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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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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千里之行(六)

  走到茶楼门口,牙婆脚步顿了顿,将那小姑娘头上系着的白布条扯了下去,又将她膝上的灰尘弹了弹,方牵着她的手进了茶楼。

  “这位老爷,老婆子方才都打听清楚了,这丫头是烂赌鬼吕二的亲侄女,就是方才地上装死那个。这丫头是本地人,爹死娘嫁人,出身还算清白,并不是不明不白拐来的。如今已经上了契,只差往衙门里入档。您看?”牙婆笑着问道。

  王守仁道:“官盐不好做了私盐卖,还是劳烦妈妈带着我这童儿走一趟。”

  衙门里行事,少不得也要送钱封,牙婆舍不得自己掏腰包,方这么一说。如今王守仁开口,她将小丫头留下,带了五宣往县衙去了。

  王守仁瞥了那小姑娘两眼,见她衣服清洗得还算干净,袖子口与腿脚都接了好几圈,鞋子更是开口好几处,便道:“你既是本地的,晓得沽衣店在哪里么?”

  小姑娘点点头,小声道:“晓得,就在后街有一家。”

  王守仁看了一眼沈瑞方才搁在桌子上的半串钱,道:“数出二十文给她。”

  沈瑞老实应了,数出铜板,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面上茫然,王守仁道:“你去沽衣店换身衣服,鞋子也换一换。”

  小姑娘接了钱,有些不敢相信,王守仁已是低着头吃茶,不再看着小姑娘。

  小姑娘又看了旁边的老和尚与沈瑞一眼,挪着小步往出走。走到茶楼门口,她还回头看了众人两眼,方小跑着往西边跑去了。

  沈瑞坐着窗前,待小姑娘的身影不见,回头道:“先生,这小姑娘要是不回来怎办?”

  王守仁淡淡道:“不回来就随她去,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沈瑞踌躇道:“那吕二与他的同伙不是善类,要是他们抓了小姑娘去呢?”

  王守仁摇头道:“莫胡想了,他们不敢。若是真的无法无天之辈,也不会设骗局糊弄人。拐带逃奴,他们没有那个胆子。”

  等五宣从县衙入档回来没一会儿,小姑娘也跟着出现,换了一身衣服。依然是不合适,只是这回不是小了,而是大了一圈。小姑娘将袖口腿脚都卷起来。鞋子倒是并不算大,只是鞋前绣着的花早已磨乱,看起来脏兮兮的。

  五宣拉着小姑娘,看了一圈,道:“这衣裳大的也太多哩,这可卷不住,一会去客栈我给你改改。”

  小姑娘也不敢接话,只怯怯地望向王守仁。王守仁没有再看小姑娘,而是与老和尚一道起身。

  经过这一遭,耽搁了大半时辰,也该去找客栈。因多了一个小姑娘,就算不过七、八岁年纪,到底男女有别,五宣进了客栈,就订了三间普通客房。除了吃饭的时候露个面,小姑娘只老实地待在自己房里,安安静静的,并不主动往众人身边凑。

  饭后,五宣去给小姑娘改衣服,沈瑞则按照往常一样,听王守仁讲书。

  王守仁待那小姑娘太冷淡了些,若是不喜,为何还要买了来?沈瑞未免有些疑惑。

  等到次日一早,用了早饭,众人就出了客栈,小姑娘安静地跟在五宣身边,神色不似昨天那么恐慌。

  见大家没有雇车的意思,沈瑞迟疑了一下,道:“五宣哥,咱们不雇车么?早些到下一个县城,也剩得麻烦。”

  并非他杞人忧天,实在昨天那些地痞不是善类。昨晚他们入住地方最大客栈,没有人敢上门找不是;等离了县城,那些人不凑过来才怪?昨天可是露白了。雇车走,速度快些,还能避一避;要是步行,不是正给那些人机会做坏事。

  五宣“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沈瑞一眼,道:“小哥也太大手大脚哩,昨儿花出去的银子可是十一两五钱,这个亏可吃不得,要是雇马车,快是快了,可银子哪里讨去?总要讨回来才好。”

  沈瑞哭笑不得,不过也明白五宣的意思,也是“钓鱼”,不免心中有些雀跃。

  五宣所料不差,这一行人方出客栈,就被人盯上。等到出城的时候,身后影影绰绰地已经有了一条尾巴。

  小姑娘年岁小,步子也小,跟着大家有些吃力。王守仁面上依旧淡淡的,不怎么搭理这小姑娘,可还是放缓了脚步。沈瑞已经看出来,王守仁似在验看小姑娘的心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小姑娘年岁虽小,可不哭不闹,倒是安静乖巧。

  沈瑞倒是没想到同病相怜上去,只是觉得遇到王守仁真是这小姑娘的运气。要不然以她孤女身份,上头又有个赌鬼叔叔,如今年小还罢,不过是跟着叔叔骗人;要是年长几岁,露出少女仪态,又哪里有好下场,不是被逼着暗娼,就是卖到花船上,想要做个小婢也是奢望。若是她叔叔对侄女有几分真情,肯将侄女卖到大户人家做婢子,早就卖了,也不会等到今日,让一个小姑娘跟着抛头露面做局骗人。

  小姑娘不仅安静懂事,还极有韧性。跟着大家一口气走出几里路,满头是汗,可依旧没有开口喊累。

  王守仁看着前面不远处就是密林,后边那尾巴则消失不见,就让大家先停下来。他对沈瑞道:“你带了这小丫头先留在这里,我们去前面看看。”

  沈瑞跟在王守仁身边几个月,还没见过他出手,自是心里痒痒,央求道:“先生,让五宣哥留这里吧,弟子想要跟过去见识见识。”

  王守仁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也罢,你已经十岁,又不是小丫头,见识见识无妨。”说罢,就吩咐了五宣留下。

  五宣倒是没恼自己被换掉,指了指沈瑞身后的纸伞,好生嘱咐道:“小哥用的不熟,需要仔细些,莫要伤了自己。”

  沈瑞应了,抽出一把留给五宣。

  这三把伞之所以要一直背着,是因这三把伞不是寻常纸伞,伞柱能拆卸下来,可做短棍,棍里又藏开了刃的短刀,是防身的好利器。

  走到林子边,没等入林,沈瑞就发现到王守仁与洪善禅师给人的感觉一下子变了;明明方才一个温文,一个慈善;现下一个凌厉,一个凝重,两人都是蓄势待发的模样。

  沈瑞的心里兴奋中带了紧张,小心地跟在王守仁身后。虽说弓箭是朝廷管制武器,可谁晓得他们会不会有其他“远程武器”。

  显然,沈瑞上辈子书看太多了,将那几个街头混混想的太厉害。

  等前面“呼啦啦”从树林中涌出来几个人,大喇喇地拦在林道前,沈瑞就瞪大了眼睛。

  刀呢?有刀,比菜刀大一圈,应该是屠夫用的砍肉刀,刀柄泛着油光;至于士子所佩戴的剑,没有出现在这些市井混混身上也寻常。总共四个人,倒是无人空手,除了手持菜刀的一个,还有个手里拿着锯子,剩下两个则是木棒。那些木棍外头还泛着青色,应该是方才就地取材。

  沈瑞嘴角直抽抽,这些人就算是“群众演员”,也专业些好不好。明知道他们除了小丫头,还有四个人,也不说多拉几个人,张张生是。还有那些武器,就差板砖了,还比不上他们带的伞刀。

  那持刀大汉,就是昨天与牙婆争执的那个,瞪着一双牛眼,看了沈瑞等一圈,皱眉道:“你们怎成了三个人,圆脸小子与吕丫呢?”

  旁边拿着锯子的是小姑娘的叔叔吕二,闻言往沈瑞三个身后看了好几眼,诧异道:“是哩,吕丫怎不见?”

  王守仁面不改色道:“他们走累了,在后头歇着。不知各位拦路,所为何来?”

  那持刀大汉皱眉道:“你这小白脸勿要啰嗦,老实将银子给爷爷交出来。要是不老实,爷爷手中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就是,赶紧地掏银子,若要拖拉,想吃二爷一锯子。”吕二在旁帮腔,挥舞着锯子做恐吓装。

  就听洪善禅师道:“阿弥陀佛,诸位师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还是与人和气的好。”

  持刀大汉冷哼道:“爷爷们只为求财,老和尚可要识抬举……”话完说完,就是一声惨叫,人已经飞了出去。

  沈瑞往后移了几步,并不是临阵脱逃,不够义气,实是怕殃及池鱼。不是怕这几个混混动手殃及自己,而是怕王守仁与老和尚打嗨了,波及到无辜。他瞧得真真的,那两个明显兴奋起来好不好。

  随着持刀大汉的尖叫声,画面充满动感,没有人再说话。

  那大汉被老和尚一脚踢飞,重重地撞到一丈开外处的树干,然后跌落在地上,已经身体直抽抽。他手中的菜刀,在他飞起那一瞬间就落在老和尚手中。

  显然那油腻腻的刀柄,不符合老和尚的慈悲心肠。老和尚随手一扬,菜刀已经飞出去,只传来轻轻地“噗嗤”声,反而没有落地的动静,显然已经砍入哪一处树干中。

  沈瑞眼睛瞬间闪亮,其他几个混混都傻了。

  吕二看了地上踌躇的大汉一眼,牙齿直打颤,哆嗦着说:“误、误会……”

  不容他说完,王守仁手中的短棍已经动了,不过几步,棍子飞舞,落在吕二与另外两人身上,引得三人一阵哀嚎。

  一时之间,竟是没人想着逃跑。吕二已经跪在地上求饶:“大侠,大师,饶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小人要回到上岸哩。”

  洪善禅师口称佛号,已经又是慈眉善目模样;王守仁则背着手,看着沈瑞道:“去,将银子取回来。”

  沈瑞上前,不待他开口,吕二已经明白过来,翻身两步爬到持刀大汉身边,拉下他的褡裢,掏出一枚银饼子,恭恭敬敬地奉上。沈瑞接过,却没有立时就走,而是将地上的褡裢也捡起来。

  吕二面色有些茫然,沈瑞已经低下头,在持刀大汉的腰摸了一圈,在腹部的位置,挤出几根拇指大小的银条,扔在左手提着的褡裢中,又望向吕二。

  吕二神色大变,不由望向王守仁与洪善禅师,见两人只笑眯眯的看着,并无阻拦之意,面上发苦,从腰间摸索了一圈,手中多了两块碎银。沈瑞从他手中取了,依旧往吕二腰间探去,在吕二的哀告声中,又翻出一块碎银,两串铜钱。

  剩下那两个小混混,不用沈瑞上前,便将腰带解了,使劲抖了抖。嗯,什么也没有。

  至于他们怀里揣的,不过几枚铜钱,也没敢留着,全部翻了出来。

  沈瑞都一一笑纳,装进了之前那个褡裢。

  洪善禅师毕竟是佛门高僧,那持刀大汉的模样看似伤的厉害,不过是些皮外伤。即便性子彪悍,心有不服,可这大汉到底不是傻子,见识了这两位高人的手段,哪里还敢造次,搭着两个小混混的肩膀,灰溜溜地走了。

  没一会儿,五宣带了吕丫追了上来,沈瑞就将褡裢递给他。

  五宣笑嘻嘻地接过,将里面的银子都数了一遍。其他三人还罢,那个持刀大汉显然是将家底带在身上,做吕丫身价银的那枚银饼子不算,剩下的银条、碎银,足有四十多两,还有一支金簪子,也有一两半重。

  五宣咋舌道:“这混混家底倒厚,这取的是不是太多了?”

  沈瑞扬眉道:“若是不让他们肉疼,他们怎么能记得教训?况且拦路抢劫的事情,他们都敢做了,这些银子还不知什么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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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善始善终(上)

  因有吕丫这个拖累,沈瑞等人赶到下一个城镇时,已是黄昏时分。

  依旧是寻了大客栈住下,不过这回歇了不是一晚,而是在这里滞留了下来,为了是安置吕丫。

  那日入住客栈,用了晚饭后,五宣便叫小二去请官媒。

  安置吕丫,沈瑞并不意外,因这两日王守仁待吕丫很是冷淡,明显是不愿生出感情来;若是王守仁帮一个就容留一个在身边,那善事做的就太绊手绊脚。让沈瑞意外的是,安置吕丫的法子。

  吕丫因瘦小、看着不过七、八岁,实际与沈瑞同龄,已经十岁。王守仁安置她的办法,竟然是要将她嫁出去。

  嫁出去?

  沈瑞表示很吃惊,难道十岁真的很大么?就可以谈婚论嫁?

  显然,类似的事情五志经历的不是头一遭,等媒婆被叫来,王守仁没有出面,而是吩咐五宣带着沈瑞去应对。吕丫这个当事人,现在也得露个面。

  五宣心有成算,低声安抚了吕丫几句。吕丫的脑袋垂得更低了,耳朵通红。

  沈瑞在旁见状,抽了抽嘴角,小姑娘这是害羞?

