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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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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一章 夙世冤家(四)

  沈珠看着沈瑞的目光,本是有怨有嫉,不过沈瑞没有搭理他,反而与沈全说话,使得他颇为意外。

  他低下头,自嘲一笑,再抬起头时面上怨恨嫉妒已掩住,只余下愧疚,对着沈瑞道:“都是我不好,在瑞哥这里生病,倒是将瑞哥这个正主挤走了……如今我将好了也当搬回去……”

  瞧他强颜欢笑模样,沈瑞心中一叹。

  早先那个在族学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不见,即便那时骄傲自得的沈珠同样不讨喜,也有自己长处,总比眼前这个口不对心的做作之人要强。

  沈珠想要过继二房,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到,不管他面上如何恳切热络,只要知晓最终结果,都会恨上沈瑞、沈珏两个。

  沈瑞便也无心与他拉关系,淡淡道:“珠九哥随意……”说罢,又望向沈全:“三哥随我去坐坐?”

  沈全已经起身,笑道:“好,玲二哥难得过来,正好腾出地方让玲二哥与珠哥说话。”

  沈宝拉着沈琴起身,赔笑道:“我与琴二哥也先回去了

  即便沈珠开口挽留,可大家还是从西客院出来。

  出了门口,沈琴便惴惴地看着沈瑞道:“瑞哥,我方才多嘴,说了大伯娘给你收拾新院子之事了。”

  “珠九哥就为这个着恼?”沈瑞皱眉道。

  给他收拾院子的大太太,瞧着沈珠前些日子劲头,明显是奔着小二房嗣子去的,怎么还为小长房的事情着恼。

  沈琴讪讪道:“我只是见珠九哥老提搬回去的话,就多说了一句,‘不用惦记搬,二伯父那里也收拾屋子,珏哥有地方住’……”

  大家都不是孩子,谁不晓得沈珠介意的不是住处,而是嗣子已定之事。

  沈瑞看了沈琴一眼,轻笑道:“许是我误会了,珠九哥或许只是因身子不舒坦才有些不高兴……”

  沈宝瞪了沈琴一眼,对沈瑞道:“琴二哥就是烂好心,见珠九哥还洋洋自得以二房嗣子自居,怕珠九哥以后晓得越发下不来台,方点破此事,并非是有心引得珠九哥迁怒……

  沈琴涨红了脸,耷拉脑袋,不再说话。

  沈瑞见沈宝陪着小心模样,道:“即便琴二哥今儿不说,珠九哥也终会晓得,这没什么……”

  沈全素来和气,待族兄弟们也亲厚,此时却没有说什么

  沈琴、沈宝回了住处,沈瑞则带了沈全来了侧院,直接进了前面书房。

  书房是三间,一明两暗,东边两间无隔断,东墙是一面书架,已经装满书册,书架时是一条书案,上面摆着文房四宝;西首一间多宝格式书架做了隔断,南窗户下是一副炕,炕上放了小书桌,还有一块厚毯,地上是雁翅排列四把椅子

  沈瑞方才已经见过,沈全赞道:“这倒是冬日读书的好地方!”

  两人落座,奉茶的婢子退下去,沈全方正色道:“珠哥对过继之事极为上心,如今冇希望落空,心中定会恼恨,谁晓得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来,以后瑞哥对他还是避而远之。”

  沈瑞点点头道:“谢谢三哥,我晓得了。三哥也莫要太担心,听伯娘的意思,过了十五洲二哥回松江时,会带了沈珠、沈琳回去。”

  沈全闻言微愣,随即叹气道:“这么多兄弟,旁人都留京,只有他与琳哥被带回去,怕是他到时又想不开……他的心思都挂在脸上,长辈们不留他,当也是怕生出事端……”

  不管沈珠有什么短处,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族兄弟,眼见他越陷越深,沈全也生出几分埋怨:“珠哥妄想是不对,可二房长辈也有错处……要是早早将择了你与珏哥之事表明,不弄得这样含含糊糊,珠哥也不会越来越糊涂。”又道:“珠哥也是,沧大伯、洲二伯选了嗣子人选,润三叔哪里不还是没说么?不过是瞧不上润三叔举人身份,心高想要做个衙内公子……”

  沈瑞懒得去理会沈珠的小心思,想着五房三子都在京城,沈琦即便以后考中,也是去外地做官或留在京城,不会回松江,便道:“三位哥哥如今都在京城,有没有想过接鸿大叔、大婶子来京?”

  后世这种很常见,父母随着子女迁徙。如今这种情况也有,京官接了原籍的老太爷、老太太进京孝敬的。

  古人最重乡土,未必是要让沈鸿夫妇搬家,不过趁着他们还年轻,进京荣养几年也没什么不好。

  沈全闻言,眼睛一亮道:“我前几日也与大哥念叨这个来着……前年大哥金榜题名后,就写过家书,想要接父母进京,不过我娘担心北方气候不好,不利于我爹修养,又因我要应童子试,福姐年纪小。可我瞧着,京城冬天冷是冷,屋子里却比松江要舒坦。用地龙火墙取暖,也比炭盆干净暖和的多。”

  沈瑞看着沈全,想到沈全除了院试,还有乡试一道坎,终有回乡的时候,以郭氏对幼子的疼爱,绝对不会放心留他一个人在南边应试。要是真能进京小住的话,也就这两年功夫。对长辈们来说,未必愿意折腾。

  沈全显然也想到此处,摸着下巴有些犹豫:“只去了书信过去,我爹我娘多半不爱动,要不我随了洲二伯回去……可书院的事情怎么办?怕是大哥、二哥不肯让我回去!”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院子里高声喊道:“瑞哥、全三哥……”

  是沈宝的声音。

  听着这声音不对,沈瑞与沈全忙从书房出来,就见沈宝呼哧带喘地跑过来,满脸焦急道:“瑞哥、全三哥,快去瞧瞧,珏哥被烫了,大伯娘已经过去……”

  沈瑞听了,心下一惊,顾不得仔细问,便随着沈宝从偏院出来。

  沈全边走边问:“沈珏什么时候来的,到底怎回事哩?

  沈宝脸色煞白,带了惊悚道:“我也不晓得,原是想着玲二哥走时得去送一送,免得失礼,方打发婢子留心那边。谁晓得没一会儿,那边就出了大事,珏哥回来,不知怎地又被滚烫了……乱糟糟的好怕人,已有人去请了大伯娘,我心里害怕,就过来叫瑞哥与全三哥……”

  说话功夫,众人已经进来西客院。

  北屋乱糟糟的,有哭声,有说话声,就听徐氏怒喝道:“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一下子肃静下来,随即有个婆子挑了帘子出来,对沈瑞等人福了福,便脚步匆匆地走了。

  沈瑞挑了帘子进去,顾不得去看别人,就用眼睛寻沈珏

  沈珏闭着眼睛,倒是椅子上,左半边脸通红,从眼下到脖颈,都是密密麻麻红红亮亮水泡,看的人触目惊心。

  徐氏站在一旁,满脸惊怒。

  沈玲站在一旁浑身战栗,沈珠也站着,红着眼圈、满脸痛苦之色,浑似被烫伤的那个人是他一般。

  自打沈瑞守孝期满后,同沈珏两个就形影不离,固然生不出兄弟之情,也是将他当侄儿似的待。眼见他这个模样,沈瑞心里直揪,上前道:“珏哥,珏哥……”

  沈珏听到动静,睁开眼来,望向沈瑞,眼泪一大滴一大滴滚落:“呜呜……瑞哥……恁疼……”

  这种烫伤,要是刚被烫时,用冷水冲洗两刻钟到半个时辰,就不会起水泡;如今沈珏半张脸成这个模样,还不知要冇遭多少罪。

  沈瑞心中虽难受,可总不能陪着沈瑞哭,便望向徐氏。

  徐氏看着沈珠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瑞哥就烫着了?”

  沈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愧疚道:“伯娘,都是侄儿不是,珏哥过来探病,我心下感激,就亲手倒了茶,却是失手跌碎了茶杯,烫伤了珏哥……”

  沈珠没等说完,沈瑞已经听不进去,上前就是狠踹了一脚。

  沈珏是坐在椅子上,沈珠站起身给沈珏端茶,即便失手跌了,落了茶盏,也只会往沈珏衣裳腿上落,怎么能烫到沈瑞脸上?

  这话能骗得了哪个?

  “啊!”沈全惊呼出声,跌倒在地,脸上还有些怔忪。

  众人都愣住,沈瑞素来斯斯文文,还头一次见他怒目金刚模样。

  沈瑞踹完一脚,手下没停,又狠狠甩了沈珠一个耳光。

  旁人还罢,心中对沈珠的埋怨即便比不得沈珏,也都带了气愤。只有沈玲不好旁观,忙上前拦在沈珠身前,带了祈求道:“瑞哥,莫要动手,珠哥不是故意的,到底是族兄弟,怎么能动手呢……”

  沈珠已经醒过神来,恨恨地望向沈瑞:“君子动手不动口!我即便失手伤了珏哥,自有长辈们惩处,还轮不到你这个做族弟的来问罪!”

  沈瑞冷哼道:“敢做不敢当的小人!我没有这样的族兄弟!”

  并非他冲动,而是实在看不惯沈珠这样。如今沈珠是客居沈家二房,只要他咬牙说不是故意的,旁人也不能强着他认罪。可要说他不是故意的,那鬼才相信。

  二房长辈是隔房族亲,怎么罚沈珠?宗房大哥是沈珏的胞兄不假,可毕竟是沈家宗孙,也不好处置沈珠。

  可他轻飘飘地请罪,沈珏这罪就白受了?哪里有那么便宜的美事!

  且不论沈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这弟殴兄到底不妥当,徐氏见状不由皱眉。

  沈全、沈琴、沈宝三人在旁,则是神色各异。

  原本簌簌流泪的沈珏,见了眼前情景,却觉得解气,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瑞哥说的好,明明是故意烫我还不敢承认,真是小人!我也没有这样的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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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夙世冤家 (五)

  西客院闹出这么大动静,大太太亲至,又打发人去请大夫,距离西客院不远的二太太与三太太那里,自然也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

  见伤的是沈珏,伤势又这么严重,二太太眼泪立时下来,三太太在旁,也忍不住急的红了眼圈。

  先不说沈珏入嗣不入嗣的话,只说沈家本家各房族侄进京,一个两个的病了、伤了,也说不过去

  “这是怎了?好好的孩子怎么烫成这模样?”二太太望向徐氏,哽咽着问道,心中不无埋怨。

  好好的孩子,眼看就要入二房为嗣,就烫伤了脸。小二房真是走了背字么?

  徐氏心里恼怒,无心为沈珠遮掩,便说了沈珠“失手”落下茶盏之事。

  二太太本就极厌沈珠,此刻望向沈珠的眼里淬了毒,怒视沈珠骂道:“好一个黑心肝混账种子,这般狠毒,还有脸说是失手?珏哥哪里得罪了你,值得你下这般狠手?能将人烫成这个模样,得是多开的水?”说着,便望向沈珠的手。

  沈珠已经被沈玲扶起来,脸色苍白,露出几分惶惶来。

  被二太太目光刺的,沈珠将握着拳头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沈瑞发现怪异,上前几步,抓了沈珠胳膊。

  沈珠怒视沈瑞道:“你又要作甚?”

  沈瑞手上用力,将沈珠胳膊抬起,另一只手掀开沈珠袖子。

  沈珠气得直发抖,狠握着拳,想要挣脱开,使劲了两下又没动。

  这会儿,众人也都明白过二太太的意思。

  大太太神色更黑,三太太望向沈珠的目光也带了诧异。

  沈玲见状,不免着急,想要上前,却被沈全一下子拉住。

  沈全寒着脸道:“玲二哥,有些事还是弄明白的好”

  沈瑞那里,使劲捏了一下沈珠手臂,沈珠原本紧握着的拳软软的松开,只见他五个手指上,布满着大大小小红彤彤的水泡。

  证据就在沈珠自己手上,他方才那番“无心”的说辞,立时成了笑话。

  沈珠一下子挣回胳膊,使劲地将右手往袖子里缩,脸色青白,低着头无语。

  真相大白,屋子里却诡异的静寂。

  二太太方才怒急,顾不得在妯娌晚辈面前,口出恶言;如今醒过神来,又是恢复柔弱状,对着沈珏垂泪。

  沈珏却是已经收了泪,红着眼圈,瞪着沈珠咬牙道:“珠九哥,我自问不曾得罪你,你怎么就要烫我?”

