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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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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一章 羊狠狼贪(四)

  酥炸鲫鱼,红油肚丝,酱香猪肘,葱香木耳,鸡丝粥,鹅油卷子,玫瑰馅蒸米饼,眼下这早食,堪称豪华精致,比沈瑾在家的时候还要远胜了一筹。

  沈瑞坐在餐桌前,笑了。

  柳芽在旁,掩嘴笑道:“婢子沾了二哥的光,得了厨房大娘们的一盒软糕,就是小桃也得了两把松子糖。来了这半月,还是头一回见她们这般殷勤。”

  小人畏威而不怀德,看来以后不用担心受小人之气。

  先前的账房,是沈举人心腹,因“密下”沈瑞份例,被沈举人发卖;如今这田婆子,是张老安人陪房,因到沈瑞这院子里“偷盗”,如今阖家都担了不是。

  不管那账房与田婆子之举动,到底是“胆大妄为”,还是“听从吩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与沈瑞对上后,这两人都成了弃子。

  早先看着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喜好,对沈瑾、沈瑞兄弟两个区别对待的奴婢下人,都一阵阵后怕,也庆幸不已。幸好她们并不曾太过分,引得沈瑞发怒,要不然说不得如今阖家被捆被卖的,就是她们。

  不过是一个晚上,四房下人心里对沈瑞的畏惧,已经超过了张老安人与沈瑾,仅次于家主沈举人。

  沈瑞笑了笑,却并没有用多少。过犹不及,大早上的本就食欲不振,眼前多是荤的,闻着是香,可吃几口便腻了。

  想着田婆子那里,要是咬死了说没见过庄票,不知道张老安人下一步会如何应对。

  沈瑞便在出门前,悄悄吩咐冬喜道:“莫要露出欢喜来,总要做出些愁模样,账目那里,也添加几笔。”

  冬喜闻言,亦小声道:“账册那里,昨儿就添了一笔。”说罢,又掏了个帕子出来:“只当着二哥走了,婢子再‘哭’。”

  她名义上是郭氏赠给沈瑞使唤的侍婢,又打理着沈瑞的钱财账目,虽说昨日她出门,这庄票遗失则责任并不在她身上,可要说保管不慎也能扯上边。

  等田婆子死活不认账,张老安人少不得疑神疑鬼,也要来这边打探一二。前边既做了,后头总要圆满,否则事情泄露,反而成了笑话。

  主仆两人默契一笑,倒是都想到一处。

  待沈瑞出了跨院,长寿与柳成已经在候着。

  长寿亦将昨晚打探的消息说了:“老安人是真恼了,田婆子家翻出不少东西,有老安人屋里宝石盆景,还有老爷书房的一对缠枝莲葫芦看瓶。这家人手脚还真是不干净。”

  有劣迹在前就好,越发辩白不清楚。

  想着田婆子还有个二儿子在城外,沈瑞便道:“找两个与田二交好的小厮透话过去,就说田婆子屡次偷盗主家财物事发,老爷要将他们阖家送官。因田婆子服侍老安人多年,老安人不愿送官,想要寻人牙子将他们全家卖到江北盐场去”

  送官的话,非绞既流;发卖盐场的话,也是有死无生。田二想要活着,唯一的选择只有逃。

  马车已经在外头候着,门房小厮格外殷勤,抱着条凳上前,在马车旁边摆好,躬身请沈瑞上车。

  沈瑞瞥了一眼,示意长寿打赏。

  长寿摸了几个钱给那小厮,那小厮如同捧了金元宝似的,躬身道:“谢二哥赏。”

  沈瑞轻哼一声,看着长寿道:“昨儿听全三哥说买了新书,我已经开口借了,你一会儿过去取家来。”

  长寿躬身应了,沈瑞方登了凳子上了马车,往族学去了

  眼见马车走的远了,长寿方笑着对那小厮道:“你倒是讨巧,不过是抱个凳子,就得了五个钱去,这一月下来,岂不是就一百多个钱?”

  小厮面上虽恭敬,可心里到底有些不满,觉得这赏钱给的少,听了长寿这么一说,方反应过来,这给二哥抱凳子可以做成长期差事。要是每日都得几个赏钱,一个月下来也一百多文,赶上自己半月月钱。

  他立时真心欢喜,不过想到田婆子家的境况,忍不住一哆嗦,忙凑到长寿跟前,小声探问道:“长寿哥,我笨哩,怕是有服侍二哥不周全地方。求长寿哥指点,服侍二哥可有甚需避讳?”

  长寿低声道:“二哥是大娘亲生子,随了大娘软心肠,待下最是宽和,你不用怕。为了跨院里事,老爷与老安人虽大动干戈要狠发做田婆子,却不是二哥本意,二哥心里正不不忍。”

  田婆子家虽不是沈家世仆,可陪嫁到四房多年,儿女都是在四房婚配,这下仆之间的关系,也是联络有亲。就是这门房小厮,也是与田家有些瓜葛,听了这话,少不得问道:“老爷与老安人要怎发作田家哩?”

  长寿面露同情,四下里望了望,见无旁人,方贴着小厮耳朵,将那送官与卖盐场的两种处置方法说了。

  小厮吓得白了脸:“真的?”

  长寿轻哼一声道:“谁还扯谎不成?只是这话经了我口,入了你耳,换个旁人跟前,我是不认的……”

  眼见那小厮还在怔忪,长寿挑了挑嘴角,道:“我先去办了差事。”说完,便行了几步,堂而皇之地去五房报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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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族学里,看着坐在沈珏身边笑吟吟的童子,沈瑞莞尔一笑。这两人昨儿还跟斗鸡眼似的,一晚上就和好了么?还真是孩子脾气。

  “沈家老祖宗当年随高宗南下,立足松江,书香传家,子弟累仕不绝,松江府志上,还能查到相关记载……只是后来蒙元南下,沈族亦遭大难……直到中兴祖入朝,家族才渐渐恢复生气,传承到为兄这一辈,已经是第六代。”沈珏没有看到沈瑞进来,正得意洋洋,将沈家的历史说了一遍。

  何泰之听得津津有味,何家也是仕宦之家,家族发迹却是只有两、三代。他祖父出身寒门,中进士后入了翰林,直到致仕,也不过止步与侍读学士。他父亲也是进士,要是没有娶个好妻子,也不过翰林院微末小官,可因娶了徐家九女,多了几个得力连襟做臂助,在官场才越走越远。如今不惑之年,就已经是四品位上,前程可期。

  何泰之原本因自己是京城人士,只觉得旁人是乡下土包子。可这叙起家族渊源上,还真的少几分底气。

  二沈学士,以书法见长,虽已经故去六、七十年,可士林提及,依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年太宗皇帝可以称赞过大沈学士沈度为“我朝王羲之”,如今翰林院里用的“馆阁体”,就是从二沈之风。

  就是二房三太爷,当年十几岁移居京城,能得以立足,也是因有大沈学士曾孙身份,得了祖上余泽。

  旁人还罢,见惯沈珏忽悠人做派,依旧各自做各自的,沈琴忍不住上前凑趣道:“珏哥又在掰扯祖宗,几百年的芝麻谷子有甚好说?且让祖宗耳根子清静清静哩。”

  “这是沈字闪着光哩,身为沈家子孙,与有荣焉!”沈珏挺着胸脯,骄傲地道:“我等也当勤勉攻书,勿要坠了祖上清名方是,虽有六族兄珠玉在前,我等兄弟亦不该懈怠。”

  何泰之脸上崇敬之情越盛,原有的那些许傲气早已收敛的干干净净,沈家除了有个大才的祖宗,还有当世子弟为状元,自己倒是越发拿不出手。

  平素最爱玩的就是沈珏,如今一口一个“勤勉攻书”的也是他,学堂上诸同桌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不过有外人在,也没人去拆穿沈珏。

  沈珏说话问,看到沈瑞,眼睛一亮,站起身走了过来:“瑞……瑞二哥来了……”

  沈瑞笑着看了何泰之一眼,对沈瑞道:“可同董先生打了招呼?”

  族学毕竟是传授学问的地方,要是随意带外人来玩耍,岂不是乱了套。因此有禁令,不许学生随意带人进入族学。

  沈珏闻言,犹豫了一下:“瑞哥还不知吧?昨日董先生已正式辞了族学差事,今日起族学暂有流大叔暂时署理,等月底族中公议此事后,再定山长。”

  沈瑞听了,心中有数。

  沈家书香传家,子弟多应试下场,只凭有“秋实”班秀才,这主持族学事务的就起码得是个举人。

  沈流是举人不假,可会试落第几次后始终不曾放弃,加上还不到四十岁,再考两科也不算老,自然不会将心思放在族学上,这接班董举人的最后人选,还得另寻人选。

  见沈瑞不干己事的模样,沈珏翻了个白眼道:“你且莫要自在,有先前事在,怕是族老们不会再答应请外人,多半从族里的老爷里找。最有可能的人选不是旁人,正是源大叔,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沈族中水字辈的举人老爷并不算少,宗房大老爷、二老爷,四房沈源,五房沈鸿,八房沈流,都有举人功名。

  沈流要继续科举,宗房大老爷即便没有族长之名,也是有族长之实,全面接受家族庶务,不可能专门来管族学这一摊;沈鸿则是身体不好,五房家事是都是全托给妻子,即便近些年身体略好些,估计也不会出来接族中差事。最后的人选,是宗房二老爷与沈源。

  不管宗房二老爷学问人品如何,只凭着他是宗房一脉,其他各房怕是就不乐意他接手族学。

  如此一来,最有可能的人选还真就只剩下四房沈源。

  沈瑞听了,一时无语。既然能中举,那沈举人学问定是不差,可难道给族学里挑先生不看人品?

  沈举人虽不像张老安人声名狼藉,可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早年的“宠庶灭嫡”,现下的“纵情声色”,都不是能瞒得了人的。只有沈举人还天真认为,自己德行堪比君子,即便略沾女色,也是自家婢子,不碍什么。

  他若是年轻,不过一句“少年风流”,白不会有人说什么;要是无子,还可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旗号堂而皇之纳宠;可他坐四望五的年纪,两个儿子又以长成,加上之前端的架子又太正经,这一反差如何能不引得人侧目。

  “族长太爷那里,应不会点头吧?”沈瑞眨了眨眼睛问道。

  沈瑞撇撇嘴道:“除了鸿大叔,就剩下我二叔,你以为三房老太爷会如何?且看八房太爷那里怎么说话,太爷怕是不好说甚哩!”

  沈瑞想一想那位族长太爷,实是个明白人,虽说为了避嫌,不会贬低沈举人什么,可也不会真的任由沈举人来主持族学。说不得最后的差事,还是落到沈鸿头上。若是沈鸿受不得繁杂,只教导学生,另安排个人给他做助手便是。

  这样想着,沈瑞心里便踏实了。

  在家里张老安人一直“养病”,沈举人并不要求沈瑞定省,父子三、五日方见一遭。沈源真要到了族学,可是日日相对。沈举人见了他就一副训龟孙子的做派,虽是世间“父对子”的常态,可沈瑞还真是接受不能。

  见沈瑞旁边空座,沈珏才想起还没给何泰之安排座位,对沈瑞小声道:“让你小子与你坐半日,你可莫要跌了沈家子弟声势。那臭小子才九岁,就过了县试,怪不得走路尾巴都撅着!”

  九岁过县试,沈瑞瞪大眼睛。

  县试毕竟不乡试,各种记录有迹可循。县试年年有,每年录取的童生数有数千人,到底年幼的多不多,最小的考生是几岁也无人说清。

  沈瑞只记得张居正是十二岁中秀才,杨廷和十二岁举于乡,他们参加县试的时间应该更早。

  由此可见,县试并不乏年幼考生,可参加考试,与过了考生可不是一回事。各地县试录取模式都一样,都是按照当地人口数与赋税比例,偏远地县城数个名额,中等县城十来个,富裕人口稠密的地方十几到二十。

  越是富裕地方,读书人口越多,报名考生多,录取比例越低。

  何泰之是北直隶人氏,录取比例之低,仅次于南直隶与山东,还能过了县城,可称之为“神童”。

  怪不得沈珏方才连祖宗都搬出来,显然是被刺激不轻。

  不管徐有贞这个曾经以武功封伯的英宗首辅到底是忠是奸,可家教应该不错,否则外孙里也不会这么多成才的。

  不过徐有贞史上留名的才子外孙共有三人,何泰之并不在其列,不是没有到长大,就是长大后泯灭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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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卷 第一百零二章 风波再起(一)


  不要目光这样热切,难道自己脸上长了花?

  沈瑞被盯得心中直吐槽,不过面上只做不知,依旧专心听着夫子讲书,手上也没有闲着。

  何泰之视线顺着沈瑞的手臂,落在桌面上,一行行漂亮的小楷跃然纸上。

  何泰之也是记事起就握笔,可见了沈瑞的字,却是难免白惭形愧,连在课堂上走神也有些不好意思,便端了端小身板坐得正些,望向前面。

  这堂课的夫子正是沈琰,原本见夫子这么年轻,何泰之心中还腹诽不已。这么年轻,肚子里能有几分墨水?