  等看到官媒,五宣便指着吕丫道:“这丫头是孤女,被叔叔插了草标,我家大哥心善,收了委身书,只是出门在外,带个小丫头不便。请妈妈过来,是想要寻个妥当的人家,安置这丫头。她本是小户女儿,不做婢哩,莫要寻那富贵人家,寻个百姓人家做个亲。”

  官媒笑着说道:“小哥心善。。只时下这风俗,小哥也晓得,娶媳重嫁财哩。。这丫头看着是个老实丫头,可年岁小,这光着身子进门……”

  五宣哼了一声道:“妈妈莫要哄人,时下婚嫁是重嫁财,可还讲究聘金。总有寒门小户、或儿子多的人家,说亲不易。这自古以来有娶不上婆娘的汉子,可没有嫁不出的小娘子。”

  官媒说了这许多,不过是习惯使然,想要压下吕丫的身价银。见五宣是个明白的,她便不啰嗦,道:“那婆子就去帮小哥打听打听,且不知这聘银几何?”

  昨天能五两银子买下吕丫,那是牙婆借着衙役的势压了价,要不然怎么得七、八两银子。七、八岁的小姑娘,是人牙手中最好出手,大户人家进人,多是买这个年岁的小丫头。年岁小的,还需人照顾;年岁再大几岁,性情定了,不好管教。

  吕丫要是七、八岁,就算要给人做童养媳,乐意要的人家也不多,因为年岁太小,需要养的年头太多;可十岁,就不一样。即便她看着瘦小,可年岁在这里,过个三、四年来潮,就能成礼。

  五宣想了想道:“聘银看人家境况,日子过的去的人家就四两;日子过的实在困难就二两。只是要清白人家,公婆要和善,万不能是那打打骂骂的人家。新郎年岁差不多才好,太大的怕是等不及这丫头长大;太小的,往后受累哩。”说罢,将半两重的银叶子塞到官媒手中,道:“我家大哥既做了善事,总要求个善始善终,就劳烦妈妈多费费心。这个与妈妈吃茶,等亲事说妥当,再与妈妈谢媒礼。”

  这官媒早就听小二说,这投店的主家是位举人老爷,见五宣书童装扮,带了个更小的哥儿出来应付自己,本还有些不满。不过见五宣口齿伶俐,说的头头是道,出手又阔绰,那丝丝不满也就散去。

  官媒走家串户,自是瞧出五宣这做派,不是寻常小厮、书童,像是高门大户出来。如今茶水银子就给了半两,等到事情妥当,这“谢媒礼”少说也要一两,这婆子就热乎不少。

  官媒走到吕丫跟前,拉着吕丫的手摩挲了一下,又问她会做什么活计,父母什么时候没的,亲戚还剩下何人。一问一答,套出不少话来,最后这婆子还不忘提了提吕丫的裙子,看了看她的脚。吕丫的脚缠过,可又放开过,看着比四、五寸稍大。

  最后,官媒记了吕丫的八字,对五宣道:“这吕姐儿相貌性情都好,就是命太硬。寻到有意的人家,也得先和八字,再说其他,要不也是白折腾。这样一来,许是就要耽搁几日。”

  五萱道:“到底关系这丫头终身,不怕慢,三、五日的没甚,只是别太久。”

  官媒笑着下去,五宣打发吕丫回房,带着沈瑞到王守仁这边回话。

  王守仁听了,点点头,道:“如此安排正好,只是送人送到底,左右要停几日,你们打听打听此地嫁妆行情,这两日给那丫头预备出一份来。就按照聘银的双倍。”

  五宣似乎对王守仁的安排并不意外,点头应了;沈瑞有些明白王守仁的用意。

  吕丫只是卖身孤女,即便让她带一份嫁妆,旁人也只有挑剔的。即便勉强应下,也不过是看在她嫁妆的份上,等花光她的嫁妆,还不是任由婆家处置;只有将吕丫的不足尽数说了,还能接纳她的人家,以后才不会嫌弃她。至于要聘银,那是因白得的东西,没人会珍惜;白送上门的人,也只会让人瞧不起。

  而那些咬牙凑“聘银”娶童养媳的人家,日子肯定不会富裕,这个时候收到一份双倍聘银的嫁妆,则是意外惊喜。对于吕丫这带来惊喜的小新娘,也更容易接纳。

  王守仁如此安排,不过是对人心看的透彻。

  举手之劳帮人与这样为人尽心筹划是两件事。

  见沈瑞绷着小脸若有所思,王守仁道:“瑞哥在想甚?”

  沈瑞的抬头道:“先生经常如此行善?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把一把还罢了,作甚先生愿意如此周全?”

  王守仁笑着说道:“与我花些心思、费几个银子的小事,与她却是生死攸关。我若是不在意,轻慢处置,说不得帮人也成了害人。与其那样,还不若从开始就不帮。”

  听到这些话,沈瑞想起上辈子听过的一个故事。

  退潮后海边滩涂上留下许多小鱼,有个孩子见了,顶着烈日,一条条捡起滩涂上小鱼,重新送回大海。大人看了,觉得这孩傻,说:“海边那么多小鱼,怎么能捡得过来?你这么做,谁会在乎?”孩子指着手心中的小鱼道:“这条鱼在乎。”又捧了另外一条:“这条鱼也在乎。”

  原来五百年前,就有人开始“捡小鱼”了。

  *

  官媒说是要耽搁几日,可过了两日便登门。看来是用了心思的,找了三个人家出来,将那几家的情形仔细地讲了一遍。第一家还是个孤儿寡母两个,还是读书人家,祖上出过秀才,去了的当家是童生,这家的小哥十二岁,由寡母纺织供着读书;第二家是菜农,当家娘子没了,只有当家的带了两个半大小子,大小子十七,二小子十五,都没说亲,这次说的就是这个大小子;第三户长辈倒是齐全,当家人是木匠,做的一手好伙计,就是家中人口多,上有三位老人,下有五个儿女,祖孙三代十来口人,日子过得紧罢,说的是他们家大小子,今年十四;第四户家人口简单,一对老两口,带了一个孙子,老两口早年在城外摆茶水摊,如今老了,便在家里做些手工,孙子十三,已经做了在布庄做了两年学徒,眼看就能出师做伙计。

  五宣仔细听了一遍,想了想,道:“丫头还小,正需长辈教导。第二户没个娘子,那孩子年纪有太大了,不妥当。剩下那三家,我不好拿主意哩。妈妈先吃茶,我去寻我家大哥拿主意。”

  沈瑞晓得,这话不过是说的婉转。那第二家,都是青壮,极容易出是非。两个儿子都没说上亲事,多是因这个缘故。

  如今待客的是吕丫住的客房,五宣请那婆子稍坐,让沈瑞陪着,自己起身便去了隔壁。至于吕丫,昨日官媒看过了,今日就避到隔壁,给王守仁磨墨。这谈的虽是她的婚姻大事,可这事情还真轮不到她拿主意。若是她大些,自然是由她选择,喜乐自得;可她还小,就算自己有主意,想的也不会有大人想的这么周全。

  沈瑞年岁不大,可白白净净,清秀可爱,很容易得人好感。官媒乐呵呵地与他说话,话中不乏打探之意。

  沈瑞有一句没一句地答了,却都是避实就虚,没一句有用的话。这婆子五十多岁,哪里听不出,心中腹诽不已,对着沈瑞却越发热络。寻常小户家童子,哪里会这么精;一个两个,都跟人精子似的,只好豪门大户的小哥,才有这样气度。

  隔壁,五宣将那三家的情形对王守仁说了一遍,王守仁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那户读书人家罢了,若是不成才还罢,成才了有的挑剔;第三家、第四家你带瑞哥去转转,看看两家人品口碑。”

  五宣再见官媒,就仔细问起第三家、第四家的情形,又问长辈的脾气,提出要过去看看。

  官媒见他那么仔细,并没有不耐烦,带了五宣与沈瑞出了客栈。

  路上,五宣问起房子,即便是寒门,也要有恒产才好。

  因马上就过去看,官媒也尽实说了,那第三家还真是典的屋子,不过听说攒下了买房子的钱,就是一时没有合适的;第四家是自己的房子,只有正房厢房加起来三间,不过因人口少,也够用了,就是年久失修,屋子破旧得厉害。

  搁在讲究人家,这样直接上门很是不礼貌,可市井人家哪里讲究这个。

  先去的是木匠家,他们家典的屋子,有个大院子,沈瑞等人到时,这家爷孙父子几个,正在做木活。

  见来的官媒,这家当家人忙高声唤娘子出来,木匠娘子扶着腰出来,很热络,笑着道:“妈妈来了,快屋里吃茶,那边可是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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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善始善终(下)

  对于贫困,沈瑞即便活了两辈子,也不曾亲眼目睹。

  上辈子且不说,这辈子即便吃了些苦头,可不管是沈家四房,还是西林禅院,都同“穷困”这两个字沾不上边。原本听官媒的话,这木匠家应该是穷人里日子不错的,可等到亲眼所见,沈瑞才知道什么是穷人。

  院子是挺大,目测有几丈方圆,入目便是一堆堆的木头,并不是新木料,多是一些旧家具拆卸了的。刺鼻的桐油味,木头的腐烂味,迎面而来。

  院子里,老中少几代男人正据木头,见有客来,那老头还上来说两句,那中年人与两个少年都露出腼腆。祖孙几代人,身上都是补丁衣服。

  木头娘子好奇地看了看五宣与沈瑞两眼,乐呵呵地招呼媒婆进屋。

  这家的屋子也不是正经屋子,这院子应该之前就是做仓储用的,几间屋子比棚子高不了多少,并不是久居之所。

  屋子里,两个看起来与吕丫年岁上下的小丫头站在一个老婆子身边缠线,见来了客人,都避到老婆子身后。屋子里的味道,比外头还重,很浓的尿骚味。

  沈瑞熏了个仰倒,恨不得立时就走,强忍着方没有出去,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是屋子还是厕所?

  就听里屋有老妪道:“大哥媳妇,谁来了?”

  木匠娘子道:“太婆,是吴妈妈来了。”

  里屋那人道:“莫怠慢了客人,给妈妈冲糖水吃。”

  木匠娘子应了,里头老妪没了动静,又传来孩子哭,木匠娘子忙对那两个丫头道:“五哥又闹了,你们快去哄弟弟。”

  在来之前的路上,沈瑞与五宣都听到了木匠家的情况,那屋里没露面的应该是木匠的祖母与木匠的小儿子。那老太太年岁大了,瘫在床上。因那屋子肮脏,即便是有这家最高的长辈在,也不往里头带客。可这几间屋子相连,不过薄薄的木板隔着,里头臭烘烘的,外头又能好多少。

  两个小丫头小跑着去了,木头娘子将媒婆让了上座,又请她婆婆、也就是那个缠线婆子作陪,自己顶着大肚子去预备茶水。

  沈瑞与五宣对视一眼,心里已经否了这一家。

  这木匠娘子看着和气,外头的祖孙几个看着也老实,确实是本分家庭。可这家的媳妇哪里好做?上面三重长辈,下边年纪相仿的小姑子,襁褓中的小叔,别说十岁的孩子,就是成年女子进了这家,能不能熬下去都是两说。偏生这苦日子没个头,没有十几年的功夫都喘不过气来。

  因惦记看下一家,两人便不予浪费时间,五宣便给媒婆使眼色。

  等茶水上来,媒婆便寻了由子,带了沈瑞二人告辞出来。

  木匠娘子亲送出来,拉着媒婆说了好些好话,还塞了二十文钱媒婆,看来对这门亲事极殷切。

  出了木匠家,媒婆道:“两位小哥这是没瞧上?这木匠娘子可是日盼夜盼希望媳妇进门。他们家虽穷些,却是厚道人。太婆婆瘫了十来年,儿孙还孝顺着,这样的人品难得。”

  五宣道:“难得是难得,可也实在熬人。要是吕丫年岁大些还罢,吃苦也不怕;这家是等劳力呢,吕丫怎受得了?那娘子是还没见吕丫,若是见了,跟她家两个姐似的大小,经不得驱使,怕是心中也不愿意。”

  媒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不再为木匠家说项,带了二人去下一家。

  两家距离不远,就是前后街,走了没一会儿就到了。

  这家院子极窄,同沈瑞初来大明时“静养”的那个小院差不多,南北房两间,房檐都耷拉下来,厢房一间,房顶已经塌了,露着里面的木头。不过破败归破败,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即便养了鸡鸭,也都关在东北角的栅栏里。

  这家姓郑,郑老爷子与郑老婆子身上的衣服虽洗得泛白,可也干干净净。

  三人到时,老两口正坐在摆在院子中的桌子旁,老爷子拿着剪刀,老婆子拿着针线,守着一堆破布条干活。

  见媒婆到了,老婆子虽也面露欢喜,可没有像木匠娘子那般迫不及待。招待了三人落座后,老婆子虽好奇这两个小哥的身份,可也没有多问,只道:“他大娘,那边可让相看哩?”