  沈珠闻言,一下子抬起头:“你没得罪我?瑞哥本不关心出继之事,四房也只有瑞哥一个嫡子,你却借着源大婶子与沧大伯娘有旧,四下里搬弄口舌,将瑞哥说的凄惨无比,引得二房长辈们怜惜,将瑞哥推在前头。又处处显摆出与瑞哥交好,接来送去的,不过是借着瑞哥卖好……你明明晓得我想要入嗣二房,还如此算计,你又哪里当我是族兄?”说到最后,满是恨意,先前惶惶已经化作满身怨。

  沈珏听得目瞪口呆:“珠九哥、珠九哥说的这是我?我怎么不晓得,我何时有那个心思啊?”

  “若不是因你与瑞哥交好,沧大伯、洲二伯怎就会选了你入嗣小二房?同我相比,你哪里强了去?我倒是要看看,你要是破了相,绝了仕途,沧大伯、洲二伯还会不会继续要你做嗣子?”沈珠挺直腰身,冷冷地说道。

  沈珏神情一下子僵住,倒不是为嗣子不嗣子的事,方才只顾着疼,现下经沈珠这话,他才反应过来,这半脸烫伤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如此说来,珠九哥这碗茶水,是故意对着我的脸上烫?”

  沈珏这一句话说的很慢,话里带了冷意。

  沈珏是临时来访,沈珠正因得了二房嗣子已定的消息,心神不稳,鬼迷心窍地将做了这等恶事。

  若是心思正,也不会忍着手上的疼去害沈珏。

  这点小心思,以沈珠的脾性,本会闭口不认。

  不过二太太点出他的手,沈瑞将他手上的烫伤显露人前,沈珠也就光棍,挺着脖子道:“故意的如何,不是故意的又如何?左右你是族长嫡孙,二房选的嗣子,金贵着。我算什么?三房又有什么?要打要杀随你们,只是以后莫要再提兄弟不兄弟的话,没得叫人恶心”

  就在方才出事前,沈全口中虽提醒沈瑞小心沈珠,可心中依旧为他抱不平,眼下见他如此手辣,直接就要断送沈珏前程,还如此振振有词,不由黯然,心中已是失望至极。

  沈琴、沈宝两人脸色也不好看,沈琴面上是惊诧、愧疚、委屈,沈宝则是愤怒。

  既已经清楚原委,徐氏懒得再听沈珠磨牙,叫了两个婆子,吩咐将沈珠“送回”东客房,好看“照看”。

  事已至此,确实是沈珠有心犯错,沈玲涨红着脸,没有脸面代沈珠赔罪,又不能就此离开,只好跟着婆子继续去看沈珠去了。

  沈珏本是听说沈全今日要带沈玲探病,想要过来凑个热闹,没想到遇到这样祸事。

  徐氏这里,除了等大夫过来,少不得还得打发人去沈械家知会沈珏兄嫂。

  二太太初见沈珏伤势,心中只有怜惜,听了沈珠的话,不免生出几分异样。若是沈珠真的因此毁容,绝了仕途,那以后怎么支撑起小二房?即便小二房以后会有嗣孙,在嗣孙长成后,也需要长辈提挈。小二房自己要是立不起来,难道要继续依附长房?

  三太太则是忍不住看了看沈琴、沈宝二人,沈珠只因自己没选上嗣子就生了这等恶心肠,又行的如此狠辣手段,那沈琴、沈宝两个呢?

  三太太心中,不免添了隐忧。

  三老爷留下沈宝,收下沈琴,确实有爱惜沈宝天赋的意思,不过最主要的还是二房嫡支人丁不繁,即便将来过继沈瑞、沈珏,也不过是堂兄弟两个,别无堂亲。

  留下沈琴、沈宝,即可以培养两人,以后给沈瑞、沈珏做助力,也是交好两人身后的七房、八房。若是有朝一日,二房长辈故去,宗房想要借着沈珏插手二房家务,欺凌小长房,沈瑞也能拉着五房、七房、八房挟制宗房。

  三老爷此举,实是用心良苦,为兄嫂分忧,为沈瑞尽点心。

  可三太太想着沈珠魔怔模样,不免担心自家夫君会不会好心办坏事。

  少一时,大夫来了。

  因请的是专门在外科擅长的老大夫,来人的药箱里,各色烫伤膏药亦齐全。

  根据大夫所说,沈珏脸上伤看着凶险,可毕竟是水烫伤,不是烧伤,加上他年纪尚小,仔细养伤未必会留疤。

  众人闻言,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就连沈珏,原本提着的心,也放回到肚子里。

  只是这等烫伤,要先将水泡挑开,否则水泡化脓,反而不易好。挑水泡用的竹签子,大夫的药箱里已经齐备。

  沈珏先前就被扶回卧房,徐氏见大家挤了一屋子,便开口叫大家先回去,连着二太太、三太太也被劝走。

  沈瑞不肯走,徐氏晓得他与沈珏兄弟感情好,便也随他。

  眼见大夫要开始给沈珏挑水泡,沈瑞便想到酒精消毒上,便开口道:“伯娘,能不能让大夫稍等会儿再挑水泡”

  大夫一愣,望向徐氏:“徐恭人……这位小哥的是……”

  “是我侄儿。”徐氏说道:“瑞哥,为何要等会儿挑?”

  沈珏躺在床上道:“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瑞哥,我不怕疼,你莫要担心我”

  沈瑞道:“伯娘,家里可有烧酒?”

  烧酒既蒸馏酒,宋朝开始就有了,只是酒精度数不如后世的高。

  徐氏点头道:“有。”

  她并没有问沈瑞作何用,便吩咐婢子去厨房取了一坛烧酒。

  沈瑞要了洗面盆,将半坛子烧酒倒入盆中,剩下烧酒倒入一个空茶碗里。

  沈瑞做完这些,方道:“伯娘,侄儿从书上看过,说烈酒可以杀毒,若是伤处用烈酒杀毒后,可以防止伤口化脓溃烂。”说到这里,指了指那洗面盆道:“请大夫用那个洗手,比清水更有用。”又指了茶碗:“用这个给竹签子杀毒,也比在火上炙烤要好”

  沈瑞没有去给徐氏与大夫普吉“细菌”、“病毒”理论,将酒精的消毒作用含糊为“杀毒”作用。至于“毒”是什么,徐氏与老大夫没有多问,沈瑞便也没有多说。

  好像是五十度以上的高度酒才有明显的消毒作用,现下的烧酒度数应该达不到,不过也比没有强

  那老大夫花甲之龄,行事却不刻板,也不因沈瑞年岁小就心存轻视,带了几分好奇地在洗面盆里用烧酒洗了手。

  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签子也用烧酒浸过。

  这下,诧异是沈瑞:“老大夫,您怎么不多问问,就敢这样试?”

  老大夫笑着抚摸着胡须道:“小老儿虽不知小公子说的‘毒,为何物。不过烧酒性烈,能杀虫倒是真的……”

  关键是徐氏没有拦着沈瑞,老大夫是惯来沈宅的,知晓沈家大太太是个厉害人,相信沈家大太太的眼力。

  徐氏没有多问的缘故,则是因相信沈瑞是个晓得轻重的孩子,若非对于烧酒的作用有十分把握,不会这个时候在沈珏身上胡乱用。

  准备就绪,老大夫才动手,就引得沈珏呲牙:“疼、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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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夙世冤家(六)

  虽说担心三老爷着恼,可沈珠闹出这么大动静,沈珏又伤在脸上,三太太回去后,还是将事情缓缓地与三老爷说了。

  三老爷在三太太安抚提醒下,倒是并未大怒,只是觉得惊讶:“这沈珠到底怎么过的院试?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他可是十八岁,不是八岁就算晓得珏哥要成小二房嗣子心中着恼,也不当用这种手段”

  三太太想着沈珏半脸水泡,唏嘘道:“法子粗糙,好用就行……颧骨上都是水泡,离眼睛也不远了……幸好大夫说,面上的还好,看着都起了水泡可是比脖颈上的强,脖颈上当时有衣服捂着,热气没散出去,要掉一层皮”

  三老爷皱眉道:“这回大哥、大嫂要为难了。”

  沈珠即便犯下大错,可毕竟是隔房的族侄,又是大太太邀请进京。三房没有长辈在京,确实不好惩处他。

  三太太沉默了一下,还是说出心中担忧:“沈珠由嫉生怨,沈琴、沈宝两个呢?留下他们两个,不会再出什么麻烦吧?”

  三老爷稍加思量,摇头道:“宝哥大智若愚,是个省事的孩子;琴哥小毛病虽多些,心地也不坏。我又将话都摊开来讲的,不会有麻烦。”

  被三老爷、三太太提及的沈琴、沈宝两个,已经回了住处,沈全也在。

  看着沈琴青白着脸一言不发,沈宝将埋怨的话咽下,道:“莫要担心,大夫不是说了么,好生养护的话珏哥脸上不会留疤”

  沈琴耷拉着脑袋,依是沉默。

  沈全自己也心乱着,倒是没有像沈宝似的劝沈琴。

  沈宝看着窗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珠真是看不透,即便他不能过继二房为嗣子,也是二房几位老爷的族侄。又有这次进京做客做铺垫,彼此相处有了情分,以后多少也能多份倚仗。

  就是沈瑞、沈珏两个,即便入了二房为嗣子,也还是他们的族兄弟,往后互为臂助,又有甚么不好?

  如今这一盏热茶倒下去,不说以后,就是之前的交情也断送了。

  沈珏先时还故作坚强,不肯在徐氏与沈瑞跟前露怯,不过待老大夫处理他脖颈下的伤处时,他还是呻吟出声。

  与脸上与脖子上大大小小水泡不同,沈珏领子里的皮肤并没有起泡,而是红皱皱的,已经被烫熟

  沈瑞看着,都觉得头皮发紧。

  徐氏心里也不好受,却也觉得沈珏难得。换做其他人,伤成这样,估计只有哭的。沈珏先前是疼的哭,后来却很坚强。

  等大夫将沈珏脸上、脖子上的伤都处理一遍,沈珏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头发一绺绺的。

  沈珏的衣箱已经带去了大哥家,这边并无换洗衣服。

  沈瑞就打发人去侧院取了一身新衣服,让沈珏从里到外换了。

  沈珏这小半日连惊带吓的,面上看着极乏,徐氏便不许他在说话,让他闭眼歇着。可他疼得厉害,冇哪里能歇得住,睁着眼睛,直可怜巴巴地看着沈瑞。

  不管最后怎么处置沈珠,他手上的伤还是的先看,徐氏便吩咐周妈妈带大夫去东客院。

  沈珏这里,徐氏就交给沈瑞照看。

  等徐氏离开,沈珏呲牙道:“全三哥呢?”

