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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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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鸟飞鱼跃(一)

  松江府,西城门。

  随着“吱呀”声响,几个守门兵卒打着哈欠推开城门。远远乌压压过来好多辆马车,旁边还有不少骑马仆从。

  一方调职过来的年轻兵卒站在城墙上,看着不远处的车队,倒吸一口气:“娘哩,好多辆车,这是府尊大人出行……”

  话音未珞,他脑门上挨了一下,旁边一个中年兵卒道:“莫要胡吣!府尊大人出来,即就算摆全套仪仗,也没听说用马车?长得记性,竞让人笑话。瞧着架势,这是城中哪家大户人家出远门,才会跟了这些人。”

  年轻兵卒揉了揉脑门道:“谁家哩?好大声势,瞧着足有十来辆马车……”

  中年兵卒仔细眺望了一会儿道:“左右不是沈、贺、陆、徐那几家,旁人家也凑不齐这些马车……”

  待出了城门口,一行车马仆从,便顺着官道,往西行去

  在他们后边半里路开外,跟着一辆马车,车旁几个健壮男仆骑马相随。

  少一时,后边又快马追来一骑,到了车厢跟前方勒住缰绳。

  车帘挑开,里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贺二老爷贺南盛,皱眉问道:“可打听清楚,沈家这些车马是往哪去?”

  来人侧身回道:“回老爷话,是沈家二房大太太携各房族侄回京,听说从苏州登船,应是先往苏州府去。”

  “苏州啊……”贺南盛点点头,吩咐车夫继续跟着前头,便撂下车帘,倒是不急了。

  前些日子山西来了个豪商,订了几船布,过几日在苏州装船,因是初次买卖,他想着要仔细周全,便打算亲自去苏州走一遭。没想到还没出城,便见沈家浩浩荡荡车队,心中疑惑,便使人打听一二。

  侍郎太太省亲,这并不是沈家一族一姓之事,这几日大户与城中职官家多留意沈家动静。职官女眷,也有送礼递拜帖的。

  徐氏与已故孙氏有旧,曾亲自拜会知府太太之类的风声便也传出来。至于二房断嗣,回来择嗣之事,沈家各房内传的沸沸扬扬,松江各家自是也得了消息。

  贺南盛并不担心徐氏找贺家麻烦,有宗房大老爷保媒,使得贺家与沈家四房结亲,不能说前嫌尽弃,也是将旧怨抹了。侍郎太太再翻前事,就是多事。那样扫的不仅是贺家面子,还打了宗房大老爷与四房沈举人的脸。

  果不其然,侍郎太太在松江府逗留这几日,并无为三年前的事翻后账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侍郎太太会带这么多人回京,这是真的要择嗣?

  贺家与沈家同处松江,世代联姻,自是晓得沈家各房来历。

  同别人一样,贺南盛也想到沈珏身上,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松开。

  沈珏虽是他亲堂外甥,可向来不亲近贺家。偏生最亲近舅家的沈珺年岁大了,已经娶妻生子,当不会在嗣子人选上

  由沈珏想到沈瑞,贺南盛神情一怔,挑了冇帘子,对方才来人道:“追上前面车队,打听打听,四房可有子弟跟着进京?若有,问清楚了是哪个?”

  骑士应诺,策马去了。

  贺南盛撂下车帘,摸了摸下巴,这侍郎太太既与孙氏有旧,不会借口沈举人续娶在即、嫡子可期,选了沈瑞做嗣子?

  前头车队,一辆簇新马车中,沈珏看着宽敞车厢,四下里摸了两把,啧啧两声道:“三哥这马车可真敞亮,这三日弟弟就过来同三哥、瑞哥混了!”

  苏州府距离松江二百里路程,快则三日、慢则四、五日也到了。因徐氏打算在年底前抵京,便按照三日的路程安排此行,这才一开城门就出了城。

  沈全笑道:“还不是托了瑞哥的福?当年我二哥往返金陵,我娘也没说给他弄个这么宽敞稳当的马车。”

  沈珏晓得这是沈瑞之前上学坐的马车,搭着沈瑞肩膀道:“之前就有鸿大婶子疼爱,如今又来个沧大婶子,瑞哥倒真是可人疼!”

  沈瑞见他又犯酸,翻了个白眼,不予他计较。

  郭氏与徐氏对他另眼相待是因孙氏缘故,像郭氏这样将他视为亲子、面面俱到则是因为怜他失母,生父亲祖母又是指望不上的。

  沈珏亲爹亲娘俱全,即便再招人喜欢,也不会有隔房婶子越俎代庖地为他打理什么。这份羡慕,也是白羡慕。

  沈珏也不过是随口念叨一句,便又想到别的:“三房是不是太劳师动众?节礼就装了三车,跟着珠九哥进京的婢子仆从十数人,听说其中两个管事还是三房远支族亲。幸好都留下来,没有都跟了来,要不声势也忒大些。也真是的,不过出趟门,书童、小厮、婢子、婆子,一应俱全,倒真是骄奢公子做派!”

  沈瑞听了,却是有些脸红。

  早上一行人到宗房后,宗房那里就陆陆续续汇集了二三十多辆车,各房头安排的随行家人加起来数十人不止。

  族长太爷见了,便发话将送节礼的车都留下,直接从松江启程,陆路进京。各房子弟只带近身服侍人手,只因到了苏州后,为了赶在年底前进京,徐氏要借搭官船北上,随从太多不方便。

  众人随侍都减为一、两人,只有沈瑞这里,除了赵庆留下之外,依旧带足了五人。

  沈瑞本想要先留下柳芽姐弟,让他们回家过年,等年后再跟着宗房的人进京,可族长太爷发话,说他年纪小还是多带两人。

  有沈珏在,沈瑞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小?可族长太爷发话,又是在众族亲面前,沈举人应了,沈瑞只有接受安排的份

  沈珏说完,反应过不对来,忙对沈瑞道:“哎,瑞哥,我方才可不是说你!你年岁小,离不开人服侍,珠九哥可都十七了……”

  沈瑞咬牙道:“我年岁小?瑞哥可还比我小一天!”

  说起这个,沈瑞幽怨地看了沈全一眼,沈全是带了婢子不假,可只带了一人,另外又带了一个书童总共才两人。

  昨日郭氏说话架势,使得沈瑞以为沈全这里也会多带几人,才毫无负担地决定将冬喜、柳芽都带上。幸好有个财大气粗的三房在前头顶着,要不然沈瑞今早可是要闹笑话。

  沈全伸手摸了摸沈瑞的头,道:“瑞哥莫要不好意思,珏哥与我不多带人,到了京里也有人使唤;你若是带少了,到时要使唤亲戚家的人不成?”

  沈瑞挪开沈全的胳膊,无奈道:“三哥,我不是小孩了……”

  想到沈珏长兄也是京官,在京城有宅邸,沈瑞犹豫一下,问道:“珏哥到了京里是住侍郎府,还是往碱大哥家去?

  “当然都住了!”沈珏毫不犹豫地回道:“既是跟着沧大伯娘进京做客,肯定要在侍郎府留些日子。可大哥、大嫂在,我也不好老住外头,还是得回那边……瑞哥放心,不会落下你,到时你随我同去便是……”

  说到这里,沈珏兴奋道:“这不说没觉得,一说起来在京的各房族人还真不少哩!二房诸位长辈且不说,我家大哥在,全三哥家两位族兄也在,三房在京城有布庄好像是玲二哥在京里打理,九房有六族兄在。”

  见他开始数人头,沈瑞倒是想起一事,好奇道:“珏哥代沈琇传话给沧大伯娘了么?大伯娘怎么说?”

  听到这个,沈珏神色有些古怪。

  沈全在旁冇,也生出好奇:“沈琇让珏哥传什么话?”

  沈瑞便将沈琇所求父祖以庶支归宗葬入二房墓地的话说了。

  沈全摇头道:“连族谱没没进,就提到祖坟墓地?有已故二房太爷遗命在,大伯娘应了他才怪。”

  沈珏点了点头:“让全三哥说着了,大伯娘不仅没应,还说……”说到这里,却是欲言又止。

  “到底说甚了?”沈全追问道。

  沈珏叹气道:“说要是有人任意冒充二房后裔,宗房不查明教训,二房就会出面惩治。”

  这是不仅没应沈琇请求,连他们母子三人二房后裔的身份也不承认。

  想着沈琰、沈琇兄弟,车厢里一阵缄默。

  沈珏嘟囔道:“沧大婶子未免太不尽人情,沈琰、沈琇兄弟本就是沈家子孙,就算祖上有过错,隔了几代人,以庶房归宗又碍什么事哩?”

  沈瑞沉默一会儿,道:“人心本贪,欲壑难填。大伯娘此举,为的不是积仇宿怨,应是防微杜渐。”

  沈珏犹自不解,沈全已是想到了,点点头道:“正是这个缘故。若是二房珞大哥没出事,沈琰、沈琇归宗之事说不定还有些指望。珞大哥没了,二房嫡血断绝,要是认了这支庶房回来,以后怕要说不清。”

  “有甚说不清的?”沈珏依旧云山雾罩,只觉得沈全与沈瑞话中颇有深意。

  沈全道:“今日他们兄弟只想以庶房身份归宗,明日说不得就想要再求嫡系旁枝身份,后日说不得就自诩为二房正支。”

  “啊?”沈珏吃惊道:“不会吧,瞧着沈琰不像是那没廉耻的人?”

  沈全轻哼一声道:“沈琇不是自诩二房嫡裔么?要是爹娘长辈没念叨,他怎会这么觉得?沈琰与他是同胞兄弟,看着谦和守礼,可谁晓得心中作甚想。瑞哥说的正好,人心本贪,欲壑难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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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二章 鸟飞鱼跃(二)

  那边沈珏拉着沈瑞混在沈全马车上,这边沈琴则是一开始便同沈宝一辆马车。

  只是平素叽叽呱呱不停的少年,难得得沉默下来,这都出城一两个多时辰,还没有半点动静。

  沈宝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恍然未觉。沈宝推了他一把:“琴二哥,怎了?”

  沈琴摇头,笑容却勉强:“没事,昨晚睡晚了,犯困了”

  族兄弟两个同庚同窗,打小相伴长大,沈宝哪里能瞧不住沈琴神思不属,皱眉道:“昨日琴二哥收拾行李时不还是欢欢喜喜么?今儿怎就不高兴了?”

  沈琴耷拉脑袋,沉默了半响,方抬头正色道:“宝哥,你说,随大伯娘进京几位族兄弟中,将来真要留下三人在京中么?”

  沈宝见他如此,脸上也添了郑重:“琴二哥想要做嗣子?还是溧二叔说了什么?”

  “我爹说……我是外房子弟,离二房血脉远,读书又没天分,即便择嗣多半轮不到我……可又说不准,宗房、三房人口多、牵扯太多,四房子嗣单薄,九房琳二哥笨拙,说不得的二房反而乐意五、七、八这几房是非少的人家择嗣……”沈琴冷着脸,继续说道:“我爹说要是选上我,也是我的福气……我倒是不知,有亲爹亲娘,却要予人做便宜儿子,这算甚福气?”

  沈宝苦笑道:“溧二叔不过说了几句实话,琴二哥这就恼了?七房、八房是什么境况,二房是什么境况,恁是叫谁说都会觉得能去做嗣子是好事。就是我爹我娘,这两日旁击侧敲也是这个意思。我娘那里,没见有什么舍不得我的,仿佛我占了大便宜似的,差点就要留下我让六哥代我进京,被老太爷骂了一顿,才安生了。”

  沈琴咋舌道:“这嗣子一过,生老病死可就不干本生何干了。伯娘平素将六哥当成眼珠子,这回倒是舍得?”

  沈宝嗤笑道:“怎舍不得?只念叨六哥是个有福气的不当在家里苦熬,又抱怨爹儿子生的多,以后六哥成亲少聘银”

  沈琴撇撇嘴:“你家六哥今年才七岁,伯娘这急得也太早了……”

  沈宝抱怨两句心中舒展多了,不好再多言父母之过,便将话题转了过来,问道:“琴二哥,你到底想不想做嗣子? ”

  沈琴讪讪:“要说不想是假的……可也只是想想,且不说远近亲疏,就是按资质挑也挑不到我头上……我心里不安生,是担心你被挑上。到时我们可就两处,我要是以后能中举人还好,还能往京里走一遭,要不说不得这辈子都见不上面……”

  沈宝松了口气,道:“且放心,轮不到你,也轮不到我,我们不过是陪客。能得此机会出门见世面就该感恩知足,要是生出其他妄想来只会自找不痛快。”

  沈琴眼睛里生出几分好奇,道:“是不是老太爷说了什么?老太爷可瞧出,大伯娘到底属意谁做嗣子?”