  不过听了一堂课后,何泰之不得不承认,不管这夫子肚子里墨水几何,四书讲的还真是不错。

  转眼,到了课歇时候,沈宝忍不住过来,问道:“何表弟,老师他……”

  何泰之道:“祝表哥今日带了魏表哥去访友去了,就是你们族里的沈碉。”

  沈碉是宗房旁枝,松江才子之一,以画技出众扬名。

  昨日见着何泰之的只有沈瑞、沈珏四位,旁人并不认识他,这会儿功夫,少不得有人去跟沈珏打听一二。

  待听说是沈家二房姻亲,北直隶人士,随着二房大太太南下省亲,大家望着何泰之的目光,都生出几分羡慕。

  读千卷书行万里路,京城到南直隶千里之遥,只这出行见识就先出大家一大截。要晓得,族学里的少年,有的甚至打出生到现下就没有出过百里之地。

  不过同窗里也有几个人,想到沈琇身上。沈琇自称“二房嫡裔”,如今真正的二房人来了,不知这沈琇兄弟如何白处。

  沈琰还罢,刚才在课堂上即便看到多了一个唇红齿白的童子,也没有想到京城二房头上去,只以为又是沈家哪房姻亲子弟附学,还有些奇怪为何这个年纪在东厢,而不是蒙童班。不过没有往心里去,毕竟除了给学生们讲书,还需抓紧时间温习功课,为了明年乡试备考。

  他却是不知道,他母亲白氏已经得了消息,而且被这个消息镇住。

  “二、二房大太太省、省亲?”白氏面上,满是惊愕。

  她一个寡妇妇人,如今全部心思都放在两个儿子身上,之前虽念念不忘让两个儿子出人头地后去京中二房,央求归宗之事。可听闻二房人南下,她第一个感觉不是欢喜,而是惧怕。

  公公与丈夫父子俩生前惦记的都是归宗之事,白氏也盼着,可为何要等到长子举业后再谈此事,不过是想着长子中了举、前程可期后,沈族这边的族老们肯定不会乐意出色子弟外流,会帮忙斡旋此事。

  单凭他们母子几个,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二房几位老爷点头归宗之事?

  如今沈琰只是秀才,搁在别门小户之家,算是出色的,可在沈族中算甚?就松江同辈,有状元沈理,才子沈碉,案首沈瑾,都是早有名气。只有早日中举,方能在同辈兄弟中脱颖而出。

  谁晓得二房几位老爷还记不记得当年宿怨,要是真的还记恨在心,晓得他们这一支回了松江,成心打压,那以后两个儿子的前途?

  他们这边是微末小民,是鸡卯;那边是高官显宦,是石头。直接对上,又哪里能落下好?

  见白氏慌慌张张小家子气模样,董沈氏实是瞧不起,嘴里依旧亲亲热热道:“妹妹怎就听到前面这一句,没留心后一句?二房独苗夭折了,二房大太太可是回来挑嗣子。”

  虽说徐氏只在与族长太爷的密议中提及过嗣之事,并未在旁人面前露过这个话。可“不孝有三,无后无大”,如今沈珞既没了,二房择嗣之日不远,白是引得各房头人心涌动。

  要是二房小旁枝无子,只有一个女儿,还可以招赘;可二房三位老爷都没有男丁,万没有让外姓人传承嫡支血脉道理。

  “挑嗣子?”白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随着是一阵狂喜。

  二房与沈家外五房早出五服,只有内四房还是有服亲。

  二房几位老爷与她先夫是同祖父,血脉最近;其次才是二房几支旁枝庶房,与几位老爷同曾祖;沈家内房其他房头老爷,则是同高祖。

  看来,自家两个儿子认祖归宗之事不用急了,现下着急的怕是二房那头才是。

  随即,白氏又有些纠结。她只有二子,长子支撑门户,幼子是心头肉,舍了哪一个都不是她所愿。

  不过想着沈琰学业有成,举业在即,这也没有长子过继的道理,白氏的心还是偏向了沈琇,只觉得一阵阵不舍,眼圈已经红了:“我们二哥,打落地就没离开过我身边一日,这可怎生好,这可怎生好……”

  董沈氏闻言,面上一僵,眼睛里几乎要冒火。

  三房如今上下都谋划要沈珠过继之事,她这个亲姑姑得了消息,立时巴巴地赶到白氏跟前,难道就是为了便宜沈琇?

  想着沈琇打架闹得丈夫丢了族学差事,董沈氏更是对沈磅厌恶不已。

  若不是丈夫看重沈琰,女儿又独独看上沈琰,她早就想撇下这门亲事。如今天大机缘在眼前,便宜了侄儿,还不若便宜女婿。若是女婿成了侍郎府嗣子,以后自家两个儿子也能得臂助。

  可这白氏,真是个拎不清的。

  且不说他们这一支还没归宗,即便归宗,也是旁枝。主支过继的怎就不能是长子?

  二房三位老爷无嗣,嗣子说不得兼祧三房,担负传承血脉重任,有已经可以娶妻生子的沈琰在前,为何还要选个半大孩子?

  不过董沈氏并未与白氏掰扯,过嗣大事,本就不是后宅女人能插手的,不管白氏如何想美事,都没有什么用。倒是自家这里,两家虽就儿女婚事早有默契,可还没有正式定亲……董沈氏有些坐不住,立时起身告辞,回家寻丈夫商量去了。定亲的事,可不好再拖,否则沈琰被选了嗣子,二房那头另给他选门当户对的亲事怎办?

  白氏扶着小婢,亲送出来,便去了东厢。

  待看到沈琇坐在床上,手中捧着书,看的真入神,白氏泪珠子就滚落下来。

  沈琇察觉到有人立在跟前,抬头见是梨花带雨的白氏,嘴角不由抽了抽:“娘,这又是怎了?”

  白氏用帕子拭了泪,哽咽道:“叫娘如何舍得?这真跟挖了娘的心肝肉似的!”

  沈琇不禁抚额:“娘是不是哭错,明年去金陵乡试的是大哥,不是儿子哩?”

  “若只是去金陵应试还罢……这北上京城,数千里路,这一别还不知何时能再见我儿……”白氏越想越伤心,转眼又红了眼圈。

  “怎又扯到京城?好好的去京城作甚?”沈琇只觉得稀里糊涂,皱眉问道。

  换做其他女子哭成这梨花带雨模样,见之只有怜惜的,可眼前是亲生母亲,这做儿子的只有无奈。旁人家都是父母庇护儿女,他们家却是颠倒了个,反而是他长兄多受累,上安抚弱母,下照看他这个弟弟。

  待白氏哽咽着将二房血脉断绝、大太太回乡择嗣之事,沈琇听着听着就冷了脸。

  学堂里那次打架,对沈琇来说,不单单是同辈少年之间的意气之争,还迫使他迅速长大。

  二房嫡裔?他终于认清,连族谱都没上的嫡裔,不过是笑话。即便族中长辈认下他们兄弟又如何?只有上不了族谱,那他们兄弟的身份便只能含糊,比外室子强不到那里去。

  “娘,你莫要胡思乱想,二择嗣又干我们何事?”沈琇低着头,淡淡地说道。

  白氏摇头道:“你年纪小,还不懂,这选嗣之事早有成例,先是昭穆相当,随后便要按血脉远近。当年二房老太爷名下四子,只余了两个儿子,就是京城三太爷与你祖父,论序当从你祖父这一脉择嗣。”

  沈琇冷笑道:“论序当选又如何?难道二房的人死绝,就没有一个人能做主,要等着宗族这边按序推出嗣子?”

  只要二房有人做主,又怎会听从宗房安排。

  再说,就算“按序择嗣”,选的也不是他们兄弟。他们兄弟不在沈家族谱之上,即便姓了沈,可在律法上同沈氏宗族并无干系。

  听儿子这么一说,白氏有些拿不准,犹豫道:“难道二房择嗣,不按血脉远近来?”

  沈琇垂下眼皮道:“娘莫要再说‘论序当选’的话,没得闹出笑话,真要‘论序择嗣’,也只会从宗房与四房择人,就是三房,血脉远了一层怕是也没资格,更不要说我们这些没有入族谱的外人……”

  *

  五房,上房。

  郭氏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里面油润的羊脂玉镯,不由叹气。

  鸿大老爷正修剪一盆兰花,见状道:“要是觉得贵重,等沧大嫂子回京时多预备仪程便是了,作何叹气哩?”

  郭氏面露忧色道:“老爷,我瞧着沧大嫂子对瑞哥不甚亲近,心下不安。”

  沈瑞生父亲祖母都指望不上,如今能依靠的只有郭氏与沈理。可郭氏只是女眷,能帮着沈瑞的地方有限,沈瑞最大的指望还是沈理。可早有消息,沈理与京城二房关系较好。

  徐氏与孙氏虽有旧,毕竟多年未见,要是不喜沈瑞,怕是连带着沈理在照看沈瑞一事都要有所顾忌。

  鸿大老爷闻言,不由摇头:“娘子是关心则乱!若不是为看瑞哥,沧大嫂子用专程走这一遭?你也不瞧瞧这是甚么时候,如今二房夭了珞哥,接下来说不得就要有择嗣之事,如今多少人盯着。沧大嫂子对瑞哥亲近,岂不是将瑞哥推到风口浪尖?”

  郭氏听了,重重地松了一口道:“如来如此,倒是忘了这一茬。”

  他们夫妻两个向来心正,加上晓得沈家九房,外房与内房又远了一层。即便徐氏这次真为择嗣而来,人选也在内房,倒是没有生出其他想法。

  只有郭氏,口中念着“择嗣”二字,想着孙氏三年前的遗书,生出几分怪异感觉。孙氏将嫡长子的名分让出去,莫非就是为的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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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三章 风波再起(二)

  董家,书房。

  董沈氏急急忙忙地从沈琰家回来,顾不得吃茶,便去书房寻丈夫,提了想要提前给女儿与沈琰订婚之事。

  董举人听完妻子的话,皱眉寻思了半响,方摸着胡子道:“沈家二房择嗣之事尘埃落定前,淑姐与沈琰定亲的事切莫再提起,等沈家那边的事情尘埃落定了在说。”

  董沈氏闻言,不由傻眼:“老爷这叫甚话?怎就提不得?不是老爷早就看好的,琰哥她娘那里也透了话,只等淑姐及笄在正式下定?”

  董举人摇头道:“要是沈琰真过继给侍郎府嗣子,那这门亲事还是就此作罢。”

  “为甚要作罢?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难道沈琰那小子一朝富贵,还敢忘恩无义、毁了这门不成?”董沈氏声音有些尖锐。

  娘家这边族侄中,董沈氏早先看上的并不是沈琰。沈琰虽是二房嫡脉,可是连族谱都没入,论起来还赶不上旁枝庶房。

  她给幼女选中的女婿人选是五房沈全。

  五房富庶,家风好,沈全又是嫡幼子,以后要分出去单过,新妇无需服侍翁姑。不过没等她托人带话,便出了三房、九房侵占四房孙氏嫁妆之事。五房太爷本就瞧不上三房行

  事,经了这件事后,更是远了三房。

  董沈氏是三房出嫁女,五房与三房嫌隙本不同她相干。她便托了族中老姑奶奶在郭氏面前透了话,郭氏那边却是一句“全哥命中不宜早娶”,婉拒了这门亲事。

  董沈氏愤愤,可也无可奈何,只好死了这个心思。

  至于四房沈瑾,即便是少年秀才,又寄名为嫡子,可是她却是看不上眼的。孽庶就是孽庶,只要有沈瑞在,沈瑾这个嫡子做的就没底气。更不要说生母还在,真要将女儿说给沈瑾,以后除了服侍继母婆婆,还要再服侍妾婆婆,里外不是人,如何白处。

  选中沈琰,是丈夫的意思,娘家那边老太爷似也放出话来,支持这门亲事。加上淑姐见过沈琰这位表兄兼师兄,也是有意,董沈氏方不情不愿地应了。

  没想到女儿及笄在即,眼看沈琰就要身价倍增,丈夫这里又改了主意。

  “齐大非偶!那是侍郎府,长媳岂是好做的?更不要说是嗣媳!”董举人皱眉道:“若是不兼祧还罢,牵扯不多,要是兼祧,说不得还要择顶房贵妾传嗣,这是一般人能应对得了的?”

  《大明律》上虽不曾提及兼祧之事,可民间早就有之。若是商户庶民人家,少不得就要口称“两头大”,娶了所谓“平妻”,分做两家,并不在一处过日子。就是上了族谱上,也不过分个前后,两房都能有个妻的名分。不过真要出了纠纷,闹到公堂上,认的只有前头原配,后边娶的只能为妾。

  仕宦书香人家,倒不会闹出“平妻”这样笑话,族规律法上承认的嫡妻只能有一人,并不承认“并嫡”,不过为了繁衍子嗣,迎娶二房贵妾传嗣,也无人能说出什么。

  董沈氏犹不死心道:“不管怎样,两家的亲事都是早说好的,只差下定罢了。就是侍郎府要着急开枝散叶,淑姐也当占了名分,这才正应早日下定。”

  董举人皱眉道:“切莫再说嘴。沈家就只有一个沈琰么?二房过来挑嗣子,各家乐不得将子孙推上去,二房作甚要从有婚约的子弟中选?要是因这门亲事,使得沈琰失了选嗣资格,说不得要埋怨淑姐一辈子。”见妻子不死心,少不得又软言安慰道:“你不要多事,沈琰是个知恩义的,要是他真被选中,无需我们开口,这门亲事他会主动提及。”

  董沈氏闻言,意兴阑珊,没有正式婚约约束,去赌沈琰良心又有几分把握。说不得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倒白便宜了沈琰。若是如此,还不若盼着这承嗣好事由沈珠占了,那是自己嫡亲侄儿,总不会不认自己这个姑姑……

  宗族之间,到底不比外人,尤其是女眷登门,厚着面皮,寻点由头,便能做了“不速之客”不告而来。

  因听闻徐氏在,这日宗房女客络绎不绝。

  不过大家的殷勤算计统统落空,因为徐氏一早就离了宗房,去知府衙门拜访知府太太庄氏去了,只有宗房大娘子贺氏出面待客。

  除了四房、五房无人上门,其他房头的女眷脚跟脚的全到了。

  七房、八房女眷,因沈琴、沈宝的关系,早知晓徐氏与孙氏有旧,当年还曾过松江送嫁,闻言并不意外。其他几个房头的女眷,未免有些摸不着头脑。

  三房湖大娘子“咯咯”笑道:“这侍郎品级不是高于知府,怎不是知府太太来拜会沧大嫂子,反而沧大嫂子亲自过去了?”