  他伤处在脸上,说话时难免牵扯到,看着很是费劲。

  他们这间客院,与沈琴、沈宝的院子正挨着。

  沈瑞道:“在隔壁院子,要不叫三哥过来?不过你少说两句,省的碍着伤处。”

  让沈珏分分神,也省的他老想着伤处,只会感觉越来越疼。

  沈珏点点头,沈瑞便叫婢子去前院请人。

  少一时,沈全随着婢子过来。

  看着沈珏涂满药膏的半张脸,沈全的眼神不由紧了紧,面上带出愧疚来:“若不是我多事,领了沈玲过来,说不得也不会生出后边这么多事。”

  他心中怪沈珠心狠手辣,将三房也迁怒进去。

  沈珏闻言,忙摆摆手道:“哪里关全三哥的事?是珠……是他自己想不开,说不定早就瞧我不顺眼,心中憋着火呢”说到这里,又不忿道:“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经他一说,到好像我真的算计了这个那个是的”说到这里,瞪着沈瑞道:“瑞哥,你若是敢想东想西,我可要与你绝交”

  沈瑞笑道:“放心吧,我想不到旁处去。还是那句话,他自己心里存了小算计,就当旁人也都心怀叵测。我心中藏佛,看着你也是佛。”

  沈珏闻言,初是欢喜,随即觉得不对劲。

  佛印与苏东坡之间这段“佛与牛屎“的小段子,读书人都晓得,对应沈瑞早先在船上吃哒沈珠那一句,沈珏轻哼道:“好么,那他心中装着牛屎,看着我也就成了一坨牛屎,我冤不冤哩”

  沈瑞与沈全心里都颇为沉重,不过在沈珏面前却都掩了。

  沈珏心中是真想喊冤的,这嗣子之位不是他想要的,明明是二房长辈定夺,沈珠却怨到自己身上

  东客院里,沈珠年前住处。

  婆子们将沈珠连拖带拉地送过来,就关了房门。连带着随沈珠过来的沈玲,也都被关在里头。

  两人名为堂兄弟,年岁又相仿,可一个是次房庶子,一个是长房嫡子,实是不相熟。

  沈玲问了两句,沈珠却懒得搭话,堂兄弟两个就都安静下来。

  直到周妈妈带了大夫来,给沈珠处理了右手伤处后,沈珠方算活了起来,甚至还不忘从沈玲讨了银子,打赏周妈妈。

  周妈妈先是一愣,随后还是道谢地接了赏。

  眼见周妈妈依旧客客气气,沈珠将先前的恐惧忐忑放下,面上多了从容。

  他是当局则迷,看不出周妈妈客气中的敷衍,沈玲却是瞧得清清楚楚。

  待周妈妈带了大夫下去,沈玲便皱眉劝道:“九哥,你犯如此大错,不管心中作何想,也当做出悔不当初的模样、战战兢兢地等着长辈们惩处才是”

  沈珠举起右手,十指连心,几个手指都烫伤,如何能不疼?

  可这身上的疼,却赶不上他心里的疼。

  他在松江也是爹娘长辈捧在手心中的娇子,只因三房门第低,出门后他便装了一路孙子,讨好这个奉承那个,跟在跳梁小丑似的。

  沈全能大言不惭地说不惦记二房嗣子之位,而且也做到了对二房择嗣之事避而远之,凭的是什么?要是他没有一个进士长兄,一个举人次兄,能有这般底气?

  有这样两个兄长在,二十年后的五房说不得就又是一个二房,沈全自然不用讨好二房。

  三房又有什么呢?

  嫡支旁支都算上,四代人中,只出了他这一个秀才。

  想到这里,沈珠心中越发有底。

  无论如何,自家曾祖父不会放弃他这个有功名的孙子。

  他之前冲动之下对沈珏做的事,彻底得罪了宗房与二房,可他是三房子孙,宗房、二房想要惩处他,也要让三房长辈点头。

  原本他对于读书心里还有些厌倦,如今却生出十分兴致来。

  他狠狠地握着拳,不能过继二房又如何?只要他跟沈理、沈瑛等人似的,早早中举,然后中进士,自己也能支撑起一个门户,何须借力旁人?

  想到这里,他不由后悔,这个道理他明白的太晚了。

  沈玲一直看着沈珠,见他神色越来越淡定,后来于脆翻出一本书,坐在南窗下念书去冇了,显然是不听劝的。

  沈玲只觉得头疼,皱眉道:“九哥,你这般不知悔改的模样,只怕会惹得二房长辈越发不喜”

  “即便不喜,又能如何?”沈珠轻飘飘地说道:“我是三房子孙,要打要杀,也要老太爷做主

  见他犯了左性,越来越不通情理,沈玲叹气道:”听闻族长太爷最是疼爱珏哥,这下怕是会恼了三房……三房虽有几门姻亲为臂助,可能立足松江,还是得宗房庇护……”

  沈珠却不耐烦听这些,将手中的书一摔:“一人做事一人当,连累不到二哥身上……二哥这病也探了,热闹也瞧了,也当告辞,莫要做了恶客……没得叫人误会,只当我们兄弟都要死巴着二房贵亲我晓得因我得老太爷疼爱,堂兄弟们都看我不顺眼,如今我有了错处,二哥也能偷笑一回”

  他这话说的诛心,沈玲即便脾气再好也恼了,起身道:“好心都做了驴肝肺原来在你心中兄弟不是手足,都是用来嫉妒生怨的仇人!怨不得你今日能下得了辣手”说罢,便挟怒出来。

  房间门口,有两个健壮仆妇把守,不过她们受命是“看顾”沈珠,并不是沈玲,因此沈玲出来也没人拦他。

  沈玲怒冲冲地出来,走到院子时却放缓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北房,使劲敲了敲额头,满脸无奈。

  沈珠不懂事叫他走,可他哪里就能真的撇下沈珠,就这么离开二房。

  虽说沈珠心中,没有将他这个堂兄当回事,可堂兄弟就是堂兄弟,一爷公孙。三房没有长辈在京,他这个三房子弟可是在。

  沈珏伤成那个模样,总要有人跟长辈们请罪,沈珠既犯了倔,自己这个堂兄就得顶缸去替他赔情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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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夙世冤家(七)

  沈珹夫妻两个是一起来的,两人本出去赴宴,得了消息没等开席便匆匆赶过来。

  身为长兄长嫂,要是沈珏在京城有什么不好,他们实无法对家里交代,自己心里也难安生。

  送信婆子说的清楚,夫妻两个晓得沈珏是烫伤了脸,除了伤势之外,忧心的就是破相不破相。

  沈珏性子虽惫懒,可在读书上很是开窍,资质颇佳。要是因破相从此断了仕途,那不担是太可惜些,家中太爷说不得也要迁怒到他们夫妻头上。至于嗣子之事会不会有变,沈珹倒是不担心,只说沈珏在二房受伤,二房长辈就要给个交代。

  夫妻两人过来,自是先要拜见大老爷与徐氏,大老爷还没回来,徐氏见了二人。

  徐氏面带愧疚,叹气道:“好好的孩子,说伤就伤了,没照看好珏哥,我真是没脸见你们夫妻两个。”

  即便是沈珠动的手,可到底是在二房发生的事,二房诸位长辈难辞其咎。

  沈珹忙道:“又于婶娘何事?听说是珠哥失手翻了茶盏……都是意外……”

  族兄弟之间,一个为了嫉妒故意害人,这说起来是家族丑事,徐氏自不会让出去请人的婆子随便说,因此去请沈珹夫妻时只说是意外。

  徐氏晓得他们夫妻两个心焦,也不多耽搁,亲自带他们去了西客院。

  沈瑞、沈全两个都在外间,见有人挑帘子进来,沈瑞忙小声道:“动静轻些,珏哥方歇下”

  徐氏、沈珹等人都放缓了脚步,沈瑞、沈全见是他们,连忙起身,小声见礼。

  沈珹夫妇到底不放心,即便听说沈珏歇下,还是蹑手蹑脚地进了卧房,亲自看过方转出来。

  珹大奶奶养育三个儿女,最是见不得小孩子受罪。沈珏虽是小叔,可比珹大奶奶长子栋哥还小半岁,珹大奶奶亦是当他如小辈般关爱。因沈珏脸上伤势骇人,珹大奶奶已经忍不住红了眼圈,流下眼泪。

  沈珹脸上绷得紧紧的,微微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婶娘,沈珠呢?”

  仆妇传话虽说是意外,可沈珏的伤又在那里摆着。

  徐氏哪里不晓得他想要问的到底什么,道:“我得了消息,原也想着是意外,不过瞧着珏哥伤处实是不像。后来你二婶子点破了沈珠,他倒是承认,是听了珏哥要入小二房为嗣之事心中不忿,故意用滚茶泼在珏哥脸上你大叔父、二叔父不在,到底如何处置沈珠,我也不好做主,便使人送到东客院看管起来。”

  沈珹沉着脸道:“侄儿先前只觉得沈珠不过有些性子轻浮,没想到心肠竟然这般狠辣”

  珹大奶奶闻言,则是忍不住望向沈瑞。

  同样被二房选为嗣子,沈瑞怎么好好的?沈珏不过心血来潮过来溜达一趟,就出了这般意外?

  倒不是她心冇存恶念,只是人与人有远近亲疏罢了。沈瑞伤了,不于己事;沈冇珏伤了,即便不于他们夫妻两个的事,他们也担了不是。传回松江,太爷只会埋怨他们两口子没有照顾好小兄弟。

  沈珹夫妻最担心的,还是沈珏面上是否会留疤痕。

  徐氏将大夫诊断与医嘱都说了一遍,这夫妻两个才放下一半心;至于那一半,还得等沈珏真的好了,并且没有留疤,才能安心。

  至于沈珠那里,沈珹恼是恼,可以他的身份也不好发作沈珠,听说沈玲也在那边,便提出想要见见沈玲。

  徐氏自是不会拦着,打发婢子过去相召。

  沈玲依旧在东客院,不过没有在前头,而是在后边屋子,从沈琳嘴里套话。

  他是三房旁枝庶子,今日是头一遭来二房,对于二房择嗣之事,也不过是从曾祖父信上听得一句,具体内情并不知晓。

  沈玲很是不明白,沈珠怎么会觉得沈珏“抢”了他的嗣子之位。这择嗣之事本是二房长辈定夺,沈珏哪里能左右长辈们的决定?还是沈珏真的有什么不当之处,惹恼了沈珠,使得沈珠忍无可忍?

  虽说这两日接触沈珏,对于这个宗房族弟沈玲印象还不错,不过之前在松江时也听过传言,晓得他为族长太爷宠溺,是跋扈嚣张的性子;还有四房沈瑞,如今看着稳重,当年亦有顽劣之名。

  沈琳倒是实在,沈玲问什么说什么,倒是丝毫不隐瞒,将知晓的都说了。

  西客院与东客院之间隔着中路,离的不近,沈琳向来只有一个人,安静地住在后边屋子,即便西边闹出那么大动静,也没人想起知会沈琳一声,因此他还不晓得有变故。

  在沈琳看来,族兄弟们自然都是好的,相处都是和睦,沈珠待族兄弟们关照,还教大家读书写字之类;沈珏为人爽快,不吃独食;沈瑞安安静静不多事,在读书上勤勉用心。

  沈玲是想要探寻沈珠与沈珏的矛盾,并不是听族兄弟们兄友弟恭。

  不过说话这会儿功夫,沈玲也瞧出沈琳脑袋不够用,心中纳罕九房怎么会让他进京。不过想一想九房灵气似乎都让沈理一人占尽,嫡支那些歪瓜裂枣,也难挑出旁人。沈琳虽愚笨些,起码没有别的毛病,不招人厌烦。

  听说徐氏相召,沈玲的心就跟着提了起来,七七八八地想起几套说辞,不过等随着婢子走到西客院门口时,他只剩下叹气。

  事情已经出来,沈珠又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沈玲能求情,却不好为沈珠辩解,说的越多越像是狡辩。

  这般想着,在见了徐氏与沈珹夫妇后,沈玲态度就十分恳切:“我晓得都是珠哥的错……论起来都是我的不是,我早当接他出去,劝着他熄了想要做二房嗣子的念头,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也不会累得珏哥遭了大罪”

  沈珹心中早恼了三房,不过在徐氏面前,不好撂脸子,便道:“你们虽为堂兄弟,可打小不在一处,你又哪里管得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沈珠那里现下如何了?他可是与你交底,怎么就这么恨上珏哥?二房长辈们是选了珏哥做小二房嗣子不假,可这又同沈珠有何关系?”

  沈玲涨红着脸道:“正后悔呢…都是族兄弟,又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怨,早先相处都好好的,要不然珏哥今儿也不会专门过来探望珠哥……嗣子那事,是珠哥自己想窄了,他以为械大哥接了珏哥去、瑛大哥接了全哥去,宗房与五房子弟就不是二房嗣子候选……他素来心高,觉得剩下的几个族兄弟中拔了大个自己是顶好的……没被长辈们选上心里不好受,面上也下不来,这才一时鬼迷心窍犯了大错”

  这虽不是沈珠亲口承认,不过是沈玲得出的结论,却是距离实情八九不离十。

  沈珹对这番说辞不以为然,“兴灭继绝”本就当按照血脉远近,论序为嗣,二房首选宗房与四房子弟才是合情合理,至于沈珠想东想西,想的再多也不过是妄想。

  只因妄想落空,就能对相熟交好的族兄弟下此狠手,只能说沈珠此子,心术不正。

  若不是他姓沈,沈珹首先想的就是想法子除了他的功名,绝了他的上进之路,除了给沈珏出气之外,也让他尝尝前程尽毁的滋味。

  可是因沈珠是沈族子弟,宗房一系反而束手束脚。

  若是沈珠冇出手伤的是旁人,宗房还能出面做主,以残害族亲、犯了族规为名处置沈珠;可沈珠伤了是宗房子孙,宗房出面倒好像是“以公谋私”。

  可是宗房的人岂是那么好欺负的?总不能让沈珏平白被欺负。

  到底该如何惩治,沈珹清晰事情原委后,反而变得为难。

  加上这毕竟是在二房,又有二房长辈们在京,沈珹身为晚辈,不好越过几位长辈拿主意。

  沈全这回没有提等沈玲,见宗房大哥大嫂到了,沈珏也歇下,便同徐氏告辞出来。

  沈瑞亲自送到门口,沈全迟疑一下道:“瑞哥,长辈们到底会如何处置沈珠……”

  沈瑞皱眉道:“毕竟是隔房子弟,三房又没有长辈在京,除了呵斥他几句,还能怎样?就是沧大伯与洲二伯那里,不与三房长辈打招呼,还能直接使人打他板子不成?”