  原来老人家听了这门亲事虽有些意动,合了八字两小也无碍,可还是坚持要看看吕丫再定下来。

  媒婆只奉承着客栈这边,倒是将这茬给忘到脑后。听了这话,媒婆看了五宣与沈瑞一眼,道:“这不是两位小哥过来,就是要瞧瞧侄儿。”

  老婆子是怕孙媳不好,要亲眼见一见,说的是自家相看,哪里是相看自家?不过媒婆既开口,这两个小哥瞧着又气派,老婆子便道:“大哥去了铺子里,叫他爷爷唤他回来。”说罢,叫她老头出去叫人。

  媒婆提的四家,就剩下这最后一家。媒婆也希望能将亲事做成,早日得了谢媒银,在老太太跟前,就将吕丫好夸:“这吕姐儿相貌真是没得挑,就是这几年吃了苦头,看着瘦小些,不过身子骨倒是结实,洗衣做饭都是熟手。”

  老婆子只是笑着道:“他大娘说好,那自然是真好。只是这人与人也讲缘分,总要见一见才好。”

  官媒只是传话的,便望向五宣。

  五宣笑嘻嘻地,看着桌子上的碎布道:“阿婆,这是作甚哩?”

  老婆子道:“做香囊使。不过是赚几个小钱,总不能吃白饭。”

  百姓人家有几个日常戴香囊的,不过是端午节前后买个应景,五宣咋舌道:“这才二月哩。”

  官媒道:“婶子也莫要太熬,侄儿做了伙计,侄媳妇也进了门,婶子与大叔就可以享享福。”

  老婆子摇头道:“不是那享福的命,趁着还能动弹,总要给大哥攒下几个钱。”

  媒婆与老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沈瑞与五宣两个也做了下眼神交流。虽还没看到这家孙子,可凭着这祖父母两个的勤快刚性,这教养出来的孙子应该就错不了。

  过了没一会儿,老爷子带了郑家小子回来。这郑家小子个子不高,面带忠厚,可眉眼之间又透着那几分机灵。他小小年纪,就能学徒出徒,可见不是个愚钝的。见到客人,他并无扭捏,言谈还算爽利。

  五宣自然满意,见这郑老婆子再三强调“相看”之事,也不愿为这个使得老人家心里留芥蒂,便道:“若是阿婆不嫌客栈人多杂乱,就随我们过去吃茶。”

  郑老婆子先是一愣,随即露出喜意,看向媒婆。

  媒婆自不会拦着,郑老婆子忙道:“老胳膊老腿了,叫大哥扶我同去。”

  那郑家小子应该是晓得去客栈是作甚,涨红了脸,这才露出几分少年稚气。沈瑞冷眼旁观,不免有些没底。就小子到了少年慕艾之年,吕丫那七、八岁的干瘪模样,要是郑家相不中怎办?那岂不是还要在这里继续滞留下去?

  他真是想多了。

  即便郑家早晓得是童养媳,就没指望娶个大姑娘进门。见吕丫干干净净,秀眉秀眼,对答之间也是个老实的,郑老婆子当即就将褪下一只银镯子给吕丫戴上,又将媒婆拉倒一边问聘银。

  媒婆原本见郑家寒薄,想要二两,见郑婆子给了镯子,就将价格翻了一番。不是刻意讨好客栈这边,而是有心拉扯郑家一把。她火眼金睛,自是瞧出吕丫是遇到真善人。又听客栈的小二私下提过,五宣与沈瑞这几日从外头买了不少东西回来,多半是给小丫头预备的嫁妆。

  待听说要四两的时候,老人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应了。

  当天下午,郑婆子与郑家老爷子便凑了银钱过来,都是碎银子,还有几串钱。

  王守仁与吕丫之间之前的委身书,上面写的是收养关系,生死嫁娶有王守仁做主。如今与郑家签定婚书,便需王守仁出面,媒婆为媒,又请了客栈掌柜为中人,正式签了婚书,又因两日后边是吉日,就定下那日迎娶。

  郑家的聘银是四两,五宣便按照八两的标准给吕丫准备东西,沈瑞也见识了这个时候银子的购买力。除了一个妆台,一对箱子是大件外,剩下的就是零碎,四匹布、四床新被褥、四套新衣,剩下的就是银镯子、银簪子、银耳坠、银戒指成对。这个时候,银子是硬通货,用来傍身极为便宜。以上那些,也不过是用了五两多银子,剩下的二两多银子,五宣又添了些,换了两贯钱,用作压箱钱。

  等到了成亲那日,依旧是五宣出面料理,郑家虽日子紧吧,可独孙喜,依旧请了花轿来抬人,没想到不仅抬回了小新娘,还有满满八抬嫁妆。

  多少人羡慕,就是中等人家嫁女儿,也就是如此。

  与王守仁来说,这不过是他随后做的一件小事。与沈瑞来说,却对郑家小子多看了两眼。郑家小子在布庄里做伙计,这里距离松江不过百余里,这个人倒是可以留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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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是与言志

  花轿从客栈抬出没多久,沈瑞等一行也离开了客栈,继续启程。

  因南直隶富庶,现下又不是灾年,正是春日万物生长之季,即便穷苦百姓,也能用野菜果腹。这卖儿卖女的事,他们这一程也就遇到吕丫一起。倒是小偷,逮了不少,简直防不胜防。任何地方,都不缺游手好闲的混混地痞,这些人可是就是一天到晚盯着路过的外乡人。

  王守仁这一行,老的老,小的小,很容易被盯上。

  马路上故意往身上蹭,三更摸客房,半路设劫,各种模式都遭遇过了。

  沈瑞从开始的新奇,到后头则是无动于衷。

  倒是五宣,不知是不是受沈瑞上一回“讨还银子”的启示,如今不仅是“雁过拔毛”,而且还“一文不留”。遇到态度不好的、模样猥琐的,甚至连衣服都给扒个干净,只留下一条裤子。

  至于传闻中的大盗,只会盯着那些名声在外的乡绅巨贾,不会去盯着几个过路人;人多势众的土匪之流,则是呼啸深山老林,不会到繁华地界来找死。

  至于黑店人肉包之流,不要话本看太多。能在一个地方开客栈,最重要的就是口碑,要真与人命案上搭上,名声再好的客栈也只有关门。

  至于那话本中扮演炮灰角色、爱调戏美人的纨绔,还遇上了两个,下场实是不忍说。这其中的细节,沈瑞不过是在心中想想,是不敢再提及。就是八卦如五宣,也晓得什么是禁区。

  因不急着赶路,赶上天气阴雨时,一行人就歇上几日。洪善禅师虽没有去地方禅寺挂单,却时常去访友讲禅。

  沈瑞适应了旅途生活,精神松懈下来,便常跟着洪善大师去听禅。禅宗讲的禅坐,是顿悟。沈瑞却想到六道轮回上,自己虽没有见识过阴曹地府是什么模样,可确实是两世为人。

  到底是自己变成了鬼,魂飞五百年前;还是前世的自己,在一场重病后,有了后世半生记忆。轮回转世,是藏传佛教的教义。藏传佛家与禅宗毕竟系出同源,沈瑞想要从其中找到一个答案。

  他对佛学来了兴致,并没有瞒着旁人。

  王守仁本就不是迂腐之人,他自己就曾与人说佛论道。正是因这个缘故,沈瑞觉得王守仁不会干涉自己的兴趣,可是他想错了。王守仁初涉佛道之学时,已经十七、八年,弱冠年纪。即便对佛道之说来了兴致,也能克制自己。沈瑞如今才十岁,又因丧母之痛,性格大变。谁晓得沉迷佛学下去,会成什么样子?陆家子弟多学佛,出家、做居士的代不乏其人,不过陆家有一条家规,未成丁不得学佛,就是怕子弟因沉迷佛学失了进去之心。等年纪长大,心性养成,乐意学佛那就是另一回事。

  王守仁担心的,就是如此,怕沈瑞移了性情。

  在他看来,沈瑞早慧多思,学东西极有天分,要是专心科举,定会是个少年举人。他对沈瑞抱有很大期望,自是不希望沈瑞走弯路。

  沈瑞每次随洪善大师回来,依旧回王守仁身边听讲。王守仁加快了教学速度,每天好像都在加分量,在看沈瑞的承受极限。

  沈瑞正专心在佛学奥义上,并未发现每日讲的课业多了。因真心崇敬王守仁,他不乐意让其失望,对学习依旧十分专心。一日两日,《论语》不知不觉讲完,已经讲到《孟子》。

  见沈瑞每次练字背书不耽搁,可心思多是在佛学上,王守仁晓得,不制止不行了。

  这日,沈瑞再想要同洪善禅师出游时,王守仁就将他留了下来。

  王守仁开门见山道:“瑞哥儿,你长大要做和尚?”

  沈瑞目瞪口呆,忙摇摇头道:“先生误会了,弟子没有出家的念头,只是对佛学颇有好奇。”

  王守仁正色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学习本就是逆水行舟之事。这些日子的功课,你是背熟,可你还记得何解?可曾领会其中意思?囫囵吞枣,你是糊弄为师,还是在糊弄你自己?”

  沈瑞闻言,满脸涨红。

  既遇名师,他一心想要做个好学生,如今却挨了训斥。偏生王守仁说的贴切,真是一针见血。

  沈瑞小声道:“先生,弟子错了,弟子不该沉迷佛学,在功课上分心。”

  “佛学博大精深,为师我也曾被深深吸引,并且从中学会‘善’字。善人就是善己,恕人就是恕己,使人性格豁达。就是道家奥义,了解深了,也能使人有所获。可你尚年幼,正是该读书的时候,为师不赞成你过早涉猎佛道两门。佛家讲的是放下,道家奉的是逍遥。在你学会做人,学会有担当前,不应该去接触这两个法门。”王守仁道。

  沈瑞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他不能否认这些日子真的羡慕洪善禅师的自在。甚至他心底已经有了念头,若是有一日遇到大挫折或困境,那自己是不是可以效陆家先祖,在风景秀丽的地方修建一座禅院。

  这样的“放下”,又哪里是真正的放下,不过是不负责任的借口而已。

  王守仁叹口气道:“我知道你看着冷清,实是心地良善。若你遇到落难需要帮助之人,会不会相帮?”

  沈瑞是不屑做圣父的,很想要摇摇头;现代人的冷漠刻在他的灵魂里,使得他永远不会像王守仁那样,认为“人心本善”。可是他只是寻常人,又没有傲视苍生为蝼蚁的魄力,真要遇到落难的人,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还是乐意伸援手。

  想到这里,沈瑞便点了点头。

  只是他信奉是“人心本恶”,即便是有心行善,也会在保护好自己,不给自己添麻烦的情况下。

  王守仁抬头道:“可你想过没有,凭一人之力,又能帮得了几人?”

  沈瑞回答不出,满心纠结,他是真没想过。他又没有将自己当成上帝,怎么会用老想着帮人之事?以他目前的状况,还需要旁人相帮。

  王守仁怎么咬上“帮人”上了,“圣父”之类的形象,不应该是娘娘唧唧、啰啰嗦嗦,被人打个巴掌也要担心是不是震了对方手疼么?王守仁的形象与“圣父”完全不搭界,不要串演好不好。

  越是熟悉,王守仁在沈瑞心中的“圣人”光环越暗淡。即便王守仁行事人品都使人尊敬,可到底接了地气。

  纠结着,沈瑞神台突然清明,想到一个可能:“先生本是能享清闲的性子,却依坚持科举,到底是为了甚?是长子光耀门楣之责,还是想要功成名就泽披一方百姓?”

  王守仁脸上露出笑意:“难为你会想到这个,为师确实存了这点愚念。我无心权势之争,只想造福一方百姓。若是有一县之地,我会善待一县百姓;若是有一府之地,我为会这一府百姓做主;若是有一省百姓,我会竭力为他们主持公道。”

  说起心中抱负,王守仁眼睛直发亮,意犹未尽,沈瑞却听得要冒冷汗。

  王守仁这想法,并不令人意外,读书人清高,不热衷权势的便多抱有造福百姓的目的做做官,可多是好心办了坏事。

  沈瑞惊讶是王守仁志向远大,绝对不是终止与一省之地。在旁人看来,一个举人侃侃而谈,委实可笑,别说是巡抚一省,就是四品知府,多少官员熬了一辈子也熬不到这位置。

  沈瑞却是晓得王守仁日后成就的,就从王守仁的话中听出了桀骜。这样的言论,要是被人歪曲,就是心怀逆反。

  王守仁这番念头,坦荡无私,要是按照这般行事,也会成为一方百姓的好父母。可官宦之中,像王守仁这样念头的又几人?天下乌鸦一般黑,出来一只白的,只会格格不入。

  明明知道此刻应该慎言,沈瑞还是忍不住道:“就是先生竭尽全力,也不过是治一县、一府、一省之地,先生有没有想过,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更多的百姓得到心怀百姓的父母官?”

