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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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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五章 荟萃一堂(五)

  徐氏同几位族老议完正事,便有宗房大太太陪着往中厅见族中女眷去。

  东稍间里,只剩下几位族中长者。

  三房老太爷将徐氏提名的七个少年在心里过了一遍,心里就踏实。沈珠不管是品貌,还是读书资质,在七人中都是翘首。

  若是二房三兄弟只过继一人,那三房老太爷心里没底,毕竟有同二房渊源更深的沈瑞在前,还有个年岁身份都比较做嗣子的沈珏在;如今既要过继三人,那以自家曾孙资质,怎么都会榜上有名。

  如今他要做的,就是等宴后回家好生开解开解,莫要让沈珠不情不愿。否则如此冷着面皮不讨喜,二房几位老爷怎么会选他?

  九房太爷则是患得患失,要是彻底没希望,也就死了心;如今自家嫡孙也在进京名单中,资质却是不出挑,可上可下。

  反而是八房太爷最为淡定,沈宝能选上是好事,选不上也没什么,嗣子哪里是那么好做的?骨肉生离,即便是为了孩子好前程好,心里也难舍。

  族长太爷则有些怅然,不是想着到底舍不得自己教养大的嫡孙过继旁人,而是感叹像这样将族中出色子弟跟大白菜似的让断嗣小宗挑挑拣拣,归根结底还是如今二房势强、宗房势弱的缘故。

  换做别的家族,若是族长一脉强势,这些兴灭继绝之事,多是族长一言堂,按照昭穆相当、服亲远近给安排嗣子。

  只是族人毕竟是族人,不是仇人,计较起来也没意思。

  虽说徐氏一介妇人,如此应对择嗣之事过于强硬,可各房头当家人多心甘情愿,宗房插嘴反而没意思。

  且不说徐氏在中厅如何同族中女眷寒暄应酬,沈珺带了管事,将后堂里席面已经安好,同宗房大老爷过来,请族长太爷与几位族老入席。

  后堂里,共开了六席,族长太爷同三位族老入了首席,宗房大老爷同各房当家人做了次席,宗房二老爷同三房三位水字辈老爷、玉字辈几位年长成家者坐了次次席。剩下的玉字辈少年、木字辈童子,分坐了三席。

  今日发帖子宴客的虽是徐氏,可她毕竟是女眷,没有到男席待客道理,便请宗房大老爷父子帮忙待客;她自己则在中厅,同宗房大太太一起招呼各房女眷。

  沈瑞、沈珏、沈宝等人序齿相仿,关系又好,自然就同席而坐。

  沈宝眼见满堂都是族亲,并无外客,便道:“先生同何表弟哩,怎么还不见?”

  沈珏无奈道:“听说是沧大婶子安排,只叫人给客院单独预备席,并未叫他们过来吃席。”

  沈琴不解道:“又不差那几个座位,怎还单独设席?”

  沈珏四下里看了看,道:“许是因今日是沈家族宴。几位表兄表弟过来,也多不认识,长辈又多,两下里都不自在。”

  沈宝就有些坐不住,低声说道:“珏哥,我们快点下了席,去见先生他们啊?”

  沈珏有些犹豫,今日他可是背负任务,要同父兄一道陪客。首席上不用说,有族长太爷在;次席上宗房大老爷在陪客;次次席上,宗房二老爷虽在,可出面陪客的是沈珺,毕竟二老爷已经分家出去,回来宗房也算是客;剩下的三席少年同童子,则都得沈珏看顾。

  “一会儿下席带你们先过去。”沈珏见沈宝满脸期待,犹豫过后依是点头道。都是族兄弟、族侄,又没有外人在,应该没人挑理。

  他们这席族兄弟之间其乐融融,沈珠、沈全所在那一席,几个子弟却面面相觑,有些冷场。他们的席面,正挨着次席,次席上长辈说话又没有掩声。于是,他们就晓得了将有七位族兄弟随着二房大太太一道进京去拜会二房几位老爷。他们这张桌子上,就有两个,三房沈珠同五房沈全。

  沈珠脸色已经黑的能拧出水来,沈全却浑不在意。父母早就打算叫他去京中游历,趁着二房大太太返京随同前往,也是两下便宜之事,也能让父母少操心些。

  沈全压根就没想到择嗣之事会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不过却是晓得沈珠为何不痛快。

  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都盯着二房嗣子之位的事,本不是秘密。沈珠向来心高气傲,在家里众星捧月,肯定不愿意去巴结二房。

  沈瑞这一桌上,族兄弟之间说着话,便提及沈瑞将随二房大太太进京之事,引得众人一阵羡慕。

  沈瑞想起王守仁同沈理两个,生出几分期待。对于五百年前的京城,更是充满好奇。

  沈宝见状,蠢蠢欲动,问沈瑞道:“瑞哥是跟着去苏州,还是等大伯娘从苏州折返在跟着北上?”

  沈瑞想了想苏州同松江的地理位置,还有徐氏今日大宴族亲,道:“应是跟着到苏州吧,苏州有运河码头。”

  沈宝闻言,眼睛一亮:“那……那……那我能不能随你同何表弟去苏州?等送了你们登船,我再回来?”

  沈瑞闻言,有些无奈。

  这种小孩子出远门的事情,不是得先经过家长同意么?瞧着八房老太爷行事做派,怕是不会愿让曾孙去打扰并不相熟的二房大太太。

  沈宝显然想到这点,神情转为黯淡,自嘲道:“何表弟头午不过说句孩子话,我倒是有些当真了。长辈们怎会答应?”

  沈琴见状,也跟着无奈。

  换做其他房头的长辈出门,沈宝实是想跟,打声招呼也能跟去;二房大太太这里,与各房头委实是不相熟。即便沈宝现下拜在二房大太太外甥名下,可也不好死皮赖地跟着。毕竟苏州那里,只是二房大太太的姻亲,并不是二房大太太自己家。

  因为这一小小插曲,席面上始终有些沉闷,没有热闹起来。

  热菜一道道上来,堂上就安静下来,只有落筷之声。

  因惦记带沈宝去见祝枝山,沈珏用了一碗饭就撂下筷子。眼见沈瑞、沈宝几个也差不多,他便同同席几个族兄弟高声罪,又沈珺打了个招呼,带了三人去了客院。

  何泰之正同祝允明、魏校同何泰之吃饭,见他们几个来了,立时欢喜地起身相迎。

  祝允明、魏校两个,也撂下筷子。

  沈珏见桌子上的饭菜还没动几口,忙道:“两位表兄同何表弟先吃饭,我们先去花厅坐着。”

  祝允明等人也都带了小厮服侍,便吩咐叫人上茶。

  何泰之心急,吃了两口饭,便撂下饭碗,跑到花厅与众人说话。

  “你们宗族大宴热闹不热闹?”何泰之好奇道。

  何家发迹不过两代,乡下虽有两门老亲,可也不过是每年打打秋风,并不怎么往来。

  沈珏笑着摇头:“这不过是各房嫡支小聚,只能算是小宴,哪里能叫宗族大宴?”

  何泰之只晓得一下午前院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马车,听说这族宴还分大宴与小宴,便道:“那总共多少人,开了几席?”

  沈珏在心里默数了一下人数,道:“曾祖辈、祖父辈四人,叔伯辈十人,族兄弟二十四人,侄子辈七人,脸上宗房上下,总共四十五人,开了六席。”

  何泰之听了,不免咋舌道:“这么多人还是小宴?那大宴得开多少席?”

  “四、五十席,反正年末宗族大祭一顿饭,就要用到豚两头、鸡鸭百只。”沈珏回答。

  何泰之听得瞪大眼睛:“你们沈家人真多!”又有些懊恼:“可惜后日我便要随姨娘离开松江,见识不到这种热闹场景。”

  沈宝依依不舍道:“后日你们就走?就不能再待几日么?”

  何泰之好奇地看了沈宝一眼,道:“宝表哥怎这么问?你不是随我们一道去苏州么?”

  “啊?”沈宝惊诧出声,讪讪道:“何表弟上午不是在说笑?苏州离松江也不近,怎好说去就去了!”

  何泰之闻言,忍不住笑出声,视线在沈家诸少年身上转了一圈,笑道:“表哥们还不知道么?姨母说携你们进京做客,今日应该就同各家大人说了。”说罢,又掰着手指道:“你们四位,加上全表哥,还有两人,总共是七人。”

  这回连沈瑞都跟着意外,他看了一眼沈珏,又看看沈琴、沈宝,实没想到二房弄出这么大动静。他本以为徐氏这回即便是真的来探查嗣子人选,这最终人选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定下。等徐氏看的差不多,回到京城与二房大老爷商议后,方会再敲定最后人选。

  而这个人选,最有可能的就是沈珏。除了远近亲疏还,还有何泰之这几日对沈珏的亲近,话里话外带出盼着以后也一起玩耍的意思。

  沈琴、沈宝两个都有些傻眼,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沈珏却是欢喜出声,一把搂了沈瑞肩膀,“哈哈”笑道:“太好了!我能同瑞哥一起去京城了!”

  他个子比沈瑞小半头,压得沈瑞身子一趔趄。

  沈琴、沈宝两个则是被他的动静闹得醒了神,沈宝立时笑得开怀,眼睛成了一条缝;沈琴则疑惑道:“若是每房都有子弟跟着进京,我家怎不是我大哥,而是我哩?”

  沈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其他沈姓少年,得意洋洋道:“我们几个多大,你大哥多大?年长族兄们,要忙着说亲、忙着应试,或是帮长辈们打理庶务,能轻易脱得开身、出得了远门的也就我们这些半大小子!”

  沈琴想想也是,操着公鸭嗓笑了两声:“我还没出过远门哩!松江距离京城可不只千里,这回大家伙是要见大世面了!”

  一时间,气氛正好,沈瑞看着这些天真烂漫的少年,脸上也带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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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六章 高飞远走(一)

  坐在马车里,沈举人阖眼,耳边是车轮声,还有“呜呜”风声。

  外头天已尽黑,刮起北风来,沈举人心情,如同这阴寒冬日般阴郁。

  虽说在几位族老前对于徐氏提及携沈瑞进京之事,他毫不犹豫的答应,可过后一直后悔至今。 对着徐氏,到底有甚心虚的? 夫妻二十余年,他没什么地方对不起孙氏。即便后来没保住孙氏嫁妆,那也不是他的缘故。四房因此破财,损失亦是不小。

  其他房头进京少年,都是各房嫡次子或嫡幼子,一看就是二房嗣子候选。沈瑞如今名义上嫡次子,可谁不晓得他是四房唯一的真嫡子。

  要是徐氏不过是寻借口携了沈瑞进京,过后就将他留在京城怎么办?

  沈举人一时觉得徐氏“居心叵测”要拐了自己儿子去;一时又觉得自己想多,有沈珏在前面,二房当不会看上沈瑞。 沈举人心中纠结不已。 虽说心头偶尔闪过老安人说过的话,可他还是没有动过将唯一的嫡子过继他房的念头。那样的话,外人不知会怎么戳他脊梁骨,怕是他要坐实“宠妾灭嫡”的名声。

  沈瑞坐到一旁,那里会去管沈举人心中纠结。他向来是个爱未雨绸缪性子,如今进京之事打乱他之前规划,接下来当思量清楚。

  冬喜、柳芽、长寿、柳成四人,长寿同柳成两个是要跟着的,冬喜同柳芽两个却不方便跟着。出门在外,带了小厮书童还罢,婢子也跟着,看着就太不像。

  在张老安人同沈举人眼中,这两婢身契并不在四房,倒是好安置,直接托付给郭氏就行。

  跨院本没什么值钱东西,细软冬喜早就收好,到时可以直接带出来。留下空院子,直接叫小桃小杏看着就行。细算算,他不过回来大半月,除了衣服书箱,也没有置办过什么。

  出门行李无需归置太多,关键是银钱要带足。三年前随着王守仁出远门,沈瑞也是有些经验。钱带上几百文应应急就够,散碎银子要多些,主要需要带的是金子。等到了苏州或是京城后,在银店里兑成银子花销也方便。

  这父子二人,各想各的,一直到下了马车,都没有人开口。

  直到进了大门,沈举人停下脚步,皱眉道:“明日让管家去给你办路引,你也吩咐下人将行李收拾起来。东西要预备齐全,莫要等出门后因这等小事烦扰长辈!”

  沈瑞垂手听了,口中应了。

  沈举人见沈瑞这恭敬模样,心里直堵。似乎隐隐约约有些印象,这个儿子小时乐意亲近自己,每次自己去老安人院子,便往自己身边凑。自己只觉得他顽劣,怕他被老安人惯坏,每次见了都要训斥一遭。不知不觉,沈瑞在他面前就只剩下恭敬,不复幼时亲热。

  等到孙氏故去,因那顿板子,父子之间越发疏离,甚至他都觉得儿子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这一路纠结,难道就只是为了怕徐氏要沈瑞做嗣子会影响自己名声?