  沈全闻言,神情立时有些微妙:“现下三房是没长辈在京,过两日说不定就有了…来京前在宗房汇集启程那日,族长太爷将跟着的管事等人都留下,三房老太爷当时也在……他原是安排一个庶支随着沈珠进京,后来好像要换人,不是沈珠二叔就是三叔”

  “这大过年在路上赶路,倒是也不嫌劳乏”沈瑞说完,自己也想明白原因。

  即便是路上累些,可只要到了京中就能与二房几位长辈搭上关系。三房素来利益为上,正经老爷行下人事也不意外。三房真是舍得下脸去,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这关系还没开始攀,沈珠这里已经闹了个大没脸,将二房狠狠地得罪了。

  沈瑞皱眉道:“真要打他一顿板子,倒是便宜了他”

  沈珠犯下这等德行有亏之恶行,要是能挨板子,反而是轻罚。

  毕竟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沈珏这里伤势又不是不可好转,不管是宗房还是二房长辈们都不好与沈珠再计较,否则倒显得宗房、二房小肚鸡肠,得理不饶人。

  要是在京城就这么拘着,什么惩处也落不到沈珠身上,使得大家心中都憋着恶心,反而是彻底厌了沈珠。

  正如沈瑞所料,大老爷与二老爷晚上回来,听闻此事后,心里确实跟堵了苍蝇似的恶心。

  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珠狼心狗肺,能下得去狠心绝沈珏的仕途,大老爷、二老爷却不能一顿板子将他打死了。又因这中间还涉及宗房,到底如何处置沈珠,大老爷、二老爷不得不考虑族长太爷与宗房大老爷的意思。

  种种原因,成了沈珠的护身符。

  三房二老爷沈涌同各房管事一行,是正月初八到的京城。

  因之前二房与族中鲜少往来,很多房头与二房还是初次打交道,一行人进城后总不能直接摸上二房去,便先到了沈珹家。

  沈珹是宗孙,沈家未来族长,由他领着各房管家去二房送礼拜会,也是应有之义。

  沈珹见了沈涌与众管家,答应往二房递帖子,引众人去拜会。他并没有同沈涌提沈珠伤了沈珏之事,不过沈涌还是能感觉出他的冷淡。

  沈涌摸不着头脑,心中十分诧异。

  要知道三房老太爷虽行事有些张扬,仗着辈分高时常冒犯族长太爷权威,可三房几位老爷向来会来事,与宗房关系并不坏。

  就是京南那处专门贩卖松江布的布庄,也是得了沈珹庇护,才能得以在京城开张。三房也没有白用沈珹,许了两成于股给他;还有两成于股,是通过沈珹孝敬了贺家大老爷。

  否则在京城,权贵品官云集之地,沈珹这个微末小官,实不算什么。

  京城那处铺面,当年是沈涌进京后置办规整出来的,那时也常来沈珹处,两人本是相熟。

  沈珹这个宗孙虽有些清高,不过对待族叔也客客气气的,这次却是换了模样。

  沈涌心中不安,顾不得沈珹这里与众人的接风宴,就寻了托词从沈珹家出来,往南城布庄里寻儿子打听原委去了。

  沈玲此时,正在发愁。

  沈家三房能在京城立足做生意,托庇在沈珹名下,借了是沈珹外家的势。之前一时太平着,可初六开始挂幌子,就时时不顺。

  沈玲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沈珹要发作三房。

  为了京城这处产业,三房可是没少砸银子进来,沈玲可不敢担这个于系。可这没头没尾的,就去沈珹处说,要有“兴师问罪”之嫌,他实是左右为难。

  正是愁闷得不行时,眼见亲爹来了,沈玲激动的差点落泪。

  无需沈涌细问,沈玲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将沈珠的事情说了。

  沈涌听了,立时傻眼。

  老太爷安排沈珠进京,是想要讨好二房,怎么二房没讨好,反而连宗房都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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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人以群分(一)

  正月初六开始,沈瑞就成了小尾巴,跟在王守仁身后,访友赴宴。

  王守仁虽刚到而立之年,不过在京里早有才名,又是状元之子,结交往来的也都是进士举人。

  正月初八这天,沈瑞如愿地看到了来大明后见到的第三位状元,就是弘治六年殿试魁首——南直隶昆山人毛澄。

  沈瑞虽没有见过毛澄,却是早闻其名。毛澄是苏州府近几十年来第二位状元,当初从松江到苏州府的路上,何泰之念叨了好几次。

  毛澄自幼丧父,由祖父抚养长大。他弘治六年中状元,时年祖父逢百岁,可谓“双喜临门”,传为士林佳话,地方官在苏州府为其立“人瑞状元坊”。

  若不是来时仓促,何泰之还念念不忘领沈瑞、沈珏过去见识一番。

  毛家祖父年寿既高,在毛澄中了状元两年后谢世了。毛澄身为承重孙,丁忧三年,因此如今依旧是翰林院编撰任上,并未升官。不过他是状元,毕竟不是寻常翰林小官,听说为今上所喜,亦是常出入宫廷听讲。按照这简在帝心的架势,今年“京察”后,毛澄定是要高升的。

  在前来毛家做客的路上,王守仁与沈瑞讲了自己同毛澄的渊源。

  弘治六年毛澄中状元那科,王守仁第一次参加会试,与毛澄两人在会试前相识。

  与别的士子不同,毛澄并不是书香子弟,而是出身匠籍,又以监生的身份应试,很是被应试举人排斥。王守仁当时正是意气风发,交友向来随心,并不挑剔门第出身,倒是与毛澄十分投缘。

  毛澄为人方正、有古君子风,王守仁志向高远、心存家国,两人倒是意外地投契。

  新朋知己两人,欢欢喜喜携手下场应试,结果一个过了会试,殿试时高中状元;一个会试落地,黯然离京。

  换做其他人,早就不自在,说不得渐渐疏远。

  毛澄与王守仁却都是君子,心怀坦荡,交情反而越来越深厚,数年下来成为莫逆之交。

  听闻沈瑞是王守仁首徒,又是四年前就已经收下的,毛澄对沈瑞就颇为留意,在给了表礼后,就开始考校起沈瑞学问。

  在他看来,王守仁年纪轻轻,几年前又是在第二次礼部会试落地后攻读圣贤书备考还来不及,能有兴致收学生,那定是沈瑞天资出众,使得王守仁“见猎心喜”,方不可错过。

  至于四年前沈瑞还在稚龄,毛澄反而没有放在心上。苏州府文风鼎盛,最是不缺少年才子。

  不想,考校完沈瑞一番后,毛澄很是意外。

  沈瑞四书五经背的还算熟,经史子集也有涉猎,可在诗文与时文上只是平平,诗文浅白,时文略显生硬,实是不怎么出彩。

  毛澄因是承重孙,背负血脉繁衍之责,成亲较早,不过先头生冇的都是女儿,年将而立才得了长子。正赶上这一代起名用走字做偏旁,毛澄就给长子起名为“迟”,年纪倒是与沈瑞相仿,今年只有十五岁。

  毛澄在叫了长子毛迟与王守仁见礼后,就吩咐他带沈瑞下去招待。

  待两小下去,毛澄方好奇道:“我瞧着沈瑞资质似乎并不出众,伯安怎么就收了做弟子?他即出身书香门第,士绅之家,即便没有伯安照拂也不是读不起书的,这收徒所为何来?”

  士林之中,师生关系最重,并不亚于血脉亲人。

  收徒可不是简单的事,有时弟子行事不谨,也会牵连到老师身上。

  像王守仁这样正经八百地收了学生,又带出来交际,俨然十分器重沈瑞的模样。可沈瑞年纪在这里,才学也不显,同王家父子相比,委实太不出彩。

  王守仁面上带了几分得意道:“宪清兄是不是觉得我这学生时文做的中庸,诗文也浅,就觉得瑞哥资质寻常?”

  毛澄点头道:“那是自然。除了学问这块,沈瑞行事落落大方,对答之间也不拘谨,倒是比寻常少年稳重许多。可科举之路,其他都是次要的,学问是首要。”

  王守仁伸出三个手指头:“我这个学生,小时候被耽搁了,九岁时三百千还背不全。正经读书只有三年,学时文不过半年,宪清兄还觉得我这学生资质寻常么?”

  毛澄讶然出声:“竟是如此怪不得伯安如此看重我瞧着他四书倒是扎实,还真瞧不出是只学了三年的,县试、府试是无碍的。如此说来,要是他早年没有耽搁,这个时候说不得院试也过了。”

  王守仁与有荣焉模样:“虽起步比其他人晚了几年,胜在还算勤勉,无需人督促便晓得读书。我瞧着倒是比我这么大时懂事,要是我当年也早就晓得自己要的是什么,不那么轻狂无忌,也不至于蹉跎到今,弄得不上不下,说不得早就做出一番事业”说到最后,亦带了唏嘘。

  毛澄轻哼了一声道:“难道你还晚么?不过是你之前太过平顺,才将落第两科看的重,二十几岁中进士都被你念叨晚,照你说来,我这三十几方中进士的,岂不是该讨饭去了?那些四十几、五十几还准备下场的,就更不用活着……”

  王守仁也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不过感慨一声,两人的话题就转到时政上。

  毛家小书房里,沈瑞这个小客人,正由沈迟相陪。

  沈迟个子不高,长相斯文,并不因沈瑞年纪比他小就慢待,待客极为用心。

  奉茶、上点心,然后他就陪着沈瑞,找话题叙话,聊四书、聊诗赋、聊时文。

  沈瑞的文章在毛澄等人眼中不过中下,可在毛迟看来,这个年纪能指着四书出题就能做上一篇文章出来,已经十分了不起。

  待论起籍贯,晓得沈瑞是松江府华亭县人氏时,毛迟小大人似的说道:“松江府早年文风虽弱,近些年却是人才济济,虽还不能与苏州府比肩,可亦相差不远,成

  化二十三年的榜眼、弘治三年的状元、弘治六年的传胪都出自华亭县……”说到这里,想起一事来:“世兄既是华亭县人士,与弘治三年登科的沈学士可是同族?”