  话说完,沈瑞就后悔自己嘴快。

  开宗立派岂是那么容易的,稍不小心,就有结党之嫌。王守仁年老致仕、或者被罢官不出时,招些学生教导没有人会去计较;若是在朝,青壮年纪,这样培养门徒,就是找死。

  王守仁笑笑道:“我虽抱着造福一方水土的念头,说到底不过是纸上谈兵,不足之处甚多,因此方常入市井走走,看百态人生。到底该如何对百姓好,甚是百姓真正需要的,还需慢慢探索。用这尚证实的空想去教授旁人,又能教什么?”

  这一位确实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不过想到他显达前的坎坷经历,沈瑞小声道:“弟子晓得,天下不是只有一省百姓,先生的志向也不会限于此。只是人心叵测,有人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为防祸从口出,先生志向,往后还是莫要宣之于口。”

  王守仁闻言,显示一愣,随即苦笑道:“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能想得到这些。祸从口出,祸从口出,你说的没错。若是我早记得‘人心叵测’四字,也不用受这几年的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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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雁南燕北

  被王守仁“教育”了一番后,沈瑞探究佛家转世的心思就淡了许多。不管是庄公梦蝶,还是蝶梦庄公,如今他就是大明朝的沈瑞,还能是什么?若是有朝一日,他敢说自己本不是大明人,而是来自五百年后,那说不得等待他的就是一场烈火焚身的“净化”仪式。

  就是至亲至爱之人,对于这番鬼神之说,也会惊悚不安。

  见沈瑞终于肯安心读书,五宣松了一口气道:“好小哥,你可将哥哥唬死了。瞧你前些日子那模样,每听禅师讲法便眼睛发光,一去禅寺便惦记藏书阁。没事的时候,都开始坐禅哩。”

  沈瑞闻言,不由失笑道:“我甚时坐禅?”

  五宣道:“你虽没五心朝上,可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眼睛木木的不知想甚,同坐禅也差不离。”

  沈瑞无语,自己只是听了佛家理论听多了,思考一番好不好,难道看起来就那样傻。

  不管怎样,一场“学佛”风波,无声无息消弭无形。

  等到四月初,天气炎热,一行人早换下春衫,终于在经历两个月后,到达了开封府。

  沈瑞即便熄了探究佛法奥义的心思,可对于少林寺武僧依旧很有兴致。

  这几个月,他在王守仁的教授下学习了“罗汉拳”。同练了两辈子的形意拳相比,罗汉拳要霸道的多。同形意拳的飘逸相比,罗汉拳挥舞起来更用力,练习的时候更耗费体力。不过这种辛苦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沈瑞的饭量增加了,力气也大了。形意拳讲究是借势与巧劲,以柔克刚;罗汉拳则是大开大合,一力破十会。

  就在赫赫有名的少林寺眼看在望时,就出了变故。在众人刚进开封府地界,一人行便遇到一个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热切地迎了上来。

  见到来人时,王守仁神色大变。

  原来这汉子不是旁人,是王家余姚老宅的管事范大。

  王守仁自然想到,若不是家中有要事,也不会千里迢迢使人追到开封府来。

  “你怎么来了?可是祖母他老人家?”王守仁面带焦色,急声问道。

  范大忙道:“太夫人安康,是大娘子腊月里染疾,原本正月见好,不想二月底病势渐重,太夫人打发人往松江给大哥送信。待晓得大哥出门游历,太夫人便打发小人出来寻大哥。小人三月十二从余姚出发,没敢乘船,二十五到了开封。

  行船缓慢,这管事便快马加鞭地赶来。没想到走到前头来,本想顺着官道南下迎找,可坐骑已经累倒,又怕两下走散,便在开封府等候。

  王守仁听闻太夫人安康,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待听了后边的话,他的脸色难看起来:“娘子到底害了什么病?若是要命的病症,年前怎无人送消息与我;若是不重的,怎又到了这地步?”

  范大道:“小人只是外院当差的,并不知晓。”说到这里,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方见了大哥,小人急着回话,糊涂了,这里有太夫人手信与大哥哩。”

  王守仁忙接了信,立时打开看了,待到看完不又皱眉。

  大娘子之疾,竟是因吃求子的“良方”所引起的经血不调。大娘子诸氏,王守仁十七岁时迎娶的发妻,也是他的姨表妹。两人成亲十年,房里无其他妾室,可诸氏一直没有身孕。虽说王守仁劝过数次,可诸氏这些年求子都求的魔怔,人也神神叨叨。王守仁不厌其烦,这才避到外头来。

  去年腊月,诸氏听人说道观里来了来“仙师”,手上有治妇人不孕的良方,千金难求,便私下典卖嫁妆,凑了几百两银子,去求了良方。听着是治阴虚、补血气的东西,却不知为何吃得没几日,赶上经期,便崩漏不止。

  太夫人瞧着不对劲,立逼诸氏停了药,本打算送信给王守仁,被诸氏哭求,也怕使得他们夫妻嫌隙更深,帮着隐瞒下来。诸氏调理了一个月,身体渐好,却是钻了牛角尖,觉得上次的血漏是“舒经活血”,让自己身体都轻快,那方子确实是良方。又怕太夫人不体谅拦着,她便借口身体弱去庄子调养。太夫人见她大病一场,瘦的几乎脱了形,便允她松快些日子。

  没想到,诸氏到了庄子,便开始再次用药。赶到经期崩漏,她便也当成是“疏通淤血”,才排了这些乌血出来,咬牙忍了下来。一泄就是半月,诸氏已经病重卧床不起,养娘婢子不敢再隐瞒,这事情才揭开。虽说太夫人请医延药,可大夫说了,诸氏血气殆尽,已是油尽灯枯之像,叫预备后事。

  诸氏是王守仁结发之妻,王诸两家又是姻亲世交,不管两人夫妻情义如何,得了诸氏重病消息,王守仁都需要赶回去。

  下边弟妹还小,上面祖母年迈,真要诸氏有个万一,家里也得有人张罗后事。

  王守仁长吁了口气,对洪善禅师道:“内子病入沉疴,我要与大和尚作别了。”

  洪善禅师口念佛号,道:“吉人自有天相,王居士也切莫太多焦躁。”

  不过洪善禅师并未立时离开,而是带王守仁一行去了开封府里一家镖局。

  这家镖局规模不小,接南北护送活计,是少林俗家弟子开的,镖局中有车马畜力。王守仁既急着还乡,肯定是不会走水路,要是骑马的话,还需要先去买牲口。牲口市上,做畜力的牛马多着,调教好的坐骑却是可遇不可求。

  王守仁得了洪善禅师的援手,已是感激不尽,自然不会让镖局在银钱上吃亏。市面上没调教的骟马十来两银子一匹,镖局这边都是调教好走远途的马,马掌马鞍齐备,王守仁便取六两金子,同镖局买了四匹马。

  沈瑞看着坐骑数,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守仁还没说是否带他一起折返。他真担心被留下。

  沈瑞还是想的太美好,王守仁既要疾驰回乡,哪里会带他这个孩子。倒不是嫌弃他累赘,而是疾驰之苦,不是一个孩子能受的。

  不过显然王守仁依旧记得沈瑞学佛之事,完全没有将沈瑞托付给洪善禅师的意思。

  直到与洪善禅师作别后,王守仁方吩咐那来报信的范大道:“我带五宣先行一步,你带瑞哥走水路,先送他回了松江,再回余姚。”

  那范大听说自己被留下来带孩子,不由面色发苦,可还是唯唯应了。五宣只是半大孩子,不留他送人,还能留五宣不成?自家大哥也是,跟着大和尚出来就出来,作甚还要带个小孩子?这是新收的书童?看着是清秀,就不像是能服侍人的。

  沈瑞寄居西林禅师之事,松江地界知晓的虽多,可王家人并不知晓。

  沈瑞心中有些失望,虽是满心舍不得王守仁与五宣,可也晓得不是留人的时候,只好恋恋不舍道:“先生何时回松江?”

  王守仁微微一怔,随即摇摇头道:“不管你师母是否能痊愈,为师都暂不离乡。太夫人上了年岁,我本不该出来这么远,让老人家不安。”

  难道师生缘分就只有数月?沈瑞的心里很难受,几乎要忍不住问一句,自己能不能去余姚。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王家有上了年岁的长辈,忌讳被冲撞,也没有孝期登门的道理。

  王守仁见他情绪低沉,摸了摸他的头:“作甚小儿女态,又不是不得见了?即便这次我家里没事,等到年底,我也当启程上京,不过是早分别几月。有沈兄在,你也有人教导,我是不担心的。只是怕你心思太活,功课上不踏实。你若是肯全心攻读,说不得等三年除服,便可也下场一试。等到你以后进京,难道就不认我这个先生?”

  沈瑞心中叹息不已,可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强笑着道:“我没事了,先生既着急赶路,莫要再耽搁。路途遥远,天气又渐热,先生也需多保重。”

  王守仁颇为欣慰,将身上剩下的金银分了一半出来给沈瑞,又怕范大因沈瑞年幼不精心,道:“这是我在松江收的学生,沈学士之弟,你要好生服侍,莫要因匆赶路怠慢了。若是平安将他送回去,自有你的赏银。”

  范大恭恭敬敬地应了,嘴里越发苦,原来这小哥儿不是书童,是个小少爷。可这个年纪,真是熊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希望他能一直这般乖巧,莫要淘气,否则这一路小两千里,可有的受了。

  沈瑞哪里想到管事已经将他看成“熊孩子”,正听五宣絮絮叨叨:“行船走马三分险,左右小哥也不赶时间,切莫心急寻小船。哪怕是多花一倍银子,也要寻大船。看你一路上坐车,就晓得你是个怕颠的,要是晕船,可有的罪受。”

  沈瑞老实地应了,五宣不放心,又对那管事道:“范大叔,小哥在孝期,出门不便方换了衣裳,饮食需戒荤腥,赶路也要避声色犬马之地。”

  范大应了,五宣这才上马,对着沈瑞挥挥手,与王守仁两个策马去了。

  两人的身影在官道上变成芝麻点,直到消失不见,沈瑞方移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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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春华秋实

  沈家坊中正东之位,是族中大祠堂所在。

  太祖皇帝赐名的《大明集礼》上,对于士大夫与百姓家祭都有礼制规定,“权仿朱子祠堂之制”。品官之家立祠,许祀四代,供奉高、曾、祖、祢四世之主,四仲月卜日而祭;庶人不得立祠,只许在居室或他室供奉祖父母、父母两代之祀。

  律法虽如此规定,可法理不外乎人情。

  地方大姓聚族而居,累世不迁,依傍宗族,不是一户两户,祭祀之事,便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除了按照朝廷礼制设的家祠,便还有族中留下的大祠堂,这大祠堂,实际就是“祖祠”。

  大祠堂之祭祀,与祠堂四仲月不同,而是立春、东至、季秋、除夕,忌日之祭。

  沈家大祠堂东西十二丈,南北十八丈,占地三亩半。因礼制,士大夫祠堂只允许屋三间,可其他厢房厅房的格局,却是没有限制。

  整座建筑是四进,院子极为郎阔。最外头拜亭,第二进是公厅、宗族议事是之所在,第三进本是神明殿,如今供奉是“大成至圣文宣王”,第四进是祖祠堂。

  别人家的祠堂,除了祭祀之日开启,多是大门紧闭,庄严肃穆。沈氏先祖却是育人为本,将家族之中最重要族学设在祠堂中。

  即便是初入学的稚子,这般肃穆的环境中,也不敢有嬉闹之心,否则不用先生教导,回家父祖就饶不了。可童子天性活泼浪漫,也不能一直拘着,于是在祖祠旁边,就扩了一座附园,名为盈园,让童子于此学课间嬉戏。

  动静结合的教导方式,持之以恒的诗礼传承,使得沈家子孙良才辈出,也使得沈氏族学名扬松江府。

  因这个缘故,除了沈族子弟在此就学外,姻亲世交子弟附学者众。

  族学趋向与学院,除了教授四书五经,还有君子六艺,盈园里也开辟了校场,还有让学子中体会民生的稼穑园。

  如今族学的负责人是董举人,是沈氏三房之婿。沈家三房这两代子弟不喜读书,子弟多通经济事务,积攒了万贯家财。他们到底记得自家是书香门第,不是商户,只与书香人家联姻,这才没有染上商户粗鄙。

  这董举人出身书香之家,弱冠之年就中了举人,而后便经历挫折,四次不第,寓居京城十来年,终于死了上进之心回乡安居。

  三房为了在族中占一席之地,便为董举人谋求打理沈氏族学的差事。可是董举人毕竟是外姓人,沈家不出士的举人、秀才多着,这差事哪里是好谋的?