  沈宝买起关子,笑眯眯地道:“琴二哥猜猜看?”

  沈琴瞥了他一眼:“大伯娘挑中的不外乎珏哥与全三哥两个,听说二房三小房要分着过嗣,那两外两房人选呢?”

  沈宝摇头道:“你也说二房许是要分头过继,那大伯娘怎好当了那两家的主?如此劳师动众携我们回京,不还是要让二房几位长辈亲自看看我们兄弟。”

  沈琴还是糊涂着,追问道:“那老太爷怎就说轮不到你们?”

  沈宝没有再卖关子:“之前老太爷不晓得四房源大伯已经说了填房之事,没想到瑞哥身上。昨儿听说了,便对我说沧大伯娘当年能南下送嫁,如今又亲口承认曾‘养大’源大伯娘,可见不是寻常渊源,若是源大伯这里没有续娶之事,二房要四房唯一嫡子过继说不过去;源大伯续娶在即,以后不缺嫡子,又有个记名嫡子已经得了功名,能支撑门户,那瑞哥过继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老太爷又说二房润三叔身子不好,向来依附长兄长嫂,许是不会单独择嗣,二房最有可能选两子,一人兼祧小长房、小三房,一人承继二房。有大伯娘的缘故,瑞哥许会记到小长房,小二房夭了的珞大哥少年才子,二伯、二伯母肯定也会挑读书资质好的嗣子,多半是珏哥或珠九哥。”

  沈琴听了,心里有怪怪的,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沈宝道:“老太爷没有将话说死,我心里本也半信半疑。可早上情景你眼见,精简随从连珏哥都不例外,怎就瑞哥独一份,将身边服侍的人都带了?瑞哥……正应了老太爷的话,当不会再回松江了……”

  *

  松江府,沈举人宅,大门口。

  张老舅爷拄着拐杖,面红耳赤,对着拦在前面的门房吼道:“睁开狗眼瞧着,太爷是谁?太爷是你们安人亲兄弟,是你们老爷亲舅舅,竟拦太爷的道?太爷往来沈家大半辈子,今日怎就进不得了?”

  后边张家几位表舅、表少爷,亦是怒气冲冲,簇拥着张老舅爷要往里头闯。

  门房脑门子上汗都出来,他自是认识眼前是哪个,可老爷特意交代,不许张家人进门,他能怎么办?自己方才都说了老爷不在,安人也不在,这老爷子还硬生生往里冲。

  瞧着情势不对,门房立时缩回身子,“吱呀”一声将大门关上,嘴里忙不迭叫小厮拿门闩闩好大门。

  一小厮咋舌道:“张家怎换了这般嘴脸?往常都是低三下四、带了巴结,这回倒是有了底气!”

  门房抹了一把汗,瞪了那小厮一眼,呵道:“胡吣甚了?好生看着,勿要让外头顶了门,我去禀告老爷!”说罢,急匆匆往书斋去了。

  大门外,看着两扇紧闭大门,张老舅爷气得直跳脚,怒喝:“沈源,你给老子出来?你们这些黑心肝的,到底将我家三姐、四姐弄到哪里去了?出来给老子说个明白!”

  虽还不到正午时分,可路上也有行人,因张家祖孙三代这兴师问罪架势,早有人停在不远处瞧热闹。

  听了张老舅爷这一句,好奇的人越多,慢慢汇了不少瞧热闹的人。

  张老舅爷不住嘴的谩骂,可大门依旧没有动静。

  五房与四房相邻,早被惊动。

  沈鸿在前院书房静坐,为了幼子远行本有些感伤,可被外头动静扰得心烦,就打算要使人出门驱散,可听说是张家人在闹事,反而不好插手,只好闷闷地进了内宅,跟妻子抱怨道:“源大哥到底怎了?容得张家人如此上窜下跳,还不出来应声?外头看热闹的人站了半条街,多少人都在看笑话……”

  郭氏闻言,也是皱眉,随后又展开:“还能有什么?有是有理,早出来撵人,多半有什么不妥当处,落到张家手中。幸而瑞哥走了,且让他们狗咬狗去!”

  想起沈举人那门外亲,沈鸿都替他头疼,便撂下此事,道:“胜哥昨儿来,说同窗们走了大半,学堂里闷,以后不想去沈家族学附学了,求我往学里说一声。他爹娘那里还没话过来,我没有应承他,是不是打发人去舅子家问问?”

  “这孩子,恁地任性!”郭氏无奈,只好招呼一个婆子过来,吩咐了几句,打发她往娘家去了。

  沈举人家大门外,张老舅爷骂骂咧咧,嘴里越来越难听:“这是甚狗屁日外甥?亲娘舅上门,连大门都不给开,势利眼见不得穷亲戚还是怎地?如今人模狗样装做举人老爷,小时拖着鼻涕往我家蹭年糕吃的日子混忘了?这没良心白眼狼,老天爷怎就不长眼,没有收了去!烂赌鬼的孙子,肺痨鬼的儿子,根子就是坏的,惯是白眼狼,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谁也比不得!可怜孙大娘子,菩萨般慈善人,万贯家财地贴补着,都叫你们逼杀了!这是要得报应的!”

  沈家坊附近,住的不是沈家各房族人,就是姻亲故旧,多是联络有亲。

  张家人到沈家四房闹事,先前虽有不少人看笑话,可也没有太当回事。谁不晓得张家就是破落户,儿孙都不争气,靠着沈家四房过活。

  不过四房大门关的这么严实,张老舅爷如此高声,使得不少人窃窃私语。

  瞧着阖家齐来、祖孙上阵的架势,不像是来打秋风啊?

  四房到底怎惹了张家,使得张家吃了熊心豹子胆地上门恶骂?

  有听得久的,影影绰绰听明白两句,“嘿嘿”笑了两声道:“好像是念叨什么三姐、四姐来……四房如今没个主母在,爹壮儿长,一对黄花闺女送进去,谁晓得出了什么新鲜事……”

  就在大家交头接耳时,张老舅爷已经骂道沈举人宠妾灭妻、凌虐嫡子上:“甚叫黑心肝,这才是真正黑心肝!虎毒尚且不食子,那却是连嫡亲儿子也容不得!吃了孙家娘子的、喝了孙家娘子的,孙娘子才咽气,就要打杀嫡子,真是丧心……”

  话没说完,就听沈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仆从婢子簇拥着一个精神抖擞老太太出来。

  “闭嘴!老身还没去找你们算账,你们是先上门倒打一耙,如此颠倒黑白,到底要脸不要?”来人正是张老安人,怒视着亲弟弟喝道。

  张老舅爷向来怕这个姐姐,立时有些萎了,随即想到什么,脖子一挺,冷哼道:“姐姐不用先骂我,且先将我们三姐、四姐叫出来,咱们再说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万万没有两个小娘子说没了就没了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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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三章 鸟飞鱼跃(三)

  为了张三姐、张四姐之事,张老安人这两日本就不自在,听张老舅爷此话,直觉得越发恼火,怒道:“甚了你家三姐、四姐?既过了契生死就是我们沈家人,又与你们家有何干系?”

  张老舅爷先是一愣,随即则是跌脚坐在地上,惊道:“这么说来,你们真治死了我家三姐、四姐了?”

  一时之间,围观看热闹的也都惊住,胆小怕事的已经开始散开。

  真要是引出人命答案,沈家四房不落好,他们这些旁观的说不得也得被拘到衙门里做个人证。

  张老安人气得满脸通红,却也得了教训,不敢放任张老舅爷在门外继续信口胡说,转了身去,对后头那些男仆小厮道:“还挺什么尸!舅太爷犯癔症,还不快扶了他进来?”

  “呼啦啦”出来五、六男仆小厮,就凑过来拖张老舅爷

  张家儿孙在旁,自然不肯让,两下里就斯巴起来。

  张老舅爷嘴里喊着“说清楚了再进去”,可身子并不十分抗拒,到底半推半就,被拖进了大门。

  张老安人没有立时回去,而是冲围着的那些人郑重道:“老身这兄弟犯了癔症,扰了邻里族亲清静,老身这里代他与大家赔不是!”说罢,便推开旁边婢子搀扶,对众人福身下去。

  她如此年纪,辈分又高,大家哪好受她的礼,纷纷避开

  有嘴快的闲汉忍不住问道:“老安人,张家两位小娘子到底哪去了?不会真有个万一吧?”

  张老安人闻言,立时唬了脸,瞪着那人,喝道:“坏事名声如害人性命,你上嘴皮搭下嘴皮来的便宜,这是要诬陷沈家?张家两位小娘子过契沈家,婚嫁任由沈家安排,还需同哪个报备?你要是觉得不热闹,直管往衙门里首告,看看到底能不能查个万一出来!”

  那人不过是一时嘴快,别说沈家不可能真如张老舅爷所说弄出人命案子来;就算张家姊妹真没了,又干他何事?

  衙门岂是好进的,沈家四房虽没有人当官,沈举人却是仕籍,后边还有一个恁大沈氏家族顶着,谁会吃饱了撑得得罪他家?

  那人讪笑两声,寻了个由子,一溜烟跑了。

  张老安人发作这闲汉,明显是“杀鸡骇猴”,围观众人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张老安人轻哼了一声,在婢子婆子簇拥下,转身进了大门。

  大门立时关上了,那些驻足瞧热闹的没了热闹看,都三三两两散去。

  不过对于四房八卦,大家都有些上心,又生出各种揣测

  那张家两个小娘子到底哪里去了?谁不晓得张老安人最是糊涂,向来偏着娘家人,眼下怎就闹翻?

  虽不知张家两位小娘子到底犯了什么忌讳处,可这张老安人还真是心狠的。

  没有几个人会认为四房真杀人,因着有“过契”之事,便猜着那张家两位小娘子当是被张老安人胡乱嫁了。

  为甚说冇“胡乱嫁”?要是亲事体面,何必瞒着张家,张家土下只有感激的,哪里会如此闹腾?

  四房大门外,随着众人散去,回归于平静。

  内院张老安人院里,却是一番好热闹。

  “我就要我家三姐、四姐?这人哩?”张老舅爷进了屋子,便大喇喇往主座上坐了,趾高气扬道。

  张大爷、张二爷也扬着下巴,坐在张老舅爷下首。张家几位小哥过了几年穷日子,家里养娘婢子都没了,眼下眼睛就有些不够使,不是打量张老安人房里的陈设摆件,就是黏在上茶侍婢身上移不开眼。

  张老安人虽有些心虚,可更恨张家人不给自己脸面,来家门外闹事,冷哼一声道:“你是老糊涂了?一千两银子予了你,这才几日功夫,就不认账?要是舍不得孙女,你就将庄票退回来,再来领人!”说到庄票,老太太立时添了底气:“去外头打听打听,如今这人牙处买一个人要几个银子?一千两银子,银人也能打一尊,快快退了庄票来,再说其他!”

  张老舅爷听到“一千两”,眼神有些慌乱,旁边的张大爷、张二爷都讶然出声。

  “不是五百两么?”

  “大哥说三百两啊!”

  父子兄弟都鼓着腮帮子,互相眼瞪眼。

  张老安人越发从容,吃了一口茶道:“真是‘升米恩斗米仇’,原看着三姐、四姐年岁大了,连一分嫁妆也没有,耽搁了花嫁,我这做姑祖母的看不过才认了做孙女,为她们姊妹操心,倒是让你们蹬鼻子上脍!有甚话说不得,要去大门外嘈嘈嚷嚷?如今你们住着我的院子,吃的我帮济的米,却来同我算账?那就好生算一算!”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厉色。

  张大爷、张二爷本是欺软怕硬性子,打小又是阖家倚仗着张老安人这姑母过日子,见老太太厉色,都不敢应声,只望向张老舅爷。

  张老舅爷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深深运了一口气,在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来,取出几张庄票,一把拍到旁边几案上,咬牙道:“姐姐非要见了庄票方让我们看人是吧?这是五百两庄票,不管三姐、四姐,姐姐先唤个出来,就算是就此退还我家,我也认了!”

  这一下惊的是张老安人,张家姊妹早被郑氏卖了。

  为了遮住自家儿子的荒唐事,防东窗事发,郑氏肯定会将人卖得远远的,哪里找得回来?

