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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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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六章 夫人政治,赤胆忠心


  整整两个月后,陈宝儿方才回归安北牙帐,随行的还有新婚妻子李茕娘。当初谈婚论嫁的时候,嗣韩王妃杜氏在对这桩婚事有所意动之后,便让王容出面,撮合这一对男女见了一面。虽则只是一次简短的会面,陈宝儿对于善骑射,通女红,性格爽朗的李茕娘颇有好感,而李茕娘对于年长自己十余岁,谈吐气度都和京师贵介子弟截然不同的陈宝儿也有些心折。于是,在陈宝儿父母抵达京师之后,这桩婚事就紧锣密鼓地办了。

  陈宝儿至今还记得,新婚次日拜见舅姑的时候,父母长年在乡野居住,纵使官府照拂,乡邻敬仰,可终究第一次进长安,又娶得贵媳,颇有些手足无措,慌张畏缩,可妻子毫不勉强,言行举止始终落落大方,对他的兄弟亦是恭敬有礼。婚后不数日他便要启程回漠北,在父母兄弟的一力主张以及王容的支持下,他问过李茕娘的意思后,见她竟然真的愿意离开长安,当即就带着妻子一同出了。

  尽管是伯父承袭了王爵,可李茕娘终究落地便生在宗室之家,看到的只有歌舞升平,对于塞外的生活着实又陌生又好奇。和陈宝儿一同来拜见杜士仪的时候,她没有太多新妇的羞涩,反而在寒暄之后主动开口说道:“恩师,陈郎今后有的是各种事务奔忙,可安北牙帐不比长安,没有那么多需要女人费神的家务,可有什么我能出力的地方?如果闲着无所事事,我可就白来了。”

  按照京兆杜氏的辈分,李茕娘应该称自己一声叔父;而按照官场上的习俗,则应该称一声大帅。如今她却随陈宝儿称恩师,而且还主动表示不愿闲着,杜士仪看了一眼微微愣神的陈宝儿,不禁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他就点头赞许道:“不错,如今安北牙帐城还没建成,再大的官,也就是营帐多一些,仆从多一些,余者没有什么区别,也没有那么多需要迎来送往的地方,和长安那种时时刻刻都少不了女人去交际的帝都不同。漠北春夏秋极短,冬天却很漫长。一旦入冬,漫天飞雪,寒风凛冽,需要很多准备,尤其是如今正在筑城之际。你既然主动请缨,我就交一桩重要的事务给你。”

  他顿了一顿,见李茕娘面露凛然之色,他就吩咐道:“你师娘留在长安,安北长史张奇骏的妻子还在灵州看顾孩子,怀恩此行也没有带妻室过来。也就是说,如今的安北大都护府上下文武,家眷跟来的少之又少,但人少,却不意味着没有。从朔方远来此地,将士们想的是建功立业,守御边疆,但女眷们却不免心中不安。茕娘,你是宗室之女,身份尊贵,如今随夫来此,便当义不容辞地安抚好这些女眷。她们心安,安北牙帐就会安定。”

  对于一个年方十七刚刚出嫁的新妇提出这样的要求,杜士仪知道,这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可王容给他捎来的家书上说,她这两年和嗣韩王妃杜氏来往的时候,一直觉得李茕娘身上有一种迥异于千金贵女的柔韧特质,不若让她试一试。所以,话出口后,他就细细审视着李茕娘的表情。

  “恩师交待的,还真是顶顶重要的事。”轻轻嘟囔了一声之后,李茕娘便抬起头来,“我不敢说一定不出纰漏,可我一定会尽力的”

  “好。”杜士仪顿时笑了,“等到回头你把所有军中女眷拧成一股绳,我再吩咐你别的”

  杜士仪留着陈宝儿还有要事吩咐,李茕娘便先行告退离去了。看着她出帐的背影,杜士仪便笑问陈宝儿道:“娶得新妇的感觉如何?”

  陈宝儿又不是那些青葱少年,被这样打趣了一句,他也只是面色如常:“我当初只怕她身份尊贵,为人傲气,可却没想到出其意料的好相处。师娘真是好眼光,我家阿爷阿娘送我出时,都说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才有今天

  比起当个富家翁就已经心满意足的兄弟们,他从云州到漠北这一连串经历际遇,实在是太精彩了就连娶妻也是,他何尝想到能够娶得宗室女为妻?

  “你能有贤妻照顾,我和你师娘也能放心些。如果茕娘真的能够安抚好这些女眷,那些来投奔安北牙帐城的小部族中,也可以走一走夫人路线,或是联谊,或是其他往来,总之就能进一步加强联系。对了,茕娘应该还不懂突厥语吧?你抽空教教她,身在漠北,语言不通就太不便了。”

  “一路上她已经学了不少。”想起比自己年少许多的小妻子,陈宝儿不禁觉得心头微热,“我原本还担心她会觉得一路骑马劳累,可她愣是没说半个字。我想,再有一个月,她应该就能用简单的突厥语对话了。”

