起的炊烟,看着有些寂寥,实际上背后隐藏的是活着需要的烟火味道。

  余帘的表现很冷酷,是的,她本来就是冷酷的人,隆庆才会说她和宁缺一直等着叶苏去死那不是她的计划,但既然叶苏死了,她可以接受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在寒风里沉默了整整半天,从正午直到暮色染红天边,除了思考叶死之死带来的动荡,更是想明白那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陈某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对唐说,她和宁缺肯定观主不会对叶苏动手,结果证明她和宁缺想错了,这个错误里肯定隐藏着极大的问题。

  “不弄清楚他的想法,我不舒服。”

  余帘向城下走去,将满天暮色扔在身后,同时也把金帐王庭扔到了身后,与她担忧的事情比起来,那些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

  ……

  贺兰城传送阵的另一头在大唐皇宫,余帘在贺兰城收到叶苏的死讯,皇宫里的人们自然更早知道这个消息,气氛异常压抑。

  李渔的脸色有些白,不知道是这几年少见阳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神情还算宁静,但紧握着椅子的手。显得有些不安。

  事实上不止不安,她这时候很紧张,甚至恐惧,但她是监国的公主,她要给皇帝陛下做出榜样,所以她能流露出太多情绪。

  少年皇帝年龄渐长,明年便会正式登基亲自处理国政,被大先生亲自教育,无论德行还是能力他都表现的极为优秀,但毕竟还是少年人。今日遇着从未遇着的境况。想着数年前那场大战,难免有些害怕。

  曾静大学士站在阶前,说道:“万乘之君,哪怕天地变色。山摧河断。也要面不改色。这是为君者要给臣民做的表率。”

  少年皇帝有些紧张地看了眼李渔,说道:“朕明白……只是有些担心,十三师叔能不能拦住那人。”

  曾静大学士厉声喝道:“拦不住那又如何?当年那人又不是没进过长安城。楚老太君推满府妇孺横刀于朱雀大道,朝老太爷携朋呼伴痛骂其于寒雪之中,长安百姓扔砖的扔砖,挥刀的挥刀,可曾有一人惧过?”

  李渔走到陛下身旁,握住他的手,温言说道:“可还怕?”

  少年皇帝被曾静大学士的话说的颊生红晕,勇气胆魄大增,反握住她的手,说道:“不怕!就算那人进了皇宫,我也不怕。”

  殿上的君臣们很紧张,四处戒备森严,宫门却没有关,大唐皇宫的正门大敞,似准备欢迎远来的客人。

  满朝文武连着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都在准备着战斗,如临大敌的模样,自然不是因为叶苏的死讯,而是因为别的事情。

  ……

  ……

  从昨夜到今晨,铁箭始终没有在宋国都城出现,那片广场上只有黄沙飞舞、雪花飘落,却没有凄厉的箭啸声响起。

  宁缺在哪里?宁缺在做什么?

  传说中的元十三箭,要进行无视距离的超远狙击,确实需要很多严苛的条件,但那些条件,其实在这段时间里都得到了满足。

  无论是隆庆手里的天书沙字卷,还是叶苏借来的信仰之力,或是四师兄带去的河山盘,都已经照亮了那处的天地元气,替铁箭指明了方向。

  唐小棠从天空里跳下来的那一刻,隆庆在意识的海洋里,明亮的就像是一朵金花,就像多年前在天弃山雪崖里那样当年他一箭把隆庆射的不知生死,成了个废人,今天他为什么始终没有射?

  难道真如隆庆所说,他在等着叶苏去死,所以一直挽弓不发?

  长安城落了数日雪,昨夜也没有停,飘飘洒洒地落下,在城墙上积的很厚,落在衣服上积着,甚至落在脸上的雪花也积了起来。

  宁缺的眉染着雪,变成白色,因为他的身体很寒冷,而身体之所以寒冷,是因为心寒,因为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别的地方。

  他的左手紧握着黝黑的铁弓,弓身弯到了极致,很像夜里那轮明月,弓弦绷的极紧,深入右手的三指间,看着有些可怕。

  他一直保持着挽弓待射的姿式,从昨夜到今晨,始终没有变过,他就像是无知无识的雕像,或者因为这样,眉间的雪才积得起来。

  有雪落在肩上,被体温融化,又被寒风重新冻凝变成冰,反射着东方的晨光,闪闪亮亮的像是烧融后的沙砾美丽的琉璃。

  一夜时间过去,铁弓未动。

  他昨夜看到了西陵神殿的异常明亮。今晨,东方海畔变得极其明亮。然后,他在天地间看到了两道流光,那是大师兄和酒徒。

  他在长安观天下,足不出城,却知天下事,他知道从昨夜到清晨,人间发生了很多大事,很多强者在惨烈的厮杀。

  但他没有松开弓弦。

  一箭不发,不是因为他在犹豫要不要救叶苏,他冷酷却不是莲生,他可以看着叶苏去死,但他不会看着叶苏被人杀死。

  晨光照耀着他的脸,他感知到东海畔应该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可他没有办法松开弓弦,射出铁箭。

  黑发被束的极紧,在寒冷的晨风里热气蒸腾,那些是发里的汗,他握着铁弓,看着箭前,汗水溢出发际,淌到脸上,将眉间的雪融化。

  铁箭始终没有离开弓弦,是因为箭前有人。从昨夜到清晨,他一直瞄准着那个人别处发生的事情,他实在没有办法去理会。

  那个人对宁缺来说,是最恐怖的对手,也是最甜美的诱饵,因为恐惧,他必须始终瞄准他,因为想射死对方,他也必须始终瞄准他。

  长安城墙前是一片白雪。

  雪地里有一个青衣道人。

  宁缺的铁箭,从昨夜到此时,一直瞄准着他。

  青衣道人背着双手,神情宁静,似根本不在意被铁箭瞄准。

  元十三箭乃是传说中的大杀器,骄傲的蛮族少年强者阿打不敢擅动,酒徒曾被吓出一身冷汗,青衣道人却毫不在意。

  风雪里,他青衣飘飘。

  飘飘若仙。

  仙风一如当年。

  当年,他以一人战长安。

  今日,他飘然下桃山,再至长安。

  他在城前的风雪里停留了一夜,宁缺挽弓一夜,一夜时间过去,清晨到来,城墙上的火把逐次熄灭,他还明亮着。

  他就像火把,吸引着宁缺的视线,锁死了他的铁箭和精神,他让宁缺即便看到整个世界,也无能为力。

  因为他是道门第一人。

  千年以来,道门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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