  张老舅爷说完那番话,就盯着张老安人瞧,两人做了六十多年姐弟,最了解张老安人的非张老舅爷莫属。

  见她脸上发僵,眼神闪烁,明显地透着心虚,张老舅爷立时心里踏实。

  今日上门来闹,他心中本没有多少底气。

  两家既在衙门过了契,那张三姐、张四姐如何都是沈家说了算,本生不得与无资格过问。可法理不外乎人情,他不过是家贫无力为孙女置办嫁妆方将孙女送外甥家做养女,又不是卖为婢子,怎就过问不得?

  他没底气的缘故,是不确定两个孙女到底还在不在沈宅

  要是还在沈宅,他闹上这么一出,就成了笑话,怕也要惹恼了这个胞姐;只有确实如传言所说惹恼了张老安人,让张老安人送外头去,这文章方能做的。

  那两个孙女,一个温柔腼腆,一个活泼机灵,这几年都奉承得老安人好好的,哪里就会突然恼了?连张家人都瞒着,可见其中有不妥当地方。

  不管哪里不妥当,只要张老安人忌惮,张家以后就有了指望。否则瞧这母子两个越来越面酸心狠,哪里还理会张家人死活。

  张老舅爷板着脸,看着张老安人,催促道:“姐姐快收了庄票,打发人叫三姐、四姐吧!”

  张老安人已收了恼意,露出几分无奈:“三姐、四姐错了规矩,我送她们姊妹去庄子里学规矩去了!这才去了两日,折腾个甚来?等过些日子规矩学好了,我自会打发人去接回来!”

  张老舅爷冷哼道:“我好好俩孙女被姐姐接进来教导,倒教出两个不懂规矩的?那姐姐说说看,她们姊妹到底错了什么规矩,使得姐姐下了狠心管教?”

  张老安人只觉得脑子里“嗡嗡”,面上难掩怒意。

  这两日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肠子都要悔青。她待张家姊妹如亲孙女般疼爱,这两个却要祸害死沈家。为了她们姊妹冇,闹得儿子出妾,宝贝大孙子也挨了打骂,至亲骨肉之间生嫌隙。

  也就是郑氏出手快,换成是张老安人知晓,也不会再容张家姊妹在家里。

  想着不是儿子起了色心,而是张家姊妹摸过去勾引尊亲长辈,张老安人眼中张家人就都成了仇人。

  她瞪着张老舅爷,火冒三丈道:“你还有脸问?教出俩不要面子小贱人出来,老身好吃好喝供养,她们却忘恩负义,闹得我阖家不安生!换了旁人,早一顿板子敲死;不过是念在她们姊妹姓张,方便宜了她们!不去找你算账,你倒有脸上门来闹?”

  张老舅爷虽早猜测这里头定有不对劲处,可毕竟只是猜不到到底是何处纰漏,见张老安人怒火不似假装,声音也低了:“是去招瑾哥了?这表姊妹兄弟间,亲热一二,又有甚来?”想到那日郑氏热络大方,便想到旁处:“可是郑氏不许?她一个妾,姐姐也太抬举她!”

  张老安人方才不过是怒火攻心,方说漏了嘴,心中已是悔了。

  听张老舅爷扯到宝贝大孙子头上,她自是不应,立时撂下脸,不快道:“不甘大哥之事,你莫要胡说坏大哥名声!

  这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本就是女子吃亏,与男子来说不过是风流韵事。

  张老舅爷只当两个孙女与沈瑾有了首尾,方被郑氏不容

  按理来说,张老安人本来是有心让侄孙女给孙媳的,当不会如此反应。能让张老安人与郑氏都惊恼防范的,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瑾十一月初除服,如今还不到月末,这最让张老安人与郑氏担心的是什么?

  张老舅爷只觉得自己立时清明,猜到“真相”,看着张老安人,理直气壮道:“本是沈瑾孝期不谨、逼良成奸,怎就成了我家三姐、四姐的错处?”

  张老安人被这“罪名”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醒过神来,指了张老舅爷鼻子道:“好好的,一个劲往大哥身上扯什么?这要命的话也是能胡乱说的?”

  张老舅爷却是坐得稳当:“你们家就这几口人,不是去招惹瑾哥,还是去招惹瑞哥不成?”

  张老安人闻言,眼眸微暗,咬牙道:“正是说着了,就是四姐那没脸没皮的去招惹了瑞哥!瑞哥身边是隔壁大娘子与状元公安排的人,这丢人都丢到亲戚家,我才气得使人送她们姊妹到庄子上。”

  她说得信誓旦旦,张老舅爷“腾”的一下子起身,冷笑道:“姐姐将污水往瑞哥身上推,亏心不亏心?瑾哥多大,瑞哥多大?毛都没长的娃娃,怎个勾引法?姐姐是将旁人都当成傻子?若是姐姐还这般说,那就去隔壁对质!要是隔壁大娘子应一声确有其事,那是我张家家教不好,没教好女儿,去祸害瑞哥身子,我再不哕嗦,她们姊妹两个任打任杀!姐姐可敢同我去?”

  张老安人被顶了满脸涨红,浑身直哆嗦。

  这本就是遮着的事,方才大门外张家爷孙父子闹了一出,说不得会引得什么闲话。再去隔壁闹腾,难道郭氏是个性子软乎的?

  以郭氏对沈瑞的疼爱,要是晓得她将此事扯到沈瑞身上,定是不依,要查个明明白白。

  这事情,哪里禁查?

  张家人还不知详情,已经借此要挟,那件事是万万不能露半点口风。可是就这样任由张老舅爷将屎盆子扣在自己宝贝大孙子头上,张老安人又觉得要呕血。

  屋子里僵持住,张老安人傻在那里。

  张家父子爷孙,脸上却都跟着放光。

  沈瑾是谁?沈家小才子,老安人命根子。

  明明是庶孽出身,却是得了天大福气,记名嫡子不说,连带着继承一份丰厚产业。

  张家众人本有心与之亲近,那小子却是个势利眼,客客气气,不过面子情。

  以庶子之身记名嫡子又得了嫡母嫁妆,却在嫡母孝期逼奸表姊妹有妊,这要是闹出来,他的秀才功名不用要了。

  张家众人都看着张老安人,想起昔日富贵生活,对于这张老安人一肚子埋怨。

  骗卖孙氏嫁妆固然是张家不对,可最后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些产业还是回来四房。被沈家族人抢了产业的是张家,连祖田都被逼卖的也是张家。

  张老安人不说不体恤娘家,贴补一二,反而越发吝啬起来,连亲戚之间的走礼都免了。

  张老舅爷眼中添了得意:“姐姐怎么……”

  话没说完,便被人打断,沈举人黑着脸摔了帘子进来,看着张老舅爷道:“到底为止,勿要再哕嗦!到底想要讹多少?开出价来?”

  眼见张老舅爷目露贪婪,沈举人冷哼道:“只是开价前,舅舅要先掂量掂量,会不会撑死?四房因张家被折腾得如何,账面上到底剩没剩银钱,旁人不知道,舅爷可别装糊涂?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又不是只有大哥一个儿子!”

  张老安人在旁,死攥着拳头,咬紧牙根才没开口,却是眼前昏黑,身子一头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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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四章 鸟飞鱼跃(四)

  张老舅爷听了沈举人的话,犹疑不定,便望向张老安人,正好瞧见她身子栽下去,忙一把捌住,惊呼道:“姐姐!”

  张老安人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是昏厥过去。

  张老舅爷吓的一激灵,差点松手将张老安人摔倒地上。

  沈举人也变了面色,忙唤仆婢进来,将张老安人送到里问,便叫人去急请大夫。

  张大爷、张二爷都不敢再坐,几个小哥眼睛也不敢再乱瞄。

  要是因张家人缘故,真将张老安人气死,那两家不仅断了渊源,还成仇敌。张家又有什么资格,与沈家相争?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坊问药铺的坐堂老大夫被请了过来。

  看了脉象后,老大夫出了外问,写了方子,道:“老安人这是忧虑过重,这几日饮食不思,少眠无力,身子才虚了,又赶上惊怒攻心乃至昏厥。先吃几副药,用些温和补汤,身子无大碍,可心病还须心药医,老人家上了年岁,容易多思多想,做儿女的还是当多多宽慰。”

  沈举人瞪了张家众人一眼,又回转过来问了大夫医嘱。

  这老大夫来过四房几遭,晓得张家与四房渊源。眼见沈举人如此举动,就晓得是张家人闹腾,气病了张老安人。

  他交代完遗嘱,受了诊金,带了药童出去,想着张老安人境况与方才半屋子张家子孙,摇了摇头。

  前日因、今日果,张老安人一心贴补娘家,倒是养出一屋子废物来,自食恶果……

  *

  依旧是张老安人外屋,依旧是张老舅爷带了儿孙,对峙沈举人。

  只是张老舅爷没有先前那般有底气,张大爷、张二爷即便再次坐下,面上也陪了小心。

  沈举人铁青的一张脸,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张老舅爷讪讪,端起茶盏,吃了口茶。

  茶水早已凉透,却也无人添茶,张老舅爷只觉得没意思,耷拉下眼皮道:“张家本也有屋有田,其中就算有姐姐后些年贴补的,可前头祖产虽微薄也是有的。可因孙氏嫁妆,外甥不敢得罪族亲,就扔了我家出来,家产殆尽,连祖产也没保住。这张家老少十来口人,便只能喝西北风过日子,不厚着面皮来你家打秋风,还擎等着饿死?”

  “我晓得你心里瞧不起舅舅,嫌弃张家是破落户。可当年姐夫那富贵病,耗尽家财,张家也出过救命银子;姐夫走后,你们母子生活不易,张家钱米上也从没吝啬。就是你当年下场,姐姐不放心旁人,也是我这舅舅鞍前马后,四处打点,拜人做保,后曾陪你去过金陵,跑过京城……”

  张老舅爷脸上不见方才贪婪与得意,只剩下颓废:“如今你是举人老爷,家业翻了数倍,有争气大儿子,前头娘子留下丰厚嫁财,要续进门的也是大户人家小娘子,儿孙日子只有越来越好的。可瞧瞧你舅舅我,再瞧瞧你两位表弟还有这几个表侄儿……房无一问,地无一垄,死后都不知往哪里埋啊!”说到这里,已是嚎啕大哭。

  张家几个小的都耷拉下脑袋,张大爷、张二爷也抽抽搭搭,抹起眼泪来。

  沈举人听着前头想起旧事还有些心软,不过看到张大爷、张二爷这跟女人似的抽搭,立时恶心住了,冷笑不已。

  张老舅爷还罢,六十来岁的人,到了养老的年纪。张大爷、张二爷正值壮年,又识文断字,到哪里混不了一口吃喝,却只知吃喝嫖赌,半生正事不做。还有那几个小的,也多尽长成了,出去做活计学徒,怎就养活不了自己?

  说来说去,不过是馋懒奸滑,不肯吃苦罢。

  沈举人的心,立时硬了。

  他知道自己不心硬不行,张家如跗骨之蛆,要是让他们盯上来,以后可斯巴不开。

  张老舅爷老脸上,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嗓子嚎得响干,也不见外甥宽慰自己,便泪眼模糊地望向沈举人。

  见沈举人满脸冷笑,透着几分不耐烦,张老舅爷心下一沉,慢慢收了泪,道:“舅舅也不求旁的,只求外甥高抬贵手,予我们父子爷孙一口饭吃……你娘城南那处庄子,本也是从张家陪出……”

  沈举人嗤笑道:“舅舅是真发了癔症?当年张家陪的是一百二十亩地,那庄子如今是六顷庄子!”

  张老舅爷面上有些羞红:“姐姐嫁过来四五十年,陪嫁庄子添些孽息又怎地?”

  “舅舅是瞧上安人的陪嫁庄子?那不会给张家,舅舅就不用想美事了!”沈举人丝毫不容情,一口回绝道。

  “你!”张老舅爷恼羞成怒,也没了好脸色,刚想要说话,就听沈举人又道:“不过正如舅舅所说,总不能看着舅舅一家老小去喝东北风。舅舅家搬到庄子上去住吧,那处庄子就请舅舅代为管着。”

  有句话说的好,叫“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张老舅爷本想要撕破脸,恶语威胁,被沈举人这一松口,又勾得心动:“那庄子里每年出息?”