  至于苏州的文风么?那不用细说,弘治六年、弘治九年接连两科状元都是苏州府人氏,足以说明苏州府文风鼎盛。

  沈瑞点头道:“沈状元正是小弟族兄。”

  毛迟闻言,面上带了几分热切:“前几日有幸随家父往沈学士家拜会,沈学士端的是美姿容,身形伟岸,学识亦过人,当世之君子也”

  官场上按品级与资历排辈,沈理年纪虽比毛澄小十来岁,却是早一科进士,品级又在这里,毛澄即便是状元出身,也需要俯身拜会。

  沈瑞听了毛迟的话,面上带了笑。

  沈理若不是仪表堂堂,也不会在还是举人时,就被谢大学士相中,妻之以幼女。

  至于毛迟所说的沈理“身形伟岸”那也是对比之下,只因毛家父子身量都不算高。

  至于长相,毛澄是容长脸,留着短须,白净儒雅,要是真的长得歪瓜裂枣,即便文采出众中了状元,也早被丢到犄角旮旯,哪里会时常被宫中传召,常伴君上。

  只是毛迟不仅个子不高,又长了一副圆圆娃娃脸,看着比实际年纪小。同冇沈瑞两个在一处,他即便端着老成架子,可要是真要外人看,反而会觉得沈瑞年长。

  毛迟虽是家中长子,上面父母姐姐们向来疼宠,同沈瑞聊着聊着熟稔了,言行之间多了随意,不知不觉带了些娇气出来。

  提及就读的春山书院,毛迟苦着脸道:“实不明白书院里的夫子是作何想的,师兄弟十余岁就要参加童子试,夫子们也不怕拔苗助长我打算今年年底回苏州府,明

  年下场,又哪里晚了?可在夫子眼中,就好像我多不争气似的。与他们实是不能比”说到这里,带了几分踌躇道:“我拖延到现下没有下场,并非书读的少……只是

  担心名次不好……”

  沈瑞见他提及考试就带了忧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状元的儿子也不好当,比如王守仁要不是有个状元老爹,也不会对自己要求那么高。

  民间俗语,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一代比一代强才是世人对儿子的期望。

  可是状元已经是文魁,除非儿子也中状元,否则即便是中了榜眼,也是“子不如父”。

  寻常人应试,中了同进士是祖坟冒青烟;等到他们这些状元的儿子应试,即便进了二甲,都会被人说长论短一番。

  王守仁二十几岁中二甲进士,在每科取中的士子中算是年轻有为,可只因有个状元老爹,之前落第两次就成了污点,被人说成“子不如父”。

  沈瑞便点头道:“我那状元府邸的族侄沈林,似也为世兄所忧之事烦恼。”

  毛迟听提及沈理家,精神一震:“原来还有同病相怜之人……”

  情绪显然好上许多,这种晓得别人也烦心,自己心里也就安生许多的模样看上去很是好笑。

  这一日,沈瑞见识文曲星一尊,收获小个子话唠属性新朋友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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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以群分(二)

  在毛澄面前,王守仁会赞沈瑞,待师生两个在毛家用了午饭乘坐马车出来时,王守仁就开始教训.

  “让你用冬景赋诗,不是雪就是梅,刻板无新意。我早让你不要一味拘在屋子里读死书,多走走,多瞧着,闭门造车又能做出什么好文章?”王守仁带了几分不满道。

  沈瑞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毛澄虽当他的面没有说什么,可考校完后那种若有所思的眼神也刺人。

  沈瑞上辈子自己就是教育工作者,哪里不晓得那种惋惜挑剔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沈瑞之前一直沾沾自喜,并不觉得自己比旁人差了,今日被嫌弃挑剔,深受打击。

  二房嗣子人选之事已定,沈瑞便同王守仁说了,估计等正式入嗣后,需要为沈珞服制,多半是要在沈珞周年后再去寻书院入学。

  王守仁晓得弟子能名正言顺地留京,心中也欢喜。虽说他没有见过沈举人与张老安人,可是只凭沈理之前的说辞,还有沈瑞当年入西林禅院后长辈们的不闻不问,就晓得他的处境艰难。

  嗣子虽也不易做,不过沈沧夫妇人品端方,沈瑞生母同沈沧家渊源,本生家又离京千里之遥,轻易不会到京中,倒是也会省了许多是非磨合。

  王守仁稍加思量道:“我元宵节后就要往衙门去,带不了你几日。过几日我列个单子给你,标注几处京郊景致,你每旬抽出一日出来转转。只要见了真正景致,方能生出锦绣情怀,落笔才有实意。

  沈瑞老实应了。

  说实在的,他也想要四处转转,不过他年岁在这里,又是到了京城就赶上除夕,长辈们不会放他随便出来,这几日还是有王守仁这个老师在,才得以跟出来见见世面。

  王守仁这次提议,正和了沈瑞心思。就是王守仁不吩咐,等年节过了,沈瑞也会想由子出去转转

  王守仁吩咐马车绕道,将沈瑞送回沈宅,交代了明日来接他的时辰,便乘车离去。

  沈瑞没有回九如居,也没有去西客院去探望沈珏,而是先去上房同徐氏与大老爷报备。

  据他这些日子接触,晓得徐氏与大老爷都有极重规矩的人,沈瑞便也告诫自己按照规矩走。

  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世人定下规矩,总有这样那样的道理,该遵守的还是要遵守的好。

  九如居,取自“天保九如”,有福寿延绵不绝之意。

  天保九如本是祝寿的话,用在沈瑞这个舞勺之年的少年身上,并不妥当,不过这是大老爷亲自取的院名,匾额则是三老爷亲书。

  看来沈珞之夭,让他们兄弟心有余悸。

  不得不说,看到这样的匾额时,沈瑞心中还是颇为感动。他以为自己既要为嗣子,大老爷这里对他的要求定是责任、担当、孝道之类的话,要不就是劝学,可是大老爷要他平安长寿。

  没等到进主院,就听到一冇阵喧闹声。

  沈瑞闻言,心中吃惊。徐氏治家颇严,沈宅鲜少有这般吵闹时候,这是怎么了?

  他加快了脚步,疾行几步,就见迎面沈珠飞奔,横冲直撞地冲上来。

  沈瑞忙侧身避开,沈珠等到越过沈瑞,方止住脚步,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会儿功夫,后边已经追出一人,一把抓住沈珠胳膊,拦在他面前:“珠哥,站住莫要再犯浑

  沈珠神色冰冷,看着来人道:“二叔真要打我板子?”

  来人四十来岁,身量圆滚滚的,正是沈珠二叔沈涌。

  “你做了错事,自然要得教训,快随我去长辈们跟前赔罪”沈涌板着脸道。

  沈珠闻言,立时伸手指向沈瑞:“我要挨教训,那沈瑞呢?我伤了沈珏是不应该,可沈瑞身为卑幼对我动手之事就没人提了么?这世上还有没有公道?”

  沈涌既然听儿子讲过当时事发详情,自是晓得沈瑞动手之事,心中对沈瑞也不满。可他晓得,眼下不是去计较沈瑞对错的时候,沈珠这个样子继续拧下去,可就真的要将宗房、二房都得罪了。

  宗房无需出手,只要不再庇护三房,三房往后的日子就要难熬。至于京城二房这里,以后沈珠真的要走科举仕途,也少不得这边族亲拉扯。

  沈珠年轻气盛,不晓得轻重,沈涌如何能不晓得?

  沈涌皱眉道:“莫要攀扯旁人,快随我回去请罪”

  沈珠满脸怒色,抽出自己胳膊,冷笑道:“我自私恶毒,不将族兄弟当兄弟,眼前这个就将旁人当族兄弟?作甚如今都怪我,他倒成了好人?难道他是侍郎公子,就比旁人尊贵?原来二叔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人”

  这还是在主院中,沈珠就如此大放厥词,沈涌气得直发抖,抡起胳膊就给沈珠一个大耳刮子,跺脚道:“不董尊卑的东西,反了你了”

  沈珠身子一趔趄,退后两步方站稳,显然被打懵了。

  前几日沈瑞动手那一次,沈珠精神恍惚,又心虚理亏,挨了打也只动嘴皮子;如今盛怒之下,挨了这一下,沈珠既委屈又羞臊,满脸涨的通红,眼睛里冒着一团火。

  沈涌已经拉着沈珠往回拽,沈珠一把推开沈涌,转身往外跑。

  沈涌身子肥硕,哪里追的住,跟着没几步,眼见沈珠跑远了,狠狠地拄拄脚,又折返回来。

  沈瑞莫名地生出几许不安,想着沈珠跑前的眼神,森森地骇人,立时追了出去。

  沈涌见沈瑞见着自己连请安道好都没有就跑了,轻哼了两声,回转上房。

  沈瑞的预感没错,沈珠果然跑去西客院寻沈珏去了。

  沈瑞追过来,挑了帘子进屋时,这边已经闹上。

  沈宝伸出一双胖胳膊,使劲地抱着沈珠的腰,沈琴挡在沈珏身前,与沈珠对峙。

  沈珠没有挣扎,只是越过沈琴,直直地望着沈珏的脸。

  沈珏被他盯得发毛,咽下一口吐沫,却也不敢开口挑衅沈珠。

  他已是瞧出沈珠神态异常,想起这几日让他日夜难以安生的痛楚,恼恨中也有些畏惧。从小打到,他还是头一回吃这样大的苦头。即便小时争强好胜,与沈瑞两人也常滚在一处扭扭打打,可那种疼痛与现下这个根本不是一回事。

  平素看着沈珠素来是儒雅公子做派,即便说话不讨喜,也不曾听闻他与人动过手脚,谁会想到他这般能下狠手。

  沈瑞一步一步上前,在沈琴身边站定,转身望向沈珠,神情冰冷,眼中带了戒备。

  沈宝见沈珠不再动,就放下胖胳膊,站在沈琴另一侧,形成一堵人墙挡在沈珏身前,将沈珏护得严严实实。

  距离沈珏受伤已经几日过去,沈珏面上已经开始结痂。这个时候,沈珠要是再使坏,说不得沈珏真要破相了。

  沈珠的视线终于从沈珏脸上移开,依次从沈宝、沈琴、沈瑞等人脸上滑过,接下来却是仰头望天,哈哈大笑。

  虽说他是笑着,可这笑声刺耳,听得人头皮发麻。

  沈珏从沈瑞身后探出小脑袋瓜子,望向沈珠时,眼中有恼怒也有困惑。

  沈珠大笑几声,眼角都笑出眼泪:“好好好我竟成了洪水猛兽好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戏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如今人模狗样,端起架子来,就忘了当年烦狗憎,的德行,如今好成一个人似的,不过是臭味相冇投,我倒是要瞧着你们手足情深能到甚时候都出了五服,八辈子远的族人,弄起兄兄弟弟这一套,连自己个儿都糊弄了,面皮真是够厚的。还是真以为巴结好了沈珏,就能谋了剩下的嗣子之位?可惜了了,二房只小三房差一个嗣子,你们这焦孟兄弟可怎么办好呢?”

  前一句讥讽的是沈瑞、沈珏,后一句则是嘲讽沈琴、沈宝。

  沈琴忍不住还嘴道:“不用珠九哥操心,除了珠九哥,旁人都不会做白日梦”

  沈珏在众人身后,也忍不住接话道:“我与瑞哥要做一辈子好兄弟呢有人想要瞧的话,可是有得等了”

  沈瑞与沈宝两个都默默,并没有与沈珠斗口,而是提防他“狗急跳墙”。

  沈珠拭了拭眼角,面上带了笑:“好,你们都是好的……独有我是个做白日梦的大蠢蛋”说罢,深深地看了沈珏一眼,转身走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沈珏使劲捶了捶脑袋,懊恼道:“作甚露怯哩?心虚的又不是自己

  沈瑞想着沈珠神情癫狂,不由皱眉,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琴二哥、宝四哥,我瞧着沈珠有些异样,三房涌二叔来了,现下在上房,是不是去知会一声?”

  沈琴、沈宝闻言,彼此对视一眼,亦带了忧虑。

  方才沈珠的模样,疯疯癫癫,确实不寻常。两人也不耽搁,立时往上房寻沈涌去了。

  沈珏见状,面露不安:“瑞哥,不会出什么事吧?”

  沈瑞劝道:“你莫要担心了,不过是怕沈珠羞愤之下胡乱跑出去,长辈们着急,能有什么事?”

  他嘴上说的轻松,心中感觉却不好,沈珠方才模样,明显又钻了牛角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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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以群分(三)

  待安抚完沈珏,沈瑞去上房时,沈涌已经不在,大老爷与徐氏的神色都不怎么好看。

  “听说方才沈珠又去客院闹了”徐氏皱眉道:“珏哥可还好?沈珠可是又要动手?”

  沈瑞想了想沈珠方才情形,摇了摇头:“瞧着他的模样,倒像是去确认珏哥伤势。”

  沈珠已经十八岁,比沈琴、沈宝二人大四岁,即便是书生身材,身量单薄,可真要狠心挣扎,沈宝一个人也抱不住他。

  徐氏闻言,神色稍缓:“总算没有糊涂到家。”

  大老爷则是肃容看着沈瑞:“方才瑞哥也在院子里,可是得了教训了?”