  李茕娘的到来,为繁忙紧张的安北牙帐增添了几许亮色。正如杜士仪交待的那样,她很快就努力串联起了少数随军前来的女眷。时人对于宗室千金总有几分敬畏,见她平易近人,待人爽利,在最初的生疏之后,全都与她渐渐熟稔了起来。以至于陈宝儿平日处理事务时,也常常会听人说起自己的妻子如何如何,让他的心情也不知不觉愉悦得很。

  而在陈宝儿李茕娘夫妻抵达安北牙帐后不多久,又一行风尘仆仆的人也到了。为的那个将领三十出头,虎背熊腰,英武俊朗。当他把随从兵马留在外头,跟着领路的牙兵来到牙帐之外通报入见时,他的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这个地方,是曾经突厥统治漠北的中心,如今竟又重回大唐了

  看到那个大步进了牙帐,行军礼参见的青年,杜士仪不禁笑吟吟地问道:“光弼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

  “是,从前只闻漠北塞外风光,今日北行,才算是亲见。”李光弼恭谦有礼地答了一句,随即便束手说道,“郭太守得大帅行文,便从众将之中调了末将前来听候调遣。”

  杜士仪在信上直接向郭子仪挑明了把李光弼要来,得知其对李光弼的说法却是从众将之中,独独挑了李光弼,他不禁暗笑郭子仪奸猾,知道自己不会拆穿,便睁着眼睛说瞎话。他也不捅破,微微一笑点点头,随即就说道:“你此前在丰州九原郡,西受降城戍守多年,颇有战功,我如今便命你为安北大都护府先锋使,将西受降城调拨来的兵马五千人,全数拨于你麾下。”

  李光弼积功为偏将,如今一到漠北,杜士仪便直擢他为先锋使,他在感激涕零的同时,也不禁有些诚惶诚恐。可是,等到杜士仪授意他跟着,来到了毗邻牙帐的另一座大帐中那具沙盘前,他目睹那座惟妙惟肖的安北牙帐城模型,眼神就不知不觉变了。

  “北疆历来纵有建城,也多在邻近中原的朔方之地,比如夏州境内,现如今还有统万城的遗址留存。可在这乌德犍山下,纵使突厥死灰复燃,据此多年,却只有土墙,没有真正的城池。倘若安北牙帐城最终落成,对于整个漠北诸族的震慑,绝对非同小可但是,你更要明白,如今我朔方兵马在此驻扎的,不过近万,其中还要轮换筑城,虽则我以给予保护为代价,又给出优厚的报酬,吸引那些前来投效的小部族参与筑城,可是万一有人兴师来攻,这里转眼间就会岌岌可危。我听子仪说,你治军严谨,望带好你这支兵马,击退所有胆敢来犯之敌”

  面对这样的重任,李光弼立时凛然应道:“我定不负大帅所托,不让任何敌寇越雷池半步”

  李光弼是契丹人,仆固怀恩是铁勒人,杜士仪此来漠北,启用的是这样两员蕃将,自然别有一番不同的意义。便如同大唐的安西和北庭都护府,历来也是蕃将居多一样,这是一种统治哲学。当然,放眼上下五千年这些大一统的王朝,汉朝虽然也用过匈奴人,但远不如唐朝能够这样不拘一格地使用蕃将。这些蕃将之中当然也出过几个赫赫有名的叛将,可赤胆忠心的却占据了绝大多数,忠诚绝不逊于血统纯正的唐人。

  换言之,除了安禄山此等滑胥之辈,只要上位者不去逼反,没人会吃饱了撑着揭竿而起。

  故而,在军政全都有人坐镇的情况下,杜士仪便以张兴知安北大都护府留后事,陈宝儿辅佐,仆固怀恩和李光弼各领兵马坐镇,自己带着虎牙以及牙兵千人,巡视安倍都护府东部领地。到了同罗之地见过阿布思,盘桓两日再次出之后,阿布思立刻主动殷勤热络地亲自带着三千兵马,一直把杜士仪护送到仆固部领地,这才回返。

  杜士仪在仆固部的领地也只停留了两天,通过乙李啜拔召见了那些贵族。他很清楚,一时的言语未必能够打消人们心中的疑虑,故而在嘴上安抚之外,也给出了相当的实际好处,让众人喜出望外。精美的丝绸,洁白的瓷器,以及各式各样塞外贵族很少能见到的精巧饰,因此,当杜士仪提出安北牙帐城的修筑需要人手,只要有力气即可,他会给予各种回报,不少贵族都慨然拿出了人来。

  不过是一些最不值钱的奴隶而已

  此次东行的最后一站,杜士仪却是来到了如今合并了奚人度稽部的都播之地。当看到那个俨然突厥打扮,再瞧不出当年青涩样子的罗盈迎出来时,他在客套寒暄两句跟着其进入牙帐后,再没了外人,他方才主动笑着给了罗盈一个熊抱。

  “直到今日,我方才能够名正言顺地来此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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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七章 无敌无双

  大唐胡风最盛,更何况罗盈从小就长在佛寺,人生最美好的岁月都放在了塞外,除了心底那点执念,他就和真正的铁勒人没有任何区别。可是,对于杜士仪这样热情的举动,他却不由自主露出了几分当年才有的腼腆,呆了一呆,方才欢欢喜喜地重重回抱了一下杜士仪。

  “我也没想到,大帅真的能够到漠北来有安北大都护府的撑腰,我晚上也可以多睡几个好觉了”

  “你晚上从来都是挨着枕头就睡,呼噜打得震天响,还敢说睡不安稳?”