  做了十多年父子,人心都是肉做的。

  当年因孙氏十来年不孕,他对嫡子嫡女已经绝望;可对着沈瑾时,也不是不遗憾。嫡支断绝,庶子承门户,本就不妥当。

  等到孙氏有妊,他也曾患得患失,也暗暗祈祷添个嫡子;等沈瑞“呱呱”落地,他还因得嫡子而欢喜得酩酊大醉。

  自家两个儿子,长子翅膀硬了,越来越有主意;次子越来越老成,对自己这个父亲只有恭敬没有亲近。

  沈举人长吁了口气,原本板得直直的腰身,瞬间弯了下来。

  “二房大太太携你们族兄弟进京,多要牵扯到择嗣之事……二哥可有甚想头?”沈举人踌躇片刻,开口问道。

  沈瑞看了沈举人一眼,摇了摇头。

  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了四房,可也没有想过去做二房嗣子。

  嗣子岂是那么好做的?孝道、恩义、规矩,稍有一个不到,就浑身不是。

  如今二房势大,族中无人能略其锋芒。他在四房,身为元嫡之子,有个留有善名的生母在,又可以“狐假虎威”借沈理之势震慑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即便他们能仗着长辈身份,给自己添堵,可因护着的人多也不会伤筋动骨;对于二房来说,沈理则不够分量。

  要是成了二房嗣子,长辈如何管教都是合乎法理人情,还去哪里找靠山?

  如今可是礼教时代,三纲五常最为紧要。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世道,女子生活不易,做儿子的也不容易。

  杀人者死有一种情况下例外,那就是父母杀子。

  《大明律》上,写的清清楚楚,尊长打杀卑幼,关系越亲近,罪名越轻。

  虽说父杀子这样的极端情况少见,这种担忧也杞人忧天,可父对子的那种从生到死绝对掌控力却让人窒息。

  四房这有三年前旧事在,又有孙氏余恩护着,沈举人这“父纲”在沈瑞跟前振不起来。

  到了二房呢?他要做个乖儿子,按照嗣父母安排,过一辈子?

  上辈子沈瑞曾在红学论坛里看到一种推论,贾赦非贾母亲生子,乃嗣子。即便记在贾母名下为嫡长,是荣国府爵位继承人,可依旧要让出正房,偏居一隅。否则荣国府长幼不分,往来的四万八公却无人觉得不对,就有些说不过去,毕竟越是权贵人家,越是重长幼嫡庶。

  贾琏这名义上嫡长孙打理荣国府庶务,却成了帮二叔管家;王熙风这长房嫡长媳,也要奉承王夫人。

  又有贾府规矩,弟弟在哥哥面前极畏惧,如同贾环在贾宝玉面前,战战兢兢,并不只是嫡庶之别,还有长幼尊卑。

  贾政在贾赦面前却向来从容,没有对兄长的恭敬,反而视若无睹。他自己是儒生,嘴上挂着四书五经,对于窃据荣禧堂却毫无愧疚之心。最大的底气,不是贾母偏心,而是自身为荣国公亲生子。

  而贾赦年过半百,身为一家之主,在贾母跟前每每被训斥的像孙子似的,也不单单是“孝”字压着。只因他以嗣子身份承爵位,在世人眼中已经占了大便宜。即便住在偏院,手中没有管家之权,可因得了爵位,荣国府对他就是仁至义尽。只要他对贾母有一丝不顺从,就是“忤逆”;只要对二房有半点排挤,就是“忘恩负义”。

  且不说这种推论到底有谱没谱,可对于嗣子尴尬地位却是点的明明白白。

  民间对于“嗣子”有个约定俗成认知,那就是在嗣父母眼中,嗣子只是嗣子,不是身上的肉就养不熟,永远都不是亲生子。没有几家嗣父母会放下身段与嗣子贴心贴肺,多是客客气气,他们会将关爱放在嗣孙身上,所谓“嗣子非亲子嗣孙为亲孙……”。

  所谓嗣子,说白了不过是为了繁衍家族血脉,选出的“人种”。

  二房门第是高,过继为嗣子以后在仕途上大有助益,可是去做个“人种”生完儿女给嗣父母养着,自己被当成客人般,一辈子做个像贾赦那样的孝子,沈瑞还真不稀罕。 沈举人没有再说旁的,摆摆手打发沈瑞自去。 沈瑞却不好先走,直到看着沈举人往书斋去了,方回了跨院。

  刚进了院子,便见北屋点着灯,沈瑞本以为冬喜、柳芽在,却见冬喜、柳芽两个从厢房出来。

  “二哥,大哥吃了酒过来,说要寻二哥说话,进书房等二哥回来,待了有一阵子。”冬喜道。

  柳芽小声道:“婢子先时送醒酒汤过去,就见大哥坐在书桌前‘啪嗒啪嗒’掉眼泪,看着叫人心里发酸。”

  冬喜轻声道:“是不是郑姨娘那里有甚不好?郑姨娘同老爷在书斋争吵,惹怒老爷被送出府之事今日在下人中已经传遍。”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又能有什么不好?”沈瑞叹气道。

  沈瑾心里难受,借酒消愁,估计并不单单为郑氏,也是为沈举人昨天对他们母子的绝情。

  沈瑞可看的真真的,不管是郑氏面上的巴掌印,还是沈瑾身上挨的那一脚,力道可都不轻。

  沈瑞以为沈瑾既是吃了愁酒,肯定睡过去了,没想到进书房一瞧,沈瑾睁着眼睛坐在那里对着灯台走神。

  沈瑾脸上泪痕已拭去,只剩下木然。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他抬起头来,见是沈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她走了……”

  沈瑞没有装傻地问谁走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短暂分别会早日再见的安慰话。

  自晓得郑氏将张氏姊妹这件事上处理这么决绝,沈瑞便看出郑氏心生离意,会离开四房,并且感觉她不会再回来了。

  但凡给自己留一丝余地,郑氏都不会摆明车马同沈举人翻脸。

  沈瑾只是想要与人倾诉,继续喃喃说道:“我晓得她哄我,她说等我中了举,可以去接她一道进京,以后照顾我……可她在哄我,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却只能装不知道……”

  沈瑞叹气,不管郑氏到底是善是恶,可对于沈瑾却是个合格的母亲。

  她这妾室生母在四房一日,就像世人提醒沈瑾是假嫡,实际是妾生孽庶。只有她走了,沈瑾庶出身份才会渐渐淡化。

  这天下做母亲的,有几个能割舍下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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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七章 高飞远走(二)

  沈宅,跨院。

  因远行在即,需要准备的事情多,沈瑞便使人往族学请了假,没有去学里。沈瑾昨晚就直接回府学,沈瑞都没来得及与他说离开之事。

  “二哥,这些冬衣得带着,可没有薄夹衣,到换季时怎好?”冬喜带了几个婢子,给沈瑞整理行装,将衣物收拾了一半,为难道。

  沈瑞是入了冬后方除服,新缝衣服里最薄的也是丝绵夹衣,并没有春秋衫。可现下启程去京城,得腊月底方能到,转年就是开春。

  沈瑞笑道:“金银都备足,还怕没衣裳穿?别忘了将庄票都给收拾出来给长寿,让他去钱庄兑出来。”吩咐完,想到得先去隔壁一趟,便离了跨院。

  宗房客房,徐氏也正在提及钱庄。

  祝允明看着眼前厚厚一叠庄票,翻了一下,一水千两面值面额,足有百十来张,不由有些傻眼:“姨母,这是多少银子?”

  “十万两。”徐氏回道。

  祝允明虽也出身仕宦之家,打小锦衣玉食长大,可还真是头一回见这么多庄票。也只有苏松富庶之地,钱庄底气足,才有这种大额庄票。

  “姨母,这都要兑出来?”祝允明问道。

  徐氏点点头道:“我前天使人去钱庄打了招呼,叫那边预备好金子。明早就要启程回苏州,今日就得先取回来。”

  祝允明听说要兑的是金子,不由松了一口气。

  十万两银子,就是六千多斤;真要想要取回来,管拉银子的大车就要先预备七、八辆;兑换成金子,只有六百多斤则便宜许多,一辆马车就够了。不过即便是六百多斤黄金,携带也不方便,稍有不慎露出风声出,说不得就要招来匪患。

  想着这一行从苏州过来,除了徐氏身边侍婢妈妈,还有几个书童小厮外,护卫男仆不过六、七人,祝允明便道:“姨母要携了这一大笔金子离开?是不是请沈家安排些人手护送?”

  徐氏摇摇头道:“很不必,金子不全带走。你分作两次取了,三千两送到沈家五房,交五房大娘子收讫。剩下七千两运回来,其中五千两交由宗房大老爷收讫,余下两千两直接带这边来。我同这两家已经打好招呼,你只看着将文契收了就好。”

  祝允明见徐氏已安排妥当,便带了人离了宗房,尊吩咐行事去。

  徐氏坐在罗汉榻上,则有些怔忪。

  当年孙氏嫁妆就是她帮着张罗置办,各种产业加起来足有十几万两,另有两万压箱银。

  虽说时下有厚嫁之风,可这份嫁妆别说是嫁到举人家,即便是嫁到高门显宦之家,也算丰厚异常。

  就是徐氏自己,当年嫁妆除了家具衣物等,大头不过妆田五十顷,压箱子三千两,别院铺面四处,这在自家九姊妹中,已经是第一人。只因自家老父罢相入狱后,同僚中只有寥寥几人肯伸以援手,其中就有自己公爹一个,这才许为姻缘,又给她置了双倍于姊妹的陪嫁。

  当年徐氏代孙氏置办嫁妆时,也被孙太爷的大手笔所震,以为孙太爷是顷家嫁女。直到后来管家,她才知晓同孙太爷家财比起来,孙氏嫁妆不能说是九牛一毛,可也只是小头。孙太爷在直隶留下的地产,数倍于此。这也是为何后来徐氏得了遗赠却不敢收下的原因之一。

  等孙太爷故去后,依照遗赠,那些产业到了她们夫妻手中,可两人心中多有不安,总觉得亏了孙氏。可又不好明晃晃地往松江送银,银子这东西,有时候多了反而是祸根。

  孙氏嫁妆,在松江本以够惹眼,只因族长太爷护着,才没人打主意。

  因这个缘故,大老爷夫妇商议后,便先将孙太爷这份情记下,想着以后等孙氏有了儿女,就回报她儿女身上。正因如此,大老爷才会知晓孙氏托孤之后,明知会影响家中和睦,还定下过继嗣子之事。

  孙氏成化八年适沈家,距今三十来年。若是她好好经营的话,嫁妆产业出息攒下十万两银子,也不是难事。

  可是据徐氏所得消息,孙氏生前一直在做善事,又信释教,即便自己不曾亲往各大寺院烧香拜佛,每年暗地里往寺庙庵堂里送的布施都不是小数,俨然善财童子一般,银子如流水般的花出去。

  换做其他人晓得孙氏此举,怕是都要骂一声“败家妇人”,徐氏想到这里,却只有一叹。

  那还是三十多年前,孙氏还养在沈家时。有一年秋天,孙太爷同三太爷去香山郊游,遇到一个大和尚。那大和尚神神叨叨为孙太爷解命,说他“命犯天煞,六亲无靠、四海飘零之命,后又沾宿孽因果,冤魂缠身,难得善终,死后亦无血脉祭拜”。

  孙太爷并没有放在心上,三太爷将大和尚骂走,气恼了半日后,就有些伤心,甚至还在妻儿跟前念叨两回,说等孙氏同沈洲成亲有了次子后过继孙家,省的孙太爷无后人祭拜。这也是老太太同沈洲悔婚后,三太爷那般恼怒的原因之一。

  对于自己公公反应,徐氏当时心中还不以为然。僧道之流信口胡诌,哪里就信得?自家公公也是两榜进士,并不是无知妇人,怎么也信起这些胡话?

  直到数年后,孙氏已嫁,孙太爷故去,灵柩送到京城,三太爷哭的险死过去。孙家太爷,是横死在外,正应了当年大和尚的话。

  三太爷悲痛不已,就是徐氏同沈沧心里都不安生。

  孙太爷早年本移居京城养老,若非沈家毁婚,也不会再次南下,这因果委实是说不清。

  连沈沧夫妇都隐有愧疚,何况三太爷?

  三太爷料理完孙太爷后世,大病一场,从夏拖到入冬,一场风寒就谢世了。

  孙氏知晓大和尚当年那段话,从她后来往京城的信中,也能看出她晓得孙太爷的真正死因。就是从那时,孙氏开始信上释教,常年在寺院里布施供奉。

  孙氏做尽善事,布施四房,前些年应是为已故孙太爷积功德,好使孙太爷洗清宿怨早入轮回;后十来年当时为了沈瑞平安。

  沈瑞是孙太爷外孙,即便不是同姓,也是孙太爷血脉后人。孙氏彼时,父母兄弟具无,成亲十多年才得了独子,可有大和尚那些话在前,诚惶诚恐之心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徐氏不禁有叹了一口气。

  要是三年前沈瑞没有熬过去,孙太爷血脉可不是就此断绝?