  贺氏看着殷切切地三房与九房女眷,轻笑道:“看来诸位嫂子弟妇还不晓得,二房大婶婶娘家姓徐,与四房大婶婶有亲,早年四房大婶婶出嫁时,还是二房大婶婶过来送嫁。”

  此话一出,不少女眷都变了脸色。

  说起来,堂上众人半数比孙氏后进门,并不曾与徐氏打过罩面。可这已经绝了户的孙家,怎又同二房大太太牵扯上关系?

  其他房头还只是看个热闹,当年牵扯侵占之事的三房、九房女眷与宗房二太太,面上都不好看。

  贺氏心中也着恼,别人还罢,屈氏可是宗房媳妇,即便分家出去,当年的事情也抹不平。就为了他们两口子当年糊

  涂事,如今宗房上下在徐氏面前都陪着小心。

  幸好当年太爷果决,立时将二房分了出去,否则到了今日还真说不清楚,说不得就要被二房误会是宗房贪婪侵产。

  徐氏昨日在没到宗房前,就使人往蒋知府家递了拜帖,显然对于当年之事情心中有数。

  如今徐氏以侍郎太太之尊,屈尊降贵地去拜访知府太太,不用说为了就是三年前知府太太在主持孙氏后事时曾出头。徐氏昨天在茶楼里待郭氏亲近,给福姐的表礼极为精致贵重,显然也是因此缘故。

  “恩情”眼看报了,那“仇怨”呢?

  这几房不说夹着尾巴做人,反而被却“择嗣”的幌子迷了心窍,个顶个地坐起白日梦来。就是自己这蠢妯娌,也跟着想入非非。

  只是旁人还罢,闹出笑话不干自家事,这屈氏还打敲打敲打,省的她行事糊涂,再次牵连到宗房。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应了侄儿、侄妇的请,在太爷面前为她求情,将她从家庙接回来。这才回来几日,又折腾起来,还真是不长记性。

  待上了送客甜汤,送了众妯娌离开后,贺氏便留下屈氏。

  屈氏比孙氏年长,当年孙氏出嫁时,她已经嫁到二房,见过当年过来松江送嫁的徐氏。当年被徐氏气势所镇,过后又抱怨商妇不知礼的,便就她一个。

  如今听闻沧大太太就是当年徐娘子,屈氏底气就弱了几分,加上有三年前那件旧案在,越发觉得心虚。

  不过被长嫂留下,屈氏却是心中生出几分指望来,透着惊喜道:“是不是太爷那里有甚吩咐哩?择嗣之事,我家三哥、四哥……”

  贺氏轻哼一声:“怕是叫弟妇失望,太爷是有吩咐下来,可却是严令宗房一脉参合进二房择嗣之事……”

  屈氏听了,皱眉道:“这兴灭继绝本就是族中大事,太爷是族长,正当出面做主哩!”

  贺氏见屈氏鬼迷心窍,懒得多说,垂下眼帘:“反正我将话带到,弟妇且看着办。太爷脾气,想来你也见识过。”

  屈氏想着这三年被关进家庙的日子,浑身一哆嗦,面上露出几分惧意。

  不过见贺氏冷冷淡淡的模样,只觉得被打了脸,“唰”的一下站起身来,瞪着贺氏道:“真是太爷吩咐,还是大太太‘假传旨意’?莫不是怕我们三哥、四哥占了巧宗,抢了二哥、五哥的好处,方借着太爷之名糊弄我这个傻子?”

  贺氏见她胡搅蛮缠,怒极反笑。

  二房日子过的再好又怎样?宗房就差到哪里去了?

  难道为了二房如今声势高,人人就要舍了亲生儿子给旁人?

  想着丈夫昨晚与自己说的私密话,贺氏心里更是火烧火燎般的难受。不管旁人如何,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却是不肯过继给人。

  眼见着屈氏这模样,显然有着“大志愿”,贺氏反而有些懒得拦了。随她闹去,要是能“祸水东引”,未为不可…

  何泰之出身仕宦之家,又比同龄的孩子早慧,除了最初的那点傲气令人不喜外,接人待物倒是无可挑剔。

  在族学混了半日下来,到了午歇时候,何泰之“表哥”、“世兄”的不离口,倒是混熟了大半。就是在小榕哥与小桂哥两个小一辈面前也有模有样,还让小厮预备了荷包给二人做表礼,引得小榕哥与小桂哥只好捏着鼻子管这个比自己还年幼的毛孩子叫“表叔”,看的大家直乐。

  不过何泰之最粘的还是沈瑞,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形意拳”,一得了空,便又悄悄与沈瑞提及此事,想要学习拳法的欲望就挂在脸上。

  这东西本就不是自己的,沈瑞又无敝扫白珍之心,便道:“本就养生健体的东西,想来也无坏处,何表弟想学就学。”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何泰之这个九岁小童生,现下看着身子骨虽还好,可苦读日子还在后头,有备无患也不算坏事。

  因与董双约定的是逢十的日子教授,沈瑞便又道:“我与昨日作伴的同窗约好了后日传他拳法,何表弟若是便宜,后日中午就跟我一起回家。”

  何泰之听了前边一句满脸欢喜,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听到后一句,不由愣住。

  过了好一会儿,何泰之方小声道:“那位小娘子是瑞表哥青梅竹马?不是说南边风气更重礼教?这瓜田李下,瑞表哥怎不避嫌?”

  沈瑞听了,心下一沉。只是眼下不是说这个的地方,他便将何泰之带出东厢,去了盈园。

  正是因为江南一代礼教森严,沈瑞方在怀疑了几次后,依旧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反而相信了董双只是男生女相。不说远处,就是族学少年中,容颜姣好如女童,也不是一个两个。

  没想到何泰之一个九岁小儿,竟说的这般笃定。

  “何表弟怎瞧出来?那董双可是没有耳洞也没有缠足?”沈瑞道。

  倒不是他不知变通,只盯着这两条,实是如今缠足之风,依旧遍及大江南北,稍体面些人家,没有不给女儿缠足的,否则一副大脚,以后说亲的时候就难。

  董双家虽不算富庶,可那是沈家嫡房子弟比,有个举人大伯,读得起书,用得起书童,亦是书香人家。

  “谁说她没缠足?要是天足,走路怎会慢吞吞如老妪?那是在鞋子外头套了鞋子,中间又塞了软布,才瞧不出。走路姿势,与天足到底不同。至于耳洞,有女婴落地就穿的,也有父母舍不得等及笄前方穿的。又哪里分男女之别?”何泰之被沈家子弟的声势镇住,老实了一上午,眼见有有旁人不知的地方,便得意洋洋道。

  沈瑞见他尾巴都翘起,真想问一句“这辩人经验何来”,不过看他闷了一上午,终于有了笑模样,也不愿扫兴。仔细想了想,董双走路还真是慢的令人发指,有异与常人。

  董双家一家三口,上有寡母,下有病妹。既是董双是女儿身,那家中养病的就当是哥哥。

  董双隔府跨县地求学,做详尽课堂笔记,似乎也有了解释。只是那董家病子要是上学堂听课的体力都没有,那以后也走不了科举之途。何必要安排这一出?要知事情若是泄露,以江南风气,董双这辈子就别想找到好亲事了。

  想到这里,沈瑞露出郑重道:“何表弟,事关女子闺誉,此事还请何表弟只做不知。”

  何泰之家中几个姐姐,自是晓得女儿名声至关重要,连忙点头应了,不忘再次提醒:“答应的事虽不好翻悔,可瑞表哥到底要想个周全法子,莫要担了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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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四章 风波再起(三)

  因董双之事,沈瑞心情有些不好,不是因董双女扮男装之事厌恶她,而是晓得两人交往该止步。

  那是个要强的小姑娘,能为兄长进学冒如此风险,沈瑞心里也敬佩。不过何泰之提醒的对,自己与她搅合在一起,即便没有其他心思,可等到事情泄露,对董双的影响不好,对自己也有坏处,说不得被当成是轻浮无德之人。

  在礼教为上的大明,除非不想要在士林阶层立足,否则名声顶顶重要。

  沈瑞骨子里是成年人,即便到不了视族学少年为子侄的年岁,可也都将同窗们当成是小弟弟般看待。要说生出其他心思,那才是冤枉。

  平素沈瑞即便对董双亲近些,也是见他读书勤勉,为人又老实懂事,比较喜欢这种类型的孩子。

  可不管董双有什么苦衷,自己都不能陪着她“共患难”

  那亲自教授她练拳之事更是不妥当,可董双对形意拳的迫切如在眼前。

  最好法子,就是写成了拳谱给她。

  两人本约好日子是后天中午,最好在那之前将形意拳谱做出来。

  原还想着董双如此用功,读书上又有天分,即便其年后归乡,以后在仕途上总有相逢的时候,没想到会是如此结局

  为了董双好,董家人从此绝迹松江府才是上策,说不得就此做久别。

  这形意拳谱希望能真有些用处,能改善董家病子的身体,使得这一家姑母弱女有靠,也不枉两人同窗一场缘分。

  直到下学,回了家,看到长寿迎面过来,沈瑞方精神一震。

  他心底自嘲一笑,自己身体是十二岁,里头也跟着变小了么?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谈友情,还生出临别依依之心。

  “田婆子家可有人召了?”沈瑞打发柳成先回去,低声问长寿道。

  长寿伸出大拇指,满脸敬佩:“正让二哥料中,田婆子咬死不招,可田升熬不住板子,便认了田婆子偷庄票之事。因田二没回来,从庄子里直接跑了,倒像是坐实此事。老安人气倒,下午还请了大夫过来。”

  这个结果,沈瑞并不意外。

  瞧着柳芽时隔三年,见了板子还冷汗淋淋,就晓得板子不是那么好挨的。

  书上有“屈打成招”这一词,疼到狠了,为了躲避痛苦,别说是偷窃,说不得杀人的罪名都忍不住会招。

  田婆子晓得轻重,又是积年老人,会咬着不招。她媳妇、孙子虽是下仆,可也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哪里能挨得住板子。偏生张老安人与沈举人这母子两个如今待下甚严,打板子已成惯例。田家家里抄捡出那么多东西在前,又有一千两庄票在后,这板子定不会轻挨。

  想到这里,沈瑞不由庆幸。幸好自己留下冬喜身契,打着郭氏的名头,否则张老安人迁怒之下,冬喜这顿板子也跑不了。

  回到跨院,沈瑞便见几个婢子都是愁眉苦脸状,柳芽眼冇圈红红的,小桃、小杏两个也屏气凝神面带忧色,

  沈瑞没看到冬喜欢,不由心下一沉,忙道:“冬喜呢?

  “姐姐病了。”柳芽哽咽道:“婢子本想请长寿小哥去请大夫,姐姐却死活不让,说如今老安人与老爷心里都不痛快,不能给二哥添事哩。”

  听说不是板子,沈瑞不由松了一口气。

  对于柳芽所说“病了”说辞,沈瑞倒是没往心里去。且不说早晨作别时,冬喜还好好的;只他交代过长寿留心这跨院里的事,长寿方才没有提及,那冬喜这病就有说法。

  不过想着田婆子一家之前的人事安排,沈瑞也不能保证小桃与小杏两个后头有什么相干。

  沈瑞面上,跟着带了几分担忧,只脱了氅衣,家常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去厢房“探望”冬喜。

  见着冬喜的第一眼,沈瑞吓了一跳。

  冬喜眼睛肿的跟烂桃子似的不说,这脸也白的没血色,口中咳个不停。

  沈瑞忙上前两步道:“这到底怎了?可是白日里不小心着了凉?”

  后世影视剧中,常见到有人冬日洗冷水澡求病,希望冬喜不是如此。

  冬喜看到沈瑞,咳声刚止,便看到柳芽几个跟着沈瑞身后过来,便又帕子捂着嘴,开始咳喘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冬喜方止了咳,嘶哑着声音道:“二哥,婢子没事……”

  沈瑞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早上冬喜即便当时取了浸过姜汁的帕子,沈瑞也当成她要装哭,谁会想到她会如此作践自己。

  沈瑞转过身,看着柳芽几个高声道:“都杵着作甚?快去大厨房那里讨了梨子熬止咳汤!