  随着这个声音,一个高挑的身影钻入了牙帐中。见罗盈满脸尴尬,她便笑吟吟地看着杜士仪道:“杜十九郎,你果然是有胆色,竟敢抢了突厥牙帐建城,比我家小罗更厉害安北大都护府若是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想打哪就打哪,我绝不含糊,小罗不敢上,我亲自带着剑营冲锋陷阵给他看”

  “五娘,都是这么多年老夫老妻了,你不要拆我的台好不好”

  杜士仪看着这一对年纪很不小的夫妻重现了从前那女方不饶人,男方连讨饶的一幕,恍惚间只觉得又回到了当年还在云州时的情景,不禁为之莞尔。还不等他开口,牙帐门帘打起,却是两鬓微霜的公孙大娘一手一个拉了两个孩子进来。知道这是罗盈和岳五娘生的那对龙凤胎,他不禁极其纳罕,盯着两人瞧了好一会儿,他便现,说是龙凤胎,两个孩子却还是能从五官上看出不同来,可问题就在于…儿子更像岳五娘,女儿更像罗盈

  尽管当年罗盈这个小和尚长得并不寒碜,可如今女儿只是清秀,儿子却一副绝世之姿,着实就让人捏一把汗了

  岳五娘显然也知道一双儿女的这点缺陷,可却毫不在乎,上前拉过儿女走到杜士仪面前,炫耀似的说道:“虽说当初生下他们着实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可如今看看他们,我就心满意足了。无敌,无双,见过你们杜伯伯。”

  杜士仪当年听说罗盈得了一对双生儿女,还备了厚厚一份礼送上,那时候只知道儿女尚未起名,如今听到岳五娘口中唤出的这名字,他着实给吓得不轻。罗无敌,罗无双?这样的名字实在是太过威武霸气,平时罗盈叫人的时候,心里就没打个颤吗?他正扭头看罗盈的表情,两个孩子就全都叫起了人,一口一个杜伯伯,听得他立刻就把这些许问题都丢到了爪哇国。早就打算来此的他拿出了预备已久的礼物,却不是什么玉佩之类的表记。

  “这是雌雄两把匕,还未开锋的,等你们再大两岁,我再命人来,为这两把匕开锋”

  两个小家伙立刻喜形于色双双谢过,可紧跟着接过东西是,姐弟俩却因为谁拿雄剑,谁拿雌剑而斗起嘴来,最后各自不相让,竟是在那猜拳定胜负。见此情景,公孙大娘就笑着说道:“他们就是这样子,别看一个长得像罗盈,一个长得像五娘,可骨子里的性子却都随了他们阿娘,固执得很,幸好是一儿一女,如果两个都是儿子,非得打破头不可”

  杜士仪见那边厢已经分出了胜负,女儿罗无双得意洋洋,儿子罗无敌垂头丧气,他不禁哑然失笑,这才问及公孙大娘近况。这位昔日宫中剑舞无双的名家,如今脱困而出多年,自是精气神绝佳:“托你的福,天天有的是良才美质可供教导,又身处这广阔的天地,哪里还会有什么不好?不说是我,就连你特地送到这里的那位太真娘子,如今也开朗了许多。只是李瑛他们兄弟三个和薛娘子也都在这里,下头需得小心不让他们两拨人碰上。”

  亲疏有别,杜士仪听到玉奴的消息,立刻开口问道:“玉奴一切都好?”

  “好,常常骑马到外头去闲逛,前一阵子竟然对剑营起了兴趣,磨着我要学剑术,我都不好意思说她年纪大了,学这些有些晚了,拗不过她就教了两手。”岳五娘原本对皇家人一点好感都没有,可玉奴是杜士仪的徒弟,她爱屋及乌,也总得对人好一些,“李瑛他们也倒是奇怪,我原以为他们未必留得住,谁知道罗盈给了他们三个选择,他们对于回中原做富家翁之事一口回绝,对于西行游历之事也不置可否,竟是心安理得留下来了。”

  “五娘,毕竟是当年储君,你留点口德。”

  见公孙大娘出口劝止,岳五娘却嗤之以鼻,杜士仪想了想便冲着罗盈微微颔,两人悄然出了牙帐。在这都播之地,罗盈是绝对的主人,了若指掌,在他的带路下,杜士仪跟着他来到了附近的一处小丘,居高俯瞰,他就只见营帐数千,人马牛羊不计其数,一片繁盛景象。

  “从前我只是一介小沙弥,后来当过领兵的将军,现如今却成了一方之主,要对众多子民负责,想想人生还真是转折众多。”罗盈一边说,一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转身看向了杜士仪,“大帅可否明示,将来打算怎么做?”