  张老安人名下那处私产,除了张家早年陪嫁的那一百二十亩薄田外,其他陆陆续续添的都是上田中田,不少还是经得张老舅爷的手,他白晓得那边出息不少,一年下来三百多两银子是有的。

  沈举人道:“只要舅舅约束好表弟表侄,勿要生出什么是非,惹得我家安人气恼,那出息便孝顺了舅舅。”

  张老舅爷犹有不足,道:“那田契……”

  沈举人皱着眉,犹豫半晌,方道:“等舅舅百年后,老安人早年从张家陪出来的那百二十亩地,就与了两位表弟。其他的,还请舅舅免开尊口。”

  张老舅爷还要再说,沈举人已不耐烦,站起身来:“舅舅若是觉得不够,只管去学官那里去告!抓贼抓脏、抓奸抓双,难道你空口白牙,还能夺了大哥廪生功名不成?学官也要掂量掂量,到底敢不敢得罪沈家。沈家各房在官场的不是一个、两个,我就不信有人敢平白都得罪了!”

  一年三百两出息,死后还能有百二十亩地留给子孙,同现下不名一文比起来,已是天差地别。

  张家已经“竹篮打水一场空”过一次,如何还敢折腾第一遭。

  张老舅爷忙不迭点头道:“够,够,就按外甥说的法子……只是口说无凭……”

  这舅甥两个,舅舅觉得外甥心狠,外甥觉得舅舅奸滑,彼此都信不着,立契反而心里都踏实。

  沈举人便吩咐人送上纸笔,一式两份地写了。

  张家阖家搬到庄子上去住,那庄子依旧由沈家管事打理,张家人只有监看之责,不能直接插手。等到每年年底产息出来,若是张家子弟无人惹事,这产息便孝敬张老舅爷;若是张家子孙闹事,小错一次扣五十两银,中错一次扣百五十两,沾染官非为大错此契终止。

  对于舅舅一家,沈举人是真怕了麻烦,这次是下狠心将他们一家拘住。

  张老舅爷看的有些傻眼,吹胡子道:“甚是大错小错?”

  沈举人便指了指纸上:“舅舅眼花了,这不都写的明白?不违反律令引人非议,又同沈家不相干的为小错,同沈家相干的为中错,违反律令、沾染官非的是大错。”

  一式二份写好,沈举人也不着急,对张老舅爷道:“要不舅舅再思量几日?”

  张老舅爷强笑道:“不用麻烦二遭,如此正好……只是后街那宅子……”

  沈举人冷了脸道:“那宅子虽记在老安人名下不假,却

  不是从张家陪来的。舅舅若是混忘了,直管寻了安人嫁妆单子出来对质!”

  张老舅爷见沈举人没有通融余地,到底不敢惹恼了他,通快地签字,按了手印,招呼着儿孙们走了。

  至于他曾掏出的那五百两庄票,自然在张老安人昏厥时,早就趁乱又踹在怀中。

  这又是一笔烂帐,他同张大爷说的是得了五百两,张大爷同张二爷说的是三百两,这父子兄弟之间还有的墨迹。

  沈举人只叫下人送客,自己回书斋懊恼去了。

  为了个张家姊妹,前头舍了一千两银子,后边又是一个庄子出息,使得四房境况越发紧吧,沈举人如何能不悔?

  张老安人直到黄昏时分,才睁开眼,喝了药后,立时打发人去请沈举人。

  婆子婢子都打发出去,张老安人问追问张家之事解决法子。

  当知晓张家去了城南庄子,沈举人又应下张老舅爷百年后将那百二十亩陪嫁送还张家,张老安人呆坐许久,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罢了,送还张家就送还张家……早清早了,以后也再无瓜葛……”

  不过张老安人现下最恨的却是儿子,拉了沈举人胳膊,使劲地捶打沈举人:“你这当老子的恁是心狠,那要命罪名你也往大哥身上推?”

  沈举人一时不急,后背被狠捶了几下,一把推开张老安人,皱眉道:“安人不心狠?怎就睁着眼睛将屎盆子往二哥身上扣?”

  张老安人憋得满脸青白,指着沈举人道:“还不都是为你遮羞,倒成了我的过错不成?”

  沈举人冷哼道:“若没有老安人引狼入室,如何会闹成这般模样?还是在安人眼中,大哥前程好就是好孙子;儿子与二哥不中用,就不是好儿子、好孙子了?”

  张老安人听他口气不善,知晓这父子之间嫌隙已深,刚思量如何开解两句,沈举人已摔了帘子出去。

  张老安人看着那犹自晃动的门帘,想着儿子眼中的厌恶,还有城南自己几十年费心巴力用私房添增的那庄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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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五章 鸟飞鱼跃(五)

  出门在外的新奇,使得沈珏、沈琴等人充满兴奋,尽管做了一日马车,依然精神头十足模样。

  等到了客栈,众人熟悉毕,被徐氏唤到一处,用了晚饭。

  等饭桌撤下去,这小兄弟几个就脑袋瓜子凑到一起,叽叽咋咋说个没完,提起什么都觉得稀罕。

  沈全、沈珠两个年长的,都是出过远门的,倒没有几个小的这般兴奋。

  只是沈全察留心着沈珠的不对劲,族学中那个八面玲珑的少年秀才,恍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沉默起来,只见他手中抓着一本书,神色木然地坐在旁边,同这欢快气氛格格不入。

  沈全与他既是族兄弟,同年入的族学,早年也是常在一处耍。只因后来一个春风得意,一个榜上无名,才渐行渐远。

  不管沈珠愿意不愿意,既然已经随着长辈出来,还如此作态,恁地不讨喜,最后哪里能落得了好。

  沈全望了眼徐氏,便见徐氏笑眯眯地听着沈珏、沈琴两个说话,并未留心这边,便凑到沈珠身旁,小声道:“珠哥这般没精神,可是坐车坐乏了?”

  如此说辞,不过是提前沈珠,要是不爱坐,便可以借口乏累回房了。

  沈珠木木地看着沈全好一会儿,道:“全三哥以前不是狠下力气读书么?如今怎么连书本都不见你拿?”

  沈全看了他手中书本一样,想着这一日途中小憩沈珠每次都手不释卷,皱眉道:“珠哥在马车上看书了?再急着看书也不差这几日!这马车晃来晃去,眼睛还要不要?”

  沈珠说完方才那一句,又成了蚌壳嘴,耷拉着脸。

  沈全少不得低声劝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出门,既是跟着出来了,便软和些吧。”

  沈珠嗤笑一声,低下头,低声道:“怎软和?跟珏哥、琴哥似的耍猴戏?”

  沈全见他情绪不对,寻了个由子,拉了他出来,转到角落处,低声劝道:“你耍甚脾气?你爹娘都不在跟前,谁会哄着你、宠着你?除了珺二哥同我,其他那些都比你年岁小呢,也没个做哥哥的样子!”

  沈珠抬起头,神色有些狰狞:“全三哥,我实不晓得自己念了十多年书到底是为了甚了?”说到这里,晃了晃手半新不旧的《四书集注》,苦笑道:“自打沧大伯娘到松江,我就一个字也看不见去,明明先前背过记过的东西,也全然陌生,就好像没学过一般模样!”

  “啊?”沈全惊讶出声:“是不是你心思重,一时失迷了心窍,方如此?你切莫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这择嗣之事都没影,就将自己生生憋闷坏,你就不能出息些?”

  沈珠木然道:“打小我娘同我说,好生读书,为她赚个凤冠霞帔、诰命夫人;我爹同我说,好生读书,以后出去做大官、权财齐得;曾祖父同我说,好生读书,转换三房门庭、光耀门楣。我便老实听了,从记事就开始读书。”

  “旁人是十年寒窗,我今年十七岁,却已经学了足足十三、四个年头。可沧大伯娘一来,他们又说读书无用,齐齐推我去做嗣子,说到时岁试科试考不好没关系,可以直接去国子监;以后乡试会试不合心也不怕,可以恩荫入仕。”

  “我这十几年算什么?那些书都白读了?他们只想着我要是成了二房嗣子,以后提挈本生,就没想过问一句我愿意不愿意?当年他们哄我读书时,我才三岁,无需问我愿意不愿意,如今我还是三岁么?平素万般疼宠都是空,用得着我读书之时便哄我去读书,用的着我去做嗣子之时便哄我去做嗣子,这儿孙生下来,难道就是拿来谋好处的?”

  听着前面的话,沈全也为沈珠感叹,听到最后,却是摇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太三房长辈那里,不是说就此弃了你,或许在他们心中,你即便真入嗣二房,也依旧是他们亲子亲孙,以后……自也是盼着你帮衬三房……”

  沈珠冷笑道:“可见真是生养我一场,便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当乖乖顺顺地听话一辈子!二房几位长辈是傻的,选个一个劲贴补本生的嗣子碍眼堵心?但凡他们为我着想一分半点,我都不会这般难受!可个顶个只惦记没影的好处,只当我如同泥塑木偶一般摆布!”

  沈全倒是不知如何相劝,这件事说跟到底还是三房长辈生了贪心,又想的简单。

  即便沈珠真如他们的心,成了二房嗣子又如何?松江距离京城千里迢迢,他们还能阖家登门不成?二房那些长辈都正值壮年,并未到七老八十,嗣子要是想当家做主,恐怕要等二十年。

  二十年后,谁晓得又是什么格局?就算沈珠还念着生恩,顾及本生,他妻儿呢?会任由三房打着本生之名上门讨便宜?

  这也是三房长辈将生恩看的太重,在沈珠面前连掩饰都不掩饰。换个圆滑的,先用为了沈珠前途好的由子哄得他过嗣,过后再水磨工夫,沈珠还能真不管本生爹娘不成?

  只是沈珠这钻牛角尖的架势,委实看着让人不放心,沈全只能道:“书读了,受益的是你,学问进了肚子,旁人也抢不走,总不是坏事;这嗣子之事,你要是不愿意,虚以为蛇,走个过场,也没人强逼着你,何苦见天自己鼓一肚子气……”

  “谁说我不愿做嗣子?我偏还真要争一争!”沈珠身子挺了挺道:“我这前十七年就是木偶,以后却是想做人!律法族规在,我倒要看看,他们到时还怎么摆布我?”

  这回意外的是沈全,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珠,半响道:“原来你是愿意的?那你先前这不情不愿?”

  沈珠目光幽暗:“这就是所谓‘人心易变’!全三哥是个实诚人,我只盼着你我兄弟一直都好好的!”

  沈全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忙道:“嗣子不嗣子的同我可不相干,到了京里我也往大哥家去,你别可将我当对手!”

  沈珠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全三哥还真是赤子心情,叫人羡慕!”

  屋子里,众人都听到了沈珠的大笑声。

  沈珏对沈瑞挤了下眼睛,低声道:“珠九哥总算是笑了……这黑了一天脸,都跟换了个人似的……”

  沈瑞笑着听了,并没有多言。

  接触次数不多,可瞧着沈珠是个颇为圆滑的人,当不会继续这样不知趣下去。

  沈琴在旁,却是忍不住偷看沈瑞。

  大家年岁相仿,早年都是蒙童班同窗,沈瑞当年性子倨傲,为人又骄横,委实不讨喜。谁会想到,短短三年,他就如同换了个人似的。

  沈琴、沈宝等族兄弟背后提起此事,也只能感慨一声没娘的孩子命苦。

  这番磨难,却将沈瑞这瓦砾打磨成了美玉。瞧着沈瑞平素读书那用功劲头,就像个能成才的模样。如今大家都说笑着,他却是个大人似的稳重,半点也不见淘气。

  徐氏抬头望了眼门口,对陪坐在一边的沈珺道:“全哥年岁不大,却是个细心懂事的好孩子,你鸿大婶娘教的好。”

  这次徐氏带沈家众少年回苏州,宗房这边也安排人护送,领队的就是沈珺。

  要是赞的是沈珏,沈珺自要谦虚几句,赞的是沈全,便只有跟着夸的:“全哥是不错,性子敦厚平和,身为幼子,丝毫不娇气……三年前源大婶子过身,瑞哥拖着病体在灵堂守孝,鸿大婶子不放心,让全哥以代福姐之名陪着守灵。这寒冬时节,全哥守到最后,一直到发丧都代福姐送了殡,半句抱怨都没有,待瑞哥更是尽心尽力,照顾得周周全全!”