  孙氏虽玲珑心肠,处处都想到,可只这一个疏漏,就差点送断了沈瑞小命。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孩子即便不亲近自己,可眼眸清正,言语谦和,当是个好孩子……

  五房内院,上房次间。

  看着铺陈了一桌子绫罗,沈瑞无奈道:“婶娘,何必如此劳师动众?离换季还有好几个月,等到了京城再找人缝制便是。”

  郭氏摇头道:“以后缝制是以后的,总要先预备些,到时换洗也便宜……”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世人都长了势利眼,敬人先敬衣即便你去的是族中长辈家,有族伯、族伯母看顾,到时也会使人为你们裁剪新衣,并不少了你们穿戴。可你们就算带了金银傍身,在侍郎府执事下人眼中,你们依旧吃穿都用着侍郎府,说不得心中就将你们看成是打秋风的穷亲戚,看轻慢待。”

  “春秋夹衫,昨晚开始已经叫针线房缝制……夏衣料子家中库房没有,早上才去绸缎庄寻了来,你挑两匹可心颜色。只剩下半日功夫,怕是缝制不了几套。我叫人将你三哥今年春衫夏衣找了几套出来,都是没上过身的,也按照瑞哥身量吩咐人改了几套,混在一处,连带着这两天赶制的,也能装满两衣箱。冬衣那里,幸好有之前添的,应也能装两衣箱,四箱衣裳差不多够一时换洗了。”

  郭氏并不是多话的性子,可此时絮絮叨叨,为沈瑞尽数想到。

  沈瑞虽觉男人出门只衣服就带着四箱太麻烦,可在郭氏拳拳慈心下,拒绝得话实说不出口,便道:“不过是应景,时间这么赶,没必要裁新的,三哥像我这么大时的旧衣挑几套就是,倒是累的婶娘费心。”

  郭氏听了,莞尔一笑:“你三哥当年的衣裳我都替他收着,可他早年爱艳色,四季衣裳多是大红的。瑞哥若是肯上身,婶子立时叫人去翻来”

  沈瑞闻言,忙摆手道:“还是不劳烦婶娘了。”

  穿上一身红衫,挂个金项圈,打扮得跟大阿福似的,怎么看怎么傻。沈全如今温文儒雅模样,倒是使人忘了小时福娃模样。

  虽说爱穿红的童子少年不少,可能像沈那样不显土气的,还真没有几个。

  针线房妈妈在旁立等着,待沈瑞指了两匹淡素料子后,郭氏便叫人去缝制,又叫人将剩下绸缎抱下去

  又有婆子进来禀事,道是沈全行李都装好,拢共两口箱子,一箱子衣服,一箱子常用物什。

  沈瑞在旁听了,却是一怔。

  等那婆子下去,沈瑞问道:“婶娘,三哥到了京城,不随我们一起住么?”

  要是都往侍郎府去,没道理郭氏为沈瑞筹划到了,却不管沈全。

  郭氏点点头道:“你大哥、二哥都在京中,也置了房宅,你三哥自然要回家住。到时添减衣裳,有你大嫂、二嫂在。就是你这里,若是在侍郎府有什么不便宜去,也只管去同你大哥大嫂说。”

  五房老大、老二因走科举仕途常年在外,前年因祖父丧回来奔丧后曾在松江守孝一年,沈瑞见了几次。老大平和儒雅,老二热情风趣,都是极好相处的人。大嫂是郭氏亲自挑的长媳,性子宽和周全;二嫂蒋氏温和柔顺,是知府蒋升堂侄女,自小养在知府太太身边,当年这门亲事还是孙氏给做的媒。

  同素未平生的二房长辈相比,五房几位兄嫂算是熟人。

  沈瑞不由心动,凑到郭氏跟前,道:“婶娘,侄儿到了京里,要是在侍郎府住不惯,能不能也去大哥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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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八章 高飞远走(三)

  “瑞哥想要去大哥家住?”郭氏闻言一怔,随即挥挥手,将旁边两个侍婢都打发出去,面色转为沉重道:“瑞哥这是不愿随你沧大伯娘进京?”

  沈瑞见郭氏面带担忧,忙摇头道:“愿意,能出去见见世面本是好事,京中有族兄们在,更不要说还是随三哥、珏哥等人作伴同去……只是侄儿笨拙,又不曾见过二房族伯、族叔们,怕住着拘谨。”

  郭氏沉默了一会儿,方幽幽道:“还没同瑞哥说,昨日婶娘陪着你沧大伯娘出城去了,是去你娘坟前拜祭。在你娘坟前,你沧大伯娘仔细问起你们娘俩这些年境况,婶娘多嘴,尽数说了……她虽没哭出声来,可那难过模样却不是假装......”

  莫名其妙掉下个生母故人,或许她没有恶意,可那种因是长辈理所当然安排安排他如何如何的架势,委实让沈瑞无语。

  就算她真心为孙氏生前境遇伤心难过,沈瑞也无法感同身受,闷声道:“那沧大伯娘可说过,为何我娘没了三年都没有音讯,现下才想起侄儿来?”

  有沈理这个同二房有音讯往来的族侄在乡守孝,要说二房不知孙氏故去音讯那才是假话。

  若是徐氏与孙氏渊源真深,在知沈瑞失母后,不是该多有照拂,就如同郭氏与沈理似的。

  三年不闻不问,直到二房绝嗣,徐氏回乡择选嗣子时,才说与孙氏渊源,可在人前人后并未对沈瑞另眼相待之处。

  她虽待郭氏母女颇为亲厚,也主动去拜会了曾照顾过沈瑞的知府太太,看着有些为孙氏张目之意。

  可对于沈举人当年“宠妾灭妻”,孙氏嫁妆曾被张家贱卖、被族亲与贺家染指之事,徐氏却是提也没提。

  沈瑞这几日也想过,徐氏会不会说为何这三年没动静,是否有什么难处顾忌,可同徐氏见了两面,徐氏压根都没提这话茬。

  或许是在人前忌惮的缘故?那私下里,会不会同郭氏说一句?

  郭氏摇了摇头:“这个倒是没说。不过婶娘虽同她只见了两回,却瞧出她是个心胸磊落、大方宽和之人,想来定是有什么隐情。”

  沈瑞也有几分眼力,也瞧出徐氏不是那种晦暗算计性子,是个能为人着想的。

  就比如就说昨日宴客,徐氏做东道,祝允明、魏校、何泰之几个亲外甥出面代姨母陪客,也说的去。

  徐氏没有叫他们出来,除了体恤外甥们、不愿让他们拘谨之外,也是不愿麻烦各房族人。

  祝允明还好,即便辈分低,可年过不惑,表礼省了也说得过去;魏校弱冠之年,何泰之更是童子,这两人出来拜见,沈家这些长辈表礼却是省不了的。

  沈家松江八房,不是每个房头都富庶。日子富庶的,只有宗房、三房、四房、五房几个房头,六房、七房、八房、九房虽也是耕读传家,可日子只比寻常人家略强些。

  沈理早年对沈瑞提及京中二房时,对于沈沧夫妇为人行事也是极称赞。

  这也是沈瑞觉得徐氏来的诡异,对于她的安排不痛快,却也无法对其人生出恶感的原因。

  想到这里,沈瑞原本有些烦躁心情就安生了。

  不管徐氏与孙氏有什么不可言会的渊源,逝者已矣,瞧着徐氏这里如今对孙氏只剩下愧疚,应该也不会出现什么为难自己之事。

  不过想着二房如今是择嗣节骨眼,沈瑞便问道:“婶娘,沧大伯娘那里可提过什么时候送我们回来?”

  郭氏笑道:“瑞哥这是没走,就开始想家了?千里迢迢过去,怎也得住个一年半载。不过瑞哥不用担心,你三哥后年要参加院试,最迟明年年底就会折返,到时你同他一路回来就是,不会耽搁你后年下场。”

  沈瑞闻言,松了口气。看来徐氏并未在郭氏跟前流露过让自己久留京城之意,自己这两日深思不安,倒是自作多情。

  不过眼见各房头都盯着二房嗣子之位,郭氏却全无此意,沈瑞打心里敬佩。

  换做其他人,大好机会在眼前,说不得就找了借口, “幼子出继,往后也拉帮扶两兄长”或是“全哥读书资质不佳,有了侍郎府子弟身份,走萌恩入仕也是出路”,林林种种,理直气壮地为了富贵,割舍了骨肉。

  并且正如上面各种借口所说,对于有两个儿子走科举仕途的五房来说,舍了一个读书资质不甚高的儿子换二房对五房帮扶,利益最大。

  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像郭氏这样,骨肉为重,不起贪心。

  就是沈举人昨晚回来,对他犹犹豫豫地问了那一句,也透出点什么。若是沈瑞点了头,说想要做嗣子,说不定沈举人便“无可奈何”、“爱子心切”地推波助澜要“成全”他。

  郭氏见沈瑞缄默无语,道:“瑞哥可是在想二房择嗣之事?”

  沈瑞点点头:“虽不知沧大伯娘到底何意,可携了各房少年进京,怕是到了京城,会有一番热闹,侄儿担心殃及池鱼,才想着是不是随三哥去叨扰大哥、大嫂。”

  郭氏闻言,不由沉思。

  方才沈瑞提及想去大哥家住时,郭氏并不赞同,是因顾忌二房颜面。

  毕竟族中子弟是被二房邀请进京,沈瑞生母又同徐氏有渊源,要是住在外头,倒显得不乐意同二房亲近似的,怕徐氏多想。

  可沈瑞的担心,不无道理,郭氏低头权衡下利弊,便点头道:“你是四房唯一嫡血,二房择嗣之事很不同你相干,不过谁晓得旁人如何想。说不定因你沧大伯娘亲近你,有心谋嗣子之位的那些人就忌惮你。要是侍郎府太平还罢,你就跟着族兄弟们安安生生做客;要是真有什么动静,你也莫要忍着,搬出来去你大哥家随你三哥同住。我之前给你大哥的家书上,让他帮你三哥留心书院。你到时便以随你三哥读书的名义出来,想来即便是二房长辈们也不好拦你。”

  后路也有了,沈瑞心里越发踏实,想起冬喜、柳芽两个,道:“虽说劳烦婶娘许多,可侄儿还厚着面皮再麻烦婶娘一遭。出门在外,不好带那么多人,冬喜同柳芽两人,能不能让她们来这边?”

  郭氏闻言,想到沈举人这几年行事做派,眼中亦添厌恶,晓得沈瑞此举用意。

  两家几辈子比邻而居,下人之间常通有无,这些日子四房闹闹哄哄,打人撵人戏码,轮番上演,郭氏也略有耳闻,只是没有当着儿子说老爷不是的道理,便只能当不知道。

  “不用来这边,你出门在外身边也要人使唤,带了她们两个去。你才多大?起居洗漱哪里不要人照看服侍?只带两个小子顶甚用?也不用羞臊,你三哥这里也要带婢子服侍起居。”郭氏笑着说道。

  沈瑞犹豫道:“婶娘,这不方便吧?要是人人都带了四、五人服侍,那得多少人跟着进京?”

  郭氏摇摇头道:“岂止四、五?不说旁人,就说瑞哥这里,除了你身边常用的,你爹最少也得安排两人跟着。一是说得上话的管家,一是老成妈妈。二房同宗房远了六十来年,终于肯同各房互通有无,你们几个小的又是代表各房头去请安认亲,自然要跟着老成家人过去送正式礼单;还要妥当妈妈看顾你们,约束着不让你们淘气给族亲添乱。”

  中华本就是礼仪之邦,这大年下过去,又是疏离几十年后头一次往来,却是没有空手道理。

  想着沈举人既爱面子又吝啬的性子,这备礼之事怕是又要肉疼,沈瑞便心情大好。至于派的婆子会不会指手画脚,沈瑞是不担心的。有账房同田婆子两家的下场在前,四房下人里当没有谁有胆子他跟前张狂。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沈全进来道:“娘,祝表兄来了,说是尊沧大伯娘之命过来送东西。到底是甚哩?呼啦啦小厮、男仆十来人护着。”

  郭氏起身道:“你沧大伯娘昨日同我说,想要在松江重新置田产,寄放一笔银钱叫我帮忙留心看着买地。”

  沈全好奇道:“二房不是户籍都落在京里?怎还回来置产?难道以后沧大伯他们还会回乡不成?”