  “如果天下承平,你这个都播之主,便不妨太太平平地传承下去。我想,你也好,五娘也罢,甚至是公孙大家,都早就把这里当成了家园,不会再愿意回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中原去。”杜士仪见罗盈脸色一松,他就继续说道,“如果天下大乱,那么,漠北必定也不能幸免,到时候,你振臂一呼,由北统南固然是一句疯话,但席卷漠北,不使其于涉中原,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

  罗盈听到杜士仪连以北统南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一颗心忍不住狠狠悸动了一下。纵使他如今已经是一方雄主,可比起回纥、葛逻禄、同罗、仆固,却还有所不及。眼看大唐扬威四域,即便雄霸一方如突厥,如突骑施,也在那强大的攻势下土崩瓦解,而契丹和奚人之流则更加狼狈,吐蕃虽夺回石堡城,可交战仍是败多胜少,他根本没办法去遥想异日大乱的光景。所以,听出杜士仪话中分明是防患于未然的意思,他方才心中释然,随即重重点了点头。

  “那我就依从大帅此言。”

  大唐秦国公,朔方节度使兼安北大都护杜士仪东巡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李瑛等人亦是得到了这个消息。昔日的龙子凤孙,如今虽苟延残喘,却成了见不得光的人,平心而论,他们并不是真的如同表面上看这么淡定,李琚甚至开玩笑似的提出,不妨设法见杜士仪一面,也好吓人一跳。尽管李瑶几乎想都不想就否决了,可薛氏能够敏锐地察觉到,丈夫李瑛心中隐隐还有那么一丝念想。

  多年青灯古佛,薛氏那颗心在遇到李瑛之后虽起了几许涟漪,但早已没有当初的争胜之心了。杜士仪抵达的这一天,她见李瑛倚门沉思,便上前给他加了一件衣服,随即低声说道:“二郎,别想这么多了。当初纵使他曾经帮你说过一句仗义的话,让你躲过被废之劫,可那终究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东宫有了新的主人,不是武惠妃的儿子,而是当年的忠王,这对于我们来说,已经足可安慰。如若真的贸然去见他,他如今权握一方,甚至都不用禀告上去,就能让我们横死当场而且,还要连累让我们得以重聚的恩人,还有收留我们的都播之主,这是何必?”

  李瑛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苦涩地长叹了一口气:“也罢,我听你的,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边厢薛氏说服了李瑛,那边厢李瑶也说服了李琚。而他们从躁动不安到彻底平静的这些变化,岳五娘早已通过眼线了解了清楚,等到亲自陪伴杜士仪去见玉奴的路上,自然而然就都转告了他。得知李瑛等人最终还是安分了下来,杜士仪便点了点头。

  “如果他们到现在还想见我,那么便证明,他们被贬为庶人流放岭南这么多年,还没看透勘破。可既然他们能够压下这种念头,就证明他们至少还明白自己已经是见不得光的人。我把人放在这里是最安全的,至少,如今还说不上是否有人能够认出他们,等再过三五年,想来他们就算跳出来说自己是曾经的废太子以及鄂王光王,也不会再有人相信了。那时候,任凭他们想去哪就去哪。”

  “反正你就是滥好人。换成是我,把他们弄到手,怎么也该奇货可居……咦?”

  岳五娘正说到这里,就只见那边厢一座洁白的帐篷中,正好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从里头出来,正是玉奴。眼见她又惊又喜,不管不顾提着裙子便往这里跑来,她想了想便索性斜退两步,悄然离开了。

  “师傅,师傅”

  见玉奴又惊又喜地上了前来,杜士仪便伸出手来搀扶了她一把,因笑道:“别跑那么快,万一绊倒可就是个大跟斗”

  “我一直都不敢相信,你真的会到漠北来,真的会到这里来。”有些语无伦次的玉奴好容易才压下了激荡的心情,盯着杜士仪那张不知不觉已经多了几分沧桑之色的脸看了许久,这才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师傅你单身到这里上任,师娘和师弟师妹们,真的就只能一直守在长安?”

  提到王容,杜士仪立时沉默了。何止妻子,他的儿子,他的女儿,全都在相隔数千里的地方,要相见一次千难万难。他能够用死遁之法把公孙大娘,把玉奴,甚至将李瑛他们全部搭救出来,可是他自己的至亲,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困在那座雄伟的坚城之中,相见时难别亦难。

  死遁之后,在世人眼中就是死人,不到万不得已,这个办法岂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用?

  “师傅?”

  见玉奴自责地低下了头,杜士仪便苦笑道:“真的到了某一天,他们也许会如你一样遁出来和我团聚。可是到了那时候,也就意味着拉弓没有回头箭,再没有回头之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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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八章 故人已老  

  当初杜士仪特意千里迢迢把玉奴送到了都播,是顾虑到自己也许未必能够兼领朔方节度使,事实上,他如今的精力大半都放在了安北牙帐城的营建上,朔方那边相当于完全放了手,真要是把玉奴放在灵州,他肯定会牵肠挂肚。此次借着东巡的名义到这里来,他和罗盈彼此交了心,如今再看到玉奴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就完全放心了。