  关于孙氏去世后详情,徐氏自是打听得清清楚楚,晓得沈全守灵这一段,当时还不觉得什么,如今想想当年他自己不过是十四岁半大孩子,确实不容易。

  如此良好教养,除了五房谨慎家风外,就是多赖郭氏这个出色母亲。

  “我在京里见过五房大哥、二哥,都是两个齐整好孩子,你鸿大婶子会教子。照我看,沈家这些伯娘婶子,就数她同你娘两个是拔尖,又有子孙福。”徐氏颇有感触道。

  沈珺哪里好接这话,只有默默。

  徐氏醒过神来,自嘲道:“是婶娘糊涂,怎同你念叨这个来?跟着侍从人手多,还需要你四处盯着,珺哥别陪我磨牙了,且去忙吧。”

  明日又要大早出行,沈珺需要留心杂事是多,便起身告罪,从屋子里出来。

  刚出的门来,沈珺便见贴身小厮过来:“二哥,二堂舅老爷也下榻这边,听说二哥在,打发人来请呢。”

  “二堂舅也在?”沈珺面露欢喜,忙吩咐小厮领路。

  沈珺亲舅舅去世的早,同外家亲戚往来最多的,反而是贺家长房几位堂舅。贺二老爷待小辈向来又大方和气,外甥侄儿都乐意同他亲近。

  沈珺到时,贺南盛这里才叫了酒菜过来,见着沈珺,招招手道:“珺哥来了,快过来,天冷呢,陪舅舅吃两盅!”

  沈珺先请了安,才坐了,笑道:“不知二舅也出门,否则就做一路,二舅家马车可比外甥的舒坦。”说罢,把盏给贺南盛斟满酒,自己也斟了一杯道:“二舅既吩咐,本当多陪舅舅吃个尽兴,可我护送着一帮族弟出门,需要看顾的地方多着,又有长辈尊亲在,不好醉酒,只能陪上一杯,略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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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六章 鸟飞鱼跃(六)

  贺南盛闻言却是一愣:“到了忘了这茬,你可是随你那族婶出来……那舅舅是不是当去递个拜贴?”

  沈珺望了望窗外天色,摇头道:“不用了吧?这个时候,又是在外头。”

  贺南盛不过一说,也不勉强,只道:“那就算了,明早过去拜会便是。”

  舅甥俩都是宗长房嫡次子,打理本房庶产,平素在场面上遇到,也常在一处吃酒,倒是比一般舅甥少了拘谨。

  “这都进九了,二舅怎还出门?”沈珺问道。

  “往苏州府去见个朋友。”贺南盛笑着说道。

  沈珺闻言大喜:“二舅也往苏州府去?太好了,正好与外甥同路!”

  贺南盛“哈哈”一笑:“又惦记舅舅那马车?明日过来与舅舅同坐,有你陪着说话,也省的我一个人无趣!”

  因这一段小插曲,次日沈家一行中,就多了一辆马车,七、八个健仆。

  贺南盛是宗房姻亲,又是沈珺、沈珏兄弟亲堂舅,在出发前过来拜会,徐氏还是见了,寒暄两句,虽神色淡淡,并不热络,可以她的身份,如此走个过程已经是个贺家面子。

  贺南盛心里踏实下来,见沈瑞与沈珏在一处,便笑着招呼他们两个道:“瑞哥、珏哥,要不要来二舅车里坐?”

  他说的自然,沈瑞却只是笑,看着沈珏作答。想要做舅舅,还是等小贺氏进门再说。

  沈珏忙摆手道:“不去叨扰堂舅了,外甥与瑞哥要听全三哥讲书哩!”

  贺南盛见他们不来,也不勉强他们,招呼着沈珺上车去了。

  等沈珏拉了沈瑞到沈全马车前,就见沈全指了指马车里,无奈的笑。

  沈珏一时没反应过来,车帘已经掀开,沈珠大喇喇地坐在里头:“全三哥,怎还不进来?”

  “啊?”沈珏看着车厢里,有些不明白沈珠怎在这这里头。

  沈珠笑吟吟地看着沈珏道:“珏哥‘啊’甚了?舌头被猫咬了?我要同全三哥背书,你们且去寻琴哥、宝哥耍。难为全三哥,整日里陪着你们这些小的粘牙!”

  沈珏磨牙道:“珠九哥,这凡事可有个先来后到!”

  沈珠灿烂一笑:“珏哥说的对,九哥我这不就先来了么?”

  沈珏瞪大眼睛:“我同瑞哥昨儿可就来了。”

  沈珠做不解状:“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珏哥这是睡迷瞪了?”

  沈全在旁,见这两人针尖对麦芒,忙给沈瑞使眼色。

  沈瑞忍了笑,上前拉了沈珏离开,去了沈珏的马车。

  进来马车,沈珏就哀叫一声:“呜呼,全三哥的五尺车厢就这么归了旁人,我想要再躺着上路都不能!”

  沈瑞翻了个白眼:“昨儿坐了一整天,也没见你躺上一刻钟!”

  那车厢虽宽敞,可马车那么颠簸,坐着还觉得忽悠忽悠,躺在车厢上,车轱辘声更是吵人。

  沈珏依旧做哀怨状,做着做着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哈哈,真好玩,珠九哥还有这样赖皮时。想要同全三哥亲近就说,还说要背书,车厢里空落落的,哪里看的书本来?”

  虽说他们两个同沈珠都不怎么亲近,可队伍中有个要死不活、整日黑着脸上的,看着也叫人扫兴。沈珠如今回转过来,沈瑞、沈珏两个都是乐观其成。

  “剩下两日,就你我兄弟两个混了。叫我一个人坐辆车,一憋一整日,我可受不得……”沈珏正说着,便听到马车外有人道:“瑞小哥,珏小哥……”

  沈瑞挑了帘子,便见一个精干利索的妈妈站在马车前,看着有些面善,正是这两日随侍徐氏身边的吴妈妈。

  “妈妈怎过来?可是大婶娘那里有吩咐?”沈珏问道。

  吴妈妈笑道:“太太打发老奴过来请二位小哥过去同坐。”

  沈瑞与沈珏闻言,对视一眼,便下车随吴妈妈过去。

  沈珏怕拘谨,颇为不情愿,不时对沈瑞挤眉弄眼。

  沈瑞却是早想要去徐氏马车里见识一番,得了这个机会反而心中暗喜。

  世面上常见的车多为独轮车、双轮车,徐氏所乘马车却是四轮马车,七尺长车身,轿厢高大如居室般。

  对于四轮马车,沈瑞后世只在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上看过记载,“量可载五十石,骡马多者十二挂或十挂,少亦八挂”。

  沈瑞本以为明朝没有四轮马车,还想着以后自己能做主时弄上一辆。因此见到吴氏的马车时,便非常意外,恨不得立时进去参观一圈,只是尚没得着机会。

  一干队伍已是休整的差不多,马上就要出发,沈琴正趴在车厢小窗前四下张望,见沈瑞、沈珏上了徐氏马车,微微一怔,随即撇撇嘴,打着哈欠,越发意兴阑珊。

  沈宝将一床被子堆在车厢角,招呼沈琴道:“快来这里歪着,这择席的毛病可要不得!晚上要份促眠的汤吧,往京城去,路上还得好些日子。”

  沈琴身子歪了过去,舒服地呻吟一声:“哪里需那么麻烦?熬两日困狠了自然就晓得睡了……”

  “吱呀”、“吱呀”车轮声响,车队启程。

  徐氏马车里,沈珏只觉得眼睛不够使,咋舌道:“婶娘,这马车怎么弄得跟屋子似的?”

  五尺宽,七尺进深的车厢,正如居室一般,后面是一床罗汉榻,车厢东西侧有固定的条凳,条凳中间是一张折叠小方桌,小方桌四个柱脚都是卡住的地面上,使得它固定住。

  沈瑞则是轻抚马车,心中也是惊讶不已。因为这马车车厢用的都是红檀木。虽说车厢奢侈整洁,看仔细看看,便能看出这车厢年份不短,少说也得有个几十年。

  徐氏南下当是乘船,这马车总不会是京里来的,当是苏州府这边的。

  这般大气奢华的马车,主人除了当年被罢相后寄情山水的徐有贞,不做他人想。

  沈瑞将已知的徐家消息在心里拢了拢,徐有贞九女,祝枝山亡母行五,徐氏行六,魏校母行七,何泰之母行九。那个写下“切瓜诗”,十几岁就夭折的神童才子,不知还在不在世,生母行几。

  其中祝母、魏母嫁到苏州,徐氏、何母嫁到京城,看来这仕宦人家联姻,多半如此,不是在任上,就是在原籍。

  前日族亲在宗房吃宴时,沈瑞无意曾听人提起一嘴,说是沈珞生前定下的未婚妻子是徐氏亲甥女,早年还曾被徐氏接到身边养育,与珞哥亦算青梅竹马,两家订了亲事后,方被接了家去待嫁。

  加上何泰之早先念叨的姐姐在苏州之类的话,那沈珞未婚妻子多半是那位何家小娘子。否则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正当贞静为主,闺中待嫁,怎会随着外亲长辈出远门。

  徐家这样仕宦人家,嫌少有招赘的,如今继承徐家香火的,也是嗣子嗣孙。

  车厢里,除了徐氏、沈瑞、沈珏外,还有个十来岁小婢。

  徐氏一边乐呵呵地与沈珏说话,一边吩咐小婢预备吃食。

  条凳下有抽屉,里面东西倒是齐全,炭炉、吃食,还有各种打法时间的小玩意,如九连环、孔明锁之类的。

  “这马车倒真像是出远门使的。”沈珏感概道:“要是坐这样的马车出远门,都不用入客栈驿馆,错过了宿头也不怕了。”

  徐氏笑着摇头道:“这马车是出门使的不假,可却离不得驿站客栈。人好糊弄,这拉车的马却不能含糊,需预备备马,每日最少要换两次缰,需精心照看,喂足了豆子,否则也拉不动。”

  “这么费事?”沈珏道:“那还不如寻常马车方便呢,原来是中看不中使。”

  徐氏笑问道:“珏哥就没察觉出点别的好处?”

  “什么好处?不就是宽敞么?”沈珏不解道。

  徐氏便看向沈瑞:“瑞哥可晓得了?”

  沈瑞点点头道:“这马车稳,车开起来,也不觉得颠。”

  口中说着,沈瑞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以后一定也订制一辆四轮马车。

  同颠簸难忍的二轮马车比起来,这四轮马车真是太给力。

  对于马车的好奇一过,沈珏想起沈瑞提了好几次的唐解元,又想起前天先行一步离开的祝枝山等几位表亲,问道:“婶娘,咱们在苏州停几日?”

  徐氏摇头道:“日子赶得紧,那边已经订好了官船,明

  天下午直接到苏州码头登船,后日一早就行船北上。”

  沈珏吃惊道:“这么赶?怪不得祝表兄他们要提前一步回去!”

  沈瑞闻言也呆住,不过算算日子,现下已经是十一月二

  十三,想要在除夕前赶到京城,还真是耽搁不得,要不然大家只能在船上过年。

  运河行程,北上顺水,南下逆水。北上的话,倒是比走陆路要快的多。不过也仅限官船,出入闸口时,耽搁的时间短,民船入京,这段水路要走两个来月。

  沈珏因沈瑞对唐解元的推崇,怕他失望,安慰道:“这次错过,下回来见就是。苏州离松江又不远,总有能见着时。到时咱们厚着面皮去扰祝表哥与魏表哥,他们俩还能将咱们轰出来?”

  沈瑞点头道:“嗯,那就下次请贺表哥帮忙引荐……”

  徐氏在旁,听这族兄弟两个说话,好奇道:“瑞哥很是推崇唐解元?”

  “久仰大名,想要见识一番。”沈瑞道。

  五百年后,大家没有几个会记得弘治皇帝是谁,正德、嘉靖是什么关系,可又有几个没听过“四大才子”的。“唐伯虎点秋香”的段子,知名度不亚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梁山伯与祝英台”,大家耳熟能详。

  徐氏不由深思,道:“瑞哥想要做才子?”

  沈瑞摇头道:“侄儿不想做才子……心哀则鸣,这世间才子多有坎坷波折处,侄儿还是盼着自己做个平平碌碌的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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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七章 顺水行舟(一)

  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远去运河码头,沈瑞心中颇有激荡。

  再有一个月就能到京城,现下京城到底是什么样,沈瑞生出几分期待,又带了些许彷徨,莫名其妙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若是自己到了京城,在白塔寺、潭柘寺这些传承到后世的地方,埋下个木头天体模样,五百年后被人发现,会不会有科学家将此归于五百年前“天外来客”带来的外星文明?

  要是自己留下一个羊皮卷,指名给五百年后的亲人,会如愿么?

  沈瑞脑袋里天马行空,最后归于静寂。

  五百年不是五十年,实在太遥远。五百年后的世界还是原来的五百年后么?