  还是孙氏,恰逢沈瑾入学,对族学里的消息颇为关注。听闻董举人确有文才,虽自己进士落第,可经他手教导的子侄多有了功名,可为良师,孙氏便通过几位交好的妯娌,促成此事。真要论起来,三房还欠孙氏人情,只是三房向来利益为重,早将这点人情丢到脑后。

  现下,董举人坐在族学的厢房中,看着眼前清俊的少年,摸着美须,满脸欣慰道:“甚好,这几年你的功课多有精进,明年正可下场一试……”说到这里,颇为遗憾道:“两年前那场,倒是可惜了。”

  听了这话,清俊少年旁边一个白净少年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

  什么叫可惜?这是说孙氏死的不是时候,还是说沈瑜不应该给嫡母守孝?怪不得董举人蹉跎半生,只能做个夫子,这家伙太不会说话了。

  清俊少年正是沈瑾,听了董举人的话,也晓得不妥当,面带尴尬提醒道:“先生,今日学生是送舍弟入学……”

  董举人闻言,眉头皱了皱,看了眼沈瑞。

  三年期满,沈瑞已经除服,从西林禅院回到沈家四房。

  十二岁的少年,因身量抽条的缘故,面容清瘦,目光平和,面带稚嫩。

  董举人见了,有些恍然。印象中,沈瑞的样子有些模糊,只记得是个极散漫的孩子,常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逃学,又纵容身边书童、小厮待同窗无礼,极为不讨喜。当年负责蒙童班的薛秀才,时常抱怨起这个学生的顽劣。

  如今看着眼前这少年,真的是记忆中那骄纵散漫的孩子?

  又想着这少年被沈状元看重,亲自教导两年半,董举人便觉得扼腕。一个蒙童,状元公亲自教导,也教导不出来花来;要是状元公肯亲自教导沈瑾,别说是两年半,就是三、五个月也会让沈瑾受用无穷。

  他眼中的探究、可惜,哪里瞒得过沈瑞。

  沈瑞对董举人的印象更差,一个因自己的喜好选择亲近学生或冷淡学生的老师,即便他再有点金之手,也不是个合格的老师。

  董举人还不知自己已经惹人生厌,想到状元公沈理,倒是将心中的不喜去了几分,淡淡道:“四书五经可学了?”

  沈瑞回道:“已听了初讲。”

  董举人算了算沈瑞的年岁,这个进度倒是并不比旁人强多少。可见资质有限,否则守着一个状元公,早应当学的更多才是。

  他随意地抽了几段四书叫沈瑞背了,又抽了两段经文,让他讲解,便点点头道:“可入夏耘班。”

  说罢,董举人带沈瑞出来,到族学正堂拜见“大成至圣文宣王”的画像;又在“大成至圣文宣王”的画像前落座,早有小厮奉上茶水,沈瑞行了拜师礼。

  看着弟弟拜完师,沈瑾就离开了。他是廪生,学籍在府学,守孝完毕,也要入府学销假,为明年乡试做准备。

  沈瑞跟在董举人身后,来到“夏耘班”。

  族学中学子从五岁到十几岁不等,按照学习进度不同,便分了三个班级,“春耕”、“夏耘”、“秋实”三个班。“春耕”是蒙童班,“夏耘”则是准备参加童子试或参加过童子试未过院试的学生,“秋实”则是过了童子试,取了秀才功名,却没有考入官学的。

  族学所在的大祠堂三进院,本就仅次于第四进,占地足有一亩,除了三正四耳的正房外,东西各有五间厢房。

  关于族学布局,在来的路上,沈瑾已经同沈瑞讲过。

  西厢是春耕班所在,东厢是夏耘班;正房东耳房是几位夫子的歇息室,西耳房是秋实班七、八个秀才所在地。至于正房三间,除了中堂供奉着“大成至圣文宣王”,东间是藏书室,西间是董举人书房。西耳房与西厢之间,设有角门,出去就是盈园。

  今日跟着沈瑞上学的,有书童柳成与小厮长寿。柳成十岁,是柳芽的弟弟,在沈瑞除服前,到的沈瑞身边;长寿十五岁,陪沈瑞两年半,是王守仁所赠,虽是王家家生子,却是父母双亡,别无牵挂,这两年待沈瑞极为尽心。

  这两人提着书箱,亦步亦趋跟在沈瑞身后。

  此时正是课间小憩,东厢里并无夫子,里面坐着十几个少年,好几个都是沈瑞的熟人。这些人见有新同窗过来,有的惊喜,有的好奇。不过有董举人在,到底无人敢放肆,都规规矩矩坐好。

  董举人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指了指角落里唯一一处空座,让沈瑞坐了。

  与他同桌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十来岁年纪,见沈瑞过来,略带惶恐,小心翼翼地往旁边避了避。

  董举人离开,沈全一下子就窜了过来,抱怨道:“好你个瑞二弟,之前半点动静都没有,我还以为你要明年方入学。”

  沈瑞笑着听了,他实也无奈。他本也没想着来族学,可张老安人小动作不断,他实是无心纠缠,就避了出来。

  沈全见沈瑞眼中带了无奈,想到四房的纠葛,忙岔开话道:“族学里兄弟同窗多,倒是比家里要热闹。”

  一锦衣少年走到沈全身边,养着下巴,轻哼了一声道:“瑞哥是怕功课差的太远,没有面皮见人,才一日不敢耽搁。”

  沈瑞点点头,道:“还是珏弟弟了解我,我确实怕落得太远,往后还需与珏弟弟一起进步。”

  锦衣少年闻言一噎:“我晓得,你有六族兄做老师,可也莫要太得意。等明年县试、府试下场,看谁是草包!”

  沈瑞笑道:“可惜明年没有院试,否则瞧着珏弟弟的模样,秀才功名触手可得。”

  锦衣少年正是宗房大老爷幼子沈珏,得意洋洋道:“那还用说,读书数载,若是一个院试都怕,那也不是沈家子弟!”

  沈珏与过去的沈瑞是宿敌,与现在的沈瑞-脾气也不相合。不过在西林禅院这几年,沈家族人中,除了五房外,就只有沈珏常常登门。沈瑞无意与之相争,有时候说话不过是故意逗这个小少年炸毛而已。

  沈瑞本是无意提及院试,可听到沈珏这一句就觉得坏了,不由看了一眼沈全。

  沈全弘治十年下场,过了县试、府试,惜败院试;弘治十一年没有院试;弘治十二年六月,五房太爷去世,沈全在守丧;今年六月这次,沈全第二次参加院试,再次落第。明年又没有院试,沈全想要参加就要等后年。

  寻常耕读人家,子弟十八、九中秀才功名,并不算晚,还算是年纪轻的。可沈家是书香之族,子弟五岁就启蒙读书,五房又算是其中翘楚。

  沈全的两个兄长,一个是弘治十二年的庶吉士,因守祖父丧回乡守孝一年,如今孝满,已经回了翰林院;一个是弘治十一年的举人,与长兄一起进京,等到后年会试。

  沈全这个做弟弟的,难免压力大,更不要说隔壁又住着一个沈瑾。

  就是这族学中,沈全昔日同窗,不是升了“秋实”班,就是自觉科举无望、另寻生计;像他这样大年纪,还滞留在夏耘班的,实是不多。

  沈全的神色果然一黯,面上隐有自嘲之意。

  沈全与沈珏这一凑上来说话,将沈瑞旁边的同桌给挤到一边。

  那小少年皱眉,想将椅子往边上移了移。可是他的座位挨着墙角,真是避无可避。

  这时,边有个红衣少年上前,高声道:“这是课堂,可不是谁家客厅?若是叙旧选另外地方去,莫要耽搁他人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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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兄弟怡怡(一)

  听到这红衣少年高声呵斥,沈瑞心中诧异不已。

  这少年十四、五岁年纪,长着一双丹凤眼,倒是极好的容貌,可眉眼间过于尖刻,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只是不知是什么身份,竟然这般有底气?是三房的?沈瑞寻思了一下,又觉得不像。听说三房几位叔伯都是早娶,玉字辈的嫡子多是早就成家立业,嫡孙差不多都到启蒙的年纪;有个被三房当成宝贝疙瘩对待的沈珠,已经到了秀才功名,如今应该不在这班上。

  要知道不管沈氏族学的名气多大,沈氏族学的学子几何,这这族学毕竟是沈家所有,沈珏是宗房嫡孙,沈全是五房嫡子,论起身份来,这两人在族学中也是数一数二,还有人这般大呼小叫。

  这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沈瑞望向沈全与沈珏。

  沈全还罢,只懒懒地抬了下眉头,并未开口;沈珏却是横眉竖目,道:“哪里来的哈巴狗,竟管起小爷之事!董双又不是玻璃人,谁还能碰碎他,要一时不住眼的盯着?这虽不是我家客厅,却是沈氏族学,又是课歇功夫,我倒是不晓得,沈家人怎就不能开口说话?”

  那红衣少年面带怒气,还要开口,便听有人道:“琇哥……”

  红衣少年听到声音,煞气立时收敛几分,转过身去。

  门口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容貌寻常,长着一副笑面,看着倒是平易可亲。

  来人尚未开口,红衣少年便抱怨道:“珠九哥,有人欺负董表弟。”

  他这一说,不仅沈珏、沈全皱眉,屋子里其他几个沈氏子弟也不愿意听。而几个姻亲外姓子弟,并无上前帮着董双的意思,反而不少人怨他多事,看向董双的目光很是不善。董双在旁,更显窘迫,眼圈跟着泛红。

  方才的情形,都落在大家眼中。沈珏与沈全两个上前与新同窗说话,董双不习惯与人接近,往一边避开。倒显得多事,实是不愿意,他起身出来就是,何必如此作态。

  “谁欺负他?珏七哥与全三哥上前与瑞哥说话,干他何事?莫不是因没搭理他,他就要哭鼻子,娘娘歪歪。”一个小胖子起身道。

  他旁边坐着的精瘦少年操着公鸭嗓也跟着道:“就是,就是,沈琇你好没道理。董双自己都没说甚,你就护上,片刻也不移眼。要是不放心,你就跟夫子说换了座位,不是能从早到晚地盯着。”

  沈琇瞪着眼睛,看着那精瘦少年,怒道:“沈琴,怎哪里都有你,要你多事哩?”

  沈琴“嘎嘎”笑了两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沈氏,我总不能容旁人欺负族兄弟。”

  沈琇怒道:“哪个是旁人?”

  沈琴轻哼一声,眼神在沈琇身上转了转。

  沈琇已是忍不住,就要冲上前去,被沈珠伸胳膊给拦住。

  沈珠安抚地看了看沈琇,随即也不理睬沈琴,只看向沈全,满脸诚恳:“全三哥,大家不是族兄弟,就是姻亲世兄弟,闹起来可不好看。”

  沈全闻言,不由蹙眉,随即也跟着笑道:“珠哥最是热心肠,你既来了,这些小的自是闹不起来,他们可最是听你的。”

  沈珠的目光就望向众人,附学的外姓子弟都低了头,这是沈家各房子弟相争,本就不干他们的事;沈家子弟即便不甘不愿,可也多是安静下来。只有两看着年纪略小的学子,却是不干了,其中一个撅嘴道:“珠九叔是怎了?叔叔们本就没怎地,明明是董双多事做作,琇二叔身为弟弟又对全三叔口出不敬,珠九叔不说教训他们两个,倒是要为他们两个撑腰,是何道理?”

  另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道:“董双恁多事哩,那座位又不是你们家的,怎地瑞二叔就坐不得,退退缩缩的,到底在嫌弃哪个?”

  其他沈氏子弟在沈珠的注视下虽熄了声,可心里多不痛快。只是碍于沈珠是三房嫡孙,功课又好,方暂时消停。这回听到两个小辈分的抱怨,他们也跟着,小胖子道:“若是真有人欺负董双,珠九哥抱不平还罢;明明没人欺负他,珠九哥还来教训弟弟们。想来珠九哥眼中,表弟比族兄弟亲哩?”

  沈琴又操起公鸭嗓道:“这哪里是同学,这是当供起的活祖宗哩?莫说甚先来后道,想要欺负新同学。瑞二哥这几年是有服没来,可不是哪个都能欺负的?”