  “师傅,听说西域那边的仗已经打完了,等到安定之后,我想去龟兹镇看看。龟兹乐舞闻名天下,从前我只在宫里见过那些龟兹胡姬,个个跳得一手胡旋舞,乐曲也是颇为别致。而且,当年我悉心配舞的霓裳羽衣曲便脱胎于凉州曲,西凉之地,乐舞本就不同凡响,我很想亲自去体验体验。”把杜士仪请进帐中,玉奴亲手烹茶款待,见杜士仪品着茶,眉头完全舒展了开来,她便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如果你真的要成行,得做很多准备。突骑施尽管已经不足为惧了,但吐蕃同样一直在图谋河陇和西域,而且,你要么从漠北一路西行过去,到时候要经过回纥以及葛逻禄的领地;要么,你就要转道河陇,那就一定得提防有人认出你。而且,这一路如果没有足够的人照应,很容易有危险。”

  杜士仪何尝不知道,当完全抛下了杨家,完全抛下了长安城中的一切之后,玉奴除却他们这些不多的师长亲人,就只有最喜爱的音律乐舞了。可玉奴的身份甚至比李瑛等人更加敏感,他不得不谨慎一些。

  “这么说,师傅只是怕路上不太平。”玉奴立刻笑了,唇角露出了两个浅浅的酒窝,“公孙大家也想去西域看看,因为听说西域也有剑舞,所以她想看看能否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剑术去芜存菁。公孙大家还说,会从剑营中挑选杰出徒孙随行。如果是这样的话,至少安全上头就没问题了。”

  杜士仪听说公孙大娘也有这样的兴致,不禁眉头一挑。他今日还未有机会去观瞻剑营,但既然能够经过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师徒的精心教导,再加上曾经得过公冶绝几分真传的罗盈修正,想必这样的剑术再不仅仅是饮宴上用来取悦于宾客的剑术,而是足够驰骋战场的剑术。于是,他在出神片刻后,就嗔怒地瞪了玉奴一眼。

  “你啊,这哪是问我的意见,分明是早有成算了”

  “我只不过是一介女流,如果没有师傅和师娘,师尊和姑姑,还有那么多人的援手,早就变成了随波逐流的浮萍,所以,我也在想自己能做些什么。”玉奴说着顿了一顿,这才起身到一边的箱笼中,找出了一支号角,鼓足劲吹响之后,见杜士仪为之错愕,她便走上前来,笑着说道,“我想作一战曲,配上金鼓和号角,日后征战时能够用来激励士气。虽说这只是一个想法,真正在战场上未必有用得上的机会,但我想试一试。”

  杜士仪这才恍然大悟。想想金戈铁马的战场上,战曲飘荡激励士气的情景,他不禁有些出神,更何况玉奴能够有一个目标,总比浑浑噩噩过日子强,再者有公孙大娘在,而且还有足够的高手随行,他便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你都摆出这么多理由了,让我怎么说?想去就去吧,到时候路过北庭时,万一遇到不可抗的危机,可以⊥人去见二十一郎,他在龟兹镇多年,人头精熟,总能给你们提供一些方便。但记住,真的遇着战事纷争,不要冲动。西域小国林立,比漠北更乱”

  “好”

  等到杜士仪在剑营箭塔上见着公孙大娘的时候,便再次问及了此事。公孙大娘对此毫不讳言,表示确实有到西域一观乐舞,进一步精进剑术的决心,到时候会遴选出二十名男女徒孙随行。确定此事再无疑问,杜士仪唯有不放心地又叮嘱了几句,换来的却是公孙大娘莞尔一笑。

  “知道大帅对玉奴视若珍宝,放心,我不会让她掉一根毫毛……看,剑营弟子出操了。”

  杜士仪立刻随着公孙大娘的话俯瞰了下去,就只见一群身穿黑衣的年轻人须臾四散看来,恰是组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阵,倏忽间,就只见剑光飞舞不见人,左右距离虽不大,可但只见每团剑光都是从从容容,仿佛丝毫不担心伤着左右。

  “我的剑舞,和裴将军,公冶师兄的剑术不同,本是小巧精致,并不擅长战场搏杀,上次和公冶师兄久违多年切磋技艺,这才取长补短,有了剑营的雏形,用的就是彼此配合之术。他们固然不敌那些拥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各部勇士,但合击之术我有足够的自信。两人合力,至少能敌五六人,三人合力,能敌十人,而六人八人合力,则是如同一支一支拧成一股的短枪,其破击之力,用于先锋最佳。”

  公冶绝如今在朔方威望之隆,甚至高于很多统军将校,而公孙大娘在都播的威信,杜士仪也能够预想得到。此刻见其神清气爽,自信从容,他不禁分外庆幸能够让这位剑舞大家脱出宫廷的桎梏,在另一个天地尽情施展自己的技艺。于是,他俯瞰着下头剑营弟子那彼此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剑术演练,最终点头赞叹道:“有这样一批弟子作为中坚,怪不得都播能够不断壮大”

  “当然,也要感激奚族内乱。”岳五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杜士仪和公孙大娘的背后,见两人回头,她便笑着说道,“度稽部俟斤吉哈默听说杜十九郎你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说什么都一定要拜见你一面。小罗抵不住他死缠烂打,只能让我亲自过来请你走一趟。”

  杜士仪能够想象吉哈默的心情,当即一口答应道:“老相识了,我总得给他几分薄面。这样,大帐中说话憋闷,又太正式,岳娘子你找个地方,让我和他赛一次马”