  旁边沈珏、何泰之两个凑到一起,正在眺望船队前方的黄马快船。

  如今是浅水期,又是冬日,南下的船很少,运河上的船只多是北上。除了沈家众子弟搭成的这只船队外,其他船只都是靠右同行,让出中间水路。

  顺水行舟,前头又无船只遮拦,这只船队的速度行驶起来非常快。

  “这船行驶的好快!”沈珏惊叹道:“一个时辰下来得走多少里?”

  何泰之南下时就是坐船,对船速也了解些,答道:“风力够的话,一个时辰五、六十里。”

  “风力?”沈珏抬头望向船帆,今日虽风和日丽,可依旧能瞧出轻微偏北风。

  “现下是顺水逆风,不过船速也挺快的。”沈珏瞧了一遍道:“苏州到京城总共两千多里水路,那要是顺当岂不是十多天就到了?婶娘怎么赶路还这么急,一日也不歇?”

  何泰之白了他一眼,指了指队伍前面那六、七艘船头、船身都箍了铸铁的护卫船:“珏表哥瞧瞧那些是什么?”

  沈珏望过去:“不是护卫船么,在前头开路的!”

  何泰之却是卖起关子,不肯立时就说。

  看到沈瑞在旁,若有所思的模样,何泰之道:“瑞表哥可知晓?”

  沈瑞点点头,道:“那是破冰船。等到了山东,运河里有浮冰,需要用这个清开冰凌。不过就算有破冰船跟着,水路也只能走到山东。出了山东,北运河该冰冻了。”

  不知现下的京城,同后世的京城气候差多少。

  后世的京城,每年公历十一月底河水结冰上冻,算成阴历就是十月中旬后,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下旬,这水肯定冻实了。

  沈珏笑道:“倒是忘了,北边是冷的。怪不得大婶子曾说过了山东换陆路,原来是这个缘故。”

  水面上本就湿冷,又是这个时节,船行起来又带着风,三人在甲板上站了站,便被徐氏唤回屋子。

  他们这次搭乘的船队,总共有十四、五艘船,除了三艘贡船外,还有六、七艘护卫船,剩下五、六只大大小小的官船,都是跟在贡船后边蹭水路的。

  运河上,行船有先后,贡船为先,漕船为次,官船再次,民船最后。

  为防有人借贡船谋利,朝廷有律令,从江南往京城运送皇贡的贡船“不许载诸人,不许载诸物”,在沿途水闸,对于贡船的搜查也极为严苛。

  可是上有政策,下游对策。

  南京本就是冷衙门,捞油水的地方少,这隶属南京各衙门的九百九十八只贡船,就成了摇钱树。

  贡船上不许载人,那就不载;不许载货,那就不装,可贡船船队中,可以塞只官船之类的。

  沿途司税太监之流,看在南京司礼监面上,对于这些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

  一来二去,这成为贡船队伍的潜规则,往来人员货物,几乎明码标价。

  为了配合贡船速度,随行船只都不算大,可也委实不算小。

  沈瑞等人搭乘这一只官船,船长二十七丈,船阔八丈。

  船上搭乘的,除了徐氏领着外甥、外甥女并一干沈族子侄晚辈之外,还有原品致仕还乡的南京工部侍郎一家,进京升转陛见的三位南京六部司官,还有来苏州公干完毕返京的御用监少监,南京锦衣卫受命进京的一千户、一百户。

  御用监少监是从四品,锦衣卫千户是正五品、锦衣卫百户正六品。

  大明朝权利中枢,名义上之掌握在皇帝与阁臣手中,实际上是皇帝通过厂卫行独断之权。

  因厂卫的存在,内官与锦衣卫气焰熏天,使得官民百姓谈之色变。

  在这艘官船上,甲板上共有三层楼舱,顶层舱层便由那少监与两位锦衣卫用了,二层是徐氏与沈家诸子所在一层,一层是那位致仕侍郎一家,几位司官则在甲板下一层。

  因楼上是厂卫,楼下有官宦女眷,徐氏便约束小辈,除了停船时去甲板上放风,其他时间就在二层带着,省的冲撞了旁人,节外生枝。

  因徐氏的诰命身份在,又有礼部侍郎家的女眷递帖子拜会,又有南京几位司官递帖子问安。

  众小辈中,年长的如沈全、沈珠,已经十七岁,就被徐氏提溜出来,跟着二房管家出面打理庶务交际往来;剩下几个年少的,则被徐氏带在身边,或是读书,或是摸牌游戏,一日里倒有小半日功夫相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两、三日下来,徐氏对于沈家子弟的资质品行就又多了几分认识。

  在读书勤勉上,沈琳最用功,沈瑞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琴与沈珏两个,则是最懈怠。

  遗憾的是读书最勤勉的沈琳资质最差,属于那种木头脑袋不开窍的,拿着书背半天,可是问他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背的是什么意思。

  在牌桌上,沈珏最活跃、沈琴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琳与沈瑞两个最安静。

  面对输赢钱财,沈琳最上心、沈琴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瑞与沈珏两个最淡然。

  平时接人待物,沈瑞最稳重,沈琳次之,沈宝再次之,沈琴与沈珏两个最活泼。

  沈瑞并不在族兄弟跟前抢尖争风,懂事的跟个小大人似的。

  看着这样寡言稳重的沈瑞,徐氏只觉得心里又酸又软。

  当年孙氏初进二房时,比现下沈瑞年岁还小些,刚刚十岁出头。

  徐氏自己不过是刚进门的新妇,身份长媳,上敬公婆,中要服侍丈夫,下要照拂两个小叔子,已经提着十二分小心。彼时徐家已还乡,她在京城就只有几个年岁相差很大,往来并不亲近的姐姐在,心中带了几分惶惶。

  大学士府出身的徐氏,即便中间经历父亲罢相外放入狱除官流放,可还是被很好的教养大。

  原本对于孙氏的到来,徐氏心中是存忧虑的。

  一是孙氏出身商贾,商贾人家的教养与仕宦人家的教养不同,两人年纪又差了好几岁,怕多有摩擦;二是孙氏是三太爷亲自择的儿媳,又专门接进门教养,如此疼宠之下,要是个任性的,徐氏与之相处也要陪着小心。

  一接触孙氏,徐氏就发现她是个娴静乖巧小娘子,并不掐尖要强,也没有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那种寒酸小气。

  徐氏在家虽不是长姐,可下边也有妹妹,见孙氏如此乖巧,便去了那份小心试探,也将她当妹妹般待。

  因这个缘故,等三老太太发话让徐氏教养孙氏时,徐氏也是甘之如饴,尽心尽力。

  孙氏就如同沈瑞一般,学东西非常勤勉,资质也好,学什么都快,又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容易骄傲自得。

  三老太太在背后常道“商贾粗鄙,重利少情”,可孙氏身上从没有商贾人家的恶习,对于钱财等物,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徐氏本当她天真浪漫,不知世情的缘故,才不将金银放在心上;直待为孙氏置办嫁产后又接手孙太爷诸多产业,徐氏才知晓,孙氏眼下无尘,不是不知晓银钱的重要,而是自小富庶,从不缺这个,才不将这个当回事。

  有孙氏在,四房日子早年也平顺,近些年虽有些不如意,沈瑞一时半会影响也不大。

  想到这里,徐氏不担心沈瑞会被京城繁华眯了眼,倒是有些担心他不知生计艰难。

  虽说孙太爷留下的产业,足够沈瑞享用一辈子,可人生境遇,谁也说不好,难保有三起三落的时候。

  沈瑞前几年虽吃过苦头,可也只是长辈一时苛待,离民生经济还远着。如今银子足足的,他如此从容,若是银子没了呢?他会如何?

  顺境时候,人都会表现自己良好的一面;只有到困境,才更容易暴漏短处。

  徐氏在悄悄观察沈家诸少年,沈珠也在偷偷留心徐氏。

  刚被徐氏提出来与沈全一起陪着管家往来交际时,沈珠心中曾暗暗窃喜,跟着管家行事也尽心尽责。可他向来聪明,没过两日便发现不对劲。

  徐氏留意试探那几个小的,却将他们两个年长的完全撇开。

  这是连探查都不探查,就将他们摒弃在嗣子人选外?想一想,似又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们俩年纪最大,过嗣后嗣父母也教养不了两年就大了。

  反不如几个年岁小的,嗣父母好生教养几年,再放出来进学做官,嗣父母与嗣子之间感情也深厚些。

  沈珠心中酸涩,难受了半日。

  不过想一想爹娘长辈的贪婪嘴脸,沈珠还是不死心,想要突破困境,又不愿低三下四去徐氏身边逢迎。

  到底该怎么办?

  乱糟糟中,沈珠看到了何泰之,想到他差点成了沈珞的小舅子,再想想内舱里一直闭门不出的那位徐家小娘子,立时醍醐灌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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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八章 顺水行舟(二)

  二层船舱,何泰之房。

  “珞表哥是个极聪明的人,四岁会背《百家姓》,五岁能写尺方大字,八岁能作诗,十岁开始做时文。”提及故去的沈珞,何泰之伤感中带了骄傲:“若不是去年姨父让珞表哥压了一科,说不得珞表哥去年就能中进士。大明朝十七岁的举人常见,十七岁的进士又有几个?除了成华年出的那个十六岁进士,其他十八、九中进士都算年轻的。”

  沈珠感慨道:“尝在书上见‘慧极必伤’四字,珞大哥许正应在此处。”

  何泰之虽不过十来岁,可对于生死也生出恻然来,黯然道:“难道聪明人,都不长寿么?”

  沈珠向来自诩聪明人,听了这一句,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十七岁过院试,在族兄弟中已是佼佼者,可昨日到运河码头,随着祝、魏两家来码头上送行人中,还有一孱弱少年,十三岁的蒋焘,是何泰之八姨母家的表兄,也是今年六月过的院试,论起来还是他的同年。只是他排名在中后,蒋焘却是第二,为苏州府学廪生。

  在年岁相仿的沈家子弟中,他前头还压着沈瑾。出了松江,更是泯灭众人。

  不说十三岁的蒋焘,还有眼前这小童,九岁能过县试,自己当年四书还没读通。

  何泰之想起沈珞与身体不好的蒋焘,心里难受,便也当沈珠的缄默是难过,劝道:“珠表哥也别难过……珞表哥转世投胎去了,说不定多少年后,还能碰上……”

  不过是长辈拿来哄他的话,他便来劝慰沈珠,心里哪里不晓得,安慰话只是安慰话,人没了就是没了。

  沈珠长吁了一口气:“珞大哥是二房单丁,伯父、叔父们定寄予厚望。如今这失子之痛,也不知要伤心多久。”

  何泰之想起沈珞故去后自家那场纷乱,还有船舱里暮气沉沉的胞姐,只觉得头皮发麻,小脸团成一团:“还是早日振作为好。逝者已矣,其他人还得活着。”

  沈珠晓得何泰之这感触当时为了他胞姐,却不好将话题问到小娘子身上。

  徐氏与何泰之姨甥两个,都没有提过何家小娘子就是沈珞的未婚妻,可大家多猜到。

  身为徐氏外甥女,何小娘子同沈家表兄弟见一面并不逾礼。可那天下午在苏州码头上船时,这何家小娘子一身素服,脸上也罩着纱,丝毫没有与大家见礼之意。到了船舱后,也不曾出过屋子,一应事务都有养娘婢子出面。

  就是徐氏房间,因有众少年出入,何小娘子也避嫌不来。

  沈珠便将话茬又扯到正题上:“我从没出过南直隶,不知北边是何风气?珞大哥生前都是怎么过的?”

  何泰之打小就是沈珞的小尾巴,对于沈珞的事情知晓得倒是详尽,听到沈珠问起,也只当他是因要进京而忐忑,便将知晓的尽说了。

  沈珞如何入监读书,如何与朋友交际往来,喜欢穿什么样式的衣裳,读书闲暇会与朋友进行什么消遣,一一讲到。

  沈珠面上只做闲话的样子,心里却将这些仔细记下,原本焦躁不平的心情,不知不觉跟着平复下来。

  瞧着徐氏行事,更亲近宗房、四房与五房。

  她所在是一房长支,要是严格论起远近亲疏择嗣,倒也说得过去。

  那样一来,不是沈珏就是沈瑞,其次才有可能轮到三房。要是不按远近亲疏来择嗣,还有五房的沈全在前头。

  沈全虽表明没有入嗣之心,五房沈鸿夫妇也是不贪不抢性子,可真要徐氏选上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五房怎么拒绝?

  兴灭继绝,本就是族亲之间的义务与责任。

  虽不知沈沧脾气秉性,可瞧着徐氏行事,俨然能当家做主的模样。

  如此一来,长支无望,自己为何还要往长支费心?