  除了冬喜、柳芽,沈瑞与其他两个小婢平素交流并不多。如今见他发火模样,柳芽还罢,只有自责的,小桃与小杏两个则是战战兢兢,几人都下去弄汤水去了。

  冬喜见沈瑞恼了,便从床上起身,要下床来。

  沈瑞随手拉个只圆凳,对着床边坐了,冷哼道:“你既‘病重’,还是好好养着。”

  冬喜在床边坐了,讪讪道:“二哥,那是一千两银子庄票,不是十两、百两,岂是婢子掉两个眼泪,老安人心中便不疑的?田家那边翻不出,少不得也得惦记惦记这边院里。如今婢子如此诚惶诚恐,吓了病了,这戏法也足了,总不能让二哥要死要活做不舍状。”

  沈瑞见她嗓子实是嘶哑的厉害,到底不忍心,起身倒了杯温茶给她:“这是怎做的假?怨不得你拦着柳芽不叫请大夫,这声势倒是吓人,不过脉象上骗不了人。’

  冬喜方才脸色苍白,并不是擦粉,而是因咳嗽的缘故。如今咳嗽止了,脸色又见了血色。

  冬喜抿嘴笑了笑,将手中帕子递给沈瑞。

  沈瑞只觉得触感毛茸茸,仔细一看,便见这帕子一角绣了只拇指大小的兔子,兔子身上缝着的是真正兔子毛皮。

  “这是敏症?”沈瑞皱眉道:“即便要装病,也当想想其他法子,如此咳喘,仔细伤了肺腑。”

  冬喜忙道:“不过是沾不得这个,喉咙痒痒方咳几声,哪里就至此?二哥且放心,婢子这是老毛病。之前在隔壁时,每年冬天大家换小毛衣裳时,都要引着犯上几次,过后吃些润喉的汤就好了。”

  沈瑞依旧皱眉道:“你又不是大夫,如何能晓得轻重。今日咳了这半日,已经足够,等会吃了止咳汤,便不许再咳。等过两日,只说你病好了,我再寻个由子请大夫过来给你好生看看。要是年年犯,显然坐了病根,莫要轻视这小疾,说不得一不小心就拖成大病。”

  冬喜还要再说,沈瑞面露不耐烦道:“勿要再哕嗦。我还指望你多照看我两年,要是你病倒,是来照看我?”

  冬喜这才不说话,身子前顷,挨着沈瑞耳边,小声道:“怕是老安人还要找二哥过去探话,二哥记得将大娘子抬出来,老安人那里就当有顾忌。”

  虽说晓得沈瑞早慧,可冬喜还是忍不住为他操心。在孙氏病故前,冬喜身为郭氏侍婢,跟随郭氏出入四房,是见过幼年时的沈瑞的。因此,她更清楚地看到沈瑞在失母后的变化,才越发觉得沈瑞孤苦堪怜。

  冬喜眼睛跟一对黑珍珠似的,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关切。

  沈瑞被这眼神看的心中一颤,只觉得心跟着“扑通扑通”直跳。冇他能察觉到冬喜将自己当成需要关爱的小主人,并且对自己也十足关切与忠诚,可他不是十二岁的孩子,里面是个成年人。少女的体香就在鼻间环绕,使得他身体一点点升温。

  对于董双的亲近,沈瑞生不出遐思;对于冬喜的爱护关切,却让他也不由自主地乐意去亲近她。

  同十来岁的董双不同,冬喜如今十八岁,正是一个女子最美时候。她相貌不是极美,性子却如水似柔顺,身上温柔与纯真并存,眉眼弯弯时,就让人移不开眼。对于冬喜与柳芽两人,沈瑞原本早有打算。柳芽那里,抬举柳成,往后也给柳芽寻个老实本分的丈夫,再厚赠一份嫁妆;冬喜这里,若是愿意外聘,他也陪送嫁妆;若是不愿外聘,则请郭氏帮忙,依旧是嫁回五房。毕竟冬喜打小在五房长大,熟悉环境也是那里。只因自己的缘故,才孤零零一个过来。

  相处半月,看着事无巨细、全心为自己谋算的冬喜,沈瑞心中早已生出几分舍不得。

  见沈瑞神色木木,眉头紧皱,冬喜担忧道:“二哥怎哩?可是担心老安人让二哥再跟大娘子讨要庄票?二哥莫要担心,有大娘子在,如今宗房大太太又回来了,二哥只推给长辈们就是。”

  眼见冬喜将自己当成童子,沈瑞有些无力。

  “嗯,晓得了。”他强笑着点点头,出了冬喜屋子。

  回了北屋,沈瑞往床上一躺,心中有些乱。

  想着冬喜放在在床上只披着夹衣,用帕子掩嘴时,露出半截雪白手臂,沈瑞便觉得心里有些烦躁。他倒是没有什么收婢纳宠的想法,毕竟不是真正的大明人,再说那样想法对于冬喜也是轻贱。可想着方才少女的体香,这小弟弟确实有抬头的趋势。

  不过这身体有了反映,沈瑞原本纷乱的心,反而安静下来。他往身下瞄了瞄,在心里问候了一声老天爷。身为过来人,他自是晓得,自己这个小身体开始发育了,忍不住被女性吸引,开始生出性欲望、性幻想、性冲动。

  他方才在冬喜面前的失神,只是性欲望萌生的性冲动?

  沈瑞在床上打了个滚,脑子里闪出两个人,一个是沈举人,一个是王守仁。

  总不能龙生龙风生风,老鼠的儿子爱打洞。

  冬喜是个好姑娘,又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性子,可惜两人年纪相差太远,又有身份所限,沈瑞盯着帐子顶,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这时,便见柳芽进来道:“二哥,郝妈妈过来传话,老安人请二哥过去说话。”

  沈瑞坐起身,脸上添了不耐烦,不过等出屋子时,已经忧心忡忡状。

  顾不得同郝妈妈说话,沈瑞便“急着”问柳芽道:“止咳汤可好了?”

  柳芽道:“已经熬上了,小桃在看着火。’

  沈瑞这才点点头,看着郝妈妈道:“老安人寻我何事?

  郝妈妈这半月乖觉,早早地暗下“投诚”,沈瑞也不是个心眼小的,当年挨的那几下掐,便不与她做计较,领了这份示好。郝妈妈心中有数,人前不做什么,可私下里通过柳芽给沈瑞传了不少消息。

  郝妈妈笑着回道:“是为了老爷收张家两位姐儿做养女之事。老爷说了,明日便要请舅太爷过来立契。老安人说,这不是小事,大哥不在,二哥也当先知晓。”

  沈瑞闻言,却是一愣。

  本以为是田婆子一事的后续,怎么又扯出张家两位小姐?

  沈举人收养女,还真是稀奇,平素并不见待他待见张家那两位,怎么就提起这话茬来?郝妈妈面上,却是欲言又止模样。沈瑞心中一动,便随郝妈妈从跨院出来,就听郝妈妈压低了音量道:“老爷这事不妥当,恐怕要出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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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五章 风波再起(四)

  听了郝妈妈的话,沈瑞放缓了脚步:“可是老爷与张家两位小娘子有甚不妥当?”

  沈举人就是个老宅男,除了色令智昏之外,沈瑞想不到他还能闯下什么祸事。

  郝妈妈闻言,不由一惊,二哥这点年纪就知晓男女之事?她原本因沈瑞年岁小,怕与他说不清,还踌躇怎么跟他开口。

  不过惊讶过后,郝妈妈又觉得并不意外。

  若是跟在状元公身边三年,天真烂漫如寻常孩子,那也对不起状元公教导。她之所以如此识时务,暗中弃了旧主,不也是看重沈瑞行事稳重,像是能成大器的。

  “张四姐昨晚去了老爷书房,天色露白后才回来。”郝妈妈轻声道:“日子虽短,看不出什么,不过瞧着走路姿势,混不似室女……”

  尽管沈瑞表现的像个大人,可年纪在这里摆着,房里婢子又都是规规矩矩,郝婆子便将昨晚得了风声,半夜去书斋外探看,听了半响浪叫淫声的事情掩下。

  她之所以这么迫不及待地便告知沈瑞,就是因沈举人在书斋那里行事太无忌惮。家中下仆又不是瞎子、聋子,沈举人与张四姐要是继续在书斋这般闹腾,哪里是能瞒得住人的?

  沈瑞听了,不由皱眉。

  虽想到男女之事上,可原以为是年长的那位,没想到是这个小的,好像不过十四、五岁,沈举人倒是能下得去手。之前与婢子仆妇鬼混还罢了,那些人身份都依附沈家,闹不出什么乱子。

  不过想一下郝妈妈那句话,他便晓得并非是沈举人摸进张四姐屋子,而是张四姐摸了过去,沈瑞嘴角不由抽了抽,这小娘子倒是不挑人。

  若说沈举人三年前,还是一个儒雅看着比实际年纪年轻许多的中年儒生;如今的沈举人,被酒色掏空身子,已经显了老态。

  有沈瑾那翩翩少年郎对比,这年将半百沈举人,张四姐就下得去手?

  还有沈举人,偷情便偷情,这同表侄女勾搭成奸还不算,还要收为养女。

  这是欲盖弥彰呢,还是要明目张胆呢?

  表叔奸表侄女不好听,这养父奸养女更容易惹人非议。

  他倒是没想到户籍上的养女、养儿可以视为奴仆这一条,毕竟张家两个妙龄小姐,给亲戚家做养女说得过去,做婢子下人则太罕见。

  他都能想到不妥当,沈举人却自欺欺人、视而不见,显然已是色迷心窍。

  沈瑞晓得郝妈妈为甚担心,要是搁在寻常人家,这种不在服亲内的尊长与卑幼乱伦,只算风月官司,与律法无碍。不过要传出去,名声也不好。

  不是沈举人有功名在身,在仕籍,上头有学政管着。这风化官司要是坐实了,可也够他喝一壶,严重了举人功名都会被割掉。

  郝妈妈专程与沈瑞提及此事,自然担心的不是沈举人的功名,而是沈瑞会不会受牵连。

  女肖母,子肖父,这句话不是白说的。

  沈举人行事太不检点,沈瑞与沈瑾两个即便规规矩矩的,也会因是沈举人之子,被人质疑人品德行。

  这就是“龙生龙风生风,老鼠儿子会打洞”的说法。

  “我当如何,还请妈妈教我?”沈瑞轻声道。

  即便晓得沈举人行事不妥当,可他当儿子的,还能去打骂阻拦不成?抓贼抓脏,抓奸抓双。偏生这种事情只能大被掩了,绝不能揭开说。

  郝妈妈低声道:“能发话跟老爷说这个的,只有老安人。偏生老安人如今不管闲事,并不晓得此事,老奴也不敢将风声透过去。大哥后日家来,二哥瞧着,是不是私下告诉大哥?好让大哥去同老安人说道说道。老安人最疼大哥,说不得为了大哥,就将那两位撵了。”

  沈瑞深深地看了郝妈妈一眼,道:“这就是妈妈好主意?”

  回头得让长寿好好打听打听,这沈瑾没有得罪郝妈妈的地方。老子的事情沈瑞不宜出头,沈瑾就容易出头?事情泄露,被沈举人埋怨是小事,因了这些烦心家事,让沈瑾在读书上分心耽搁影响科试才是大事。

  记得三年前郝妈妈可是力顶郑氏与沈瑾,如今“投诚”还罢,这“出谋划策”,对付那边算甚么?

  郝妈妈坦坦荡荡,口气中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二哥心眼太实诚……二哥才是真正嫡子,作甚要被那边压了一头?老奴虽上了年岁,却愿唯二哥命之从,效犬马之劳!”

  沈瑞面露感动:“谢谢妈妈。”

  他心中却是实在无语,这叫什么事?这只是个举人人家没错吧?为啥从郝妈妈身上看到“站队”与“夺嫡”的影子。难道在旁人眼中,自己就得跟沈瑾斗个乌鸡眼,将他彻底踩在脚下?

  说话功夫,到了张老安人院子里。

  张老安人头上包了帕子,靠在榻上,略带病容,不过精神倒是不错。

  沈举人坐在东侧椅子上,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吃茶。两个少女坐在沈举人对面的小凳子上,年长那个低眉顺眼,沉默不语;年少则是叽叽咋咋地同沈举人说话,一口一个“表叔”,引得沈举人的脸色也渐缓。

  张老安人看着眼前情景,自然是心满意足。她虽是沈家妇,到底也是张家女,还能真看着张家人去死?只是上了年岁,照顾不到,能照看这两个侄孙女,也算对得起娘家。

  虽不能将三姐给了沈瑾,略有不美,可正如儿子说的,为了孙子以后说房好亲事做臂助,这表姐贵妾还真是要不得。要是以后孙妇进门,有桀骜之处,另抬举旁人辖制就是。自己是做祖母的,有什么不能做主?

  只是那田婆子可恨,一千两庄票至今没寻找,已经打发在守在城里各大钱庄门口,就等着田二露面。

  若是田二贪财,还能落入瓮中;要是田二惜命,就此逃了,那可怎生好?

  想到这里,张老安人一阵心烦,就听二哥来了,连忙叫进。

  沈瑞跟着郝妈妈进来,张三姐见状,立时从凳子上起身;坐在她下首的张四姐却稳稳当当地坐着,笑吟吟地看着沈瑞,还拉了拉张三姐的衣衫。张三姐无奈,只好又坐下。

  沈瑞上前给张老安人请了安,又请沈举人安。

  沈举人轻哼一声道:“还不见过你两位表姐,没有规矩……”

  过去只做张家姊妹不在,不允许沈瑾与沈瑞以“表姐”称呼是他,如今催着沈瑞行礼的还是他。

  沈瑞心中腹诽,只能上前,口称“表姐”,见过了张氏姊妹。

  两人都受了礼,起身回礼。

  张老安人笑眯眯道:“这表姐称呼,只这一回。明日衙门里过了契,你们就是姐弟,往后更应香亲。”

  她原想要问问沈举人这张三姐、张四姐序齿之事。既做了四房女儿,也没有按照张家那边排序道理,不过也不能叫“大姐”、“二姐”的排下去,张三姐比沈瑾大一岁,总不能让她借了排行,压在沈瑾头上。

  因此,她便笑眯眯地沈瑞道:“家里没有女儿,你们兄弟两个也孤单,如今老爷要收你两个表姐做女儿,二哥欢喜不欢喜?”