  吉哈默开元八年在奚王牙帐和杜士仪第一次见面,至今已经整整过去了二十五六年,原本在五部俟斤中最年轻的他,也已经年近六旬,算得上是高寿了。在这些年一场场战事和变动之中,奚族五部早已分崩离析,他所在的度稽部如果不是西迁和都播合并,兴许早已经消亡殆尽。所以,对于杜士仪不但同意见面,而且还邀他赛马,年纪一大把的他劲头十足,出了通身大汗却只是输了半个马身之后,这才意犹未尽地勒住了马。

  “老了,不服输不行。”吉哈默一边说一边看向杜士仪,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羡慕,“大帅如今正当盛年,雄踞漠北,如今再想想当年,我真是庆幸悬崖勒马早,结下了一段善缘。”

  “中原人有一句话说得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杜士仪给吉哈默解释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见其立时双目圆瞪,显然极为意动,他就开口说道,“如今外人虽不再知道度稽部,但有道是闷声大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大可好好休养生息,壮大实力。”

  “我是运气好,总算保存了实力,又有罗将军收留。”在杜士仪面前,吉哈默便索性称罗盈为将军,这又直言不讳地说,“但奚族其余各部,不是为契丹欺压吞并,就是被范阳节度使府不断派兵侵扰。那安禄山简直是喂不熟的狼崽子,想当初他能够活命家,还是因为从我奚人身上淘到了第一桶金子”

  紧跟着用奚语骂了一连串脏话后,吉哈默方才抚胸对杜士仪行礼道:“杜大帅,就不能把安禄山赶下去,你自己当这个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吗?”

  “这是陛下的决定,何来我置喙的余地?”杜士仪直接摇了摇头,打消了吉哈默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安禄山如今几乎就是河北王,你惹不起,躲得起。”

  “可我连躲都躲不起了。”吉哈默气急败坏地说出这么一句话,紧跟着便恶狠狠地说,“我已经迁出奚族故地,他却还不放过我,竟是放出消息悬赏缉拿我而且,他有什么战功?全都是坑蒙拐骗,用各种手段骗了奚人和他会盟,然后一刀杀了,冒充战功杜大帅,我提醒你,这是一条恶狼,他当初在漠北穷困潦倒的时候,曾经去投同罗部之主阿布思,结果却被阿布思冷嘲热讽拒绝了,于是他因此对阿布思恨之入骨。听说你奏请阿布思为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他在背后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而且还说你身为节帅根本就没打过几仗,只会避战,不算英雄”

  杜士仪知道有些话也许是安禄山说的,有些话却兴许是吉哈默的故意挑拨,他也没放在心上,哂然一笑道:“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你且不用理他。我这个安北大都护统管的是从前的突厥之地,这都播也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但使你不要做出什么昏头的事情来,他若是敢伸手,我绝不会坐视至于饶乐都督府的那些奚人,你不妨招揽过来,漠北之大,还怕没有地方安置?”

  当杜士仪结束此次东巡,最终返回安北牙帐的时候,正值秋高马肥之际。这本是一年之中突厥南侵最多的时节,如今的漠北却是一片安宁,连带三受降城的秋收也顺利了许多。得知来自长安的家书已经送到,女儿杜仙蕙已然嫁到了崔家,他不禁捏着信笺,百感交集。

  河清海晏,天下安定,可隐伏的刀光剑影,却是无处不在

  第十七卷河清海晏穷寥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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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九章 一代新人换旧人

  又是一年冬日,天子驾幸骊山华清宫,能够陪侍前去的群臣之中,却是多了几个正当得幸的新鲜面孔。户部郎中王因财计得天子赏识,由是官拜御史中丞,京畿采访使;之前知太府出纳,聚敛无数的杨慎矜亦为御史中丞,诸道铸钱使。两人皆从财计起家,又趋附李林甫,故而风头一时无二。然而,不论他们还是李林甫,都比不上骤然崛起的杨家人。

  文君新寡后,取代妹妹入主太真观为女冠的杨玉瑶,就在这一年年中的时候拜封正二品淑仪。按照杨玉瑶的野心,自然希望封妃,可她毕竟曾是寡妇,且李隆基登基初年,将贵淑德贤四妃改成了惠妃、丽妃、华妃三妃,先后封了武惠妃、赵丽妃、刘华妃。她却不想和他人用同一个封号,故而竟是隐忍了下来。

  相比玉奴的精通音律,她灵巧善媚,妖娆诱人,很快就抓住了天子之心。在她的枕头风下,杨家众人自是鸡犬升天,两个姊妹纷纷封了夫人,男人们一个个得了美官。就连之前在蜀中被章仇兼琼委为节度推官,令上京交接权贵的杨钊,亦是靠着巴结杨玉瑶,再加上精通樗蒲的缘故,得以在天子面前混了个脸熟。

  后宫有人好做官,正因为有章仇兼琼作为后援,鲜于仲通又屡屡厚赠,杨钊虽和杨玉瑶的关系已经有些颇远了,可还是凭着那些金银财帛,稳固了和杨家诸人的关系。这一日在温泉宫陪着樗蒲之后,他成功得了天子一句度支郎中的承诺,顿时喜出望外。