  沈珠对沈瑞指责时,就在院子里,没有压低音量,大老爷与徐氏自然也听得清楚。

  沈瑞闻言,面露羞愧。

  惩处沈珠的法子不是就这一种,他选择了最简单解气的,却是坏了规矩,留了话柄。

  大老爷轻哼一声,道:“当戒急戒躁君子动口不动手,就是这个道理。不管如何,人前当为君子状。不是挥着拳头,就真的让人畏惧。这次有珏哥的事情在前,你年岁又在这里,不会有人寻你错处,要是再有这一回,你这骄横无礼之名就要坐实了”

  沈瑞垂手听了,小声道:“再也不会了。”

  下回要收拾哪个,不管直接不直接的,却不能留下首尾。

  大老爷见沈瑞服帖,微微颔首,道:“若是这回珏哥真的因此毁容,你会如何行事?”

  沈瑞闻言,心下一颤,抬头看了大老爷一眼。

  大老爷端坐在上,徐氏因丈夫教导沈瑞,怕沈瑞面上下不来,已经避到里屋。

  大老爷目光深邃,颇有深意,并不像随口一问,更像是在考校。

  沈瑞没有急着作答,仔细思量一番,道:“族规上有一条,禁止族人血脉相残,沈珠既犯了族规,又酿成恶果,自然要得到惩罚。侄儿会寻求族长与族老出面,将沈珠除族,以儆效尤。”

  “这倒也合世情规矩”大老爷点头道:“只有这样么?”

  沈瑞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沈珠用滚茶泼珏哥,目的是要断送珏哥前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自然要让沈珠自尝恶果方好……要不然即便出族,沈珠也能凭科举出仕,以后风光得意,未免对珏哥太不公。”

  他不是不能在大老爷与徐氏跟前装成老实良善模样,只是能装一时,还能装一辈子不成?他从无害人之心,可也没有圣人胸怀,是个“以直报怨”的性子。

  他没有看到,听了他这番话后,大老爷的嘴角弯了弯,不过迅速地回复,面上看着越发严厉。

  “空口白牙谁都会说,要是功名真是那么好除,那读书人之间有了私怨嫉妒就去坏人功名,岂不是儿戏?难道学政官是傻的,任由人糊弄?”大老爷皱眉道:“回去动动脑子,下回我不想听这些虚话”

  沈瑞恭敬地应了,心中却觉得怪异。

  大老爷这个架势,是想要教他如何坑人么?

  大老爷一脸正气地说这这话,却丝毫没有违和感,这位显然是个肚里黑。

  沈瑞正腹诽,就听大老爷道:“这次你是出于对珏哥的兄弟情义方对沈珠动手……要是下回对不起你的是珏哥呢?你当如何行事?”

  沈瑞直了直腰身,面上带了凝重,缓缓地回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沈珏要是对不起他,不当他是兄弟,那他自然也不必当沈珏是兄弟。

  大老爷没有再问什么,只道:“切记你今日之言”说罢,便摆摆手打发沈瑞下去。

  徐氏从里屋出来,嗔怪道:“前面的还罢,老爷作甚又说起珏哥来?他们如今是好友,以后要做堂兄弟,又不是外人,即便有了小打小闹的,哪里就不能化解了?”

  大老爷面上含笑,摸着胡须道:“人心本贪,当家人最忌惩罚不明,否则就不会有彳得寸进尺,这个词。即便是兄弟之间,亦是如是。若是瑞哥顾念情分,对于珏哥日后不当处纵容谅解,一来二去的,会成什么模样,太太也能想到。我们都老了,以后教导兄弟、约束子侄都是瑞哥之责,要是他因旧情一味厚道,我还真是不放心……”

  回了九如院,沈瑞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在大老爷面前,他还是颇有压力。

  大老爷向来话不多,像今日这么长时间的对答,对沈瑞来说还真是第一次。

  这种老子教导儿子的模式,使得沈瑞心中非常微妙。

  他换了家常衣服,就去了书房,不过坐在书案后就有些跑神,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倒不是因大老爷的教导想起上辈子的父亲,而是想到上一世的母亲。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生出几分奢望。

  即便自己不能再回到五百年后,可他也希望父母家人不要因他伤心难过。要是小沈瑞的灵魂没有消散,去了五百年后就好了。即便以母亲的聪慧,肯定会迅速识破,不过也能让父母心中留下希望。

  仁寿坊外,沈涌嘴巴堵了,被几个武士按倒在地,看着前面被押着的侄儿瑟瑟发抖。

  就在一刻钟前,沈涌追上了沈珠,却是已突生变故。

  沈珠在仁寿坊外的路口,冲撞了贵人。沈涌到时,那边已经将沈珠按倒,要轮棍子。

  沈涌早年也曾在京城住过两年,自是晓得京中贵人云集,最是不能得罪人。

  那贵人身裹貂皮大氅,高坐马上,周遭簇拥了二十来名锦衣华服的佩刀武士,就晓得不是常人。

  只是沈珠在他们手中,沈涌这个做叔叔的怎么能冷眼旁观,即便胆颤依旧硬着头皮上前求扰,少不得将族兄沈沧抬出来,希望对方息事宁人。

  马上贵人听了沈涌的话,示意旁边人拉他上前。

  沈涌这才发现,马上贵人穿戴气派,面容却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年岁,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或许只是哪家权贵子弟,以沈沧侍郎身份,应该能大事化小吧。

  这贵人似是看破沈涌的小心思,面上多了几分戏谑:“方才冲撞了本伯爷的小子,真是户部左侍郎沈沧之侄?”

  伯爷?

  沈涌心中暗暗叫苦,老实回道:“不敢欺瞒贵人,正是如此”

  那贵人讶声道:“这倒是怪了,沈沧不是只有一个侄儿,去年重阳落马摔死了,怎么又跑出一个侄儿来?”

  大冷的天,沈涌额上却是汗津津的,忙躬身道:“回贵人话,是族侄,年前随沈家大太太从松江来京。”

  那贵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道:“原来只是族侄,罢了,给沈沧一个面子。冲撞本伯爷本该赏他六十棍,这回就赏三十棍吧”

  沈涌闻言大惊,开口想要继续求饶,那贵人瞪了他一眼,冷声道:“聒噪”

  旁边早有武士上前,堵了沈涌的嘴,将沈涌拖了下去。

  沈珠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马上权贵是要真打自己,怒喝道:“我是松江府生员,谁能打我?”

  那贵人却是一个眼神也没给他,旁边动手武士丝毫没犹豫,直接伸出手卸了沈珠下巴,将他往地下一按,棍子已经开始抡起来。

  沈珠被打的“嗷嗷”直叫,沈涌看得心惊胆颤。

  这贵人自称伯爷,对于沈沧直呼其名,丝毫没有顾忌的意思,这到底是哪个?

  沈珠开始还嚎叫,后来动静越来越小,衣裳外已经渗出血来。

  三十棍,一棍不少地打完,那执行武士才收了棍子,到贵人马前复命。

  贵人策马几步,到了沈珠跟前,嗤笑道:“本伯倒是头一回晓得生员是打不得的,照这个话说,若不是生员了,本伯不就是打得了”说罢,就带了众武士,策马而去。

  沈涌立时翻身而起,跑到沈珠跟前。

  沈珠面如白纸,下巴耷拉着,腰下到腿弯处的衣襟已经被血浸透。

  沈涌见状,唬着魂飞魄散。

  因今日来二房是要“教训”沈珠给宗房、二房消气的,为了顾及沈珠面子,沈涌并未带随从,只好掏出银子,央求过路的人去沈宅送信。

  方才贵人下令打人时,就有不少人探头探脑地看热闹,等贵人一走,都出来了。

  沈涌出手阔绰,有帮闲的乐意跑腿,左右又不远,揣了银子,小跑着去了。

  沈涌搂着沈珠,急得眼泪都出来。

  沈珠面如死灰,拉着沈涌衣袖,吃力起说道:“扑灰色狼壶……”

  沈涌一时没听懂,沈珠又念了两遍,沈涌才明白是“不会侍郎府”。

  沈涌心中哀叹一声,又在看热闹中的人中招呼两人,问了附近药堂,将沈珠抬过去了。

  一条街外,方才那贵人策马而行,旁边一人道:“伯爷倒是心慈”

  这打棍子也分轻重,要是存了心,往腰上打,不死也残。

  那贵人轻哼一声道:“到底是沈沧族人”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梁奎那家伙,可是都处置于净了?”

  旁边人道:“早就处置于净,这等自作主张的东西,死了也是便宜他弄出这样的事来,幸好瞒住了,要不然娘娘与侯爷跟前伯爷又要难做”

  那贵人道:“本伯爷倒不是怕那个,只是那狗东西坏了我的规矩难道本伯爷是那等输不起的,要用这等阴私手段?要是旁人晓得,本伯爷这脸还要不要?偏生这狗东西还摸错了马,沈沧那个侄儿倒是可惜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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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人以群分(四)

  帮闲的到了沈宅,自然见不到大老爷。因他说的有鼻子有眼,话中出事的两人正好与才离开的沈涌、沈珠叔侄对上,门房也不敢耽搁,立时禀告管家。

  管家出来,仔细盘问了几句,就匆匆禀到大老爷处。

  大老爷听说沈珠在路口冲撞了贵人,还挨了板子,不由皱眉。

  倒不是担心沈珠性命,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有法度,即便冲撞了皇亲国戚,也送不了性命。只是沈珠性子偏激,之前还在跟族兄弟闹,如今又得罪了外头的人,看来还是当早日送回松江,否则是晓得又要生出什么事来。这么大的少年,最是不逊,让人恨得直痒痒。

  想到这里,大老爷便吩咐管家去处理,又交代管家仔细打听沈珠到底冲撞了何人。

  既然沈涌在人前,已经抬出侍郎府,他就不能装不知道,即便沈珠挨了打,可有其冲撞贵人在前,说不得沈沧还得亲自登门去赔不是。

  徐氏亦听了沈珠之事,不免后悔:“早知如此,我当时就不该携了他进京。不知到底打成什么样,要是有个不好,我心里也不安生,族亲们也要埋怨二房。”

  “不过是皮肉之苦,天子脚下,别说是伯,就是公侯也没有哪个敢当街打死人的,沈珠又有功名在。”沈沧道。

  徐氏即便不喜沈珠,也不希望沈珠在京里出事,晓得丈夫说的在理,心里安生许多。

  过了将一个时辰,管家才回来,沈涌惶惶然跟在后头。

  一见大老爷,沈涌双膝一弯,就跪了下去:“沧大哥,求求您救救珠哥……”

  大老爷闻言,神情一凝:“是沈珠有什么不好?”

  沈涌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哭道:“珠哥即便冲撞了贵人,可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多大的错也够了……可是那贵人说要除珠哥功名……”

  他是真的怕了,那年轻伯爷连沈沧这个侍郎都不放在心眼,收拾沈珠不是玩儿一样。

  大老爷闻言,眉头挑了挑:“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还不起来说话?不是打了沈珠棍子了么,怎么又扯到功名上?”

  沈涌站起来,四十来岁的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道:“那人叫人打了珠哥棍子还不算,还说要除了珠哥功名……”

  “仔细说?怎么扯到功名上去了?”大老爷皱眉道。

  沈涌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将沈珠表明生员身份,而后那人临走前的威胁,一个字也没改,原原本本地说了。

  大老爷听了,松了一口气。

  不过是因沈珠不服帖,随口吓唬人罢了。

  大老爷便望向管家:“可打听清楚了,到底是哪位伯爷?”

  管家面色沉重,躬身道:“瞧着年岁,还有随从装扮,应是建昌伯。”

  大老爷听了,面色不由一黑。

  要是寻常伯爷还罢,登门代族侄赔罪就赔罪,可这建昌伯是宫中张皇后胞弟,真正的皇亲国戚冇。大老爷在朝官,往来需要避讳。即便真是为了族侄冲撞赔罪,可被旁人晓得,说不得就要当他是谄媚权贵。

  沈涌既在京城住过两年,自然晓得建昌伯为何人。

  今上的小舅子,十几岁就封伯的张小国舅,谁人不知。

  “沧大哥……这、这可怎么好?”沈涌面色刷白,急得不行。

  要是寻常勋贵,大老爷要是去亲自求情,说不得还能给几分面子;既是权势赫赫的张家,有个皇后胞姐、太子外甥,哪里需要给人留面子?

  大老爷虽觉得头疼,可也晓得这麻烦避不开,便道:“建昌伯那里,我会亲自出面,倒是沈珠,伤势如何了?”