  三太爷当年进京前,将二房祖产尽数变卖,决绝之心可见一斑。如今竟要重新在松江置产,确是令人意外。

  沈瑞在旁听着,立时想到“狡兔三窟”这个词。

  大明文人治国,可文人之间倾轧也最厉害。又要夹杂厂卫势利,内廷连着外朝,沈沧官职做的越高,处境就越是危险。历数明朝阁臣,多是宦海沉浮,善终者少。

  就像徐氏之父徐有贞,因“构陷”于谦有反心无行迹,丢官罢职不说,又被后世之人比之为“秦桧”,背负千古骂名。

  实际上身为首辅,皇帝想要收拾于谦,谁还能拦住?不过是同秦桧一般,做了皇帝的替罪羊。

  岳飞念念不忘北上抗金迎回二帝,高宗不能容,就有十二道金牌,有“莫须有”之罪,处死岳飞,出来顶缸的是首辅秦桧。

  当年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蒙古人挟其兵临城下,文武大臣束手束脚,汉人江山危亡在即,于谦力挺景泰帝即位,遥尊英宗为太上皇,使得蒙古人失了依仗;又带领军民,进行北京保卫战,最终逼退了蒙古人。

  对君臣百姓来说,于谦救国救民是功臣,景泰帝随后对其也极为倚仗,京城防卫尽相托付。

  对于英宗皇帝来说,于谦却是眼中钉、肉中刺,复辟成功后,就以“策划迎立襄王之子为太子”的罪名将于谦问“谋逆”之罪,闹市处死并弃尸街头。

  等到百姓们都说于谦冤枉,群情涌动,英宗皇帝便也“后悔”,这屈死忠良的罪名,自然由臣下背了。

  论起来,将徐有贞比之秦桧还真是贴切,这两人都是给皇帝背黑锅的。

  眼见郭氏同沈全去收点财物,沈瑞便先告辞,回了家里。

  既要带了冬喜与柳芽两个同去,也要让她们开始准备。沈举人那里,若是有安排,也该使人找他。

  刚回跨院,沈瑞还没同冬喜、柳芽两个说话,沈举人便打发人来传。

  等沈瑞进了书斋厢房,便见管家赵庆也在,侍立在旁边。

  待沈瑞请了安,沈举人便道:“族亲之间早年疏离,如今既走动起来,当尽了礼数。为父已使人预备节礼,明日让管家随你同往京城,代四房送礼。”

  方才已经听郭氏提过这个,沈瑞并无意外,老实应了。

  沈举人又指了指书案上一锦包:“这里使人兑了五十两金子,你仔细收好,到了京城若有花销处,兑了来使,且不可吝啬小家子气,惹人笑话!”

  如此大方,倒是令沈瑞意外,想想沈举人性情,爱面子这条应是在吝啬上。

  不过将金子让沈瑞自己保管,而不死交给管家,这管家应是送了礼就回来,不会滞留京中。

  沈举人想着礼单还有眼前这五十两金子,确实觉得肉疼,交代完后,便摆摆手道:“老安人那里还有吩咐,你且去吧!”

  五十两金子不过三斤多些,拳头大小一包。

  沈瑞拿了锦包退下,没有急着去内院,而是先将金子送回跨院,叫冬喜收了,又对冬喜、柳芽道:“婶娘说可以多带人进京,你们俩行李也可以收拾起来。”

  柳芽闻言,喜形于色;冬喜面上,也带了欢喜。

  两人之前虽都在五房住过,可如今都是沈瑞之婢,再去五房也成寄居,反倒不如在沈瑞身边名正言顺,来的自在。

  沈瑞笑了笑,往后院见张老安人去了。

  内房上房,张老安人坐在罗汉榻上,正同旁边侍立的郝妈妈说话。

  见沈瑞来了,张老安人满脸疼爱地将他招呼到身边,拉着他的手道:“眼见就要出远门……真是叫人舍不得哩……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二哥这点岁数就走这么远,怎能叫人不跟着悬心?换做其他人,祖母就是舍了面皮也拦着,可开口的是侍郎太太,连族长太爷都不敢说甚,咱们家也只能听着……”

  老太太脸上依带了病态,可眼睛锃亮,看着十足精神,口中一连串不舍的话,话里话外都有徐氏依仗着权势逼人、四房无可奈何之意。

  絮叨到动情之处,张老安人还红了眼圈,俨然一舍不得孙子离家的慈爱祖母。

  同郭氏的精心相比,张老安人这“慈爱”则轻飘飘的,只是嘴上说说,半点不落到实处,连沈瑞行李是否打包,准备得东西是非齐全,她也没想起问上一句。

  沈瑞心中嗤笑,只冷眼看这老太太做戏,想来前头铺陈这么多,肯定后头有正文。

  果然,张老安人絮叨半盏茶的功夫,听得沈瑞耳边都“嗡嗡”直响,老太太神情一肃,戏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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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鸟飞鱼跃(一)

  松江府,西城门。

  随着“吱呀”声响,几个守门兵卒打着哈欠推开城门。远远乌压压过来好多辆马车,旁边还有不少骑马仆从。

  一方调职过来的年轻兵卒站在城墙上,看着不远处的车队,倒吸一口气:“娘哩,好多辆车,这是府尊大人出行……”

  话音未珞,他脑门上挨了一下,旁边一个中年兵卒道:“莫要胡吣!府尊大人出来,即就算摆全套仪仗,也没听说用马车?长得记性,竞让人笑话。瞧着架势,这是城中哪家大户人家出远门,才会跟了这些人。”

  年轻兵卒揉了揉脑门道:“谁家哩?好大声势,瞧着足有十来辆马车……”

  中年兵卒仔细眺望了一会儿道:“左右不是沈、贺、陆、徐那几家,旁人家也凑不齐这些马车……”

  待出了城门口,一行车马仆从,便顺着官道,往西行去

  在他们后边半里路开外,跟着一辆马车,车旁几个健壮男仆骑马相随。

  少一时,后边又快马追来一骑,到了车厢跟前方勒住缰绳。

  车帘挑开,里面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贺二老爷贺南盛,皱眉问道:“可打听清楚,沈家这些车马是往哪去?”

  来人侧身回道:“回老爷话,是沈家二房大太太携各房族侄回京,听说从苏州登船,应是先往苏州府去。”

  “苏州啊……”贺南盛点点头,吩咐车夫继续跟着前头,便撂下车帘,倒是不急了。

  前些日子山西来了个豪商,订了几船布,过几日在苏州装船,因是初次买卖,他想着要仔细周全,便打算亲自去苏州走一遭。没想到还没出城,便见沈家浩浩荡荡车队,心中疑惑,便使人打听一二。

  侍郎太太省亲,这并不是沈家一族一姓之事,这几日大户与城中职官家多留意沈家动静。职官女眷,也有送礼递拜帖的。

  徐氏与已故孙氏有旧,曾亲自拜会知府太太之类的风声便也传出来。至于二房断嗣,回来择嗣之事,沈家各房内传的沸沸扬扬,松江各家自是也得了消息。

  贺南盛并不担心徐氏找贺家麻烦,有宗房大老爷保媒,使得贺家与沈家四房结亲,不能说前嫌尽弃,也是将旧怨抹了。侍郎太太再翻前事,就是多事。那样扫的不仅是贺家面子,还打了宗房大老爷与四房沈举人的脸。

  果不其然,侍郎太太在松江府逗留这几日,并无为三年前的事翻后账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侍郎太太会带这么多人回京,这是真的要择嗣?

  贺家与沈家同处松江,世代联姻,自是晓得沈家各房来历。

  同别人一样,贺南盛也想到沈珏身上,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又松开。

  沈珏虽是他亲堂外甥,可向来不亲近贺家。偏生最亲近舅家的沈珺年岁大了,已经娶妻生子,当不会在嗣子人选上

  由沈珏想到沈瑞,贺南盛神情一怔,挑了冇帘子,对方才来人道:“追上前面车队,打听打听,四房可有子弟跟着进京?若有,问清楚了是哪个?”

  骑士应诺,策马去了。

  贺南盛撂下车帘,摸了摸下巴,这侍郎太太既与孙氏有旧,不会借口沈举人续娶在即、嫡子可期,选了沈瑞做嗣子?

  前头车队,一辆簇新马车中,沈珏看着宽敞车厢,四下里摸了两把,啧啧两声道:“三哥这马车可真敞亮,这三日弟弟就过来同三哥、瑞哥混了!”

  苏州府距离松江二百里路程,快则三日、慢则四、五日也到了。因徐氏打算在年底前抵京,便按照三日的路程安排此行,这才一开城门就出了城。

  沈全笑道:“还不是托了瑞哥的福?当年我二哥往返金陵,我娘也没说给他弄个这么宽敞稳当的马车。”

  沈珏晓得这是沈瑞之前上学坐的马车,搭着沈瑞肩膀道:“之前就有鸿大婶子疼爱,如今又来个沧大婶子,瑞哥倒真是可人疼!”

  沈瑞见他又犯酸,翻了个白眼,不予他计较。

  郭氏与徐氏对他另眼相待是因孙氏缘故,像郭氏这样将他视为亲子、面面俱到则是因为怜他失母,生父亲祖母又是指望不上的。

  沈珏亲爹亲娘俱全,即便再招人喜欢,也不会有隔房婶子越俎代庖地为他打理什么。这份羡慕,也是白羡慕。

  沈珏也不过是随口念叨一句,便又想到别的:“三房是不是太劳师动众?节礼就装了三车,跟着珠九哥进京的婢子仆从十数人,听说其中两个管事还是三房远支族亲。幸好都留下来,没有都跟了来,要不声势也忒大些。也真是的,不过出趟门,书童、小厮、婢子、婆子,一应俱全,倒真是骄奢公子做派!”

  沈瑞听了,却是有些脸红。

  早上一行人到宗房后,宗房那里就陆陆续续汇集了二三十多辆车,各房头安排的随行家人加起来数十人不止。

  族长太爷见了,便发话将送节礼的车都留下,直接从松江启程,陆路进京。各房子弟只带近身服侍人手,只因到了苏州后,为了赶在年底前进京,徐氏要借搭官船北上,随从太多不方便。

  众人随侍都减为一、两人,只有沈瑞这里,除了赵庆留下之外,依旧带足了五人。

  沈瑞本想要先留下柳芽姐弟,让他们回家过年,等年后再跟着宗房的人进京,可族长太爷发话,说他年纪小还是多带两人。

  有沈珏在,沈瑞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小?可族长太爷发话,又是在众族亲面前,沈举人应了,沈瑞只有接受安排的份

  沈珏说完,反应过不对来,忙对沈瑞道:“哎,瑞哥,我方才可不是说你!你年岁小,离不开人服侍,珠九哥可都十七了……”

  沈瑞咬牙道:“我年岁小?瑞哥可还比我小一天!”

  说起这个,沈瑞幽怨地看了沈全一眼,沈全是带了婢子不假,可只带了一人,另外又带了一个书童总共才两人。

  昨日郭氏说话架势,使得沈瑞以为沈全这里也会多带几人,才毫无负担地决定将冬喜、柳芽都带上。幸好有个财大气粗的三房在前头顶着,要不然沈瑞今早可是要闹笑话。

  沈全伸手摸了摸沈瑞的头,道:“瑞哥莫要不好意思,珏哥与我不多带人,到了京里也有人使唤;你若是带少了,到时要使唤亲戚家的人不成?”

  沈瑞挪开沈全的胳膊,无奈道:“三哥,我不是小孩了……”

  想到沈珏长兄也是京官,在京城有宅邸,沈瑞犹豫一下,问道:“珏哥到了京里是住侍郎府,还是往碱大哥家去?

  “当然都住了!”沈珏毫不犹豫地回道:“既是跟着沧大伯娘进京做客,肯定要在侍郎府留些日子。可大哥、大嫂在,我也不好老住外头,还是得回那边……瑞哥放心,不会落下你,到时你随我同去便是……”

  说到这里,沈珏兴奋道:“这不说没觉得,一说起来在京的各房族人还真不少哩!二房诸位长辈且不说,我家大哥在,全三哥家两位族兄也在,三房在京城有布庄好像是玲二哥在京里打理,九房有六族兄在。”

  见他开始数人头,沈瑞倒是想起一事,好奇道:“珏哥代沈琇传话给沧大伯娘了么?大伯娘怎么说?”

  听到这个,沈珏神色有些古怪。

  沈全在旁冇,也生出好奇:“沈琇让珏哥传什么话?”

  沈瑞便将沈琇所求父祖以庶支归宗葬入二房墓地的话说了。

  沈全摇头道:“连族谱没没进,就提到祖坟墓地?有已故二房太爷遗命在,大伯娘应了他才怪。”

  沈珏点了点头:“让全三哥说着了,大伯娘不仅没应,还说……”说到这里,却是欲言又止。

  “到底说甚了?”沈全追问道。

  沈珏叹气道:“说要是有人任意冒充二房后裔,宗房不查明教训,二房就会出面惩治。”

  这是不仅没应沈琇请求,连他们母子三人二房后裔的身份也不承认。

  想着沈琰、沈琇兄弟,车厢里一阵缄默。

  沈珏嘟囔道:“沧大婶子未免太不尽人情,沈琰、沈琇兄弟本就是沈家子孙,就算祖上有过错,隔了几代人,以庶房归宗又碍什么事哩?”

  沈瑞沉默一会儿,道:“人心本贪,欲壑难填。大伯娘此举,为的不是积仇宿怨,应是防微杜渐。”

  沈珏犹自不解,沈全已是想到了,点点头道:“正是这个缘故。若是二房珞大哥没出事,沈琰、沈琇归宗之事说不定还有些指望。珞大哥没了,二房嫡血断绝,要是认了这支庶房回来,以后怕要说不清。”

  “有甚说不清的?”沈珏依旧云山雾罩,只觉得沈全与沈瑞话中颇有深意。

  沈全道:“今日他们兄弟只想以庶房身份归宗,明日说不得就想要再求嫡系旁枝身份,后日说不得就自诩为二房正支。”

  “啊?”沈珏吃惊道:“不会吧,瞧着沈琰不像是那没廉耻的人?”