  他在蜀中各种活计都做过,很多官府都厮混过,却始终不得出头。杨家出了个寿王妃之后,他也曾经打过主意进京投奔,可转眼间看到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变化,甚至好好的寿王妃成了女道士,而后又年纪轻轻就此夭亡,他又不敢轻举妄动了。若非鲜于仲通把他举荐给了章仇兼琼,恐怕他仍旧难以打定主意到长安来,而正是这一趟奔走,他终于算是抓到了久违的机遇。

  在温泉宫前愣神片刻,杨钊突然只见一行车马迎面而来。见前呼后拥,赫然是北门禁军护送,他赶紧在旁边让路,等人过去时,他就只见车帘见红香绿玉,分明都是女子,不禁有些意外。思来想去,他便叫住了最末尾的军士探问了一句,得到的答案却让他心中微微一沉。

  “那是张美人,谢美人,还有几位才人,奉陛下诏命,陪侍温泉宫。”

  这些所谓的后宫嫔妃是什么出身,杨钊从杨玉瑶口中已经听过无数次了,知道这些都是当年玉奴身边的侍儿,身份卑微低贱。时隔多年,他已经有些记不清楚当年那个犹如粉团子似的女童了,从前那些情分也早已烟消云散,更何况如今人已经不在,剩下的这些侍儿却还分了杨玉瑶的宠。可是,按照杨玉瑶的话来说,若只是一个人还好对付,这些侍儿隐隐拧成一股绳,什么分化笼络之计都不好使,她也徒呼奈何。却没想到这次前来温泉宫,本没有她们的份,可谁能知道,天子竟然又命人传召了她们来。

  盯着那一行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杨钊终究轻轻舒了一口气,把这么一件事给撇在了脑后。据说这些女人全都是买来的奴婢,伺候玉奴多年,并无家人,可说是从宫外半点没法入手,这些年和玉真公主等也没太多联系,只消杨玉瑶能在宫里掌控局面就行了。现如今最要紧的是将自己的官职敲定,而这一点光天子说了不算,他得先去拜见右相李林甫。

  李林甫身为右相,在温泉宫中分到了单独的一口汤泉,这也是独一无二的待遇,就连左相李适之,也只是和其他几个高官共用一口汤泉而已。这些年他积威比从前更甚,但凡要对付的人,无论高低几乎无往不利,因此尽管他已经六十五岁了,那种威压却不降反增。对于不久之前还在挣扎求存的杨钊来说,只不过在李林甫面前一站,竟是能体会到那种比在天子面前更强的敬畏感。

  “陛下金口玉言,要让你当这个户部度支郎中,自然没人敢不当真。”李林甫的语气很温和,目光却很犀利,“只不过,如今王虽不是户部侍郎,却才是真正经管户部这一摊子的人。这样吧,回头我对他打个招呼,让他奏请你为判官,如此一来,旁人就不能置喙了。”

  “多谢相国,多谢相国”杨钊没想到李林甫这么好说话,顿时连声称谢,可紧随而来的“只不过”三个字,却让他陡然一颗心悬了起来。

  “只不过,你这个剑南道节度判官自从进京之后,先为金吾兵曹参军,又骤迁度支郎中,未免升得有些太快了。虽则你是淑仪娘家人,可若不曾立有寸功,异日的上升地步也就有限,你说是不是?”

  李林甫亲切得犹如邻家老人,可杨钊却越发凛凛然如对大宾:“相国说得极是。倘若有什么我能做的,定当万死不辞。”

  对于杨钊这样战战兢兢的态度,李林甫不以为奇,事实上,在他面前如此态度的人多了。因此,他只是笑眯眯地说道:“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为了夺下石堡城,才刚刚和吐蕃再次大战了一场,结果却一败涂地,就连副将都死了。为此,他这次到长安来说是献捷,其实也有想开脱这次战败的意思。陇右军费在这些节镇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你既然即将当上度支郎中,也应该好好留心一下。”

  尽管李林甫口中所说的只是军费,但杨钊哪会真的如此认为。他连声答应,又盘桓片刻退出来之后,心里早已明白,李林甫接下来要对付的人便是皇甫惟明。可是,皇甫惟明纵使这些年扶摇直上,颇为得宠,可再怎么都是区区一个外臣,又不是杜士仪那样直接佩相印的节帅,难道李林甫还担心人家回来争抢宰相的位子?还是说,李林甫有别的意思?

  杨钊本就是玲珑心窍的人,一时想不通却也不气馁,上马回自己居处的时候,他仍然一直在努力琢磨其中关节,以至于几乎和人迎面撞上。当他踉跄后退几步好容易稳住身形,却听到迎面哎哟一声的时候,他就发现面前的竟是一个面貌丑陋的中年宦官,一愣之后就想起了这是谁。倘若是其他在宫中当差的宦官,他一定都会好言好气相待,可对方却偏偏是东宫的人,无论从杨玉瑶还是李林甫的立场,他都不能给什么好声气。

  因此,杨钊当即没好气地喝道:“以后走路小心些幸好是撞着我,撞到哪位贵人可就糟糕了”

  区区一个金吾兵曹参军,竟敢在中官面前如此倨傲,那中年宦官自是心中愤怒。然而,他只是唯唯诺诺地连声赔礼,等杨钊远去之后,方才露出了仇恨的表情,继而便颓然叹了一口气。