  *

  徐氏舱室里,徐氏将一贯钱输的干净,晃了晃空匣子,笑道:“钱匣子空了,牌局便散了。今日我吃斋,就不留你们兄弟在这边吃饭,各自去吧。还是那一句,不许淘气。等晚上停船后想要去甲板透风,也要同全哥打声招呼,让全哥带着,不许往水边去,也不许与人起争执。我将你们好好的带出来,可都要好好的,别让我同你们爹娘没了交代!”

  沈家诸子都起身听了,齐声应诺,从舱室里退出来。

  沈珏、沈琴两个,齐刷刷盯着沈全。

  沈全只做不见,四下里望了望,自言白语道:“珠哥怎没见?”

  “在我们房里。”沈琳闷声道。

  这层楼舱里,大的舱室只有中间几问,两头的舱室都比较狭小。

  除了徐氏与何家小娘子一人一问舱室外,其他八个少年,便两人一问,占了四问舱室。

  沈家七子中,沈琳年岁不上不下,到成了单个的。虽说族兄弟在一起时,大家也会顾及他,说话会带上;可这行动之间,却是各自有伴当。

  安排舱室的时候,沈琳也毫无争议地落单,同何泰之安排在一处。

  何泰之性子活泼,爱交朋友,即便之前同沈琳并不相熟,可有机会住到一块开始时也欢喜,只当多交一个朋友。

  不想这两人性子,一个机灵古怪急性子,一个老实木讷慢吞吞。

  沈琳不仅笨嘴笨舌接不上话,这脑子也笨的转不过弯来,何泰之与他说话,鸡同鸭讲,自己急了办脑门子汗,沈琳这里还不没听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一来二去,何泰之也不乐意唱“独角戏”,话少多了。

  船行这几日,何泰之很忙,除了同沈家诸少年作伴玩耍外,还时不时地去陪姐姐说话。

  这日他早上去了胞姐那边,回来时就有些怅怅,这才没有到徐氏那边。

  沈琳出来时,正好见沈珠过去,晓得这两人在一处。

  沈全听了,便要过去沈珠,被沈珏、沈琴两个一人一条胳膊拉住。

  “全三哥,这都憋了三日,到底甚时候能去甲板上透气?”沈珏哀叹道。

  沈琴跟着也道:“全三哥,弟弟们都要在舱里憋死了。”

  沈全轻哼一声道:“你们两住的舱室都有窗户,开着窗户,外头多少气换不来?”

  沈珏苦着脸道:“哪里能比得上甲板上阔朗?”

  沈琴则是微有不忿道:“全三哥,大伯娘都没拦着,全三哥可都拦了三日?”

  沈全正色道:“大伯娘虽慈爱,我等兄弟也要自律,不可为了一时任性给长辈添麻烦。这船上住的没有百姓,固然以大伯如今品级未必说就要畏惧这个那个,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毕竟有……”说到这里,用手指指了指上头:“有那几位大人在。这几日,我虽拦着,没有带你们去甲板透气,可也始终安排人手盯着甲板。”

  “每晚停船后,那几位大人出来的最早,散步透气约莫有两刻钟功夫,其次是一楼官眷。他家淑人晕船,每晚也由儿孙们搀扶到甲板上透气,时也有女眷出来,我等兄弟也当主动避开一二。至于下舱几位司官,没带家眷,倒是无需避讳。如此算下来,你们想要出去溜达,就要在戌初(晚上七点半)后出去。”

  沈珏、沈琴两个早憋坏了,能出去透气就心满意足,哪里会管时间早晚,都小鸡啄米似的应道:“戌初就戌初!”

  就听沈全接着说道:“水面湿冷,夜里风寒,就算出去,最长也不能超过两刻钟。否则见了风、受了寒可怎好?这大年下的,又是上门做客,我们兄弟可万万不能与人添麻烦…

  沈珏、沈琴两个虽觉得时间短,不情不愿,可也晓得沈全说的是正经,便都老实应了。

  沈瑞在旁,见沈全将族弟们管得服服帖帖,十分佩服徐氏用人。

  诸少年都是沈家各房嫡子,只有沈全这细心人缘好族兄管着,大家才服管。

  徐氏年岁在那里摆着,精力不济,一个人盯着一堆小辈又哪里盯得过来;至于二房随着南下的几位管事,到底是下仆,身份所限,也不好约束大家什么。

  只有沈全,年岁在族兄弟中为长,又得了徐氏交代,名正言顺地看顾、约束起的族弟们。

  不过沈全也确实细心周到,并没有因怕麻烦就想着死拘着族弟们,而是去观察甲板上的情形,得了结论做出更稳妥安排。换做其他人,哪有这样耐心?

  徐氏隔壁舱室,何小娘子船上居处。

  徐氏看着桌子上四道素菜,叹了口气,道:“颖姐执意如此,姨母也不再拦你。只是可要与你说好,最多只能守一年……你是姨母看着养大的,你同珞哥相伴长大感情是好不假,可早年也跟兄妹一般。你们都是规规矩矩好孩子,又有养娘婢子环绕着,没有私下里说话的时候。青梅竹马情愫暗生,那都是话本子里的说法。正经家的小娘子、小哥,哪个不是自小学礼?你们开始议亲不过这两、三年功夫,就算这两年你将心都放在珞哥身上,难道就能顶一辈子?你让你爹娘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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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九章 顺水行舟(三)

  何家小娘子,名颖之,堪堪十五岁年纪,脸上却没有少女娇嫩,苍白面容,双眼凹陷,整个人木木的,如木偶泥塑一般,全无半点生气。

  听了徐氏的话,何颖之眼帘一垂,一行清泪落下:“姨母,早在知表哥凶信,我便当舍身相陪,苟且偷生至今已是不应该。死不能相随,生……便守着吧,亦是应有之义。若非我之故,表哥也不会……”

  “什么应有之义?你不要信二太太胡嚼,她是没了珞哥迷了心窍,说的都是疯话!珞哥没了是意外,又干你何事?若你真命硬,你爹娘兄弟怎都好好的?我时常接了你来身边,也没有被你碍着,怎么就会碍了珞哥?”徐氏皱眉道:“你打小也读书学礼,并非乡下无知愚妇,怎会信起这个?你只觉得自己是珞哥未婚妻,当为他要死要活要守的,可你还是你爹娘的女儿。你爹娘生养了你十五年,疼在心坎上,你就这般糟蹋你自己,对得起谁?难道还要他们为你操心一辈子?你看看泰之,丁点儿大的孩子,这几日都惶惶不安,不见开怀,还不是为了心疼你这个姐姐的缘故?”

  “你只觉得自己伤心,毁哀至脱骨之像,难道还想要这样伤心至死?父母生养之恩未偿,你又有什么资格如何糟蹋自己?还是你真要做不孝女?”说到最后,徐氏已是带了厉色。

  何颖之泪如雨下,哆嗦着嘴唇道:“爹娘跟前,尚有大哥与弟弟……”

  徐氏冷哼道:“你是捡来的,还是抱来的?你娘没有受十月怀胎之苦?你爹没有将你视若掌珠?你受了你爹娘十数年疼宠,轮到你尽孝时,你倒说爹娘跟前有兄弟?这就是你的孝顺?为了你先前要死要活,你娘大病一场,你爹也因精神恍惚在衙门差点出纰漏。我带你出京,不是让你静下心来去念叨三从四德,而是要让你看看这外头世界!天地何其大,离了京城,谁晓得何家是哪家,谁晓得你爹娘是谁?”

  说到这里,她的口气变软:“姨母知道,你待自己这般苛严,不单单是为了珞哥缘故,也是为了你爹娘。只是你傻了,难道你爹娘会为了虚名舍了亲骨肉?朝廷重教化,推崇女子贞烈不假,每年礼部也都有贞节牌坊赐下。可朝廷是男人的朝廷,他们只嚷着叫女子守贞,为何不让男人守义?说到底还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私欲,速束缚女子行事。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真疼女儿的人家,谁舍得用骨肉去换牌坊?至于有些为了牌坊逼死孀妇的狠心人,不说不问罪,反而还能得了牌坊免税银,只能说天理昭昭,疏而不漏,迟早有一日会得报应!”

  何颖之听得有些傻眼,看着徐氏喃喃道:“姨母怎这般说?”

  这些话简直是大放厥词,质疑礼教。

  “规矩都是人定的,规矩本不该凌驾与人心之上。人活在世间,有些规矩守得,有些规矩却无需理会。只要心正,坦坦荡荡做人,就该理直气壮地活着。”徐氏握着何颖之的手,轻声说道。

  徐氏的声音不大,可何颖之只觉得一下下敲在自己心上,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腰身……

  沈瑞与沈珏舱室内。

  看着冬喜、柳芽两个摆好饭桌,不仅沈珏的脸耷拉下来,沈瑞也微微地皱了皱眉。

  一道清蒸河鱼,一道蒸火腿,一道素炒小油菜,一道香菇豆腐。

  两荤两素,看着搭配也不错,可味道委实不敢恭维。

  船上只有一个大厨房,就在甲板下二层,是几个大灶。虽说徐氏这里不吝打赏厨娘,可船上为了节省材炭,多是蒸菜,偶尔有一道炒菜,也是大锅菜,跟水煮的差不多。

  虽说行船每晚都要靠岸,可这隆冬时间能补给的食材不多,这菜品翻来覆去也就这几样。

  冬天的河鱼带了土腥味,要是用煎炸烹饪方式,说不定味道还好些,这直接清蒸,腥味挥之不去,味道甚是销魂。

  还有那火腿,同他们在家里吃的,用高汤喂过后烹制的也不同,烹制手法粗糙,很很浓的烟熏味。

  小油菜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除了咸没有什么味,只有一道香菇豆腐还不错,可架不住每顿都有这一道。

  沈珏摸了摸肚子,哀叹道:“瑞哥,没胃口了,要不让冬喜抓两把钱去要一份桂花糖年糕?”

  沈珏虽带了小厮上路,可到了船上后,这层留下服侍的都是婢子与婆子,小厮都打发到甲板下二层去。大家平日打水之类的活计,都是徐氏身边两个妈妈带了两婢照应。

  因沈瑞这里有冬喜、柳芽在,便没有用徐氏的人,沈珏也毫不见外地使唤起冬喜、柳芽来。

  沈瑞瞥了他一眼:“你中午吃的就是那个,不怕牙疼了?”

  沈珏苦着脸,盯着餐桌运气,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沈瑞摇头,对冬喜道:“将炒米泡了,榨菜装一碟子。”

  这是沈瑞临出门前想起来,本是为长寿、柳成两个准备的,想着他们两个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容易肚子饿。可出门在外,沈瑞要吃的还好说,为两个下仆要吃的,一回两回的也说不过去,倒是没想到自己有用着的一天。

  所谓方便粥,做法很简单,就是吩咐厨房那边准备五斤粳米,用素油加盐炒熟,在用擀面杖碾碎,需要吃的时候,直接用开水泡了,就是一碗粥了。

  舱室里就有热水壶,须臾,两碗方便粥泡好,一碟子红油榨菜也上桌。

  米香红油香,立时满满一屋。

  沈珏使劲吸了吸鼻子,迫不及待地端起碗。

  虽只有一粥一辅菜,看似极简单,可米粥带了油盐香味,红油榨菜又开胃,倒是比旁边半桌子中看不中吃的船菜好多了。

  沈瑞连着吃了三日船上饭菜,嘴上虽没抱怨,可也倒足胃口,一口气喝了两碗粥,同沈珏两个将一碟榨菜吃的干干净净。

  吃完后,待漱了口,族兄弟两个大眼瞪小眼,就有些为难。

  这榨菜、炒米看似简单粗陋,但不可否认吃起来委实不错,不说就此顶了正餐,可每日换着吃,日子也好过些。

  只是既是可吃的,那就没有吃独食的道理。

  “瑞哥,这炒米与榨菜有多少?”沈珏问道。

  沈瑞道:“榨菜还好,三哥那里也有一罐子,就算大家都吃也尽够了。这炒米当初总共就弄了几斤,现在剩下……”说到这里,看向冬喜。

  冬喜道:“长寿同柳成两个觉得这个香,每天饭后都要泡了两三碗吃,不过三日功夫,已吃出一半,只剩一半了。

  “这可怎么分?”沈珏皱眉道:“这么多人,还有婶娘与那何家表姐呢……”

  沈瑞稍加思量,摇头道:“不用分,去全三哥那里,请他安排人去厨房那里炒些出来不就都有了。不过费一次事,多给几个赏钱就有了,总比因饮食不调大家熬病了好!”