  沈全轻哼一声道:“沈琇不是自诩二房嫡裔么?要是爹娘长辈没念叨,他怎会这么觉得?沈琰与他是同胞兄弟,看着谦和守礼,可谁晓得心中作甚想。瑞哥说的正好,人心本贪,欲壑难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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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二章 鸟飞鱼跃(二)

  那边沈珏拉着沈瑞混在沈全马车上,这边沈琴则是一开始便同沈宝一辆马车。

  只是平素叽叽呱呱不停的少年,难得得沉默下来,这都出城一两个多时辰,还没有半点动静。

  沈宝看了他好几眼,他都恍然未觉。沈宝推了他一把:“琴二哥,怎了?”

  沈琴摇头,笑容却勉强:“没事,昨晚睡晚了,犯困了”

  族兄弟两个同庚同窗,打小相伴长大,沈宝哪里能瞧不住沈琴神思不属,皱眉道:“昨日琴二哥收拾行李时不还是欢欢喜喜么?今儿怎就不高兴了?”

  沈琴耷拉脑袋,沉默了半响,方抬头正色道:“宝哥,你说,随大伯娘进京几位族兄弟中,将来真要留下三人在京中么?”

  沈宝见他如此,脸上也添了郑重:“琴二哥想要做嗣子?还是溧二叔说了什么?”

  “我爹说……我是外房子弟,离二房血脉远,读书又没天分,即便择嗣多半轮不到我……可又说不准,宗房、三房人口多、牵扯太多,四房子嗣单薄,九房琳二哥笨拙,说不得的二房反而乐意五、七、八这几房是非少的人家择嗣……”沈琴冷着脸,继续说道:“我爹说要是选上我,也是我的福气……我倒是不知,有亲爹亲娘,却要予人做便宜儿子,这算甚福气?”

  沈宝苦笑道:“溧二叔不过说了几句实话,琴二哥这就恼了?七房、八房是什么境况,二房是什么境况,恁是叫谁说都会觉得能去做嗣子是好事。就是我爹我娘,这两日旁击侧敲也是这个意思。我娘那里,没见有什么舍不得我的,仿佛我占了大便宜似的,差点就要留下我让六哥代我进京,被老太爷骂了一顿,才安生了。”

  沈琴咋舌道:“这嗣子一过,生老病死可就不干本生何干了。伯娘平素将六哥当成眼珠子,这回倒是舍得?”

  沈宝嗤笑道:“怎舍不得?只念叨六哥是个有福气的不当在家里苦熬,又抱怨爹儿子生的多,以后六哥成亲少聘银”

  沈琴撇撇嘴:“你家六哥今年才七岁,伯娘这急得也太早了……”

  沈宝抱怨两句心中舒展多了,不好再多言父母之过,便将话题转了过来,问道:“琴二哥,你到底想不想做嗣子? ”

  沈琴讪讪:“要说不想是假的……可也只是想想,且不说远近亲疏,就是按资质挑也挑不到我头上……我心里不安生,是担心你被挑上。到时我们可就两处,我要是以后能中举人还好,还能往京里走一遭,要不说不得这辈子都见不上面……”

  沈宝松了口气,道:“且放心,轮不到你,也轮不到我,我们不过是陪客。能得此机会出门见世面就该感恩知足,要是生出其他妄想来只会自找不痛快。”

  沈琴眼睛里生出几分好奇,道:“是不是老太爷说了什么?老太爷可瞧出,大伯娘到底属意谁做嗣子?”

  沈宝买起关子,笑眯眯地道:“琴二哥猜猜看?”

  沈琴瞥了他一眼:“大伯娘挑中的不外乎珏哥与全三哥两个,听说二房三小房要分着过嗣,那两外两房人选呢?”

  沈宝摇头道:“你也说二房许是要分头过继,那大伯娘怎好当了那两家的主?如此劳师动众携我们回京,不还是要让二房几位长辈亲自看看我们兄弟。”

  沈琴还是糊涂着,追问道:“那老太爷怎就说轮不到你们?”

  沈宝没有再卖关子:“之前老太爷不晓得四房源大伯已经说了填房之事,没想到瑞哥身上。昨儿听说了,便对我说沧大伯娘当年能南下送嫁,如今又亲口承认曾‘养大’源大伯娘,可见不是寻常渊源,若是源大伯这里没有续娶之事,二房要四房唯一嫡子过继说不过去;源大伯续娶在即,以后不缺嫡子,又有个记名嫡子已经得了功名,能支撑门户,那瑞哥过继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老太爷又说二房润三叔身子不好,向来依附长兄长嫂,许是不会单独择嗣,二房最有可能选两子,一人兼祧小长房、小三房,一人承继二房。有大伯娘的缘故,瑞哥许会记到小长房,小二房夭了的珞大哥少年才子,二伯、二伯母肯定也会挑读书资质好的嗣子,多半是珏哥或珠九哥。”

  沈琴听了,心里有怪怪的,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

  沈宝道:“老太爷没有将话说死,我心里本也半信半疑。可早上情景你眼见,精简随从连珏哥都不例外,怎就瑞哥独一份,将身边服侍的人都带了?瑞哥……正应了老太爷的话,当不会再回松江了……”

  *

  松江府,沈举人宅,大门口。

  张老舅爷拄着拐杖,面红耳赤,对着拦在前面的门房吼道:“睁开狗眼瞧着,太爷是谁?太爷是你们安人亲兄弟,是你们老爷亲舅舅,竟拦太爷的道?太爷往来沈家大半辈子,今日怎就进不得了?”

  后边张家几位表舅、表少爷,亦是怒气冲冲,簇拥着张老舅爷要往里头闯。

  门房脑门子上汗都出来,他自是认识眼前是哪个,可老爷特意交代,不许张家人进门,他能怎么办?自己方才都说了老爷不在,安人也不在,这老爷子还硬生生往里冲。

  瞧着情势不对,门房立时缩回身子,“吱呀”一声将大门关上,嘴里忙不迭叫小厮拿门闩闩好大门。

  一小厮咋舌道:“张家怎换了这般嘴脸?往常都是低三下四、带了巴结,这回倒是有了底气!”

  门房抹了一把汗,瞪了那小厮一眼,呵道:“胡吣甚了?好生看着,勿要让外头顶了门,我去禀告老爷!”说罢,急匆匆往书斋去了。

  大门外,看着两扇紧闭大门,张老舅爷气得直跳脚,怒喝:“沈源,你给老子出来?你们这些黑心肝的,到底将我家三姐、四姐弄到哪里去了?出来给老子说个明白!”

  虽还不到正午时分,可路上也有行人,因张家祖孙三代这兴师问罪架势,早有人停在不远处瞧热闹。

  听了张老舅爷这一句,好奇的人越多,慢慢汇了不少瞧热闹的人。

  张老舅爷不住嘴的谩骂,可大门依旧没有动静。

  五房与四房相邻,早被惊动。

  沈鸿在前院书房静坐,为了幼子远行本有些感伤,可被外头动静扰得心烦,就打算要使人出门驱散,可听说是张家人在闹事,反而不好插手,只好闷闷地进了内宅,跟妻子抱怨道:“源大哥到底怎了?容得张家人如此上窜下跳,还不出来应声?外头看热闹的人站了半条街,多少人都在看笑话……”

  郭氏闻言,也是皱眉,随后又展开:“还能有什么?有是有理,早出来撵人,多半有什么不妥当处,落到张家手中。幸而瑞哥走了,且让他们狗咬狗去!”

  想起沈举人那门外亲,沈鸿都替他头疼,便撂下此事,道:“胜哥昨儿来,说同窗们走了大半,学堂里闷,以后不想去沈家族学附学了,求我往学里说一声。他爹娘那里还没话过来,我没有应承他,是不是打发人去舅子家问问?”

  “这孩子,恁地任性!”郭氏无奈,只好招呼一个婆子过来,吩咐了几句,打发她往娘家去了。

  沈举人家大门外,张老舅爷骂骂咧咧,嘴里越来越难听:“这是甚狗屁日外甥?亲娘舅上门,连大门都不给开,势利眼见不得穷亲戚还是怎地?如今人模狗样装做举人老爷,小时拖着鼻涕往我家蹭年糕吃的日子混忘了?这没良心白眼狼,老天爷怎就不长眼,没有收了去!烂赌鬼的孙子,肺痨鬼的儿子,根子就是坏的,惯是白眼狼,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谁也比不得!可怜孙大娘子,菩萨般慈善人,万贯家财地贴补着,都叫你们逼杀了!这是要得报应的!”

  沈家坊附近,住的不是沈家各房族人,就是姻亲故旧,多是联络有亲。

  张家人到沈家四房闹事,先前虽有不少人看笑话,可也没有太当回事。谁不晓得张家就是破落户,儿孙都不争气,靠着沈家四房过活。

  不过四房大门关的这么严实,张老舅爷如此高声,使得不少人窃窃私语。

  瞧着阖家齐来、祖孙上阵的架势,不像是来打秋风啊?

  四房到底怎惹了张家,使得张家吃了熊心豹子胆地上门恶骂?

  有听得久的,影影绰绰听明白两句,“嘿嘿”笑了两声道:“好像是念叨什么三姐、四姐来……四房如今没个主母在,爹壮儿长,一对黄花闺女送进去,谁晓得出了什么新鲜事……”

  就在大家交头接耳时,张老舅爷已经骂道沈举人宠妾灭妻、凌虐嫡子上:“甚叫黑心肝,这才是真正黑心肝!虎毒尚且不食子,那却是连嫡亲儿子也容不得!吃了孙家娘子的、喝了孙家娘子的,孙娘子才咽气,就要打杀嫡子,真是丧心……”

  话没说完,就听沈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仆从婢子簇拥着一个精神抖擞老太太出来。

  “闭嘴!老身还没去找你们算账,你们是先上门倒打一耙,如此颠倒黑白,到底要脸不要?”来人正是张老安人,怒视着亲弟弟喝道。

  张老舅爷向来怕这个姐姐,立时有些萎了,随即想到什么,脖子一挺,冷哼道:“姐姐不用先骂我,且先将我们三姐、四姐叫出来,咱们再说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万万没有两个小娘子说没了就没了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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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三章 鸟飞鱼跃(三)

  为了张三姐、张四姐之事,张老安人这两日本就不自在,听张老舅爷此话,直觉得越发恼火,怒道:“甚了你家三姐、四姐?既过了契生死就是我们沈家人,又与你们家有何干系?”

  张老舅爷先是一愣,随即则是跌脚坐在地上,惊道:“这么说来,你们真治死了我家三姐、四姐了?”

  一时之间,围观看热闹的也都惊住,胆小怕事的已经开始散开。

  真要是引出人命答案,沈家四房不落好,他们这些旁观的说不得也得被拘到衙门里做个人证。

  张老安人气得满脸通红,却也得了教训,不敢放任张老舅爷在门外继续信口胡说,转了身去,对后头那些男仆小厮道:“还挺什么尸!舅太爷犯癔症,还不快扶了他进来?”

  “呼啦啦”出来五、六男仆小厮,就凑过来拖张老舅爷

  张家儿孙在旁,自然不肯让,两下里就斯巴起来。

  张老舅爷嘴里喊着“说清楚了再进去”,可身子并不十分抗拒,到底半推半就,被拖进了大门。

  张老安人没有立时回去,而是冲围着的那些人郑重道:“老身这兄弟犯了癔症,扰了邻里族亲清静,老身这里代他与大家赔不是!”说罢,便推开旁边婢子搀扶,对众人福身下去。

  她如此年纪,辈分又高,大家哪好受她的礼,纷纷避开

  有嘴快的闲汉忍不住问道:“老安人,张家两位小娘子到底哪去了?不会真有个万一吧?”

  张老安人闻言,立时唬了脸,瞪着那人,喝道:“坏事名声如害人性命,你上嘴皮搭下嘴皮来的便宜,这是要诬陷沈家?张家两位小娘子过契沈家,婚嫁任由沈家安排,还需同哪个报备?你要是觉得不热闹,直管往衙门里首告,看看到底能不能查个万一出来!”

  那人不过是一时嘴快,别说沈家不可能真如张老舅爷所说弄出人命案子来;就算张家姊妹真没了,又干他何事?

  衙门岂是好进的,沈家四房虽没有人当官,沈举人却是仕籍,后边还有一个恁大沈氏家族顶着,谁会吃饱了撑得得罪他家?

  那人讪笑两声,寻了个由子,一溜烟跑了。

  张老安人发作这闲汉,明显是“杀鸡骇猴”,围观众人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张老安人轻哼了一声,在婢子婆子簇拥下,转身进了大门。

  大门立时关上了,那些驻足瞧热闹的没了热闹看,都三三两两散去。

  不过对于四房八卦,大家都有些上心,又生出各种揣测

  那张家两个小娘子到底哪里去了?谁不晓得张老安人最是糊涂,向来偏着娘家人,眼下怎就闹翻?

  虽不知张家两位小娘子到底犯了什么忌讳处,可这张老安人还真是心狠的。

  没有几个人会认为四房真杀人,因着有“过契”之事,便猜着那张家两位小娘子当是被张老安人胡乱嫁了。

  为甚说冇“胡乱嫁”?要是亲事体面,何必瞒着张家,张家土下只有感激的,哪里会如此闹腾?