  这七嘴八舌的好热闹,沈瑞在旁看着,只觉得脑袋都大了。

  这时便听到一声院子里当当声响起,原本闹哄哄的学子们,都老实地回了座位。

  沈珠则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对沈瑞道::“瑞二弟,我这表弟出自小门小户,方腼腆了些,你莫要多心。现下该上课了,我先回去,稍后让他给你赔不是。”说罢,便出去了。

  沈瑞看了沈全一眼,明白了他方才的无奈。这个沈珠说话,还真是不受听。方才明明是沈琇与沈珏、沈琴几个小的呛声,沈珠却找直接对上沈全,好像是沈全让人闹场似的;自己是个打酱油的,经他这一说,倒是自己不容人才引得纠纷。

  这样的人管他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沈瑞都懒得搭理他。

  原本见他沈珠相貌敦厚平和,年纪轻轻又中了秀才,还以为是三房“歹竹出好笋”,如今这一看,什么玩意儿。

  夫子进来,倒不是沈瑞记忆中的那个,而是个二十余岁的夫子。

  这也是沈氏族学与其他学堂的不同,除了主持族学的山长不轻易换之外,其他夫子都是继续举业的秀才,出身各异。有的是旁枝庶房子弟,有的则是姻亲故旧中的寒门学子。来族学教书,或许会耽搁他们读书的时间,可是得大于失。能得到举人山长的指点,说不定也能攀上沈家哪一房的关系。

  这些秀才,虽然举业有落第的,可是也常有中举的。如此一来,对于学子们来说,也是督促与鼓舞。而对于那些落第的秀才来说,只要他们教导的好,受益也微微可观。族学里有规定,蒙童升童生,童生升秀才,秀才升举人,各班的老师与山长都有奖励。

  这夫子穿着青衫,显然是有功名在身。沈瑞虽是初次见他,却觉得此人有些眼熟。

  来人显然也留意到屋子里多了一人,微微点头,便坐到条桌后,打开手中的书,开始讲起四书来。

  沈瑞反应过来为什么瞧着这人眼熟,因为这人也是丹凤眼,长得与沈琇有五分相似,只是脸上其他地方长得中平,不像沈琇的相貌那样耀眼。

  沈瑞摸了摸下巴,这是沈琇的兄长?沈琇这么嚣张就是因兄长在当夫子?这沈琇到底是哪房的?怎么之前都没听过此人。沈瑞又扫了眼自己的新同桌,这个人叫董双,那是董举人的儿子?不是说董举人的两个儿子都有了功名么?那应该是董举人的侄子之类,怪不得沈珠要出面维护,两家算是表亲。

  董双不仅听得专心,手下也没停着,时而落笔写上几句。如此情形,沈瑞看着倒是有些眼熟,这不就是后世课堂上的记笔记么?就是他自己,也保留这个习惯,不管是听王守仁讲书,还是听沈理讲书,他都要记笔记,没想到现下倒是遇到一个与他一样的。

  沈瑞的视线,又落在董双的笔记上,不由轻笑,还真是字形如人,规整清秀却略显无力。

  董双记完一笔,抬眼刚要沾墨,正对上沈瑞的小脸,竟是一哆嗦,差点掉了手中的毛笔。

  他这反应,倒是将沈瑞吓了一跳。沈瑞摸了摸自己的脸,并无异常。他因肖母,本就长得精致些,而且还不带女气,谁见了都要夸一句英俊小哥。说句不客气的话,就是这课堂上的十数学子中,容貌比他好的也只有沈琇、沈珏两个,怎么就会吓到人了?

  这般想着,沈瑞不免又看了董双几眼,就将董双低着脑袋,耳根粉红。

  沈瑞想起沈珠方才的话,难道这是性子“腼腆”?

  沈瑞的视线,不由落到董双耳垂上,粉粉嫩嫩,一片光滑。沈瑞移开眼,觉得自己想多了。这可是大明朝,礼教大兴,男女大妨可不是闹着玩得,怎么会有“女扮男装”的戏码?除非是不打算将女儿嫁出去了,否则父母再脑抽也不会如此行事。

  等到外头的钟声再次响起时,年轻的夫子起身出去。

  族学里一上午两堂课,沈瑞来的时候正是第一堂课课歇的时候,如今第二堂课完了,就到了午歇的时候。

  本避在侧间里的书童小厮,都提了食盒涌了进来,各家多带了茶水与午饭。

  沈珏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左面是小胖子与沈琴,右侧则是那两个日字辈的童子。沈珏起身走到沈瑞跟前,却是没有停留,招呼他一起走到后边最后一排沈全的位置。

  沈全的同桌是个大块头,面带憨厚,见他们过来,起身要让座。沈珏忙按住道:“珈大哥且坐,大家一起哩。”

  听到这个名字,沈瑞晓得是五房庶支,是沈全的从堂兄弟。年岁虽比沈瑞他们大好几岁,可是脑筋不大聪明,这是沈瑞当年的同窗之一。

  刚才与沈琇呛声的小胖子是八房嫡宗嫡孙沈宝,公鸭嗓沈琴是七房嫡子,都是沈瑞当年的同窗。

  沈家九房中,内四房是始迁祖沈度子孙,五房是沈度胞弟沈粲一系,六、七、八、九则是沈家两兄弟的各房叔伯一脉。

  内四房人口子弟系出同源,本为一支,分散开来,子弟最少;五房次之,六、七、八、九房子孙最繁茂。

  不过因松江这一支沈姓,本就是沈度、沈粲兄弟两个立起的门户,后代子孙中,又以这五房仕宦不绝,在族中也就这五房说话最有分量。其他房头,即便子孙繁多,也多依附前几房。其中因七房、八房祖上是亲兄弟两个,在宗族中这两家倒是同声同气,子弟也多亲厚。

  族学中学子的情形,向来同各房头地位相干,那个沈琇倒是异类。

  长寿与柳成已经摆了食盒,食不言寝不语,一时屋子里倒是没了声音。

  沈瑞坐在沈全对面,见他目视某处神色转冷,便好奇地回了下头。

  自己的座位上,正坐着沈珠,他对面是沈琇,沈琇不知在与柳双低声说什么,柳双没有抬头,而是使劲摇头。

  等用了午饭,食盒也收了下去,沈珏便拉着沈瑞起身道:“既吃好了饭,咱们去盈园耍。”

  沈瑞望向沈全,沈珏撇嘴道:“不用等全三哥,他要看书哩。”

  沈全对沈瑞笑笑道:“瑞哥同珏哥出去吧,我不爱出去耍。”

  等沈瑞同沈珏出来,沈珏就迫不及待地抱怨道:“这学堂真是没法呆,那沈琇整日里跟苍蝇围着臭肉似的绕着董双转,真是污了我的眼。等哪一日忍不住,我就去同祖父说去。就算山长现在是董举人,这也是沈家族学,猫猫狗狗的都进来算什么。”

  沈瑞见他满脸鄙视,话中也丝毫不客气,不由纳罕。

  早听说明朝南方男风盛行,可这些年他接触的人有限,见识的还真不多。

  怪不得董双行为间有些扭捏,对自己又避之不及的模样,难道是怕自己看上他的菊花。沈瑞想到这里,嘴角抽了抽:“沈琇与董双是一对?”

  沈珏摇摇头道:“应该是没上手,那个董双不是个好东西……对人爱答不理,动不动就红了眼圈,倒像是哪个欺负了他。不过是董夫子的侄儿,架子倒是比沈家嫡支子孙还大。”

  “沈琇到底是哪个房头子弟,怎没听过他?”沈瑞好奇地问道。

  沈珏冷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二房庶支,倒是将自己当成人物。”

  沈瑞听了,很是意外道:“既是庶支,怎还这般有底气?”

  二房嫡支在京,庶支旁系在沈氏家族中就跟隐形人似的,就连族中公议,二房的位置是空着的,也轮不到这些庶支旁系出来。

  沈珏道:“人家可没将自己当庶支,而是将自己当嫡支,却不想想,出妇之后,连族谱都没上去,还有脸当自己为嫡支,真是不知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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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兄弟怡怡(二)

  “出妇?”沈瑞闻言,不由一愣。

  像沈家这样的家族,向来名声为重,怎么会出现“出妇”?即便那房媳妇有不贤良之处,不是还有容留家族孤寡与罪妇的家庙,再不齐还可以“病故”。要知道,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要是闹出和离之事,虽是断了两家姻亲,到底没有撕破脸;闹到“休妻”出妇的地步,那两家则翻脸成仇。

  这样的大事,为何他闻所未闻。

  沈珏见他满脸不解,扬眉道:“别寻思了,你才几岁,当然没听过此事。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别说咱们这一辈,就是源大叔这一辈,听过此事的也不多。我是无意听到祖父与父亲闲话,才晓得一耳朵。”

  六十年前,想到二房嫡支好像就是那个时候迁居京城、而与留在松江的二房庶支几乎没有往来,沈瑞心中一动,道:“六十年前?是二房已故伯祖父家……长辈?”

  沈珏点点头道:“就是伯祖父继母邵氏,是个恶毒不慈的妇人。她进二房为填房时,二房老太爷本有发妻留下嫡子三人。这邵氏在人前极为贤良,对待年纪稍长的大太爷、二太爷极为客气周全,待年幼的三太爷视若亲生。直到她有了身孕,才有了变故。”

  或许这天下的继母不乏良善之人,可也不乏有自觉为了亲生骨肉好,便狠心去行恶之人。

  那年松江闹倭乱,倭寇经常上岸劫掠,松江府各家各户都闭门不出。二房老太爷恰好有事去了南京,并不在松江。邵氏便使人将三太爷藏起来,诈称被人拐走,又将线索指向城外,哄骗大太爷、二太爷出城寻人。结果两位太爷在城外遭遇倭寇,与带的的小厮、长随都被倭寇杀了,大太爷还罢,二太爷的尸首都倭寇扔进河,尸骨无存。老太爷连失两个嫡子,自是要查,却没有查出什么。那几年倭寇作恶多端,松江府死的人多了,便也当成是意外。

  邵氏十月怀胎,生下女儿,待三太爷越发亲近。三太爷当年才六岁,在两个兄长去世后大哭一场就不再提起,别人以为他不年幼忘了此事。三太爷打小一心读书,十三过童子试,十五岁中举人。数年之间,邵氏又添次女,生子无望,待三太爷就更慈爱。听到三太爷中举的消息时,邵氏极为得意,打算将侄女说给三太爷为妻。

  三太爷却私下将邵氏的乳母、陪房都扣下,问出了九年前旧事。三太爷不去寻老太爷,直去寻族长。当时现在的族长太爷还是少年,族长是沈珏曾祖父,听闻这等恶事,自然要为三太爷主持公道,命二房老太爷处置邵氏为沈家子嗣偿命。

  二房老太爷听闻真相,恨后妻狠毒,可毕竟成亲十数载,又有两个女儿在,痛斥一场后,到底不忍她失了性命,便写了休书送她回邵家。不想邵氏回到娘家就有了反应,已经有身孕在身。

  不管邵氏行事多不当,子嗣为大,邵家托人说和,邵氏也写信送来忏悔,邵氏所出的两位姑娘也哭着要娘。二房老太爷沉了了半月,到底心软,为了邵氏肚子中孩子的名分,有心将邵氏再接回来。

  三太爷听到消息,直接去了生母墓地,在生母陵墓前跪了一昼夜。

  二房老太爷自觉心虚,想要劝儿子回来又没脸去,便央求族长出面。

  族长晓得三太爷心中不平,可还是劝他退一步,邵氏虽可恶,腹中却是沈家血脉,总不能无名无份生在外边。若不是顾及她生的两个姐儿,直接将她当贬为妾室也是应得。即便再次允她进门,也不必担心什么,等她生下孩子,就让她入佛堂祈福。三太爷始终不说话,族长太爷便又劝,邵氏即便害了前面两个,可对三太爷毕竟有养恩,三太爷若是逼迫太过,外人不知就里,难免觉得三太爷过于刻薄,与名声有碍。

  三太爷终是木木地点头,算是同意接邵氏回来,大家也齐齐地松了一口气。三太爷虽才十五岁,可已经有了举人功名,行事又果决,没有人敢将他当孩子看。若是他不点头,这杨氏即便接回来,这二房也难安生。

  没等二房老太爷使人去邵家,就得了消息,三太爷刨了生母的坟,等二房老太爷与族长匆匆赶过去时,三太爷已经将生母的尸骸焚烧,正跪在地上往瓷坛里装骨灰。他大哥的坟也被挖开,里面装着的骨灰罐取出来,搁在一边。

  二房老太爷惊怒交加,想要教训儿子,三太爷则递上一张文书,上书自愿放弃二房嫡子名分与继承权,要将户籍迁出来单独立户。老太爷大惊,问他何必要闹到这个地步,三太爷抱着两个骨灰坛道:“旧人不比新人,死人难争活人。旁人能忘,死人却是我母我兄。不能为兄报仇,我以不堪为弟,只盼骨肉团圆。”

  二房老太爷当即就没了话,三太爷折腾这一番后,虽没有如愿独立立户,可依是带了两坛骨灰离了松江,去了京城。

  二房老太爷大病一场,使人给邵家送了一笔银子一张房契,不再提接邵氏回来之事。等到次年,三老爷中了二甲进士的消息传到松江,邵氏在娘家早产生下一男丁,邵家再次上门,老太爷依旧没有松口,反而立时清点家当,分出两份与两个女儿做嫁妆,其余都过到嫡子名下,为了防止邵家以后借着邵氏子争产,老太爷还专程并且请族老们做见证,留下手书”出妇子生死富贵与沈家俱不相干,生不得上沈氏族谱,死不得入沈家墓地”。这是连邵氏儿子沈家血脉的身份都给否了。邵家与沈家,彻底反目。

  二房老太爷安排完二房产业,将两个女儿托付给宗房,便悄然而去。有人说他心灰意冷,被和尚道士拐了出家;也有人猜测他是大病一场落了病根,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不想让儿子担上逼迫老子的不孝之名,才躲在无人知道的地方等死。不管说法到底是什么,老太爷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任何消息。