  沈涌抹了一把汗:“后边一处好肉都没了,幸而没有伤到骨头。”

  大老爷闻言一怔,随即又望向管家,管家道:“珠少爷伤处都在臀上至腿弯上,因此方没伤筋骨,看来建昌伯那边留了余地。”

  大老爷神色稍缓,却晓得往张家送的礼得再加厚三分。

  这位张小侯爷少年失父,生母太夫人后溺爱地厉害,在京中飞扬跋扈,为诸纨绔之首。沈珠冲撞了他,又口出不逊,他只这样教训丨一下,并没有叫人狠打沈珠,已经是留有余地。

  “看来传言也不能尽信。”大老爷心中暗暗思附道。

  沈瑞这里,是次日一早,才知晓沈珠昨日在路口被杖责之事。

  是长寿得了消息,悄悄说与沈瑞听的。

  沈瑞听了,心情沉重。

  沈宅就在仁寿坊,沈珠在仁寿坊路口挨了杖责,落在外人眼中与打大老爷的脸没什么不同。不管沈氏一族内部关系如何,在外人眼中,就是同气连枝一家人。

  这建昌张延龄与他的兄长寿宁侯张鹤龄可是明朝最有名的外戚,显赫数十年,直待嘉靖朝兄弟两个方倒台。

  沈珠给沈大老爷招惹这么个人物,就是挨打也是轻的。即便建昌伯不会因这等小事就与当朝侍郎结仇,可难保有人听闻此事,为了讨好张家,对大老爷落井下石。

  今年是京察之年,大老爷仕途升转正紧要时。有了这一遭,还不知是福是祸。

  王守仁接了沈瑞,见他神色怏怏,问了缘故。

  沈瑞将昨天的事情讲了,并且说了自己的担忧。

  王守仁听说沈瑞族兄惹上的是建昌伯,笑道:“惹的既是建昌伯,则无需担心。他既下令杖责你那族兄,就不会记仇……”

  沈瑞听他口气,俨然与张延龄相熟的意思,好奇道:“老师同建昌伯很熟?”

  王守仁点点头道:“当年你师祖在东宫讲学时,张家两位国舅在东宫陪读……建昌伯长兄寿宁侯年纪与我相仿,年当也常在一处玩……后来先帝驾崩,今上登基,往来就少了。不过张家兄弟念旧,对你师祖向来客气,每年也要来家里拜会一回两回。”说到最后,却是面容发苦。

  沈瑞一思量,就晓得关键。

  怪不得诸位阁臣齐心压制王华,不单单是因他帝师身份,还因他与张家兄弟有这般渊源。

  在文臣眼中,文臣与勋贵向来泾渭分明。王华亲近勋贵,在外人看来,有攀权附势之嫌,就是失了风骨。

  不管张家兄弟是真尊师,还是做样子,却是将王华给坑了。

  要是张家兄弟真的那么看重王华这个便宜老师的话,后来怎么会任由刘瑾折腾王家父子。如此看来,张家兄弟待王华也不过是面子情,说不得是给宫中那位看的。

  今上弘治皇帝,听说是极仁善的性情。

  这日聚会之地在城外,沈瑞跟在王守仁身边,见的不是前几日那般的士子文人,而是一僧一道。

  道士五十来岁,长相清奇,长须飘飘,还真的带了几分出尘之气。对比之下,那肥头大耳的和尚,年纪四旬,就有些像酒肉和尚。

  沈瑞在西林禅院住了三年,对于辩经讲禅都是熟的;就是道家,因受王守仁影响,也略有涉猎。

  因此,他跟在王守仁身边,对于一僧一道的考校,都顺利通过。

  那道士还罢,问询沈瑞几句,只对王守仁道:“伯安此弟子颇佳。”

  那大和尚却是对沈瑞颇有兴趣,道:“此子有慧心,与我佛有缘,老衲见之亦心喜,王施主要不就舍给老衲做徒儿?”

  王守仁轻哼一声道:“大和尚怎么生了执着心?我这弟子是与佛有缘,却不在冇修佛上,他在禅院住过三年,多少沾染些佛气儿,你觉得欢喜也不意外。”

  大和尚好奇,少不得多问两句,待晓得沈瑞之前在西林禅院住了三年,点头道:“怪不得如此,西林禅院有高僧,沈小施主能在那里住三年,实是大幸。”

  三人虽分为僧道儒三教弟子,却都是棋友。

  王守仁今日,就是寻僧道手谈的。

  待棋局摆上,大和尚与王守仁分坐。

  沈瑞站在王守仁身后,亦盯着棋盘。高手过招,最是难见。在正月里走亲访友的日子,王守仁能专程出城寻二人下棋,这两人定是国手水准。

  两人你来我往地落了子,都是大开大合路数,棋局厮杀惨烈。

  沈瑞视线从棋盘移向大和尚,暗暗咋舌,这大和尚笑眯眯地看着像弥勒佛,这棋风却凌厉,更甚王守仁。

  大和尚察觉出沈瑞视线,抬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王守仁见状,转身回头,对沈瑞道:“你也别老杵着,难得出城一趟,此寺有几棵玉兰,如今虽不到花期,也打了花苞,可以去转转。”

  沈瑞视线从棋盘上挪开,虽心中有些不舍这盘棋局,可王守仁既吩咐,还是躬身应了,随着一个小沙弥去后殿看白玉兰。

  禅房中,只剩下王守仁与一僧一道。

  那道士捻着胡子,面色疑惑:“怪哉此子面相隐现早夭之相,对照他的八字,亦是本当不存于世才是,可如今活的好好的,身上又有青云之气,难道是有道友给他续了命?”

  王守仁道:“他几年前是经过一劫难,险死还生。至于续命之事并不曾听闻,不过其母良善,生前多善行,积累诸多功德,许是因这个缘故。”

  “如此一来,倒是解释得通了。”那道士点头道:“你这弟子收得好,与伯安是双星同明,相辅相成。说不得日后,伯安还有借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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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人以群分(五)

  王守仁即便是儒教子弟,却也从不曾轻视过佛教道教。

  道家玄学,佛家因果,自有其道理,还曾引得王守仁来了兴致,颇有涉猎。

  王守仁即便得了进士出身,入了六部观政,看似将脚跟落到了实地上,可里头还是那个抱着做圣人念头的王守仁。

  既是如此,他对沈瑞这首徒就颇为看重,一心想要与沈瑞师生两个做大明朝的圣人与颜回。

  沈瑞对他这个老师的崇敬丝毫不作伪,可沈瑞看似是性子谨慎,心中却无敬畏;立志高远,却不思家国天下。

  不能说他不是君子,可这样只盯着自身荣辱,格局未免太小。

  因这一点,王守仁心中存了隐忧。沈瑞对亲族冷淡,身上没有缰绳,他担心其以后入了仕途会养成不择手段的性子。

  王守仁这才特意带沈瑞来见一道一僧,想要借助这两位大师的观人术,看看沈瑞不足。

  道士的话,正是对了王守仁的心思。

  王守仁既想要做圣人,待弟子便也期望颇高。

  大和尚却抚着肚皮道:“王施主莫要欢喜太早,沈小施主仕途未必平顺。他虽有功德护身不假,可也有恶果需偿,波折是少不得的,说不得还会造恶业。最好的法子,就是入了佛门,修去满身恶业,方能平安康泰一生。”

  王守仁闻言一愣:“他一少年,不过十余岁,这恶果何来?”

  大和尚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未报时辰未到。沈小施主的亲人即能将功德传到他身上,自然也能将恶业传下。”

  沈瑞家的情况,王守仁知道得很详尽,晓得他家中有一祖母、一父、一兄。再往上数,沈瑞的祖父与曾祖父去世时都年寿不高。这般书香门第,能造下多大恶业?

  听着大和尚的意思,这传下的恶业与沈瑞身上护身的功德相互对峙抗衡,给沈瑞以后的人生会添不少麻烦。可孙氏做了几十年善事,难道沈家哪位祖上做了几十年恶不成?

  后殿前庭院,沈瑞站在两棵高大的玉兰树前,抬头仰望。

  一个个小小的花骨朵,服服帖帖地依偎着树枝。

  城外不如城里暖和,徐氏院子里也有一棵玉兰,花骨朵已经手指头那么长。

  这玉兰的小花骨朵有什么好看的?沈瑞看了几眼就腻了,却不着急回禅房。王守仁方才打发他出来的意思很明显,多半是那几位有什么要紧话要说。

  沈瑞便请小沙弥继续带路,将山寺前后都逛了一圈,什么古槐、古松之类的看了几棵。

  这寺庙规模不大,位于西山,后世却不曾听闻,不知是毁于战火还是其他,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沈瑞站在这里,看着远处的起起伏伏的山脉,生出想要登山的兴致,不过估摸一下时间,又歇了心思。上辈子每次在京城,隔个十天半月,必要爬一次香山。等过些日子,天气转暖,自己也要经常来京外转转。

  将小小山寺前前后后转了一个遍,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沈瑞方回了禅院。

  王守仁手中正拿着一串沉香手串,爱不释手模样。

  见沈瑞回来,王守仁将他招呼到跟前,将手串往他手中一塞,道:“快向大师父道谢,这是大师父与你的见面礼”

  那大和尚“哈哈”大笑道:“几年没见,王施主的面皮倒是越来越厚……见面礼就见面礼,也是这珠子与沈小施主也有缘,以后每晚诵《地藏经》三遍,自有佛祖庇佑。”

  这沉香手串入手沉甸甸,珠子黝黑,泛着油光,是沉香中质地最好的沉水满油沉香。

  沉香自古以来就是香料中的贵族,价格居高不下;这大和尚又是一脸肉痛模样,显然是极不舍。

  沈瑞虽觉得这手串不错,可君子不夺人所爱,只能犹豫望向王守仁。

  王守仁瞥了大和尚一眼,对沈瑞道:“这是大师父佩戴多年的物件,自有灵性,希望能借着大师父福泽,庇护你平安。你就安心收下,大师父那里我已经答应送他一本棋谱,以弥补其损失。”

  沈瑞便将手串受了,对大和尚真诚道谢。

  大和尚的见面礼给了,道士这里自然也不好落下,便解了一枚和田玉的平安牌给沈瑞。

  一上午的功夫眨眼而过,转眼到了午饭时,沈瑞对于斋席便也报了很大期待。

  没想到送上来的,只有一粥一汤,还有一碟子馒首。

  粥是小米粥,汤是白菜豆腐汤,馒首则是黄黑色粗麦。

  沈瑞心中诧异,王守仁与僧道几人,面上看不出异色,已经开始动手吃饭。

  直待离开山寺,王守仁才对沈瑞说了斋饭的缘故,原来这山寺与其他寺院还不同,鲜少留香客用斋饭,即便偶有外客在,也不会单独准备吃食,都是大锅饭。

  沈瑞听了,嘴角抽了抽,怪不得这寺院最后会消失。

  佛家虽提倡“众生平等”,可众生又哪里能真的平等。

  大家出门礼佛,自然愿意寻找风景清幽的地方,那山寺的位置并不差,可连斋饭都不预备,显然是没有将香客当成天王老子惯的习惯。

  西山距离城里有四十里远,一色的青石板铺就成的官道,只是因地面有积雪,车夫也只能慢行,将近一个时辰,师生两个方回到城里。

  京城习俗,商家初六开门,街上已经有不少人,不再像前些日子那么安静。

  王守仁侧耳听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我果真还是槛内人。”还不忘对沈瑞交代道:“山水要看,世情也要看,人生百态,其中自有学问。”

  沈瑞点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

  想着从大老爷那里得到的消息,沈瑞问道:“老师年后要入刑部么?”

  王守仁点点头道:“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恭喜老师。”沈瑞道。

  虽说六部堂官、司官之间品级相同,可实际上却按照吏、户、礼、兵、刑、工的顺序分了高低。

  有的时间即便是平级转动,可也分了升迁还是流放。

  王守仁先前是分到工部观政,却能入刑部,为一司主事,也算是小小地迈进一步。

  王守仁道:“不管去了哪里,对我来说并无两样,不过‘在其位谋其政’。”

  眼见他精神矍铄,可身形明显清减,沈珠劝道:“不管老师想要做何事,有多大报复,身体是根本……老师这两年可还曾练拳?”