  这层舱室格局,中间最大一问住的是徐氏,徐氏一侧住的是何家小娘子,何家小娘子紧邻的一问住着徐氏身边仆妇还有何家小娘子的养娘。倒不是她们格外得脸,实是男女有别,为的是让何家小娘子与沈家少年能隔开住,再邻着的是何泰之与沈琳居处。

  徐氏舱室另一侧,就是沈瑞、沈珏舱室,其次是沈琴、沈宝舱室、最边上是沈全、沈珠。

  另有角落里叫小舱,则是由随行女婢、婆子等分住。

  沈瑞让冬喜装了半碗炒米,同沈珏一道去了沈全舱室。

  这边刚撂下筷子,有个婆子带了小婢撤桌子。

  看到沈瑞手中碗,沈全好奇道:“这是什么?”

  沈珠也凑过来:“粳米?瑞哥端半碗米作甚?”

  沈瑞向婆子要了热水,为二人演示了一把什么是“方便粥”。

  闻着这满室米香,沈全与沈珠两个,都是眼睛一亮。

  这两人在家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吃得惯船菜,不过是年岁在这里摆着,身边服侍的又是徐氏身边的人,不好挑食抱怨。

  沈珠手快,先一步端了粥碗,送到鼻子下吸了一口,陶醉道:“米香四溢,虽未入口,亦可知为佳品。”

  沈全瞪着沈珠磨了磨牙,轻哼了一声,看着沈瑞道:“瑞哥,这还有多少?我瞧着琴哥、宝哥这几日也没胃口,宝哥都瞧着见瘦了,琴哥精神也不好。”

  沈珠那边已经喝了一口,点头道:“有盐津,不错,就是微淡了些,有佐粥小菜更佳。”

  这边说着,他喝粥的速度却是不快。

  沈全侧目,脸上尽是鄙视状,不过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声,彻底出卖了他。

  沈瑞还罢,只在心中偷笑,沈珏却忍不住捧腹大笑,被沈全瞪了一眼,方笑道:“三哥怕是饿狠了,我这就去给三哥也取一碗。”说完,笑着出去取了。

  沈全坐下,看着沈瑞,无奈道:“实是没法子下筷,只能净饿着,权当清肠胃。想着等饿的狠了便也能吃得下。”

  沈珠连吃了小半碗,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方才应先分一半予三哥,幸好还有。”又对沈瑞抱怨道:“有这东西,瑞哥也不说早拿出来,这两日可将我们都饿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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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章 顺水行舟(四)

  关于沈珠其人,沈瑞在学堂半月也看的差不多,是个口舌伶俐极又爱出风头的。说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爱贬人。

  如同大半月前,沈瑞刚到学堂那天,明明是沈琇挑起是非,到了沈珠嘴里,倒像是沈全如何如何。

  今日沈瑞本是好心,将这东西送来了,解大家饮食不调之苦,沈珠却看不到好处,不说感谢,只觉得沈瑞拿出来的晚了让自己爱了饿。

  后世这种人比较多,说的好听叫自我,说直白了就是自私。别人对他好是应当的,别人对他不好就是对不起他。在他眼中,世界应该围着他转。

  沈瑞瞥了他一眼,没有与他做口舌之争,对沈全道:“三哥,这种炒米炒制法子非常简单,是不是叫厨房那边炒制些,每个屋子都预备了,大家胃口不好的时候,也能调调味?”

  沈全点点头道:“那这么着,在船上要过半月,可不是三两日。早先没出过远门,倒是忘了饮食不调这事。”

  沈瑞道:“婶娘不是也给三哥预备了榨菜罐子了么?用哪个佐粥正好。”

  沈全笑道:“没人晕船,倒是忘了那个,也算正当用,没白带上船一回。”

  沈珠在旁,见沈瑞不搭理自己,目无旁人模样,立时失了胃口,只觉得嘴巴里发苦,面上也清冷下来。

  沈珏已将炒米拿来,还有一碟子榨菜。

  沈全没有急着吃,像婆子要了几个碗,将沈琴、沈宝等人都招呼过来。

  除了何泰之垂涎欲滴、大呼美味之外,其他人反应倒是平平。

  胃口不好的沈琴不过尝了尝,对于“方便粥”不以为然,对于红油榨菜倒是颇为青睐,特意开口跟沈全招呼以后来他这里讨;沈宝则是觉得都不错,用了半碗;沈琳因晚饭用的多的,便只用了半调羹泡水,当茶水吃。

  何泰之则是一口气吃了一碗半,然后又厚着面皮要些。

  八个人无形之中,就被这炒米试出不同来。

  家境优越这五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胃口最娇弱;家境寻常那三人,粗茶淡饭,反而适应的最快。

  大家这才也知道,沈琴看着没精神,不是饮食不调,而是择床缘故,这两晚已经开始能睡着了。

  沈全并不需要亲自去厨房,使人去请了吴妈妈过来,说了炒米的事。

  吴妈妈闻言,神情微讶,随即笑道:“全少爷倒是同太太想到一块去。太太旁晚也吩咐厨房那边炒面茶,那个当不得午食、飧食,做早点宵夜却是顶好的。”

  沈全摇头道:“我可不好贪功,是瑞哥想的法子……”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既是大伯娘已吩咐厨房那边预备吃食,这炒米要不就算了,省的麻烦……”

  吴妈妈摆摆手道:“不麻烦,这船上饭菜本就粗糙单调,多两样吃食,换换胃口总是好的。”

  吴妈妈往大厨房去了,何泰之吃多了粥,肚子里不舒坦,便过来拉沈瑞、沈珏两个,想要往甲板上消食。

  沈珏说了沈全交代的话,何泰之虽面上有些不情愿,可却没有再张罗出去。

  沈珠也是才听说此事,对沈全低声道:“三哥是不是太小心?就算上层住的是内官与锦衣卫,品级又不高,何至于

  此?还有那致仕工部侍郎家,不过是沧大叔平级,又是已致仕,哪里就需要退让这许多?”

  听着沈珠不以为然的口气,沈全不由皱眉,正色道:“内官与锦衣卫,天子近臣,如何能论品级?若是他们身份真如同品级似的不高不低,也不会被安置在三层。小心无大错,要是因我等随意给大伯添了麻烦,悔之晚矣。至于工部侍郎家,虽已致仕,可年岁资质在那里,别说我等只是沧大伯族侄,就是沧大伯在此,定也会礼敬。”

  沈珠虽对沈全的说法差不多认可,可依旧嘴硬道:“不管怎样,既是三哥如此说,我们这些做弟弟的就听着,晚些出去便是。”

  舱室本就不算宽敞,大家都在这里,便显得拥挤。

  沈琴同沈珏约好了一会儿甲板上见,便拉着沈宝先回房去了。

  沈珠刚要开口招呼何泰之下棋,何泰之已经拉了沈珏胳膊道:“珏表哥,走去看看你们屋子!”

  沈珏便同沈全打了声招呼,与沈瑞、何泰之回房去。

  沈全、沈珠这里,只有个沈琳还在这里。

  看着沈琳高高壮壮地杵在那里,满脸木讷,沈珠微微蹙眉,随即笑道:“都这晚了,琳哥今日功夫可做完?”

  因大家都在读书,徐氏也吩咐沈全、沈珠两个大的,看着些族弟们的功课。

  沈琳老实地摇摇头:“还有两篇论语没抄完。”

  沈珠摆摆手道:“快回去抄,省的熬得太晚,伤了眼睛”

  沈琳满脸感激地应了一声,回房去了。

  沈珠冷哼一声,坐在床沿上,不忿道:“瑞哥也太目中无人!还是他以为有大伯娘撑腰,就能不将我同三哥两个做哥哥的放在眼中?”

  沈全摇头道:“瑞哥只是话不多。你也太爱挑理,就是方才对瑞哥也抱怨的没道理。瑞哥又不是小气人,这几日大家多在大伯娘屋里用饭,谁能想起这个来?”

  沈珠闻言,皱眉道:“都是族兄弟,三哥也太偏瑞哥!三哥可别忘了,同三哥做了十年同窗、相伴长大的是我,可不是瑞哥!”

  沈全晓得沈珠没有大毛病,却是被家人惯得爱耍性子,忙不迭道:“珠哥放心,忘不了,我这不是多同你一处……瑞哥年岁小,处境又可人疼,你做哥哥的本当大度些,同弟弟们计较起来可没意思……”

  听着前头,沈珠还欢喜,听到后边,连忙讨饶道:“三哥,真是服了你,可别再说教,我就听不得这个,都记下了还不成……”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道:“不过瑞哥变化还真大,若不是面上还能瞧出原来模样,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换了一个人。三哥忘了,当年瑞哥刚入族学时,与珏哥争锋相对不说,对族兄们也不逊,还因在盈园里放风筝与我吵了一架。还不到桌子高的小娃,气势却足,那跋扈任性模样,比珏哥还胜三分……”

  沈瑞前后变化,都在沈全眼中。

  正是因为这种强烈对比,才使得沈全心存好奇,去探查四房不为人知的隐情,结果却是沉甸甸的。五房长辈慈爱,小辈孝顺,沈全是顺风顺水长大的,从不知家人之中还存着看不见的杀机与凶险。

  不管沈瑾曾多谦和可亲,也不管沈瑞幼时多骄横不懂事,沈全是站在孙氏这边的,最终选择了亲近沈瑞,渐渐疏远了沈瑾。

  眼下听沈珠提这个,沈全想起三年前旧事依旧是心里沉甸甸,可也不愿拿四房的事情说嘴,便道:“谁小时都有调皮时,瑞哥长大了,又被六族兄管了几年,长进不奇怪,不长进才奇怪。”

  沈珠默默,没有再说话。

  他不否认自己对沈瑞莫名不喜,之前这种不喜隐藏着,此次同行才显露出来。沈珠本以为是因沈瑞生母与徐氏有旧得徐氏另眼相待的原因,可刚刚沈全提及“六族兄”,才拨云见日般明白过来。

  自己对沈瑞的不喜,源于嫉妒,源于沈理对沈瑞的另眼相待……

  沈瑞与沈珏舱室。

  被何泰之央求的不行,沈瑞只好在室内演示形意拳。

  前几日何泰之的心思都在胞姐身上,倒是忘了这一茬。如今见姐姐听了姨母的劝,精神略好些,便又开始惦记起这个来。

  只是屋子里逼仄,哪里是练拳的地方。

  沈瑞不过脚下移了两步,就回转不开,只能收手。

  何泰之看的不痛快,道:“瑞表哥,一会去甲板上耍吧?”

  这黑灯瞎火的,沈瑞闻言,未免犹疑。

  沈珏在旁,也来了劲:“瑞哥练吧,我同何表弟正好跟着学。整日里拘在屋里,再不动弹动弹胳膊腿,人都要僵了……”

  沈瑞闻言,想起一件事,问何泰之道:“那晚魏表哥来送行时,问我这拳法是不是真的能养生,后来也是欲言又止。当时人多事乱,魏表哥后来同大伯娘说话去了,我也没顾得上仔细问。魏表哥是不是想要讨拳谱?”

  何泰之闻言,亦双手合十,面露祈求:“就是魏表哥不说,我也要求瑞表哥的。瑞表哥,这拳法能不能撰一本拳谱出来送人?”

  沈瑞之前就画过一本拳谱给董双,自是没问题,点头应了。

  何泰之欢喜道:“太好了。魏表哥是给蒋表哥要的……”

  沈瑞心中一动,道:“就是那日跟着魏表哥来送行的那个少年?他看着倒是有些不足,可是娘胎里带的弱症?”

  何泰之摇头道:“好像不是,听说本是身子结结实实的,去年冬染了风寒,过后虽好了,却落下咳症,身子也渐弱。”说起这个,亦是唏嘘:“今年院试,八姨母都狠命拦着,到底没拦住,过后养了两三个月,可是将姨母吓坏了,连府学里也请着长假,不叫叫他读书……今年的岁考也没有参加,要是身子一直调理不好,应不会赴秋试了……”

  沈瑞听了,莫名惊悚。

  所谓风寒,就是感冒。按照何泰之所说的,蒋焘应该是感冒后转成重度肺炎,免疫力也低了。

  这个蒋焘,在历史上可是早夭的。

  沈瑞不由反省,自己出服后是不是太懈怠,这拳练的也不如过去勤。

  不管自己有多少规划计较,身体都是顶顶紧要的,看来健身强体这件事不能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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