  沈瑞看向沈举人,就见沈举人面上肃着,眼风却不时扫向张四姐,便道:“只要老爷、老安人欢喜,我们兄弟也跟着欢喜。”

  沈举人到底心虚,听了这话,只觉得意有所指,立时望向沈瑞,见他正一脸孺慕看着张老安人,并不见什么异色。

  张老安人笑得越发慈爱,招手吩咐沈瑞上前,拉着他挨着自己坐了,指了指张三姐道:“你鹃姐姐已到了花期,只因先前没有份体面妆卤,说亲方耽搁,如今既做了我们家女儿,我们家怕是又要多一门喜事哩。二哥是做兄弟的,也要记得帮衬一二。”

  沈瑞乖巧的点头道:“那是自然。等鹃姐姐婚期定了,孙儿便同大哥一道给鹃姐姐添妆。”

  张三姐早已是柔肠寸断,身子摇摇欲坠,坐也坐不稳。

  张四姐正留心她,忙上前扶住,掐了她后腰一把,随即笑嘻嘻地道:“安人先慢说,姐姐羞臊坐不住。”说到这里,又冲着沈举人福身道:“爹同二哥先吃茶,女儿先下去了......”

  沈举人只觉得张四姐媚眼如丝,勾得自己身上酥麻,又听到微带暗哑的这一声“爹”,差点当众丢丑。幸好冬日衣裳厚,他又是坐着,方堪堪遮掩住。

  想着昨日在张四姐身上放浪,沈举人不由望向窗外,开始盼着日暮。

  那从外宅取回的淫器春药,都是窑子里传出来的,花样百出。沈举人早先虽同那窑姐耍过,到底不曾尽兴。

  想着那窑姐是员床笫问老将,不知见识过不少雄风,论过多少短长,沈举人便刚强不起来,每每都需借了药力。在张四姐面前,他却是雄风大振,与张四姐一番好耍。昨晚还在张四姐身上用了“颤声娇”,一番引逗,使得张四姐吟啼半晚,连嗓子都哑了。

  男人的心,都是跟着“命根子”走,如今“命根子”既认准张四姐,沈举人这眼中便只剩下一个张四姐,连贺家那门亲事都一时撇在脑后。

  张老安人并未察觉沈举人异样,见张家姊妹退下,方与沈瑞说正事:“二哥,你鹃娘姐姐转年就十九,这亲事耽搁不得。如今咱们家给她置办嫁妆,别还好说,那家具摆设却是一时做不得。我同老爷的意思,是想要从你娘的嫁妆里,挑几件与她。二哥说可使的?”

  哪里是时间来不及,不过是想要省几个银钱,便打起孙氏旧家具的主意。

  沈瑞听了,心头火起。

  孙氏陪嫁家具,虽过了将三十年,样式都老了,可都是一水黄花梨。张姐姊妹也配使?

  别说张四姐如此不检点,就是这姊妹两个规规矩矩的,也同孙氏之间有“骗卖”嫁妆一层仇在。沈瑞身为孙氏亲生子,要是点头将生母的嫁妆贴补给张家姊妹,那传到外头,别人怎么看他?

  还有这老安人与沈举人的算计,难道他看不出?现下是开口讨旧家具,接下来呢?开了这个口子,往后任由他们索取?给了是孝顺,不给就是“忤逆”?

  沈瑞心中冷笑不已,“腾”的一声站起身来,小脸上满是愤怒道:“张家贱卖我娘织厂,如今又惦记我娘那点木头摆设?老安人请恕孙儿不孝,孙儿是绝不肯便宜了张家,那些物什即便砸了烧了,也不会与张家!老安人若是想要帮那两位说话,只管与大哥说去?孙儿等着,看大哥如何行事!”说罢,便怒气里夹了委屈道:“孙儿身上不舒坦,改日再陪老爷与老安人说话。”

  说罢,不待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反应,沈瑞便一溜烟小跑着离去。

  张老安人目瞪口呆,醒过神时,沈瑞早已没影了。

  张老安人皱眉道:“瞧瞧这混账行子,这是跟哪个瞪眼?你这当老子的,也不捶他!”

  沈举人不觉得儿子有什么不对,泥人还有三分火气。

  张家与孙氏的旧怨颇深,要是沈瑞半点不记仇才是没心没肺。沈举人本不同意用孙氏嫁妆家具贴补给张三姐、张四姐,孙氏陪嫁过来的都是上等黄花梨,做了陪嫁也是可惜。不过因有张四姐在,想着以后要在外头养的,要是能趁机给她置下几件体面家具也使得。

  孙氏嫁妆里,除了雕花彩绘的一张拔步床外,还有一张红漆嵌螺钿花鸟纹罗汉床,价值千金,传家宝都当得,白堆在仓库里也可惜。

  只是因疼着张四姐,沈举人倒是一时忘了张家与孙氏旧怨。

  沈瑞气恼也应当,三姐、四姐即便名义上做了四房养女,到底是张家人。别说是沈瑞这孙氏亲生子,不会点头;就是沈瑾,如今记在孙氏名下,可不会应下。

  沈举人暗道两声可惜,就丢到一边。

  张老安人还在絮絮叨叨:“张家怎了?当年做错事的原是陈家小子与燕娘,张家人也受了牵连,还如此不依不饶,真是小性……”

  沈瑞满脸怒气地回了跨院,心里并不松快。

  去见了冬喜一遭后,他便带柳芽回了北屋,沉思片刻,低声吩咐道:“去郑姨娘那边,就说冬喜病的厉害,你心里没底,请她过来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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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风波再起(五)

  听到柳芽请自己去跨院的理由,郑氏感觉很怪异。这打着婢子幌子,沈瑞想要瞒的除了那两位,还有什么人?她冷眼旁观,对于沈瑞行事多少也看出点什么。与幼年的顽劣倔强不同,现下沈瑞性格寡淡,待四房上下都不冷不热,并不生事,可也不怕事。

  总不会平白打发人给自己传话。到底什么事,需要背着沈举人与老安人?

  是继太太进门之事?沈瑞身后有沈理、有郭氏,宗房太爷那边也会看着,小贺氏进门能有什么作为?有可担心的?

  郑氏一时猜不透,可还是随着柳芽过来跨院。

  跟着柳芽去厢房看了冬喜,随便搭了几句,郑氏便道:“既来了,我也瞧瞧二哥,二哥呢?”嘴上说着,身子却是不动。

  她不去见沈瑞,并非托大。她是长妾,沈瑞是没长成的嫡子,人前相见倒是无需避讳许多。只是沈瑞既要瞒着老安人与沈举人,那还不若在婢子这里说话便宜。

  沈瑞知晓郑氏过来,也掐了时间过来,正好听了郑氏这一句。

  冬喜披着夹衣,歪坐在床上,气色已经好许多。

  郑氏坐在凳子上,柳芽正奉茶。

  沈瑞看了茶杯一眼,对柳芽道:“眼见天黑了,吃了这茶容易走了困,你去厨房给二娘调一碗杏仁茶。”

  柳芽应声去了,屋子里只剩下郑氏、冬喜、沈瑞三人。

  沈瑞也不耽搁时间,对郑氏直言道:“老爷与张四姐有私,这两晚在书房胡闹,明日又要正式过契收张三姐、张四姐做养女,如此悖伦之事委实荒唐,请二娘给大哥捎个信,让大哥早些回来,看是不是能劝下老爷。这不是老爷一个人的事,要是泄露出去,与大哥功名怕也有碍。”

  郑氏脸上血色立时褪得干干净净,只余苍白。她站起身来,狠狠地盯着沈瑞,好像要确认他是否在信口开河。

  沈瑞见了郑氏反应,心里松快许多。

  紧张就好,都说“为母则强”,郑氏不管自己人品如何,能将沈瑾教养到如今这般,就不是糊涂人,且看她能做到哪一步。

  沈举人的丑事闹出来,虽说对沈瑞、沈瑾兄弟影响都不好,可这影响也有大有小。沈瑞才十二岁,不管是进学,还是说亲,都得等几年。即便受沈举人影响,也因时过境迁,破坏力会小许多;沈瑾却不同,眼看要参加乡试,又倒了说亲年纪。四房丑事泄露出去,谁家敢将女儿许进来。

  冬喜在旁,听了此事,脸色骇白。

  郑氏瞪得眼睛发酸,移开眼睛道:“二哥是怎知晓此事?莫不是听了下人胡诌?”

  她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已经信了。

  书斋那边这两日闹得不少动静,沈举人发作了兰草,还狠发作了小厮田升。发作田升还有田婆子的缘故,发作兰草时,郑氏心中也曾疑惑过。

  沈举人是个“喜新不厌旧”的性子,并不是能下得了狠心的。兰草也是他的宠侍,即便如今得了春月、冬月,也不至于就厌到如此,定是兰草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忌讳,才使得沈举人彻底容不下,不仅打了板子,还直接发配到庄上去。

  现下听了沈瑞这话,倒是与昨早兰草的事情对上。

  沈瑞当然不会说出郝妈妈,含糊道:“昨晚去书房取书,正好听了一耳朵。原还以为是老爷新收的婢子,并未放在心上。方才老安人使人来传,说了老爷要认养女之事。见了张家那两位,才认出声音来。瞧着老爷在书斋行事,并不怎避人,要是不想法子,怕是瞒不了几日。”

  郑氏只觉得心中乱成一团,看着沈瑞还罢,看到床边坐着的冬喜,眼中流出几分寒意。

  沈瑞见状,立时撂下脸,定定地看着郑氏。

  郑氏有些尴尬,讪讪道:“二哥年纪还小,不知此事轻重。这要是瞒着,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沈瑞轻哼一声道:“我这院子有我在,无需二娘费心!二娘切早些给大哥送信,让大哥回来主持大局是正经!”

  郑氏面上犹做镇定,脚上已经轻飘飘。

  这时,柳芽的杏仁茶已经充好,端茶上来。郑氏送到嘴边,吃了两口,就告辞离开。沈瑞又打发柳芽去送。

  冬喜忧心忡忡道:“二哥,这事闹开可怎好?”

  沈瑞摇头道:“且放心,闹不开,只等分晓。你不用为这个烦心,只当没听过,隔壁大婶子那里也无需提这一茬。”

  冬喜晓得轻重,忙不迭应了,沈瑞又返身回了北屋。

  他是个看的开的,如今将事情交代出去,便不放在心上。待到书房坐定,在脑子里将“形意拳”过了一遍,沈瑞便开始提笔,区区几笔勾勒一个小人出来,又在旁边写上注解。

  他写的全神贯注,不知不觉天黑了也没留意。

  柳芽带了小桃取了食盒,还去东厢找了一圈回来,才发现他在书房。

  “二哥摸黑写字,仔细伤眼哩?”柳芽见状,忙点了烛台送到书房。

  沈瑞揉了揉眼睛,确实有些干涩,不过看着十来张画好的拳谱,还是生出几分成就感。

  到了外问,小桃在安桌,小杏取了热水。沈瑞净了手,在桌子前坐了。眼前除了平素的两荤两素例菜之外,还有一道碗蒸樱桃肉,一道甜品。不用说,这是借了张家姊妹的光,沈瑞立时没了胃口,指了指那两道甜菜,对柳芽道:“这两道你们拿下去添菜。”

  被沈举人、张老安人这一“提醒”,沈瑞倒是想起如今在主院库房的那些物什。

  沈举人续娶在即,新人进门,那主院也要腾出来。与其让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惦记那些东西,还不若在新人进门前,借口腾地方将东西都处理了。不过如今孙氏名义上的儿子有两个,具体如何处置那些,还得等后日沈瑾到家后,两人商议一番再说。

  一夜无话。

  次日,沈瑞到了学里,依旧见何泰之过来同坐。

  不过何泰之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形意拳”上,而是在明日沈家宗房的宴会上。徐氏今日使人往各房派帖子,明日要借宗房地方宴请各房宗亲。

  一到了课歇,何泰之便忍不住开口道:“我姐姐还在苏州,姨母不放心,待姨母宴完客后,我们就要返回苏州。瑞表哥后日也得去宗房吧,到时乱糟糟,学拳之事只能先放下。等以后得空,我再同瑞表哥学。”

  小孩子兴趣本就来得快,却的也快,对于何泰之的反复,沈瑞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徐氏在松江逗留的时间这么短。孙氏与徐氏渊源他还糊涂着,看来先前还真是妄想。即便徐氏是孙氏故人又如何,时隔这些多年,要是徐氏有心照拂一二,不说前面,就说他守孝这几年也不会不闻不问。

  自己又不是真正的孩子,怎么反而开始指望起别人来?

  如此想着,沈瑞就淡定了。

  说完方才那番话,偷偷留心沈瑞反应的何泰之反而坐不住,忍不住问道:“瑞表哥怎不问一句择嗣子之事?”

  沈瑞看了何泰之一眼,道:“这都是、大人的事,哪里用得着我们操心?”

  他其实想说的是,那都是别人的事。

  虽说他上辈子出身二房,这辈子念念不忘的也是早日进京,可还真没有想过去争做二房嗣子。四房这里,上头两个长辈虽不着调,可孙氏已经给铺好了局面,只好他熬两年,借了科举仕途,离了这里便得解放。

  二房那里却是六个长辈,又有沈珞珠玉在前,嗣子岂是好做的?