  过了几年,邵氏所留两女到了说亲的年纪,长兄如父,这两女父亲下落不明,生母被休,婚姻大事当由兄长三太爷做主。族长写信与三太爷提及此事。三太爷使人送了两千两银子与一封信,提及他无意因邵氏之举迁怒两个妹妹,只是担心两个妹妹因生母被休难体谅他,兄妹远些也好,两女之事既老太爷曾托付给宗房,就请族长多费心,又言老太爷既已经将两女嫁妆都早预备出来,那这两千两权做添妆。又过两年,邵氏重病不起,使人上京送信,恳求三太爷答应让儿子上族谱,被三太爷一句“父命不可违”打发。

  因二房老太爷的“出走”,族老们对三老爷本就颇为微词。不管他有多委屈,二房如今家破人散的局面到底难看。况且他面冷心冷,自打进京就了无音讯,婚姻大事都是自己操持,并未通知族里,便多有埋怨。如今见他丝毫不念邵氏十来年养育之恩不说,还待异母弟妹如仇人,族老们对其更是不喜。

  二房已经分出去的庶支,看到二房偌大产业都归了三太爷一人,多有不忿,便撺掇邵氏子,想要借着大明律“财产诸子均分”一条,谋取二房产业。毕竟邵氏子即便没有入沈家族谱,可有产婆与休书上的日期为证,他就是沈家血脉。即便不能得到沈家子孙的名分,可即便只能算是不入族谱的“外室子”,也有资格分二房一部分产业。至于二房老太爷留下的手书,上面提了族谱与墓地,到底没有命令禁止孙氏子过问沈家产业。族老们想要压一压三太爷的“不逊”,便没有制止此事。

  四房已故太爷与宗房太爷是族学里同窗,几个人又是一个曾祖的从堂兄弟,兄弟之间最是要好。两人便使人往京城送信,三太爷方知晓此事。就在族人等着看热闹时,三太爷使人回松江,迅速地处理了全部产业,并且将户籍迁到京城去了。

  因二房老太爷生死始终没有消息,二房虽不能明确分宗,可这以后实际上同分宗差不多。

  听了这一盆狗血,沈瑞并未怎么动容,只是没想到沈珏说的“一耳朵”,竟然是二房迁居京城的原因。而且二房太爷还与自家已故祖父有旧。

  是了,这也解了他心中一个不解之谜。

  二房人丁凋零,沈瑞的曾祖父又是赌鬼,家业败坏的差不多,而沈瑞的祖父早亡,留下孤儿寡母。按理来说,即便四房产业竟然还能得以保全,在宗族中还早就失了话语权。

  可族长太爷亲自牵线,为四房娶了个嫁妆丰厚的娘子。而沈举人半生没出仕,家资富饶,也太太平平地过了多年。

  四房能有今日,不单单是出了一个“贤妇”,还有已故老太爷的余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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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兄弟怡怡(三)  

  这二房往事,狗血是狗血,可这故事里正面角色是已故三太爷,邵氏是反角,二房老太爷是糊涂蛋,邵氏所出的两女一子则是炮灰。

  这个沈绣,横空出世,气势这般嚣张,到底是为那般?

  “那个邵氏子后来如何了?”沈瑞问道。

  原来,邵氏子当年并没有留在松江,怪不得沈族子弟后来多忘了这一脉。

  二房老太爷先前送过去的银钱,足够邵氏母子衣食无虑。不过因邵氏的缘故,连累邵家几个小娘子的亲事,邵家几个嫂子也不待见她。她有嫁妆傍身,又有二房老太爷先前给的银子,母子两个就搬出邵家单过。

  因二房老太爷的“出走”,邵氏打击颇大。没过几年,她就熬不住,临终之前本想要让那孩子回归沈家,可二房做主的是三太爷。三太爷不点头,谁也不会给她做主。被三太爷拒绝后,邵便将那孩子托给已经出嫁的大女儿。

  邵氏大女儿当时已经嫁到隔壁嘉善县,得了母亲恳求,在操办了邵氏后事后,便携了弟弟离开松江。

  邵氏子从此依附姐姐、姐夫,定居嘉善县,并且买田置产,长大后娶妻生子。因早产的缘故,身子骨很不好,即便读书为业,可熬过院试,没等乡试就没了,留下独生子沈清,又留下遗命,子孙若不举业,不得回松江认祖归宗。沈清倒是争气,二十出头就中了举人,不过也因用功太过,熬坏了身子,没等参加会试,就一命呜呼。又留下两个儿子,就是长子沈琰、次子沈琇。

  沈家父子两代人,不事生产,只读书为业,邵氏留下的钱财也用尽,日子越发窘迫。沈清娘子,便不顾丈夫遗命,带了两个孩子回了松江。

  如此孤儿寡母,即便长辈们当年有过错,这也过了几代人,族长便允他们娘几个住在后坊。不过因他们身份尴尬,并不怎么与族人走动,因此并不为人所知。

  直到去年沈琰过了童子试后,入了族学为先生,弟弟沈磅也跟着入学,这兄弟两个才出现在沈氏族人面前。

  沈琰还罢,四书五经学的踏实,待学生也用心。族学里的学子,即便不晓得他是哪一房的旁支,可从名字上,也晓得是族兄、族叔,待沈琰也客气有礼。只有沈琇,来了就抬着下巴看人,当别人都是纨绔,只他是真正学子,又觉得他兄长有状元之才,注定要出人头地,光耀沈氏门楣,对于各房头的族兄弟,便也丝毫不客气。

  因他兄长拜在董举人名下,沈琇与沈珠很是亲近。等董举人的侄子来“夏耕”班寄读时,沈琇自以为得沈珠所托,将董双看得死死的,生怕被人欺负了去。

  沈瑞听得目瞪口呆:“沈琰连廪生都不是?哪里就露了状元之才?”

  沈珏撇嘴道:“可不是这个道理!就是你们家那位,十四岁过院试,又是廪生,也冇没有敢说自己以后就能中状元。沈琰连乡试都没下场,沈琇就已经过起状元亲兄弟的瘾来,真是可笑哩。”

  沈瑞摇头道:“他自去闹笑话,你跟着接茬,可不是一起成了笑话。不知道的,反而还以为是你欺负他。”

  沈珏哼了一声道:“谁耐烦搭理他,不过是族学里无聊,闲着耍他两句。”

  午歇的时间本不长,两人说了会话,在盈园里溜达一阵,时间就差不多。

  回学堂的路上,沈珏道:“那个董双,恁是讨人嫌,瑞哥要是不原意,我就叫沈环过去,你过来与我一同坐。”

  沈环是沈珏同桌,也是他的从堂弟,宗房旁支子弟。

  沈瑞摆手道:“不必,我个子高,坐在头一排算什么。

  沈珏瞥了沈瑞一眼,抱怨道:“早年你明明比我矮两指的,怎地就一下子高了,小心长成傻大个。”

  沈瑞晓得他只是嘴上不让人,只是笑着听了。

  两人回到班上,出去溜达的同学都回来差不多。沈琇已经回了自己座位,并没在董双身边,不过看到沈瑞与沈珏进来,他依是面露不善。

  沈瑞只当他是跳梁小丑,理也没理他。就凭这兄弟两个现在都没有入族谱,那沈琰的资质也有限,否则他真有状元之才,族老们为了不使得家族遗才在外,早就使人促成此事

  倒是这个董双,别别扭扭的,往后相处起来,不要给自己招麻烦就好。

  想到这些,沈瑞就皱了皱眉。

  令沈瑞意外的是,这次董双没有再躲躲闪闪,反而红着脸,磕磕巴巴地与沈瑞道:“小弟因体弱,打小被家母养在内宅……鲜少出来,畏惧与人相处,并非只针对沈兄……还请沈兄不要生气……”

  他窘的脖子耳根都红了,可依旧握着拳头,看着沈瑞,满眼真挚。

  沈瑞的眉头松了开来,道:“本没有什么,我也没有生气。”

  董双闻言,松了一口气。

  这才像是“寄读生”的标准反应,在沈家学堂,像沈琇那样开罪沈家嫡支子弟,绝对是脑子抽抽。这是族学,不是其他学院,大家学习完了就星散。这些同窗不是族兄弟们,就是姻亲故交,即便以后前程似锦,科举出仕,仕途上也需要助力;要是科举无望,回家继承家业,族兄弟与姻亲之间更是少不得打交道。

  同上午的四书五经不同,下午是“六艺”课,除了术课与书画课依旧在东厢房这里授课,其他的课程都安排在盈园的花厅上课,课程相对悠闲,而且在学会基础知识后,是否继续学习,全由大家定夺。继续学习的,就随着老师学习,不想继续学习的,可以去其他地方背书。

  如此一来,立志科举的学子便能抽出更多的时间温习四书五经;志不在科举的学子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有所偏重。

  今日正是术课,夫子讲了一篇《九章算术>后,就留了一个问题。

  有井不知深,先将绳三折入井,井外绳长四尺,后将绳四折入井,井外绳长一尺。问:井深绳长各几何?

  这道题与鸡兔同笼大同小异,可是因涉及到分数,对于这些少年来说,还真是不容易。可对于沈瑞来说,这不过是最简单的“X”、“Y”代数题。就在夫子将题目念了一遍,吩咐大家在下一次术课前计算好时,沈瑞已经在纸上给出答案,井深八尺,绳长三十六尺。

  董双惊讶地瞪大眼睛,盯着沈瑞的答案一会儿,方沮丧地揉了揉额头,像是打击颇深,露出几分自我嫌弃来。

  沈瑞见他七情上色,倒是生不出恶感,低声道:“我之前学完了《九章算术>,见过这道题。”

  如此答案,总比与他讲什么是“X”、“Y”简单。

  董双闻言,先是一愣,随机又红了脸,小声道:“我不是嫉妒沈兄聪敏,只是觉得自己所学不足,还需勤勉……”

  沈瑞虽只与他做了半日同桌,可是也看到他在课堂上专心,对于功课格外认真,即便是课歇与午歇的时候,都手不释卷。看着董双如此,沈瑞便晓得,他是要走举业的,看了眼他略显苍白的小脸,忍不住劝了一句:“过犹不及,还是劳逸结合的好。要是熬坏了身体,即便心中尽是锦绣,可也熬不过去应试的苦。”

  董双听了,脸色立时煞白,眼看着就红冇了眼圈。

  沈瑞见了,很是无语,有些后悔自己多嘴。

  夫子已经离开,各家书童小厮也都上前来,给大家收拾东西。而沈琇则是不时地望向董双这边,见董双与沈瑞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心中早就不自在。

  眼见董双红了眼圈,沈琇哪里还忍得住,立时起身冲过道:“沈瑞,不许你欺负董双!”

  少年们正是热血冲动的时候,看到有热闹看,不由一阵起哄。

  沈珏则是带了沈环,沈全身边则跟着沈珈,两组人马从前后凑过来,要将沈瑞护住的架势。

  沈瑞挑了挑眉,还没说话,董双已经起身,脆生生道:“沈兄没有欺负我,不劳沈二哥操心。”

  沈琇皱眉道:“董表弟勿要怕了哪个,这里是学堂,不是谁一手遮天的地方。”

  董双涨了脸道:“不是怕了哪个,本就没有受欺负,沈二哥还请慎言。”

  沈琇还要再说,就听门口有人道:“沈琇。”

  大家望向门口,门口站着的儒生,正是沈琰。他对大家颔首致意,随后又招呼沈琇一声,带着他离开。

  围观的学子,见没了热闹可瞧,三三两两散去。

  董双满脸羞愧地对着沈瑞,又一次道歉。

  沈瑞实不喜他这黏黏答答的性格,心中已经想着如何敬而远之,面上却是不显,只大度地摆摆手,道:“本不干董小弟之事,董小弟勿要多想。”

  董家的住处离族学有一段距离,早有马车候着,董双同众人作别,回家去了。

  沈瑞与沈珏、沈珏几个落后几步,溜溜达达地出来。

  宗房的马车也候在外头,沈珏见沈瑞没有马车,招呼他同坐。

  沈瑞忙摇头道:“不用,不用,不过隔了一条街,又没有多远。”

  沈珏的目光在柳成与长寿身上转了一圈,皱眉道:“这两个是你们家太安人与你预备的?小的小,笨的笨,哪里是能服侍人的。”

  沈珏这般发作,倒不是给沈瑞没脸,而是以为这两个是张老安人安排的,怕他们不服管束,放要训斥一番。他也有迁怒之意,四房宅子虽离族学不算远,可不准备马车,赶上雨雪风霜天气怎么办?族学里除了祭祀年节,平日是不休假的。

  沈瑞身为四房嫡子,怎么就不能给预备一辆马车。那个张老安人,实在是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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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章 玉软花柔(一)  

  沈珏乘着马车走了,沈瑞与沈全两个步行回家。

  沈全犹豫了一下,道:“用不用让我娘过去问问?”