  四房大门外,随着众人散去,回归于平静。

  内院张老安人院里,却是一番好热闹。

  “我就要我家三姐、四姐?这人哩?”张老舅爷进了屋子,便大喇喇往主座上坐了,趾高气扬道。

  张大爷、张二爷也扬着下巴,坐在张老舅爷下首。张家几位小哥过了几年穷日子,家里养娘婢子都没了,眼下眼睛就有些不够使,不是打量张老安人房里的陈设摆件,就是黏在上茶侍婢身上移不开眼。

  张老安人虽有些心虚,可更恨张家人不给自己脸面,来家门外闹事,冷哼一声道:“你是老糊涂了?一千两银子予了你,这才几日功夫,就不认账?要是舍不得孙女,你就将庄票退回来,再来领人!”说到庄票,老太太立时添了底气:“去外头打听打听,如今这人牙处买一个人要几个银子?一千两银子,银人也能打一尊,快快退了庄票来,再说其他!”

  张老舅爷听到“一千两”,眼神有些慌乱,旁边的张大爷、张二爷都讶然出声。

  “不是五百两么?”

  “大哥说三百两啊!”

  父子兄弟都鼓着腮帮子,互相眼瞪眼。

  张老安人越发从容,吃了一口茶道:“真是‘升米恩斗米仇’,原看着三姐、四姐年岁大了,连一分嫁妆也没有,耽搁了花嫁,我这做姑祖母的看不过才认了做孙女,为她们姊妹操心,倒是让你们蹬鼻子上脍!有甚话说不得,要去大门外嘈嘈嚷嚷?如今你们住着我的院子,吃的我帮济的米,却来同我算账?那就好生算一算!”说到最后,已是带了厉色。

  张大爷、张二爷本是欺软怕硬性子,打小又是阖家倚仗着张老安人这姑母过日子,见老太太厉色,都不敢应声,只望向张老舅爷。

  张老舅爷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深深运了一口气,在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来,取出几张庄票,一把拍到旁边几案上,咬牙道:“姐姐非要见了庄票方让我们看人是吧?这是五百两庄票,不管三姐、四姐,姐姐先唤个出来,就算是就此退还我家,我也认了!”

  这一下惊的是张老安人,张家姊妹早被郑氏卖了。

  为了遮住自家儿子的荒唐事,防东窗事发,郑氏肯定会将人卖得远远的,哪里找得回来?

  张老舅爷说完那番话,就盯着张老安人瞧,两人做了六十多年姐弟,最了解张老安人的非张老舅爷莫属。

  见她脸上发僵,眼神闪烁,明显地透着心虚,张老舅爷立时心里踏实。

  今日上门来闹,他心中本没有多少底气。

  两家既在衙门过了契,那张三姐、张四姐如何都是沈家说了算,本生不得与无资格过问。可法理不外乎人情,他不过是家贫无力为孙女置办嫁妆方将孙女送外甥家做养女,又不是卖为婢子,怎就过问不得?

  他没底气的缘故,是不确定两个孙女到底还在不在沈宅

  要是还在沈宅,他闹上这么一出,就成了笑话,怕也要惹恼了这个胞姐;只有确实如传言所说惹恼了张老安人,让张老安人送外头去,这文章方能做的。

  那两个孙女,一个温柔腼腆,一个活泼机灵,这几年都奉承得老安人好好的,哪里就会突然恼了?连张家人都瞒着,可见其中有不妥当地方。

  不管哪里不妥当,只要张老安人忌惮,张家以后就有了指望。否则瞧这母子两个越来越面酸心狠,哪里还理会张家人死活。

  张老舅爷板着脸,看着张老安人,催促道:“姐姐快收了庄票,打发人叫三姐、四姐吧!”

  张老安人已收了恼意,露出几分无奈:“三姐、四姐错了规矩,我送她们姊妹去庄子里学规矩去了!这才去了两日,折腾个甚来?等过些日子规矩学好了,我自会打发人去接回来!”

  张老舅爷冷哼道:“我好好俩孙女被姐姐接进来教导,倒教出两个不懂规矩的?那姐姐说说看,她们姊妹到底错了什么规矩,使得姐姐下了狠心管教?”

  张老安人只觉得脑子里“嗡嗡”,面上难掩怒意。

  这两日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肠子都要悔青。她待张家姊妹如亲孙女般疼爱,这两个却要祸害死沈家。为了她们姊妹冇,闹得儿子出妾,宝贝大孙子也挨了打骂,至亲骨肉之间生嫌隙。

  也就是郑氏出手快,换成是张老安人知晓,也不会再容张家姊妹在家里。

  想着不是儿子起了色心,而是张家姊妹摸过去勾引尊亲长辈,张老安人眼中张家人就都成了仇人。

  她瞪着张老舅爷,火冒三丈道:“你还有脸问?教出俩不要面子小贱人出来,老身好吃好喝供养,她们却忘恩负义,闹得我阖家不安生!换了旁人,早一顿板子敲死;不过是念在她们姊妹姓张,方便宜了她们!不去找你算账,你倒有脸上门来闹?”

  张老舅爷虽早猜测这里头定有不对劲处,可毕竟只是猜不到到底是何处纰漏,见张老安人怒火不似假装,声音也低了:“是去招瑾哥了?这表姊妹兄弟间,亲热一二,又有甚来?”想到那日郑氏热络大方,便想到旁处:“可是郑氏不许?她一个妾,姐姐也太抬举她!”

  张老安人方才不过是怒火攻心,方说漏了嘴,心中已是悔了。

  听张老舅爷扯到宝贝大孙子头上,她自是不应,立时撂下脸,不快道:“不甘大哥之事,你莫要胡说坏大哥名声!

  这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本就是女子吃亏,与男子来说不过是风流韵事。

  张老舅爷只当两个孙女与沈瑾有了首尾,方被郑氏不容

  按理来说,张老安人本来是有心让侄孙女给孙媳的,当不会如此反应。能让张老安人与郑氏都惊恼防范的,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瑾十一月初除服,如今还不到月末,这最让张老安人与郑氏担心的是什么?

  张老舅爷只觉得自己立时清明,猜到“真相”,看着张老安人,理直气壮道:“本是沈瑾孝期不谨、逼良成奸,怎就成了我家三姐、四姐的错处?”

  张老安人被这“罪名”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方醒过神来,指了张老舅爷鼻子道:“好好的,一个劲往大哥身上扯什么?这要命的话也是能胡乱说的?”

  张老舅爷却是坐得稳当:“你们家就这几口人,不是去招惹瑾哥,还是去招惹瑞哥不成?”

  张老安人闻言,眼眸微暗,咬牙道:“正是说着了,就是四姐那没脸没皮的去招惹了瑞哥!瑞哥身边是隔壁大娘子与状元公安排的人,这丢人都丢到亲戚家,我才气得使人送她们姊妹到庄子上。”

  她说得信誓旦旦,张老舅爷“腾”的一下子起身,冷笑道:“姐姐将污水往瑞哥身上推,亏心不亏心?瑾哥多大,瑞哥多大?毛都没长的娃娃,怎个勾引法?姐姐是将旁人都当成傻子?若是姐姐还这般说,那就去隔壁对质!要是隔壁大娘子应一声确有其事,那是我张家家教不好,没教好女儿,去祸害瑞哥身子,我再不哕嗦,她们姊妹两个任打任杀!姐姐可敢同我去?”

  张老安人被顶了满脸涨红,浑身直哆嗦。

  这本就是遮着的事,方才大门外张家爷孙父子闹了一出,说不得会引得什么闲话。再去隔壁闹腾,难道郭氏是个性子软乎的?

  以郭氏对沈瑞的疼爱,要是晓得她将此事扯到沈瑞身上,定是不依,要查个明明白白。

  这事情,哪里禁查?

  张家人还不知详情,已经借此要挟,那件事是万万不能露半点口风。可是就这样任由张老舅爷将屎盆子扣在自己宝贝大孙子头上,张老安人又觉得要呕血。

  屋子里僵持住,张老安人傻在那里。

  张家父子爷孙,脸上却都跟着放光。

  沈瑾是谁?沈家小才子,老安人命根子。

  明明是庶孽出身,却是得了天大福气,记名嫡子不说,连带着继承一份丰厚产业。

  张家众人本有心与之亲近,那小子却是个势利眼,客客气气,不过面子情。

  以庶子之身记名嫡子又得了嫡母嫁妆,却在嫡母孝期逼奸表姊妹有妊,这要是闹出来,他的秀才功名不用要了。

  张家众人都看着张老安人,想起昔日富贵生活,对于这张老安人一肚子埋怨。

  骗卖孙氏嫁妆固然是张家不对,可最后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些产业还是回来四房。被沈家族人抢了产业的是张家,连祖田都被逼卖的也是张家。

  张老安人不说不体恤娘家,贴补一二,反而越发吝啬起来,连亲戚之间的走礼都免了。

  张老舅爷眼中添了得意:“姐姐怎么……”

  话没说完,便被人打断,沈举人黑着脸摔了帘子进来,看着张老舅爷道:“到底为止,勿要再哕嗦!到底想要讹多少?开出价来?”

  眼见张老舅爷目露贪婪,沈举人冷哼道:“只是开价前,舅舅要先掂量掂量,会不会撑死?四房因张家被折腾得如何,账面上到底剩没剩银钱,旁人不知道,舅爷可别装糊涂?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又不是只有大哥一个儿子!”

  张老安人在旁,死攥着拳头,咬紧牙根才没开口,却是眼前昏黑,身子一头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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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四章 鸟飞鱼跃(四)

  张老舅爷听了沈举人的话,犹疑不定,便望向张老安人,正好瞧见她身子栽下去,忙一把捌住,惊呼道:“姐姐!”

  张老安人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是昏厥过去。

  张老舅爷吓的一激灵,差点松手将张老安人摔倒地上。

  沈举人也变了面色,忙唤仆婢进来,将张老安人送到里问,便叫人去急请大夫。

  张大爷、张二爷都不敢再坐,几个小哥眼睛也不敢再乱瞄。

  要是因张家人缘故,真将张老安人气死,那两家不仅断了渊源,还成仇敌。张家又有什么资格,与沈家相争?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坊问药铺的坐堂老大夫被请了过来。

  看了脉象后,老大夫出了外问,写了方子,道:“老安人这是忧虑过重,这几日饮食不思,少眠无力,身子才虚了,又赶上惊怒攻心乃至昏厥。先吃几副药,用些温和补汤,身子无大碍,可心病还须心药医,老人家上了年岁,容易多思多想,做儿女的还是当多多宽慰。”

  沈举人瞪了张家众人一眼,又回转过来问了大夫医嘱。

  这老大夫来过四房几遭,晓得张家与四房渊源。眼见沈举人如此举动,就晓得是张家人闹腾,气病了张老安人。

  他交代完遗嘱,受了诊金,带了药童出去,想着张老安人境况与方才半屋子张家子孙,摇了摇头。

  前日因、今日果,张老安人一心贴补娘家,倒是养出一屋子废物来,自食恶果……

  *

  依旧是张老安人外屋,依旧是张老舅爷带了儿孙,对峙沈举人。

  只是张老舅爷没有先前那般有底气,张大爷、张二爷即便再次坐下,面上也陪了小心。

  沈举人铁青的一张脸,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张老舅爷讪讪,端起茶盏,吃了口茶。

  茶水早已凉透,却也无人添茶,张老舅爷只觉得没意思,耷拉下眼皮道:“张家本也有屋有田,其中就算有姐姐后些年贴补的,可前头祖产虽微薄也是有的。可因孙氏嫁妆,外甥不敢得罪族亲,就扔了我家出来,家产殆尽,连祖产也没保住。这张家老少十来口人,便只能喝西北风过日子,不厚着面皮来你家打秋风,还擎等着饿死?”

  “我晓得你心里瞧不起舅舅,嫌弃张家是破落户。可当年姐夫那富贵病,耗尽家财,张家也出过救命银子;姐夫走后,你们母子生活不易,张家钱米上也从没吝啬。就是你当年下场,姐姐不放心旁人,也是我这舅舅鞍前马后,四处打点,拜人做保,后曾陪你去过金陵,跑过京城……”

  张老舅爷脸上不见方才贪婪与得意,只剩下颓废:“如今你是举人老爷,家业翻了数倍,有争气大儿子,前头娘子留下丰厚嫁财,要续进门的也是大户人家小娘子,儿孙日子只有越来越好的。可瞧瞧你舅舅我,再瞧瞧你两位表弟还有这几个表侄儿……房无一问,地无一垄,死后都不知往哪里埋啊!”说到这里,已是嚎啕大哭。

  张家几个小的都耷拉下脑袋,张大爷、张二爷也抽抽搭搭,抹起眼泪来。

  沈举人听着前头想起旧事还有些心软,不过看到张大爷、张二爷这跟女人似的抽搭,立时恶心住了,冷笑不已。

  张老舅爷还罢,六十来岁的人,到了养老的年纪。张大爷、张二爷正值壮年,又识文断字,到哪里混不了一口吃喝,却只知吃喝嫖赌,半生正事不做。还有那几个小的,也多尽长成了,出去做活计学徒,怎就养活不了自己?