  不能说“寄人篱下”,也需看人眼色过活,沈瑞求的不过是自在,才不愿让自己身上再束上几个套子。

  何泰之看着沈瑞事不关己的模样,倒是有些傻眼。难道眼前这个做事有模有样、学习勤勤勉勉,行事稳重的少年,只是个孩子?还说了什么“大人的事”?他自己只有九岁,都不觉得自己是孩子,这沈瑞可比自己还大三岁。

  看着何泰之目瞪口呆模样,沈瑞笑笑,继续整理笔记。

  形意拳拳谱昨晚写完大半,今晚在整理整理就完整,正好明日叫长寿连同从董双那里借来的笔记一起送过去,借着宗房宴客名义,正好回了学拳之事。

  何泰之可是真着急。

  要是沈瑞对嗣子之事没兴趣,过几日不跟大家走,那他跟谁学拳法去?

  想着这两日自家姨母私下里使人打听最多的都是四房的事,何泰之便觉得自己没有猜错,姨母属意的嗣子人选就是沈瑞。

  且先不论与已故孙氏交情到底几何,只说这沈族这些少年中,最适合挑嗣子的人选都在这班上。西厢那里都是毛孩子,年岁太小,要是长不成怎么好;耳房那几个秀才又年纪大了,不好教养;数来数去,还是东厢这些少年年纪最合适。

  要不然,他作甚来这里?还不是帮着姨母,悄悄查看查看诸少年品行。

  矬子里拔大个,就只有沈瑞与沈珏两人看着最佳。想到这里,何泰之有些为难。同沈珏厮混两日,两人也有了些交情。要是沈珏给自己做表哥,两人倒是能玩到一块去,他倒是也能接受。

  沈珏正好过来,就看到何泰之的包子脸挤成一团,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道:“这是想甚了?这般纠结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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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 章东道主(一)

  何泰之打掉沈珏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脸,道:“珏表哥,非礼勿动!”

  “哈哈!”沈珏笑得不行:“捏你一下怎了?你小时挨捏的少了?”

  何泰之绷着小脸,一本正经道:“我已经不是孩子,珏表哥要尊重些。”

  沈珏原还想要再打趣他两声,不过眼见他绷着小脸,做小大人模样,便撇撇嘴:“晓得了,你都是小童生,白不是寻常孩子。”

  何泰之眨了眨眼,似有不解,这童生同是不是寻常孩子又有什么干系。

  沈瑞见沈珏又发酸,岔开话道:“明日沧大伯娘宴客,我们也要去么?”

  沈珏点点头道:“要去吧,贴子上写的是阖家。沧大婶子难得来松江,自然见一见族中晚辈。反正预备的是飧食,学堂里下了课再过去,也不耽搁什么。”

  两人说话,并未压低音量,沈琴、沈宝等人听了,便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起明日宗亲聚宴之事。

  郭胜等姻亲外姓子弟,此事就不相干,不过徐氏是沈家身份最高的诰命,如今回乡,就是他们这些外姓子弟也多有听闻,也都竖着耳朵听着。

  虽说大家都晓得,徐氏此事南下,多半是过来是择嗣子的,心里也好奇,可有何泰之在,不好提及这个,便说的都是旁的。

  沈琴道:“如今已经是冬月,沧大伯娘难得回乡,是不是要等过了除夕大祭方走?”

  何泰之摇头道:“哪里会耽搁那么久?姨母明日宴客后,差不多就要张罗回苏州。”

  除了早已知晓此事的沈瑞,其他人多变了脸色。

  沈宝急忙道:“怎会这么仓促?作甚不多留几日?”

  何泰之笑道:“宝表哥要是舍不得祝表哥,随我们去苏州不就行了。”

  沈宝闻言,眼睛立时一亮,随即又黯了下去,抓了抓后脑勺道:“老师要准备应试哩,我哪里好去打扰。”

  何泰之翻了个白眼道:“现下是弘治十三年,去年春闱,下一科要在后年,可还有小两年功夫。你就算跟着去了苏州,难道还要住满两年?”

  沈宝胖乎乎的脸上立时有了光彩,不过还是略带扭捏道:“老师并未提此事,我做弟子的,也不好厚着面皮跟着。”

  何泰之拍了拍小胸脯道:“包在我身上,若是祝表哥不开口,我便请你陪我去苏州。苏州才子可不只祝表兄一人,苏州唐解元之名,想来宝表哥也知晓,他是祝表哥密友,才华横溢,书画堪称一绝。”

  南直隶一地,三年才出一个解元,士林关注,不过也仅是关注而已。可像唐寅这样倒霉的解元,第一次参加礼部会试就吃了官司,连带着除了仕籍的,还真是少见。这两年在南直隶地区,唐寅大名已经直追南直隶所出的几位状元鼎甲。

  他虽沾的是科举舞弊案,可倒是没有人质疑他会舞弊。要是一直省解元参加会试都需要舞弊,那就寻常举子怎么办?

  大家只是觉得这唐解元太倒霉,怎么就挑了那么一损友作伴进京,又安置在一处,受如此大牵连,真是命中劫难。

  当然士林中人关注的是他除了仕籍,断了前程之事,寻常百姓则是乐意听些风月趣闻。这唐解元不仅丢了功名,听说连唐娘子也嫌了他,夫妻合离,带了嫁妆改嫁了另一位苏州籍进士。提及此事,有唾弃唐娘子不守妇道的,也有羡慕那新进士的。在乡试时被压了一头又如何,最后榜上有名的是他,连解元的娘子认的也是他。

  苏州与松江毕竟跟着几百里,传到这边的消息,越发走样,将那唐寅说成是落拓才子、古今第一悲苦人。

  眼见何泰之提及唐寅,大家都来了兴趣,打探起来。

  何泰之跟着姨母南下,在苏州虽住了几日,不过因徐氏娘家在苏州,姊妹也嫁到苏州的多,少不得走亲访友。何泰之不过见了唐寅两面,凑到跟前说了一句话罢了,不过显然是极为推崇唐寅,从表哥那里得来的消息,便在众人面前卖弄一番。

  “唐解元十六岁过院试,为当年的案首。要不是后来父母亲人接连故去,守孝耽搁也,也不会磋磨多年。”说到这里,何泰之想起自家祝表哥,似乎也因守孝错过了好几科乡试,便唏嘘道:“是也命也,要是唐解元家没有病故,说不得早举业,会试也不用遭此大劫。”

  沈环好奇道:“唐娘子真改嫁了么?”

  何泰之闻言,咬牙道:“勿要提那个小人,枉为唐解元密友,却不记得‘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大摆筵席娶了唐娘子做填房。祝表哥已与他割袍断交,苏州士人也多耻与他为伍。”

  沈桂道:“他既是敢摆酒,显然是不怕得罪人。想来也是,中了进士,就要选官,总要有熬到花甲老翁方回乡。”

  何泰之嗤笑道:“此人有才无德,在京城也长不了。苏州籍官员任京官的不是一个两个,他一时猖獗,过于得意忘形,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被打回原形。”

  沈瑞看了何泰之一眼,这显然不是他能说出的话,应该是听大人们谈论过此事。

  不过那进士行事确实不当,官场上那些老油子,多是踏着科举之路,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又几个没有落第失败过。某进士在唐寅科场失意后,又夺他妻子,使得他破家,这触犯了文人相争的底线,绝对会引起大家的同仇敌忾之心,下场能好了才怪。

  十几、二十年考出来的进士,都禁不起折腾,何况沈源这个区区小举人。

  沈瑞有些好奇,不知道郑氏那里会如何应对沈举人的“荒唐”。早晨出来前打发长寿盯着那边,也不知盯的怎样。

  他以为郑氏为了不让沈瑾分心,不会让沈瑾知晓才事,才有昨日说辞,想要促郑氏去了结此事。

  没想到到了下午没下课,长寿便匆匆赶来,沈瑞才晓得自己这这回沈瑞还真是料差。

  长寿这边自早晨沈瑞走了,就盯着郑氏这边。虽说沈瑞没有交代具体缘由,却告诉长寿,任由郑氏行事,要是她有什不便处,就暗中帮一帮。

  郑氏一早就去书斋沈举人跟前做了报备,借口去为沈瑾采购冬衣料子为名,出了沈家,直接到了府学,寻了沈瑾出来。

  母子两个在府学跟前茶楼里待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出来,不知说了什么,沈瑾脸色很难看,母子两个似有争执。

  接下来,郑氏去了南街银楼,买了两副头面,就回了沈家。

  中午等沈举人与张老舅爷往衙门里立契时,郑氏带着张三姐、张四姐乘了马车,在衙门外候着。

  等沈举人与张老舅爷出来,张老舅爷自己家去,剩下一行人就去了南城,进了一处酒楼,就是在郑氏先前去的银楼附近。

  待用了午食,沈举人先行家去,郑氏带了张三姐、张四姐去了银楼。

  接下来,就是变故,等郑氏出来时,便只有一人,并不见张三姐、张四姐。

  而后不知怎地,郑氏与沈举人便在书斋吵了起来,甚至沈举人还动了手。沈瑾正好扶了张老安人过来,这才拦下…

  接下来相信情景,是沈瑞下学回家后,郝妈妈抽空到跨院偷偷讲述。

  因张老舅爷今日过来,临时溢价,这过契银钱一时谈不拢。沈举人本答应给六百两,昨日与张老舅爷也说妥了。可张老舅爷昨晚被儿子、媳妇怂恿一番,今日又改口要一千两银子。

  沈举人咬牙答应了六百两银子出来,已经割肉似的,如今张老舅爷又反口,自是引得他大怒。

  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亲弟弟,张老安人只有两下安抚的。

  若非张四姐眼巴巴地盯着,沈举人早就佛袖而去。

  因此,直到郑氏过来时,张老舅爷与沈举人在老安人房里僵持。

  郑氏是得了消息,给张三姐、张四姐两个送头面做贺礼,见了这个情景,便笑吟吟道:“这如花似玉两个孙女,怨不得舅太爷舍不得。只是我们家老爷是好意,才要收做女儿,这舅太爷口口声声提银子可是伤情分哩。”

  到底是同沈举人相处小二十年,一句话便说到沈举人心中。

  在沈举人看来,张三姐、张四姐因没有嫁妆亲事耽搁,自己本是善心,才要收她们做女儿,为她们料理亲事。张家只有感激的,得几个银子也该满意,哪里有溢价的道理。

  再说了,张三姐与张四姐是银子打的不成,开口就加了四百两?

  张老舅爷晓得郑氏是沈举人二房,沈瑾生母,见她和气,便道苦道:“总不能两个姐儿进了沈家吃香喝辣,其他人都饿死。如今家里真的过不去,原还指望三姐、四姐身上聘资,这与了你家老爷做女儿,往后她们姊妹可确实同张家不相干了……”

  郑氏便为难道::“舅太爷也不容……”

  张老舅爷忙道:“是哩,是哩……但凡日子好过些,也不会让她们姊妹耽搁至今还没说上亲事。三姐已经十八哩……”

  郑氏面露不忍道:“这可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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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东道主(二)

  沈举人原还当郑氏是个懂事的,转眼见她口风又偏向张老舅爷,不由瞪向郑氏。

  郑氏不看沈举人,只拉着张三姐的手摩挲,满脸慈爱道:“瞧这姣花软玉般小娘子,叫人看了直爱到心里去。”

  张三姐一颗芳心本在沈瑾身上,心里视郑氏为婆婆的,见她这般喜欢自己,却是没有婆媳缘分,只觉得心中又酸又涩。虽晓得过契到沈家,自己想要嫁沈瑾的奢望就落空,不过她还是忍不住亲近郑氏,满脸羞涩小声道:“不敢当二娘夸赞。”

  见她这般纯良乖巧模样,郑氏微怔,随即笑道:“老安人,妾身这里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怕老爷不舍得。”

  一时之间,众人都望向郑氏。

  郑氏叹气道:“妾身只生养了大哥一个,如今大哥记在大娘名下,妾身倒是孤零零一个人。往后也是孤魂野鬼,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要是有了这样两个女儿,往后妾身身边也能热闹些。”

她这话一说完,就有些冷场。

张老舅爷与张老安人都面露不快,张家好好的嫡女给沈家做养女就罢了,还要给一个妾室做养女?

  沈举人倒是有些怜惜郑氏现下名下无子女,觉得这主意倒是不错,可张三姐还罢,认了郑氏为母没什么;张四姐他可是早有打算,以后要养在外处,多了郑氏这个养母,怕是还要碍手碍脚,便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郑氏只做不见,道:“两位小娘子已是花嫁之年,眼见就要张罗亲事。老安人需静养,老爷又管不得这些琐事,妾身便毛遂白荐为两位小娘子张罗如何?”

  听了这话,张老安人与张老舅爷脸色立时回暖。

  郑氏当年因照顾老母幼弟,家里贫寒,方做了妾室,陪嫁寥寥。不过因郑小舅后来接连中举、中进士,外放知县,郑家日子也渐渐过去来。郑老太太已经下世,郑小舅待长姐如母,即便远在千里之外当官,每年郑氏生辰也不忘打发人来给郑氏请安祝寿。

  数年下来,郑氏手头上也小有积蓄。

  张三姐、张四姐过契到沈家,总要给预备两副嫁妆。毕竟担着“沈家养女”的名分,要是太寒酸,也让人笑话,要是差不多的,一人也要几百两银子。要是郑氏应了,帮着置办嫁妆,倒真是“两全其美”。

  张老安人便笑着说道:“莲娘向来是个仔细人,有你帮着费心,也是她们姊妹福气。”

  张老舅爷则是有些着急:“那一千两银子……”

  沈举人在旁,眉头又皱起来,刚想开口,便被郑氏笑着打断:“妾身难得求老爷一回,老爷便忍痛割爱,将两个好女儿予了妾身吧!”