  沈瑞摇头道:“不用麻烦婶娘,本也没什么。小时候也是车接车送的,现下不是大了么?三哥不也是安步当车。”

  沈全摇摇头道:“怎么能一样?不管你用不用,还是当准备出来。今日是你出服后第一次来学堂,总要摆出四房嫡子的身份,也显得尊重。真不知你家老安人在想甚,你可是她的亲孙子。”

  沈瑞无所谓地笑笑,因张家骗卖孙氏嫁妆之事,沈举人对张家早已深恶痛绝。张老安人那边,倒是被张家人再三请罪,最后还是给哄好。

  即便沈举人忍无可忍,将张家人驱出四房,张老安人还是将他们安置在自家街后一处两进小宅。张老舅爷的两个孙女,甚至都没有随家人回去,而是留在张老安人跟前。

  张老安人同张家和解的原因也不难猜,如今沈氏宗族里谁不晓得张老安人是个糊涂人,向来孝顺的沈举人也不再唯命是从。老太太要是将娘家人撇在一边,就只能做个蹲在后宅养老等死的闲老太太,想要打听外头的消息都不容易。张家人是她的手脚,也是她的耳目。

  不管这老太太做什么,只要不招惹到沈瑞头上就行。沈理回京前已经跟沈瑞说了,等他过了童子试,就送他去南监读书。乡试过后,就可以去京城。就是沈瑞的亲事,也无需担心会被张老安人与沈举人操纵,沈理早就跟沈举人说好了,不让他早定下。

  想到京城,沈瑞不免想起王守仁,眼神不由黯了黯。

  自从前年在开封府匆匆作别,沈瑞就再也没有见过王守仁,不过师生两个并未因此生疏,时有信件往来。陪在沈瑞身边两年半的长寿,就是王守仁回余姚后打发过来的,长寿的身契,过后也在信中送来。

  当年王守仁料理完诸氏的后事,在余姚待了几个月,年底去了京城,参加了弘治十二年的春闱。

  王守仁会试第二,殿试试卷被选为前十,可并没有被皇帝圈为一甲,最后被考官定为最后一名,也就是二甲第七。这个名次,即便离状元有段距离,可在进士中算是高的。没想到在庶常考试中,王守仁被罢落,失去进翰林的机会,也没有了日后入阁的机会。

  每一届庶常考试,有资格应试的是二甲进士与一部分三甲同进士,王守仁以二甲第七的身份应试,竟然没选上,这其中若说没有猫腻,沈瑞都不信。不过谁让王守仁有个清贵的状元帝师老爹,那些阁臣即便年岁大了,也有子婿门生等着接班,对于王守仁自然能压制就压制。

  王守仁的信中,倒是并无怨愤,反而在进了六部观政后颇为用心,就是给沈瑞的信也提到“纸上谈兵为笑谈”之类的话,深觉自己不足。

  冇沈瑞与沈全说着话,溜溜达达,没一会就到了家门口。

  沈瑞与沈全作别,带了柳成与长寿两个进了宅子。

  进了宅子,沈瑞脚步顿了顿,对长寿道:“柳成还小,又是打乡下才出来,怕是在宅门里一时不惯,你多照应些。

  柳成与长寿两个,虽在沈瑞身边服侍,也并不与沈瑞住在一处,而是被管家安置在单身男仆集中所在的西南跨院,与沈瑞现下所在的西北侧院中间隔着中路院子。

  长寿道:“二哥放心哩,小人会护着柳成,不会让人欺了他。”说到这里,犹豫一下,道:“二哥现下身边人都是外头跟来的,往后怕是有不便宜处。”

  沈瑞摆摆手,道:“无碍,咱们在这里住不了多久。”

  至于收服四房奴婢下人之类的事,沈瑞没有兴趣。如今他名下有产业,背后有靠山,沈家四房在他眼中,同临时客栈无益。就算身边没有四房家生子,行事或许有不便之处,也比身边搁着别人的眼睛耳朵糟心强。

  长寿晓得沈瑞年纪虽小,却是个有主意的,便不再多嘴,与柳成将沈瑞送到东路枫院。

  沈宅前院东路有两个小院,后边的临近二门,是沈瑾所在的槿院,前面一处临着宅子的院墙,就是沈瑞现下的住所

  这前后两处院子,本是给未娶亲的小哥或是做客人下榻之处,所以院子不大,屋子也不多,是两个小三合院,格局相同,都是三间北屋,东厢三间,南厢两间。因这两个小院本是一进院子改建,这院子就有些偏窄,不如内宅的院子宽敞。

  听到外头动静,从北屋里挑帘出来一婢,十七、八岁的婢子出来,鹅蛋脸,身量不高,体态微丰,见到沈瑞,忙笑迎了出来。

  长寿与柳成两个立时乖觉了几分,唤人道:“冬喜姐姐

  冬喜笑道:“服侍了二哥一日,你们两个也辛苦,莫要急着走,我方才蒸了桂花年糕,你们端一盘子过去。”

  这冬喜不是旁人,正是沈瑞认识的旧人,隔壁五房郭氏身边的小婢,在沈瑞守孝期满,临回沈家时,连同柳芽两个,一并被送给沈瑞使唤。不过冬喜的旧主是郭氏,柳芽的旧主则是沈理夫妇。沈理夫妇上京前,将柳芽托付给的郭氏,就是专程为沈瑞留的。

  冬喜今年已经十八,年纪已经偏大,不过郭氏的意思,也很明显。没有给侄子预备通房的想法,等过两年,小丫鬟调教出来,冬喜可以做嫁人做管事娘子,继续服侍沈瑞,省的沈瑞身边没有老成人。还有就是沈瑞的身子骨,到底曾病弱过,在长大成人前,让冬喜再给调理调理。

  因沈瑞早有请求,沈理当年曾使人送了银子给柳芽家,好让她弟弟能有钱读书。不想被她那个后母扣下,给家里添了几亩地。

  虽说儿是娘的心肝,可毕竟是乡下妇人,见识浅薄,即便舍得花银钱送儿子读书,可也不相信儿子真有可能出人头地,反而觉得田产踏实。因田界与村中富户争执,柳芽后母又自觉有底气说话得罪人,自己没有挨打,柳芽的爹被打折了腿。那几亩田地,又因治病都卖了出去,柳成也从村塾退学回家,家里倒是真穷了。

  沈理夫妇因柳芽乖觉,加上念在她曾经帮过沈瑞,本打算放她出良,不过听说柳芽家的情形,就熄了这个念头。以柳芽后娘的见识,要是柳芽回家,也是被卖第二遭,为了多几个身价银,多半会卖到肮脏地方去。

  柳芽那个后娘,将家里折腾成这样,不思己过,反而认为是柳芽送回来的银子招灾,倒是将柳芽恨上。待到柳芽请假回家探望家人时,她就开始打骂起来。柳芽的瘸腿老子,好像也是这般认为,连拦都没有拦着。还是柳成出面,方救下柳芽。

  柳芽后娘打骂完继女,翻了柳芽带回来的包裹,连包袱皮儿都留下,又动手将柳芽带的耳坠扯下来,镯子撸下来。若不是碍于沈家的名头,柳芽还要回沈家,就要连衣服都扒下来。抢劫一番不够,又恶狠狠地问柳芽月钱,让她以后按月送回家来买米粮。

  柳芽彻底灰了心,不过到底舍不得弟弟,临走之前,柳芽在村口劝弟弟继续去学堂读书,不用担心学费。柳成给姐姐提了学堂里老夫子的儿子,从十几岁考到四冇十多岁,方中了秀才,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如今拖儿带女,还靠花甲老爹的束修养活。村里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早就下田,他能上一年学,认识字已经很知足。

  柳成给了柳芽一个布包,里面是她被抢走的镯子与耳坠。他还告诉柳芽,不要再使人往家里稍钱,柳家后置的田产虽没了,可祖产还在,柳父也治的差不多,即便走路瘸了,可并不耽搁下田,哪里就到了吃不上饭的地步。反而是柳芽这里,赎身也好,嫁人也好,都需要银钱。

  柳成彻底弃学,柳芽却是念念不忘,等到见了沈瑞,听到沈瑞问及她弟弟时,便提了此事。

  沈瑞没想到柳家竟然还有这番变故,这说起来毕竟是他托了沈理才引起的,心中有些不自在。不过听到柳芽提及她那个小兄弟,沈瑞倒是颇有兴趣,实没想到,那样的家庭,怯懦无能的老爹,愚昧狠毒的继母,竟然有这样一双敦厚的儿女。

  正好他也需要书童,收了柳成,也算完成当年对柳芽的许诺。柳家只有这一个男丁,自不会卖断为奴;沈瑞又有心成全柳芽,想着将来放她弟弟出去应试,也没想过要将人入了奴籍,不过为防那对父母的麻烦,沈瑞让长寿过去收人时,便让柳成签了十五年的长契。

  柳芽父母本舍不得儿子,不过听说是跟着举人家的小哥做书童,有十两银子的身价银,以后每月也有月钱,便忙不迭地应了。

  倒是柳成,因不放心他喂的几头猪,有些不情不愿。即便见到姐姐,姐弟团聚后,他还念叨了几句。不过听说能跟着小哥上学堂,以后说不定也有机会下场试试,还是忍不住欣喜起来。柳芽便晓得,弟弟之前口是心非,心里大抵还是愿意读书的。

  沈瑞身边四人,就这样凑全和,竞没有一个是四房家生子。

  如今沈瑞回四房,固然没有眼线在身边膈应,可也是两眼一抹黑。

  没想到这才回来一日,冬喜就能在小院开上火。沈瑞闻言,不由佩服地看向冬喜。要知道这院子里虽也设有个小灶台,可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长寿道:“谢谢冬喜姐姐。”

  柳成也欢喜道:“太好了,这样也不怕吃不饱哩。”

  沈瑞听着不对劲,看着长寿皱眉:“怎回事,你们昨天受了欺负?”

  四房的奴仆下人,成家的分到宅子后边的罩房,没成家的婢子在内宅各处,男仆小厮则集中在前院跨院。

  长寿回道:“也不是挨欺负,只是那边都是小子,吃饭时抢食。小人与小柳刚来,吃东西又比不得旁人快,就少吃了几口。”

  沈瑞皱眉道:“不管怎样,总不能饿着。要是他们敢欺负你们,莫要瞒着我,欺负你们就是打我脸;要是只是厨房或管事的想要卡油水,也莫要扛着,你看着便宜行事。”说罢,又转头对冬喜道:“取几串钱与长寿。使完了就说。”后一句是对长寿说的。

  冬喜应了,转身进屋,随即捧了几串钱出来,递给长寿

  沈瑞见院子里静悄悄的,问道:“柳芽呢?”

  冬喜回道:“老安人传话叫去,说是要给院子里添人,叫柳芽过去带人……”说到这里,眼中露出忧色,不过瞥了旁边的柳成一眼,没有多说。

  沈瑞心中有数,叫柳芽装了桂花年糕,打发长寿与柳成出去,方问道:“去了多久了?”

  冬喜回道:“估摸有两刻钟,要不婢子去看看?”

  沈瑞摇头道:“不用担心,应不会罚柳芽。你同柳芽两个的身契,可不在这里。”

  这两人的身契,都在沈瑞手中,不过对外依旧是打着“长者赐”的旗号。昨天沈瑞带这几人回来,张老安人听说是各位亲长所赠,后头有主子的,就有些不乐意,嘴巴上还刺了几句,满脸的嫌弃。不过等到她身边的郝婆子认出柳芽,附耳说过后,她就露出惊惧来。

  三年前柳芽只是刚进沈家数月的小婢,又哪里有机会晓得其他隐私,只有冻饿沈瑞那一件而已。

  三年前,张老安人在沈瑞见族人的当晚就将王妈妈与柳芽打了几十板子,卖到过路船上。被沈理追了回来。

  沈瑞因感念柳芽的帮助与王妈妈的善心,就请沈理帮忙照顾二人,想着这两人以后可用。然而在沈理临上京前,沈理方对沈瑞说了实话。

  张老安人使人卖了王妈妈与柳芽,想要遮掩的事情,不单单是冻饿沈瑞,还有一件事不好叫人知晓的。

  原来当年沈瑞挨了板子后,虽然昏厥过去,股上也有了伤,可并不严重。毕竟在执行的仆人眼中,他是四房唯一的嫡子,是老安人的心肝,谁会真的下板子打人。之所以他昏厥三日才醒,过后又被诊出寒气入体,并不仅仅是那几日屋子里炭火不足,是因为张老安人指使王妈妈在他挨打的那晚开了一晚上窗户,目的倒不是要沈瑞的命,而是要引得他病情加重。

  沈瑞当时听了,愣了好一会儿。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一晚造成的后果,绝对不是使得他留下病根,而是真的要了一条命去,才有了自己的醒来。因这个缘故,沈理早死了让沈瑞与张老安人“和睦相处”的心,才为他做了规划,希望他能早日离开四房。

  王妈妈不管后来如何,前面“助纣为虐”的却是她,原本死罪可免活罪不可饶,不过她上了年岁,又挨了这一顿板子,沈理只将她驱逐出去了事。

  沈瑞因这个缘故,也长了记性。不是看着良善的就是好人,不是一直是好人的就不会行恶,人心多变。

  张老安人将柳芽单独叫过去,多半是要套话,要说责罚之类的应不会有。如今这家里,张老安人依旧是张老安人,可却是从老主母成为“家主老母”,再也没有三年前的威风

  沈瑞正想着,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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