  说来说去,不过是馋懒奸滑,不肯吃苦罢。

  沈举人的心,立时硬了。

  他知道自己不心硬不行,张家如跗骨之蛆,要是让他们盯上来,以后可斯巴不开。

  张老舅爷老脸上,鼻涕眼泪混作一团,嗓子嚎得响干,也不见外甥宽慰自己,便泪眼模糊地望向沈举人。

  见沈举人满脸冷笑,透着几分不耐烦,张老舅爷心下一沉,慢慢收了泪,道:“舅舅也不求旁的,只求外甥高抬贵手,予我们父子爷孙一口饭吃……你娘城南那处庄子,本也是从张家陪出……”

  沈举人嗤笑道:“舅舅是真发了癔症?当年张家陪的是一百二十亩地,那庄子如今是六顷庄子!”

  张老舅爷面上有些羞红:“姐姐嫁过来四五十年,陪嫁庄子添些孽息又怎地?”

  “舅舅是瞧上安人的陪嫁庄子?那不会给张家,舅舅就不用想美事了!”沈举人丝毫不容情,一口回绝道。

  “你!”张老舅爷恼羞成怒,也没了好脸色,刚想要说话,就听沈举人又道:“不过正如舅舅所说,总不能看着舅舅一家老小去喝东北风。舅舅家搬到庄子上去住吧,那处庄子就请舅舅代为管着。”

  有句话说的好,叫“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张老舅爷本想要撕破脸,恶语威胁,被沈举人这一松口,又勾得心动:“那庄子里每年出息?”

  张老安人名下那处私产,除了张家早年陪嫁的那一百二十亩薄田外,其他陆陆续续添的都是上田中田,不少还是经得张老舅爷的手,他白晓得那边出息不少,一年下来三百多两银子是有的。

  沈举人道:“只要舅舅约束好表弟表侄,勿要生出什么是非,惹得我家安人气恼,那出息便孝顺了舅舅。”

  张老舅爷犹有不足,道:“那田契……”

  沈举人皱着眉,犹豫半晌,方道:“等舅舅百年后,老安人早年从张家陪出来的那百二十亩地,就与了两位表弟。其他的,还请舅舅免开尊口。”

  张老舅爷还要再说,沈举人已不耐烦,站起身来:“舅舅若是觉得不够,只管去学官那里去告!抓贼抓脏、抓奸抓双,难道你空口白牙,还能夺了大哥廪生功名不成?学官也要掂量掂量,到底敢不敢得罪沈家。沈家各房在官场的不是一个、两个,我就不信有人敢平白都得罪了!”

  一年三百两出息,死后还能有百二十亩地留给子孙,同现下不名一文比起来,已是天差地别。

  张家已经“竹篮打水一场空”过一次,如何还敢折腾第一遭。

  张老舅爷忙不迭点头道:“够,够,就按外甥说的法子……只是口说无凭……”

  这舅甥两个,舅舅觉得外甥心狠,外甥觉得舅舅奸滑,彼此都信不着,立契反而心里都踏实。

  沈举人便吩咐人送上纸笔,一式两份地写了。

  张家阖家搬到庄子上去住,那庄子依旧由沈家管事打理,张家人只有监看之责,不能直接插手。等到每年年底产息出来,若是张家子弟无人惹事,这产息便孝敬张老舅爷;若是张家子孙闹事,小错一次扣五十两银,中错一次扣百五十两,沾染官非为大错此契终止。

  对于舅舅一家,沈举人是真怕了麻烦,这次是下狠心将他们一家拘住。

  张老舅爷看的有些傻眼,吹胡子道:“甚是大错小错?”

  沈举人便指了指纸上:“舅舅眼花了,这不都写的明白?不违反律令引人非议,又同沈家不相干的为小错,同沈家相干的为中错,违反律令、沾染官非的是大错。”

  一式二份写好,沈举人也不着急,对张老舅爷道:“要不舅舅再思量几日?”

  张老舅爷强笑道:“不用麻烦二遭,如此正好……只是后街那宅子……”

  沈举人冷了脸道:“那宅子虽记在老安人名下不假,却

  不是从张家陪来的。舅舅若是混忘了,直管寻了安人嫁妆单子出来对质!”

  张老舅爷见沈举人没有通融余地,到底不敢惹恼了他,通快地签字,按了手印,招呼着儿孙们走了。

  至于他曾掏出的那五百两庄票,自然在张老安人昏厥时,早就趁乱又踹在怀中。

  这又是一笔烂帐,他同张大爷说的是得了五百两,张大爷同张二爷说的是三百两,这父子兄弟之间还有的墨迹。

  沈举人只叫下人送客,自己回书斋懊恼去了。

  为了个张家姊妹,前头舍了一千两银子,后边又是一个庄子出息,使得四房境况越发紧吧,沈举人如何能不悔?

  张老安人直到黄昏时分,才睁开眼,喝了药后,立时打发人去请沈举人。

  婆子婢子都打发出去,张老安人问追问张家之事解决法子。

  当知晓张家去了城南庄子,沈举人又应下张老舅爷百年后将那百二十亩陪嫁送还张家,张老安人呆坐许久,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罢了,送还张家就送还张家……早清早了,以后也再无瓜葛……”

  不过张老安人现下最恨的却是儿子,拉了沈举人胳膊,使劲地捶打沈举人:“你这当老子的恁是心狠,那要命罪名你也往大哥身上推?”

  沈举人一时不急,后背被狠捶了几下,一把推开张老安人,皱眉道:“安人不心狠?怎就睁着眼睛将屎盆子往二哥身上扣?”

  张老安人憋得满脸青白,指着沈举人道:“还不都是为你遮羞,倒成了我的过错不成?”

  沈举人冷哼道:“若没有老安人引狼入室,如何会闹成这般模样?还是在安人眼中,大哥前程好就是好孙子;儿子与二哥不中用,就不是好儿子、好孙子了?”

  张老安人听他口气不善,知晓这父子之间嫌隙已深,刚思量如何开解两句,沈举人已摔了帘子出去。

  张老安人看着那犹自晃动的门帘,想着儿子眼中的厌恶,还有城南自己几十年费心巴力用私房添增的那庄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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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五章 鸟飞鱼跃(五)

  出门在外的新奇,使得沈珏、沈琴等人充满兴奋,尽管做了一日马车,依然精神头十足模样。

  等到了客栈,众人熟悉毕,被徐氏唤到一处,用了晚饭。

  等饭桌撤下去,这小兄弟几个就脑袋瓜子凑到一起,叽叽咋咋说个没完,提起什么都觉得稀罕。

  沈全、沈珠两个年长的,都是出过远门的,倒没有几个小的这般兴奋。

  只是沈全察留心着沈珠的不对劲,族学中那个八面玲珑的少年秀才,恍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沉默起来,只见他手中抓着一本书,神色木然地坐在旁边,同这欢快气氛格格不入。

  沈全与他既是族兄弟,同年入的族学,早年也是常在一处耍。只因后来一个春风得意,一个榜上无名,才渐行渐远。

  不管沈珠愿意不愿意,既然已经随着长辈出来,还如此作态,恁地不讨喜,最后哪里能落得了好。

  沈全望了眼徐氏,便见徐氏笑眯眯地听着沈珏、沈琴两个说话,并未留心这边,便凑到沈珠身旁,小声道:“珠哥这般没精神,可是坐车坐乏了?”

  如此说辞,不过是提前沈珠,要是不爱坐,便可以借口乏累回房了。

  沈珠木木地看着沈全好一会儿,道:“全三哥以前不是狠下力气读书么?如今怎么连书本都不见你拿?”

  沈全看了他手中书本一样,想着这一日途中小憩沈珠每次都手不释卷,皱眉道:“珠哥在马车上看书了?再急着看书也不差这几日!这马车晃来晃去,眼睛还要不要?”

  沈珠说完方才那一句,又成了蚌壳嘴,耷拉着脸。

  沈全少不得低声劝道:“不管你愿不愿意出门,既是跟着出来了,便软和些吧。”

  沈珠嗤笑一声,低下头,低声道:“怎软和?跟珏哥、琴哥似的耍猴戏?”

  沈全见他情绪不对,寻了个由子,拉了他出来,转到角落处,低声劝道:“你耍甚脾气?你爹娘都不在跟前,谁会哄着你、宠着你?除了珺二哥同我,其他那些都比你年岁小呢,也没个做哥哥的样子!”

  沈珠抬起头,神色有些狰狞:“全三哥,我实不晓得自己念了十多年书到底是为了甚了?”说到这里,晃了晃手半新不旧的《四书集注》,苦笑道:“自打沧大伯娘到松江,我就一个字也看不见去,明明先前背过记过的东西,也全然陌生,就好像没学过一般模样!”

  “啊?”沈全惊讶出声:“是不是你心思重,一时失迷了心窍,方如此?你切莫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这择嗣之事都没影,就将自己生生憋闷坏,你就不能出息些?”

  沈珠木然道:“打小我娘同我说,好生读书,为她赚个凤冠霞帔、诰命夫人;我爹同我说,好生读书,以后出去做大官、权财齐得;曾祖父同我说,好生读书,转换三房门庭、光耀门楣。我便老实听了,从记事就开始读书。”

  “旁人是十年寒窗,我今年十七岁,却已经学了足足十三、四个年头。可沧大伯娘一来,他们又说读书无用,齐齐推我去做嗣子,说到时岁试科试考不好没关系,可以直接去国子监;以后乡试会试不合心也不怕,可以恩荫入仕。”

  “我这十几年算什么?那些书都白读了?他们只想着我要是成了二房嗣子,以后提挈本生,就没想过问一句我愿意不愿意?当年他们哄我读书时,我才三岁,无需问我愿意不愿意,如今我还是三岁么?平素万般疼宠都是空,用得着我读书之时便哄我去读书,用的着我去做嗣子之时便哄我去做嗣子,这儿孙生下来,难道就是拿来谋好处的?”

  听着前面的话,沈全也为沈珠感叹,听到最后,却是摇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老太三房长辈那里,不是说就此弃了你,或许在他们心中,你即便真入嗣二房,也依旧是他们亲子亲孙,以后……自也是盼着你帮衬三房……”

  沈珠冷笑道:“可见真是生养我一场,便理所当然地觉得我当乖乖顺顺地听话一辈子!二房几位长辈是傻的,选个一个劲贴补本生的嗣子碍眼堵心?但凡他们为我着想一分半点,我都不会这般难受!可个顶个只惦记没影的好处,只当我如同泥塑木偶一般摆布!”

  沈全倒是不知如何相劝,这件事说跟到底还是三房长辈生了贪心,又想的简单。

  即便沈珠真如他们的心,成了二房嗣子又如何?松江距离京城千里迢迢,他们还能阖家登门不成?二房那些长辈都正值壮年,并未到七老八十,嗣子要是想当家做主,恐怕要等二十年。

  二十年后,谁晓得又是什么格局?就算沈珠还念着生恩,顾及本生,他妻儿呢?会任由三房打着本生之名上门讨便宜?

  这也是三房长辈将生恩看的太重,在沈珠面前连掩饰都不掩饰。换个圆滑的,先用为了沈珠前途好的由子哄得他过嗣,过后再水磨工夫,沈珠还能真不管本生爹娘不成?

  只是沈珠这钻牛角尖的架势,委实看着让人不放心,沈全只能道:“书读了,受益的是你,学问进了肚子,旁人也抢不走,总不是坏事;这嗣子之事,你要是不愿意,虚以为蛇,走个过场,也没人强逼着你,何苦见天自己鼓一肚子气……”

  “谁说我不愿做嗣子?我偏还真要争一争!”沈珠身子挺了挺道:“我这前十七年就是木偶,以后却是想做人!律法族规在,我倒要看看,他们到时还怎么摆布我?”

  这回意外的是沈全,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珠,半响道:“原来你是愿意的?那你先前这不情不愿?”

  沈珠目光幽暗:“这就是所谓‘人心易变’!全三哥是个实诚人,我只盼着你我兄弟一直都好好的!”

  沈全被他看的浑身发毛,忙道:“嗣子不嗣子的同我可不相干,到了京里我也往大哥家去,你别可将我当对手!”

  沈珠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全三哥还真是赤子心情,叫人羡慕!”