  沈举人轻哼了一声,到底没有说话。

  郑氏便笑着对张老舅爷道:“舅太爷放心,老爷出了大头,剩下那四百两就包在妾身身上。只是可说好了,这两个小娘子既入了我们沈家,可从头发丝儿到脚底都是我们沈家人,往后聘资也好,嫁妆也好,很不同张家相干。”

  这本是昨日说好的,张老舅爷忙不迭点头:“理当如此。”

  张老安人眼见事成,只觉得舒心,笑着对那张三姐、张四姐道:“还不改口叫娘!”

  张姐姊妹便起身,对着郑氏重新见礼,连“二”都省了,直接叫“娘”。张三姐叫的心甘情愿,面上也多了孺慕之色;张四姐却是心里直犯膈应,不过因晓得姐姐与自己的嫁妆要落在郑氏身上,便也甜甜糯糯地唤了两声“娘”。

  沈举人虽顺了郑氏的意,没有再反对此事,可面上依旧有些不痛快。

  张老舅爷正惦记银子,便道:“既是说妥了,那银子……”

  郑氏一手拉着张三姐,一手把着张四姐,笑道:“舅太爷勿急,等过契手续得了,自然将庄票与了舅太爷。我们老爷的人品,舅爷还信不过。”

  张老舅爷见沈举人神色,恐怕他反悔,便催着早些去衙门过契。

  郑氏则是看着先前拿来的那两副头面,则有些不好意思:“这两副头面是银鎏金的,戴着鲜亮,却不禁使。你们姊妹收起来,留着赏人。金宝楼这些日子刚进了新鲜样式的嵌宝钗、珍珠手钏,一会娘带你们去挑。一人先添两套头面戴;衣裳也要添置些,家里并无鲜亮料子,咱们再去绣坊看看......”

  张三姐、张四姐的穿戴确实寒酸些,如此年纪的小年纪,哪里有不爱美的,两人脸上都添了欢喜。

  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也没有不愿的,既做了沈家养女,张姐姊妹总要穿戴起来,方不坠了沈家脸面。况且就算花些银子,以后充到嫁妆里,也不浪费。

  于是,除了张老安人在家外,其他人便都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

*

  讲到这里,郝妈妈歇了一口气。

  冬喜见状,立时奉了茶上前。郝妈妈接过,吃了两口,方继续说道:“老爷是用了午食回来了,大哥没一会儿也回来,来后院陪老安人说话。待听说多了两个姊妹,面上倒是没有什么欢喜的。老安人还以为大哥看上三姐,好生安慰了两句。约莫将申时,就有二娘身边婢子小梨过来寻老安人救命。说二娘回来了,与老爷在书斋争执,老爷动了手,还要写出妾书。”

  “大哥与老安人都着急,大哥先行一步,老安人随后也带了老奴等人去了书斋。书斋里,已是乱成一团。老爷不仅动手打了二娘,连大哥也打了。又叫人传板子,要对大哥行家法。”

  “老安人忙上前拦着,老爷便指着二娘骂‘毒妇’。老安人追问缘故,老爷却不肯说;又问二娘,二娘也不开口。老安人无法,怕大哥吃亏,便叫大哥扶着二娘先下去。老爷又不肯叫她们走,老安人见事情不对劲,便打发婢子婆子们都出去,叫老奴在门口守着,这才开始追问老爷。”

  “老爷这才讲了缘故,原来二娘中午同老爷分开后,借着挑首饰的旗号带了张三姐、张四姐两个出去逛,回家时却是一个人。等老爷得了消息,打发人请二娘到书房后,二娘便直接拿了五十两银子,还有两张身契给了老爷。张家两位小娘子已经叫二娘给卖了,老爷这才恼,追问她卖到哪里去,二娘也不说,才动起手来。”

  “老安人听了立时傻眼,却是闹不清缘故,怒气冲冲地问二娘。二娘依旧蚌壳嘴,什么也不说。大哥便跪下,说主意是他出的,人是他卖的,不与二娘相干。还说张家门风不正,张家两位小娘子当不得沈家女儿,怕污了门楣。老安人还稀里糊涂,老爷已是气得跳脚,立时狠踹了大哥一脚,开口骂个不停,又追问三姐、四姐下处。”

  “大哥就是不说,老安人反应过来,便叫大哥扶了二娘先下去,然后问老爷是不是与两位表外侄女有私,老爷绝口否认,只不住口地咒骂大哥、二娘。老安人将老爷狠骂了一顿。骂得狠了,老爷方不耐烦地道‘自己摸过来的小淫妇,怎睡弄不得?白吃了我家三年饭,只睡三晚还亏了’。老安人气得立时昏厥过去。”

  “等老奴等听到动静,扶了老安人回去,便听说大哥带二娘出去。老爷使人去问了两句,听说是去城外庄子,便喝骂两声,并没有叫人去拦。”

  讲述完事情经过,郝妈妈啧啧道:“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二娘平素看着温温柔柔,待谁都客客气气,从不与人红脸,这下手却是狠辣。张家四姐行事不检点,有了这个下场也不无辜;那张家三姐却是个老实人,平白受累。”

  沈瑞回来前,已经听长寿说过,晓得郑氏是一个人回来,已经处理了张三姐、张四姐,可听了这详细情景,依旧觉得诧异。

  郑氏这般架势,不单单是要处置张氏姊妹,更像是要与沈举人决裂。

  “老爷真写出妾文书?”沈瑞想了想,问道。

  郝妈妈点头道:“写了,因这个老安人还念叨老爷好几句。毕竟二娘是大哥生母,不管做错了什么,看在大哥面上,都不当出妾。”说到这里,叹气道:“二娘这次太大胆,郑家又没人在松江,二娘离了沈家也没有活路。老爷似也后悔,不过面上过不去,总要过些日子才能松口。”

  沈瑞听了,却是不以为意。

  郑氏哪里会没有活路?有个当官的兄弟,亲生子名下也有产业,自己手中有私房,离了四房只有过的更好的。

  只是瞧着郑氏行事,用意颇深。

  沈瑾待老安人与沈举人向来恭敬,郑氏在儿子面前揭破沈举人的无耻嘴脸,使得这父子之间添了嫌隙。即便沈瑾为人孝顺,不会去斥责长辈过错;那沈举人知晓儿子晓得自己丑事,心里还能自在?一来二去,父子之间只会渐行渐远。

  郝妈妈不过怕沈瑞蒙在鼓里,这几日不小心触到沈举人与老安人火头上,方得空过来报信。该说的说了,便又匆匆忙忙回去。

  沈瑞不知为何,想起沈瑾过生日那晚郑氏与沈举人的私语。

  估计在那时开始,郑氏便生了离去之心,否则不会短短一晚,就又如此决断。

  只是这天下做父母的,多当儿女是命根子,这个郑氏倒是好魄力,真能舍得下沈瑾。这母子二人,真的是去城外庄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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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东道主(三)

  管家赵庆拿着手中请帖,站在书斋外,犹豫不决。这是宗房那边使人来派送的请帖,二房大太太省亲,明日在宗房宴请诸族亲,请自家老爷阖家赴宴。这帖子上午就送来,门房老李外孙满月,回家吃酒,小厮又不知轻重,这帖子就耽搁。

  直到看到赵庆,小厮方想起这件事,将帖子给了管家。

  不想当时正赶上沈举人去衙门,管家不好越过老爷直接将帖子给老安人,便等沈举人回来。

  就在得知自家老爷回来后,管家往书斋递帖子时,又赶上沈举人与郑氏争执。大管家只听了一耳朵,便立时避而远之。

  沈举人私纳张四姐之事,瞒得了旁人,瞒不住赵庆这管家。

  做了这些多年管家,前院这点事都在他眼里。

  如今瞧着这架势,管家便晓得是“东窗事发”,哪里敢趟这浑水。

  避了小半日,眼见天近黄昏,管家想起这张请帖,不能再拖,只好硬着头皮又来到书斋。

  在书斋门口踱步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便见春月从东厢出来,面上带了几分忧色。

  管家轻咳了一声,走上前去道:“老爷作甚哩?”

  春月福了福身,难掩忧心道:“在榻上歪着,直道头疼,看着是气得狠了。又不许人去请大夫来瞧。”

  下午郑氏与沈举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留婢子在跟前。春月、冬月与郑氏侍婢小梨,都在院子里候着。直到沈举人动手,惊动了外头,大家才敢上前探看。春月只晓得老爷口口声声骂郑氏“毒妇”,郑氏却一副不知悔改的死样子,到底这夫妾两人为何翻脸却是不知。

  等到后来沈瑾与张老安人先后过来,她们这些婢子也被打发出去。

  等到大家陆续离开后,春月、冬月两个方到沈举人身边服侍。

  东厢里,沈举人躺在床榻上心情很复杂,当知晓郑氏作为那刻,他气冲斗牛,真是心疼够呛。一夜夫妻百夜恩,他与张四姐胡混了三晚,要说情深似海那是扯谎,可想到一个娇滴滴小娘子与自己约定终身,并且乐意变着花样服侍自己,他的心都跟着疼。

  不过他也不否认,当晓得郑氏卖了张家姊妹,而且死咬着不肯说下落时,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否则他不会只喝骂郑氏,追问张家姊妹下落不得后,也没有派人出去寻找。

  在迷恋张四姐的年轻娇嫩时,沈举人心中不是不怕的,只是男人起了花花肠子,有时候就什么都顾不得。

  与其说他恨郑氏卖人,不若说他恨郑氏竟然敢将此事告诉沈瑾,在儿子面前揭开他的丑事,半点面子都不给他这个做老子的留。而向来孝顺守礼的沈瑾,今日又跟倔驴似的,敢护着郑氏,与自己硬顶硬。

  除了怨恨,沈举人还生出几分沮丧。儿子大了,自己老了,她们母子两个才如此肆无忌惮。

  听到外头动静,沈举人翻身从榻上坐起,双手摩挲了一下脸,起身走到外问,冷声道:“赵庆么?还不进来?”

  “正是小人。”管家应声,进来,双手捧了请帖道:“老爷,宗房打发人送来请帖过来,二房大太太回乡省亲,明日在宗房宴请族亲。”

  沈举人本心烦,听到“二房大太太”却是一愣:“二房大太太回来省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管家为了报禀此事,下午早出去打听过,便道:“听说是前日到松江,昨日去了知府衙门拜会知府太太,今日往各房派请帖。”

  沈举人接了帖子,看上面的时间是明日下午,不满道:“这是哪里规矩?女眷请客,竟然不是午食,而是飧食?”

  说着,他又望了望窗外,轻哼一声,道:“这个时辰方使人送请帖,是个什么意思?”

  管家见他黑着脸,自然不会说这帖子被门房耽搁半日又被自己揣在袖子里半日,便缄默无语。

  沈举人看到帖子上“阖家”几个字,便想到沈瑾,只觉得心火直窜。他将帖子往书案上一摔,吩咐道:“你亲自去宗房回话,就说明日我带了二哥过去赴宴。趁机也打听打听,二房大太太怎突然来松江了!”

  管家应声去了,沈举人站在窗前,只觉得寂寥。

  二房大老爷比他年长不了几岁,已经是侍郎官;他却一事无成,连齐家都没有做好,真是呜呼哀哉。

  *

  城西,一处客栈。

  一楼套房里,八仙桌上的酒菜已经凉透,郑氏与沈瑾母子坐在桌前,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沈瑾抬起头,眼中满是痛苦道:“二娘作甚自作主张?儿子不是说了,一切交给儿子就好?”

  “大哥只需好好读书,好好做人,这种脏事我怎舍得叫让你沾手。”郑氏长吁了一口气道:“定要推出个恶人的话,还是我来。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

  “二娘……”沈瑾哽咽着,眼泪唰唰落下:“为甚要如此哩……为甚要自己逼自己……”

  郑氏没有跟着哭,反而露出几分笑来:“好大哥,莫要哭,你应该为我欢喜才是。贵妾也是妾,妾通买卖,只有离了沈家,我方能做回人。往后你也不用再唤我二娘,可以改口叫我声娘……”

  沈瑾只举得心如刀割,跪倒在郑氏膝,十七岁的少年,哭得跟孩子一样前:“娘……娘啊……儿子可有甚不是……为甚娘连儿子都不要?若是娘不愿在继续呆在家里,儿子奉娘去城外庄子过活。作甚要连儿子都不要……”

  郑氏看着儿子,心里跟针扎一般。儿子是她怀胎十月生养的,是她身上掉下的肉,眼见着他从小小一团长成这么大。儿子舍不得她,她又哪里能舍得下儿子。可是她晓得,新太太进门在即,为了沈瑾以后不受内宅辖制,她此时离开是最好的。就是儿子说亲,少一层生母庶婆婆,亲事也能说的顺利些。

  她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沈瑾头顶,轻声道:“好大哥,你已经长大,莫要再做小儿女态……”

  沈瑾抬起头,哭道:“娘若是要走,就带儿子一起走…...,,

  郑氏的手一顿,露出苦笑:“你是沈家子弟,沈家是你的根,离了根又哪里能活呢?”