  这拳并不是沈瑞这里传出去的“形意拳”,而是王守仁打小练的拳法。

  王守仁“呵呵”两声道:“这两年实是太忙了。”

  眼见王守仁明显就是敷衍,沈瑞可有些不安。历史上,王守仁辞了好几次官,有时候是因官场不如意,有时则是因身体原因。

  只是自古以来,都是老师管学生,没有学生开口教训老师的道理。沈瑞便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寻思哪日再去王家时,便与王华好生探讨探讨此事。

  沈瑞这个学生管不得王守仁,王华这个老子管教儿子却是天经地义。

  到了沈宅,看着王家的马车消失在胡同口,沈瑞方转身进了大门。

  依旧如昨日的习惯,沈瑞直接往上房去。

  不想,不仅大老爷不在,徐氏亦不在,周妈妈说道:“老爷去了建昌伯府邸,太太往南城探病去了,琳少爷、琴少爷与宝少爷也跟了去。”

  南城只有三房沈涌父子与沈玲在,徐氏当是探病去了。至于大老爷,不用说,定是代沈珠去张家赔情去了。

  沈瑞心中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回九如居更衣去了。

  这边才换好家常穿戴,那边长寿已经得了柳成传话,过来见沈瑞。

  “沈珠到底如何了?大伯娘过去探病可是哪个撺掇的?”沈瑞道。

  以徐氏的习惯,要是真想探病,上午就去了,绝不会拖到这个时候。

  长寿道:“外头那里,小人去了街口的安泰堂,也见了昨日给珠少爷看诊的大夫,珠少爷只是皮外伤,并未伤筋动骨。主院这里,小人一时也打听不到,不过听说大太太出门前,琴少爷与宝少爷两个拉了琳少爷一道去了上房。”

  人心都要偏向弱者,不管沈珠之前多傲慢无礼,现下被打得惨,沈琴、沈宝等人怕是觉得可怜的是沈珠。

  “罢了,明日开始你多往王家走走,打听打听老师那边可有议亲消息,身边可有人照看。”沈瑞吩咐道。

  等到今年秋天,王守仁发妻故去就满三周年,这续娶之事也拖不得了。

  身为长子,王守仁有传承子嗣之责,可子女缘却单薄,如今而立之年,也没有一男半女。

  沈瑞真心觉得王守仁将道德、国家等方面看的太重,丝毫不念己身,这样没什么不好,只是有时未免太孤单些,让人看着心揪。

  主仆二人说完话,打发长寿去了,沈瑞便起身,想要去沈珏处溜达一圈,刚推门出去,就见沈珏衣袖掩面,走了进来。

  “不好好养着,你怎么出来了?”沈瑞嗔怪道。

  沈珏“嘿嘿”笑了两声道:“在那边实是无聊,听说你回来,就过来瞧瞧你。”

  他半张脸都结疤,看着很是怕人。否则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做出衣袖掩面这样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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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章 人以群分(六)

  沈珏嘻嘻哈哈,话题却一个劲地往沈琴、沈宝身上引,沈瑞哪里还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道:“你这伤还没好呢,就忘了疼?这是想要关心关心沈珠,就不能长长记性?

  沈珏收了嬉笑之色,正容道:“不管怎地,沈珠到底姓沈哩,总不能平白让外人欺负了去”

  沈瑞轻哼一声道:“不想白欺负还能如何?难道还想着望登门问罪?别说是问罪,就是沧大伯这里,少不得还得俯身低头去赔不是”

  沈珏皱眉道:“御史呢?沈珠是生员,有功名在身,建昌伯就任由下人杖责,未免太猖獗。作甚还得沧大叔去赔罪?”

  沈瑞看了他一眼道:“珏哥这是心中不平,想要为沈珠讨公道?还是你真是以为,这世上没有尊卑高下,真的有公道可言?”

  在京城建昌伯势大,在松江时,沈家何曾不势大?

  沈珏一噎,讪讪道:“那此事就这么算了?”

  “本不过就是一件小事,难道还要非得闹大了,让京官勋贵都晓得沧大伯族侄冲撞了国舅爷,得罪了张家?”沈瑞反问道。

  沈珏撇撇嘴:“沈珠走路,对方骑马,怎么个冲撞法?定是沈珠嘴巴臭,说了什么难听话,才引来这场祸事。”

  “这不挺明白的么?前面还那么多废话。”沈瑞白了他一眼:“要是建昌伯真的无缘无故就随意责打良民,那不用旁人,今上也不会纵容他。”

  弘治皇帝是出了名的仁君,之所以对张家兄弟没有太过约束,除了因张皇后的缘故“爱屋及乌”外,也是因张家兄弟没有触犯他的底线。

  至于张家兄弟的“盛名”,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帝王心术,一个四下里得罪人的外戚,说不得比邀买人心的外戚更容易让人安心。

  沈珏先前有些为沈珠抱不平,不过想到沈珠那张嘴,说话恁地难听。平素族兄弟之间,无人与之计较,可外人哪里会惯着他,说不得还真是祸从口出。

  沈珏往榻上一坐,支棱着下巴道:“那沈珠得罪了张小国舅,以后的前程会不会有碍?”

  沈瑞想了想道:“不好说。建昌伯未必会记得此等小事,可难保以后有人会挖出来。”

  沈珠要是不中进士还罢,进了进士入了官场,就难免有倾轧纷斗。旧事翻出来,说不好还真能断送沈珠前程。冲撞了建昌伯的人,哪位上官敢拉扯他,不落井下石踩两脚都是厚道的。

  昨日路口之事,与建昌伯来说,不过是芝麻大的小事;对于沈珠来说,却是难以化解的大事。

  沈珏叹了一口气道:“沈珠这性子,还是安安生生待在松江好。守家在地的,又没人与他计较。

  正如沈瑞所说,对于建昌伯来说,昨日之事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要不是沈珠横冲直撞地从胡同口里冲出来,差点惊了建昌冇伯的马,过后又口出不逊,建昌伯也懒得与他计较。

  对他来说,既是叫人打了几十棍,教训丨了沈珠的出言不逊,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待沈沧亲自登门,送了礼单与拜帖,建昌伯反而有些不自在。

  他不怎么想见沈家人。

  不过沈沧毕竟是户部左侍郎,不是寻常小官,既亲自过来,总要见一见。建昌伯就吩咐人将沈沧请到客厅奉茶,自己正正了衣冠,过去待客。

  因大明选妃惯例,为防外戚于政,后妃都选自民间,当今皇后张皇后亦是如是。

  张皇后之父不过是秀才,以乡贡身份入国子监读书。张皇后能从众多民间仕女之中脱颖而出,选为太子妃,相貌自然是不俗。

  建昌伯张延龄是张皇后胞弟,今年二十五岁,尚未蓄须,安生说话时,还真是斯斯文文好风仪。

  虽说他没存害人之心,可沈珞到底是因他而亡,张延龄心中多少有些心虚。要是沈家子弟多还罢,沈家又是三房只有这一根独苗。只因他一个疏忽,使得手下犯下这等绝人血脉的大孽,他每每想起心里也不自在。

  对着沈沧时,张延龄就将身上倨傲掩了,一副温和守礼模样。

  待听到沈沧是为族侄鲁莽冲撞请罪来的,张延龄便道:“没想到那出言不逊的秀才真是沈侍郎族亲,早知如此,我昨日不与他计较也罢他直愣愣地冲出来,险些惊了我的马,我也不是担心自己如何,只怕他出事。沈侍郎也晓得,我是外戚,多少言官御史盯着,但凡有半点不是,都要被那些老爷子翻来覆去嚼舌,使得皇上与娘娘为难。要是昨日他真伤在我马蹄下,那些御史言官才不会去理会原委如何,说不得次日就上弹劾折子,告我一个‘内城纵马、践踏良民,的罪过。”

  这是张延龄的真心话,说的也恳切。

  沈沧见他如此温和,同传闻中桀骜无礼的张小国舅判若两人,越发觉得传言不可信。

  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哪里瞧不出真假

  张延龄所担心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只因他是皇亲国戚,即便受帝后疼宠,可也背了不少骂名。

  沈沧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是下官没有约束好族人,给伯爷添麻烦了。”

  张延龄摆摆手道:“无事,无事,沈侍郎不怪我越主代庖管教令族侄就好了”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道:“听闻沈侍郎膝下犹空,莫非这族侄,是沈侍郎择选的嗣子?”

  想到这个可能,张延龄有些后悔。

  虽说沈家并不知晓沈珞落马的真正缘由,可张延龄却记在心上。在他看来,总要寻个机会还沈家一个大人情,将这段恩怨了了。他向来恩怨分明,不愿平白担这段罪孽。

  昨日那小子要真是沈家嗣子,他抬抬手放过就是了,教训丨起来也没甚意思。

  沈沧闻言,忙摇头道:“非也。只是隔房族侄,下官嗣子已定,另有人选。”

  张延龄听了,露出几分兴致:“那我也恭贺沈侍郎后继有人。沈侍郎选中人选,定是人才出色,待日后见到,我倒是要仔细瞧瞧。”

  两人一个是文官,一个是勋贵,素无往来,说到这里,已经是言深交浅。

  沈沧因张延龄晓得自家事,心中只觉得怪异;张延龄察觉出自己失言,神情淡了下来,轻咳一声,端起茶来。

  沈沧见状,便起身告辞。

  张延龄打发管家送了出去,神色便转为轻松。

  沈家选了嗣子也好,以后他提挈一把,也算平了前事,省的自己心里不安生。

  想到此事,又想起伯府下人,不少借着是张家老人,以前服侍过先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他这个主人待下又向来宽和,没少打着张家旗号在外狗仗人势,连带着自己的名声都被牵连,张延龄就心中恨恨,打定主要要拢一拢尽数发卖到盐场去,不能再留了。

  张延龄怒气冲冲正想着,就听有人道:“这是怎么了?沈沧哪里得罪了你?”

  张延龄见了来人,忙起身道:“大哥怎么来了?”

  来人三十来岁,面白如玉,穿着半新不旧紫貂大氅,立着一双丹凤眼瞪着张延龄,不是旁人,正是张延龄胞兄——寿宁侯张鹤龄。

  “怎么,大哥还来不了了?”张鹤龄轻哼道。

  张延龄忙将兄长让到上座,赔笑道:“这是哪里话?大哥不冇是应酬多么,哪里像弟弟这么清闲。

  张鹤龄上首坐了,抬了抬眉毛:“你昨日闹出那么大动静,今日又引得一个侍郎登门赔罪,我自然要过来见识见识张伯爷的威风。”

  张延龄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传到大哥耳中了?”

  “你使人在马路上杖责儒生,难道就不晓得会传开?”张鹤龄皱眉道:“昨日之事还罢,是那小子冲撞你在前,也不怕闹到御史跟前,只是不好再闹大。沈沧既登门赔罪,此事就到止为止,不许你再闹腾”

  张延龄想要吐血,苦着脸道:“大哥,我冤枉我没有再闹腾啊,这不是好好陪了沈沧吃茶,也收了他的礼么?我又不是孩子,哪里还不晓得轻重?”

  勋贵与文官不是一系,他在勋贵圈里交好哪个,得罪哪个,今上都会一笑而过,不会放在心上;要是他与京中堂官有所往来,不管关系是交好还是交恶,今上都要思量思量。

  张鹤龄见他没有由着性子犯浑,心中颇为意外,又带了几分欣慰,点头道:“到底是过了年,长大了一岁,我家二郎也开始懂事了”

  张延龄讪笑两声,暗暗松了一口气。兄长越来越爱唠叨,幸好不知晓重阳节赌马的事,否则还不知要念叨成什么模样。

  沈沧这里,从建昌伯府出来,上了马车便陷入沉思。

  建昌伯待人温和,说话亦斯文有礼,沈沧开始只当是传言有误,后来却察觉出不对来。建昌伯在他跟前,言谈似乎过于客气,有几分刻意交好之意,且对沈家之事又过于关注了。

  沈家与张家并无旧交,以张家如今之势,建昌伯也不无需将沈沧这个侍郎放在眼中。

  可要说他对自己存了恶意,委实也不像。

  一时之间,沈沧也猜不到原委。只是建昌伯这是友非敌的态度,说到底还是好事,要是因此张沈两家交恶,自己不怕,可沈家子侄以后在仕途上说不得就要受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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