  屋子里,众人都听到了沈珠的大笑声。

  沈珏对沈瑞挤了下眼睛,低声道:“珠九哥总算是笑了……这黑了一天脸,都跟换了个人似的……”

  沈瑞笑着听了,并没有多言。

  接触次数不多,可瞧着沈珠是个颇为圆滑的人,当不会继续这样不知趣下去。

  沈琴在旁,却是忍不住偷看沈瑞。

  大家年岁相仿,早年都是蒙童班同窗,沈瑞当年性子倨傲,为人又骄横,委实不讨喜。谁会想到,短短三年,他就如同换了个人似的。

  沈琴、沈宝等族兄弟背后提起此事,也只能感慨一声没娘的孩子命苦。

  这番磨难,却将沈瑞这瓦砾打磨成了美玉。瞧着沈瑞平素读书那用功劲头,就像个能成才的模样。如今大家都说笑着,他却是个大人似的稳重,半点也不见淘气。

  徐氏抬头望了眼门口,对陪坐在一边的沈珺道:“全哥年岁不大,却是个细心懂事的好孩子,你鸿大婶娘教的好。”

  这次徐氏带沈家众少年回苏州,宗房这边也安排人护送,领队的就是沈珺。

  要是赞的是沈珏,沈珺自要谦虚几句,赞的是沈全,便只有跟着夸的:“全哥是不错,性子敦厚平和,身为幼子,丝毫不娇气……三年前源大婶子过身,瑞哥拖着病体在灵堂守孝,鸿大婶子不放心,让全哥以代福姐之名陪着守灵。这寒冬时节,全哥守到最后,一直到发丧都代福姐送了殡,半句抱怨都没有,待瑞哥更是尽心尽力,照顾得周周全全!”

  关于孙氏去世后详情,徐氏自是打听得清清楚楚,晓得沈全守灵这一段,当时还不觉得什么,如今想想当年他自己不过是十四岁半大孩子,确实不容易。

  如此良好教养,除了五房谨慎家风外,就是多赖郭氏这个出色母亲。

  “我在京里见过五房大哥、二哥,都是两个齐整好孩子,你鸿大婶子会教子。照我看,沈家这些伯娘婶子,就数她同你娘两个是拔尖,又有子孙福。”徐氏颇有感触道。

  沈珺哪里好接这话,只有默默。

  徐氏醒过神来,自嘲道:“是婶娘糊涂,怎同你念叨这个来?跟着侍从人手多,还需要你四处盯着,珺哥别陪我磨牙了,且去忙吧。”

  明日又要大早出行,沈珺需要留心杂事是多,便起身告罪,从屋子里出来。

  刚出的门来,沈珺便见贴身小厮过来:“二哥,二堂舅老爷也下榻这边,听说二哥在,打发人来请呢。”

  “二堂舅也在?”沈珺面露欢喜,忙吩咐小厮领路。

  沈珺亲舅舅去世的早,同外家亲戚往来最多的,反而是贺家长房几位堂舅。贺二老爷待小辈向来又大方和气,外甥侄儿都乐意同他亲近。

  沈珺到时,贺南盛这里才叫了酒菜过来,见着沈珺,招招手道:“珺哥来了,快过来,天冷呢,陪舅舅吃两盅!”

  沈珺先请了安,才坐了,笑道:“不知二舅也出门,否则就做一路,二舅家马车可比外甥的舒坦。”说罢,把盏给贺南盛斟满酒,自己也斟了一杯道:“二舅既吩咐,本当多陪舅舅吃个尽兴,可我护送着一帮族弟出门,需要看顾的地方多着,又有长辈尊亲在,不好醉酒,只能陪上一杯,略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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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六章 鸟飞鱼跃(六)

  贺南盛闻言却是一愣:“到了忘了这茬,你可是随你那族婶出来……那舅舅是不是当去递个拜贴?”

  沈珺望了望窗外天色,摇头道:“不用了吧?这个时候,又是在外头。”

  贺南盛不过一说,也不勉强,只道:“那就算了,明早过去拜会便是。”

  舅甥俩都是宗长房嫡次子,打理本房庶产,平素在场面上遇到,也常在一处吃酒,倒是比一般舅甥少了拘谨。

  “这都进九了,二舅怎还出门?”沈珺问道。

  “往苏州府去见个朋友。”贺南盛笑着说道。

  沈珺闻言大喜:“二舅也往苏州府去?太好了,正好与外甥同路!”

  贺南盛“哈哈”一笑:“又惦记舅舅那马车?明日过来与舅舅同坐,有你陪着说话,也省的我一个人无趣!”

  因这一段小插曲,次日沈家一行中,就多了一辆马车,七、八个健仆。

  贺南盛是宗房姻亲,又是沈珺、沈珏兄弟亲堂舅,在出发前过来拜会,徐氏还是见了,寒暄两句,虽神色淡淡,并不热络,可以她的身份,如此走个过程已经是个贺家面子。

  贺南盛心里踏实下来,见沈瑞与沈珏在一处,便笑着招呼他们两个道:“瑞哥、珏哥,要不要来二舅车里坐?”

  他说的自然,沈瑞却只是笑,看着沈珏作答。想要做舅舅,还是等小贺氏进门再说。

  沈珏忙摆手道:“不去叨扰堂舅了,外甥与瑞哥要听全三哥讲书哩!”

  贺南盛见他们不来,也不勉强他们,招呼着沈珺上车去了。

  等沈珏拉了沈瑞到沈全马车前,就见沈全指了指马车里,无奈的笑。

  沈珏一时没反应过来,车帘已经掀开,沈珠大喇喇地坐在里头:“全三哥,怎还不进来?”

  “啊?”沈珏看着车厢里,有些不明白沈珠怎在这这里头。

  沈珠笑吟吟地看着沈珏道:“珏哥‘啊’甚了?舌头被猫咬了?我要同全三哥背书,你们且去寻琴哥、宝哥耍。难为全三哥,整日里陪着你们这些小的粘牙!”

  沈珏磨牙道:“珠九哥,这凡事可有个先来后到!”

  沈珠灿烂一笑:“珏哥说的对,九哥我这不就先来了么?”

  沈珏瞪大眼睛:“我同瑞哥昨儿可就来了。”

  沈珠做不解状:“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珏哥这是睡迷瞪了?”

  沈全在旁,见这两人针尖对麦芒,忙给沈瑞使眼色。

  沈瑞忍了笑,上前拉了沈珏离开,去了沈珏的马车。

  进来马车,沈珏就哀叫一声:“呜呼,全三哥的五尺车厢就这么归了旁人,我想要再躺着上路都不能!”

  沈瑞翻了个白眼:“昨儿坐了一整天,也没见你躺上一刻钟!”

  那车厢虽宽敞,可马车那么颠簸,坐着还觉得忽悠忽悠,躺在车厢上,车轱辘声更是吵人。

  沈珏依旧做哀怨状,做着做着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哈哈,真好玩,珠九哥还有这样赖皮时。想要同全三哥亲近就说,还说要背书,车厢里空落落的,哪里看的书本来?”

  虽说他们两个同沈珠都不怎么亲近,可队伍中有个要死不活、整日黑着脸上的,看着也叫人扫兴。沈珠如今回转过来,沈瑞、沈珏两个都是乐观其成。

  “剩下两日,就你我兄弟两个混了。叫我一个人坐辆车,一憋一整日,我可受不得……”沈珏正说着,便听到马车外有人道:“瑞小哥,珏小哥……”

  沈瑞挑了帘子,便见一个精干利索的妈妈站在马车前,看着有些面善,正是这两日随侍徐氏身边的吴妈妈。

  “妈妈怎过来?可是大婶娘那里有吩咐?”沈珏问道。

  吴妈妈笑道:“太太打发老奴过来请二位小哥过去同坐。”

  沈瑞与沈珏闻言,对视一眼,便下车随吴妈妈过去。

  沈珏怕拘谨,颇为不情愿,不时对沈瑞挤眉弄眼。

  沈瑞却是早想要去徐氏马车里见识一番,得了这个机会反而心中暗喜。

  世面上常见的车多为独轮车、双轮车,徐氏所乘马车却是四轮马车,七尺长车身,轿厢高大如居室般。

  对于四轮马车,沈瑞后世只在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上看过记载,“量可载五十石,骡马多者十二挂或十挂,少亦八挂”。

  沈瑞本以为明朝没有四轮马车,还想着以后自己能做主时弄上一辆。因此见到吴氏的马车时,便非常意外,恨不得立时进去参观一圈,只是尚没得着机会。

  一干队伍已是休整的差不多,马上就要出发,沈琴正趴在车厢小窗前四下张望,见沈瑞、沈珏上了徐氏马车,微微一怔,随即撇撇嘴,打着哈欠,越发意兴阑珊。

  沈宝将一床被子堆在车厢角,招呼沈琴道:“快来这里歪着,这择席的毛病可要不得!晚上要份促眠的汤吧,往京城去,路上还得好些日子。”

  沈琴身子歪了过去,舒服地呻吟一声:“哪里需那么麻烦?熬两日困狠了自然就晓得睡了……”

  “吱呀”、“吱呀”车轮声响,车队启程。

  徐氏马车里,沈珏只觉得眼睛不够使,咋舌道:“婶娘,这马车怎么弄得跟屋子似的?”

  五尺宽,七尺进深的车厢,正如居室一般,后面是一床罗汉榻,车厢东西侧有固定的条凳,条凳中间是一张折叠小方桌,小方桌四个柱脚都是卡住的地面上,使得它固定住。

  沈瑞则是轻抚马车,心中也是惊讶不已。因为这马车车厢用的都是红檀木。虽说车厢奢侈整洁,看仔细看看,便能看出这车厢年份不短,少说也得有个几十年。

  徐氏南下当是乘船,这马车总不会是京里来的,当是苏州府这边的。

  这般大气奢华的马车,主人除了当年被罢相后寄情山水的徐有贞,不做他人想。

  沈瑞将已知的徐家消息在心里拢了拢,徐有贞九女,祝枝山亡母行五,徐氏行六,魏校母行七,何泰之母行九。那个写下“切瓜诗”,十几岁就夭折的神童才子,不知还在不在世,生母行几。

  其中祝母、魏母嫁到苏州,徐氏、何母嫁到京城,看来这仕宦人家联姻,多半如此,不是在任上,就是在原籍。

  前日族亲在宗房吃宴时,沈瑞无意曾听人提起一嘴,说是沈珞生前定下的未婚妻子是徐氏亲甥女,早年还曾被徐氏接到身边养育,与珞哥亦算青梅竹马,两家订了亲事后,方被接了家去待嫁。

  加上何泰之早先念叨的姐姐在苏州之类的话,那沈珞未婚妻子多半是那位何家小娘子。否则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正当贞静为主,闺中待嫁,怎会随着外亲长辈出远门。

  徐家这样仕宦人家,嫌少有招赘的,如今继承徐家香火的,也是嗣子嗣孙。

  车厢里,除了徐氏、沈瑞、沈珏外,还有个十来岁小婢。

  徐氏一边乐呵呵地与沈珏说话,一边吩咐小婢预备吃食。

  条凳下有抽屉,里面东西倒是齐全,炭炉、吃食,还有各种打法时间的小玩意,如九连环、孔明锁之类的。

  “这马车倒真像是出远门使的。”沈珏感概道:“要是坐这样的马车出远门,都不用入客栈驿馆,错过了宿头也不怕了。”

  徐氏笑着摇头道:“这马车是出门使的不假,可却离不得驿站客栈。人好糊弄,这拉车的马却不能含糊,需预备备马,每日最少要换两次缰,需精心照看,喂足了豆子,否则也拉不动。”

  “这么费事?”沈珏道:“那还不如寻常马车方便呢,原来是中看不中使。”

  徐氏笑问道:“珏哥就没察觉出点别的好处?”

  “什么好处?不就是宽敞么?”沈珏不解道。

  徐氏便看向沈瑞:“瑞哥可晓得了?”

  沈瑞点点头道:“这马车稳,车开起来,也不觉得颠。”

  口中说着,沈瑞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以后一定也订制一辆四轮马车。

  同颠簸难忍的二轮马车比起来,这四轮马车真是太给力。

  对于马车的好奇一过,沈珏想起沈瑞提了好几次的唐解元,又想起前天先行一步离开的祝枝山等几位表亲,问道:“婶娘,咱们在苏州停几日?”

  徐氏摇头道:“日子赶得紧,那边已经订好了官船,明

  天下午直接到苏州码头登船,后日一早就行船北上。”

  沈珏吃惊道:“这么赶?怪不得祝表兄他们要提前一步回去!”

  沈瑞闻言也呆住,不过算算日子,现下已经是十一月二

  十三,想要在除夕前赶到京城,还真是耽搁不得,要不然大家只能在船上过年。

  运河行程,北上顺水,南下逆水。北上的话,倒是比走陆路要快的多。不过也仅限官船,出入闸口时,耽搁的时间短,民船入京,这段水路要走两个来月。

  沈珏因沈瑞对唐解元的推崇,怕他失望,安慰道:“这次错过,下回来见就是。苏州离松江又不远,总有能见着时。到时咱们厚着面皮去扰祝表哥与魏表哥,他们俩还能将咱们轰出来?”

  沈瑞点头道:“嗯,那就下次请贺表哥帮忙引荐……”

  徐氏在旁,听这族兄弟两个说话,好奇道:“瑞哥很是推崇唐解元?”

  “久仰大名,想要见识一番。”沈瑞道。

  五百年后,大家没有几个会记得弘治皇帝是谁,正德、嘉靖是什么关系,可又有几个没听过“四大才子”的。“唐伯虎点秋香”的段子,知名度不亚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梁山伯与祝英台”,大家耳熟能详。

  徐氏不由深思,道:“瑞哥想要做才子?”

  沈瑞摇头道:“侄儿不想做才子……心哀则鸣,这世间才子多有坎坷波折处,侄儿还是盼着自己做个平平碌碌的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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