  沈瑾还要再说,郑氏已经肃容道:“我也是将四十的人,难道还要等新人进门后去立规矩?妾是什么?妾是‘立女’!要给主母定省,要铺床叠被,要服侍梳洗,要侍候三餐!先头大娘子是个爱清静的,我也不去她跟前碍眼,两下里太平。谁晓得新人是个甚脾气,无需苛严,只需按规矩行事,我就得老老实实立规矩!要是苛严些,我这大年纪,便也只能受其磋磨……到时候,即便你看不过眼,又能如何?你虽是我亲生的,可如今记在先头大娘子名下,哪里有资格为我说话?还是你指望我去同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争风吃醋,让老爷与我撑腰?”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且看好的,我只有你舅舅一个手足兄弟,自打他出去做官,十来年也不得见。如今趁着我还能动,我也想去看看你舅舅……”说到后来,已经放软了话:“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等过个一年半载,在那边住烦,还是要回来。到时就按你说的,去你名下的庄子里安置,也过过当家太太的瘾。”

  郑氏将话说的这个地步,沈瑾即便舍不得,也不会为了自己的不舍,就留着生母受委屈。

  只是郑氏说的容易,去山西探望做官的郑小舅,可一个女子出门在外,谈何容易?

  沈瑾想了想道:“那儿子送娘去看舅舅?”

  郑氏皱眉道:“胡闹!这一来一往要小半年功夫,你明年要参加乡试,哪里能耽搁得?你若是有心,就全心温书,等过了乡试,早起启程上京,正可以绕道山西。说不得我还能借了大哥之光,也跟着往京城里见识一番。”

  沈瑾听着前面本蔫头巴脑,听到后头却是萌生出满心期待:“娘说的是真的?若是儿子明年乡试过了,娘真随儿进京?”

  郑氏笑道:“作甚哄大哥?正好照顾大哥应考。若是大哥榜上有名,娘就随大哥往任上做老封君;若是大哥失手,娘就陪你在京城待下一科。”

  沈瑾本觉得绝望至极,才如此痛苦,眼见母子相逢有盼头,便添了精神,使劲地点头。

  这一刻,母子两人都没有提四房以后会如何,沈举人与张老安人以后如何……

  沈家,跨院。

  沈瑞用完晚饭,早早地掌灯,坐在书房将剩下的半套拳谱画好。待取了明胶与棉绳,将拳谱装订好,沈瑞又去整理笔记,零零散散的,足有七、八册笔记在。将这些都整理好,沈瑞便提笔写了一封短信,提及明日家中有事,旧约取消,奉上拳谱,让董双试练。又附送新书一匣,作为董双归乡仪程。山高路远,异日春闺场上再相见。

  刚将东西整理好,便听到外头有女声道:“二哥在么,老爷打发婢子来传话……”

  沈瑞挑了帘子出来,便见院子里立着一女婢,挑灯而立。

  沈瑞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来的正是春月,因亲见了书斋这几日变动,早没有早先张扬,见沈瑞出来,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老爷叫二哥明日中午午歇就家来,老爷要带二哥往宗房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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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章 东道主(四)

  沈家,书斋,东厢房。 听了管家打听回来的消息,沈举人目瞪口呆。 当年那个随着孙老爷来松江送嫁的徐娘子,就是二房大太太徐氏?这一个商户家嫁女,怎么同二房扯上瓜葛?还有那孙老爷同二房三太爷是至交好友的话,又是从何说起?

  京城进士出身的高官显宦,与浙南商贾,隔了这么远,身份天差地别,怎就能成至交好友? 沈举人的心,立时乱作一团。 随即沈举人想起一件事,自己与孙氏亲事是宗房太爷做媒。而二房三太爷移居京城后,似乎只同宗房一脉有些联系,两位太爷昔日还曾做过同窗。

  自己那岳父真是二房三太爷好友?

  沈举人对于自家岳父孙梦生了解的并不多,孙氏是老来女,当年出嫁时,孙梦生已经年逾花甲,即便亲来松江嫁女,可相应料理,都是同来的徐娘子出面料理,孙梦生露面的时候反而不多。

  沈举人当年应下亲事时,只当宗房太爷与孙梦生有旧,而后看宗房太爷为孙氏多有庇护,似正印证这点。万万没有想到,孙氏与京城二房有旧,而且看来渊源颇深。

  沈举人萎坐在椅子上,只觉得额头上冷汗直冒,问道:“二房大太太可知晓三年前之事?”

  管家瞄了沈举人一眼,小声道:“怕是晓得的,听说二房大太太前日在茶楼里偶遇鸿大太太母女时,给隔壁小娘子表礼甚重;昨日去知府后衙拜会,也是二房大太太先递了拜帖,主动前往。”

  沈举人闻言,有些傻眼。知府太太与郭氏,两个都是孙氏生前所交好的。

  二房大太太这是来为故去的孙氏张目?时过境迁,已经过去三年,会不会太迟了些?

  自己当年似也有不妥当之处,如今续弦定的又是侵占了孙氏织厂的贺家之女,沈举人眼神微闪,生出几分心虚:“二房大太太到底为何来松江?可打听到了?”

  管家道:“据二房大太太随从那边的消息,二房大太太本是带了外甥、外甥女回苏州省亲,来松江探访族亲是临时起意。”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还有一个消息,听说是二房大太太亲口所说,二房大哥九月里殇了……为了这个如今各房都猜,二房大太太这回来松江,是为二房择嗣子来的……”

  沈举人原想着明日是不是装病避过这宴请,便听到管家这一句,立时吓了一跳。

  二房大哥殇了?为二房择嗣子?

  沈举人原本绷着的心,立时松了下来,对于明日宗房大宴,反而生出几分好奇。

  他摆摆手,打发管家下去,自己坐下又寻思了一回。

  二房大太太要是有心过问四房之事,岂是他一次回避就能避开?该来的总要来,看来此事还得老安人出面。当年之事,固然他疏忽了;可身为人子,又能如何?

  这样想着,沈举人便起身去了后院。

  张老安人被郑氏所为所惊,又被沈举人顶了几句,昏厥过去,即便后来醒来,精神也不足。这场变故,不仅不能声张,还要替郑氏将此事掩住,真是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郑氏手段虽狠辣,可张老安人并不觉得过分。可恨的是张家那两个小贱垩人,恁地不知廉耻,竟然不顾辈分去勾引表叔,失了伦常。要是事情泄露,四房上下都不用做人。

  不过张家姊妹到底姓张,郑氏不同她商量私自处置,沈瑾那里口口声声说张家家教不好,也使得张老安人气恼灰心。

  听说沈举人过来,张老安人本打算不见,可没等使人去传话,沈举人便直接登堂入室。

  张老安人冷哼一声,刚要呵斥,便见儿子举了一张请帖道:“安人,二房大太太省亲,明日在宗房宴请族亲。”

  张老安人先是一怔,随即道:“莫非二房大老爷要择嗣?”

  沈举人很是意外,在椅子上坐了,看了张老安人两眼:“安人听说二房大哥殇了的事了?”

  莫非下人里还有不安分的,否则他都才知晓的消息,怎么就传到后院来?

  这下轮到张老安人意外:“二房大哥殇了?那可是二房单丁?”

  “应该是真消息。二房大太太来此,要不是确有其事,谁会平白造这个谣来得罪她?”沈举人点头道。

  张老安人惊愕过后,却是露出几分欢喜:“如此甚好!正可将二哥送二房做嗣子!”

  沈举人“腾”地一下身份,皱眉看着张老安人道:“安人莫非老糊涂了?二哥是孙氏独子,如何能过继他人?”

  “糊涂的是你!孙氏名下可不单单二哥一个还有大哥。二哥既是嫡次子,如何过继不得?二房择嗣,从远近亲疏看,本就首选宗房与四房!那是侍郎门第,二哥真要过去做了嗣子,往后同大哥两个也是互为臂助!”张老安人面色潮红,腰板坐直,郑重其事地看着沈举人:“这是盼也盼不来的好事,你可莫要只顾着面皮,就要去拦着!”

  沈举人见张老安人如此反应,心下狐疑不定,又坐下道:“平素倒是没瞧着安人这般疼二哥?若是过继为人子是顶好的事,以安人对大哥疼宠,不是当先想到大哥?”

  张老安人一时被噎得无语,却挺着脖子道:“择选嗣子传承血脉,多是要挑家族嫡血。要是庶出血脉都可挑,那二房只要寻二房旁枝庶房便是,哪里还轮得到其他房头?大哥虽记名,到底不是孙氏亲生。”

  见她强词夺理,沈举人倒是想起一件旧事道:“二哥打落地开始就养在安人屋里,当年也见安人疼爱过,作甚后来就不喜了二哥?”

  张老安人皱眉,默了半响,方幽幽道:“二哥八字不好,刑克亲人。你看孙氏早先身子骨好好的,产子后便病弱,后来又病死了。”

  沈举人才不信这莫名其妙的理由,真要少年失母就是八字硬,那他这少年失父的、老安人这青年守寡的八字也软乎不到哪里去。

  张老安人不愿说这个话头,岔开话道:“明日正可带二哥过去,二哥年岁正好,已经立住,有没有婚约在身。”

  见她兴致勃勃模样,沈举人想着明日还得张老安人出面,怕她没头没脑的出了笑话,便将二房大太太的身份说了,又提了孙梦生生前与已故二房三太爷有旧之事。

  张老安人显然也被惊住,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怎还同那边有牵扯……”

  士

  这一夜,沈家四房里,只有沈瑞好眠,其他人因各种缘故,辗转反侧。

  清早起身,沈瑞便在院子里耍了一遍形意拳,身上热乎乎的舒坦不少,早饭都多用了两碗粥。

  冬喜“病了”两日,今日终于好了,晓得沈瑞中午要去宗房赴宴,她便拿出一件没上身的素色大氅来,问道:“二哥是早上直接换好,还是等中午回来再换上?”

  沈珞十八岁身故,因不到及冠之年,算是上殇。即便是减等,松江宗族这里得了消息,也当按制服丧。

  只是沈举人与二房几位老爷是同高祖的三从堂兄弟,还在五服内;等到沈瑞这一辈,与沈珞便已经出服,只算是族兄弟,并不用服孝。不过也不好穿得太艳丽,换上素服,总是没错。

  “直接穿了,省的中午再换。”沈瑞道。

  他虽已经出服,可并不喜艳色,郭氏给他裁制新衣,自也按照他的喜好,除了两件节庆场合穿的红衣外,平素衣服都是清雅淡素为主。

  因此,沈瑞即便换上素色氅衣,看着也与平素里装扮差别不算大。

  不过等沈瑞到了族学,已经到了的同窗少年,眼睛都落在沈瑞身上。

  沈瑞四下里一望,就晓得缘故,原来今日族学里几个本家同窗,齐齐换上素色装扮。

  何泰之已经来了,坐在沈珏座位上,同沈珏两个嘀嘀咕咕。见沈瑞到了,何泰之便起身,与沈珏一道过来。

  “瑞表哥可得好生谢我与珏表哥!”何泰之得意洋洋,举着手中的书轴,对沈瑞道。

  沈瑞眼睛一亮,立时接过:“这是祝表兄手书?”

  何泰之嗤了一声道:“沈表哥怎就认准祝表哥了?这可是松兰翁的字!”

  松兰翁?沈瑞觉得有些耳熟,道:“这是八房老太爷手书?”

  何泰之点头道:“正是。连表哥都襄赞不已,宝表哥只拿来两副,一副祝表哥留了,一副让我同珏表哥抢来给瑞表哥,连魏表哥都没捞到!”

  沈瑞小心地将书轴打开,便见一副龙飞风舞的狂草,上面不是唐诗宋词,而是一阕小令。

  这狂草挥洒极大气磅礴,这小令却极为温婉缠绵。动静之间,让人莫名生出几分酸楚。

  沈瑞看的呆呆的,不知不觉入了神,直觉得天地之间,仿若只剩下自己一人,那难掩的寂寞与孤单,让人心里空落落的。一下子又回转到上辈子情景,耄耋之年的曾外祖父,温文儒雅的父亲,内柔内刚的母亲,满身学究气却有保留着挚诚之心的姐姐……

  不知不觉,沈瑞已是泪流满面。

  见沈瑞如此反应,不仅何泰之与沈珏傻眼,连关注着何泰之的沈宝都觉得震撼。

  “瑞哥看懂了老太爷的字……”沈宝有些沮丧,抓了抓头发,低声道:“或许瑞哥比我天分强许多,该拜在老师门下的是瑞哥才是。”

  沈琴不懂书法,只觉得莫名奇怪,撇撇嘴:“至于么?看个字儿,还能看哭了?”

  沈宝叹气道:“昨晚老师看到这幅字时也落泪了。”

  听他这么一说,沈琴倒生出几分好奇:“到底写的是甚哩?我也瞧瞧去。”

  待沈琴凑到沈瑞跟前,沈瑞也醒过神来,觉得脸上冰冷,用手一摸,湿了一片,忙用袖子抹了一把。

  沈珏咬牙道:“瑞哥到底看出甚了?这般伤心,看的我心里都酸酸的不得劲!”

  沈瑞长吁了一口气,方缓缓道:“我……想起我娘来……”

  “啊?”何泰之闻言,讶然出声道:“祝表哥昨晚看了这幅字后,也说了这么一句……” 沈瑞视线落在这幅字上,有些移不开眼。 沈宝跟在沈琴身后,也凑了过来。 沈瑞见了,忍不住好奇问道:“当年老太爷是不是遇到极伤心之事?”

  沈宝看了沈瑞两眼,方垂下眼帘道:“当年高祖、高祖母去寺里祈福,老太爷本要护送前往,因友人到访,便没有同去,就由曾祖母带了祖父奉亲前往……回来时,遇到了上岸的倭寇……若不是祖母当时已有身孕,后又生下父亲,四房嫡支便要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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