  他李静忠如今已经四十好几了,却依旧一事无成,当年奉武惠妃之命被调到还是忠王的李亨身边,可却没想到没多久武惠妃便一命呜呼,而入主东宫的不是寿王李瑁,而是李亨他也曾庆幸过自己阴差阳错跟对了主人,李亨对他也还算不错,太子妃的娘家韦氏亦是因为出了一个韦坚而赫一时。可自从韦坚成了刑部尚书,他却隐隐感觉到韦氏似乎在走下坡路,就连宫里宫外那些人对东宫的态度都有些不对头了

  李亨此次亦是随驾来到了华清宫,身为太子,他自然也分到了一口汤泉,但位置却反而不及那些天子宠信的朝官,而是有些偏远。素来低调的他只带了韦妃以及寥寥几个宫婢和内侍,因此李静忠回来之后,问明太子所在便匆匆赶了过去。行过礼,他便压低了声音道:“郎君,陛下宣召了张美人她们几个到华清宫来,而且听说赐了莲花汤左近的一口汤泉。我在路上遇到了杨钊,他的口气殊为不客气。”

  李静忠早年就表明当初是奉武惠妃之命来侍奉的,李亨对他也还算信任,此刻听到这个消息,泡在汤泉中的他只是轻轻揉了揉眉心,随即便开口说道:“杨家人如今正得意,别去惹他们,至于那几个阿爷宠幸的美人,也不要随便去下注,后宫这些事,不是我能掺和的”

  见李静忠答应了一声,他方才开口问道:“这次正月要进京的各镇节度使,可确定了都有谁?”

  “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是铁定要来的,还有朔方节度使兼安北大都护杜士仪,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应该就是这三位。至于范阳节度使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据说会派义弟阿史那早于来。”说到这里,李静忠顿了一顿,观察了一下李亨的脸色,这才轻声说道,“安北牙帐城已经落成,杜士仪此来应该是向陛下奏报此事的。”

  李亨对于大腹便便的安禄山没有什么好感,而皇甫惟明当年曾任过忠王友,也就是他的王府官,两人颇有旧交。而对于杜士仪,他的感情就更加复杂了。他这些年不声不响,有些事却打探得极其清楚,想当初李瑛本来早就逃不了被废的命运,可却因为杜士仪一番话而暂时延缓了这一进程。这样一个能够在关键时刻仗义扭转大局,而且还手握大权的节度使,他一直在竭力争取,可偏偏每次都没法成功。至于王忠嗣,他现如今最后悔的就是在王忠嗣养在宫中时,他没有和人多多交往,可那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成为太子,更不知道王忠嗣会成为大唐名将中极显眼的一个

  想到这里,他便轻轻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去见韦坚,让他安排一下,我要和他在宫外单独见一面。然后,皇甫惟明也好,杜士仪也好,王忠嗣也好,他自己设法安排一下,看看能否见一见,晓以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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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十章 各部来贺,巍巍气象

  短短两年,漠北乌德犍山下,原突厥牙帐的所在地便矗立起了一座不可思议的坚城。按照杜士仪的打算,本来是准备用夯土修筑城墙,但负责堪舆以及设计的曹佳年以及工匠们在商讨再三之后,从这座城池对于漠北诸族的震慑,以及军事地理的各种角度,杜士仪最终采纳了他们的意见,内以夯土,最外层的城墙以石砌,靠城内一面则是用烧制的土砖。如此一来,整座雄城从外看,从内看,都有一番不同的风情。

  尽管规模和长安洛阳这样的天下名城不可相提并论,甚至也没法和那些大州的州城相比,可对于顶多只有零散土墙以及简屋的各部牙帐,这样的城池无疑在心理上震慑巨大。因此,当赶在冬季前完工了城墙,安北大都护府以及一些重要的里坊之后,各族之主或是亲自赶来观瞻,或是派出大将心腹前来道贺,总而言之全都想先睹为快。而这座这新落成的安北牙帐城,也让众多原本只能住在大帐中的军将士卒们欢天喜地。

  从此之后,就有真正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了

  安北大都护府中,杜士仪亲自在节堂接见了诸部使者,见回纥之主磨延啜甚至亲自前来,脸上一点都看不出因为当初那场内乱而衔恨自己的怒气,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声。突厥是自从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兄弟之后,再没有出色的人才,可回纥却接连父子两代都可圈可点。磨延啜即位至今不过两年,可在清洗旧势力的时候固然毫不手软,接纳新人的时候同样敞开胸怀。倘若不是如今的漠北实在太过情势复杂,兴许回纥早已完全恢复了元气。

  同罗部之主阿布思同样是亲自来的。身为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他之前在众人面前摆足了半个主人的架子,而在杜士仪面前,亦是表露出一种恭敬之外的热络。他巧妙地把杜士仪的话题引到了之前为同罗牙帐城制造的那具模型上,自夸之意溢于言表。尽管诸族使者中不少都很瞧不惯阿布思的得意洋洋,但同罗铁骑在漠北亦是赫赫有名,杜士仪分明对阿布思另眼看待,谁也不好说什么。

  可在这种时候,乙李啜拔却突然开口说道:“大帅,如今安北牙帐城已经建成,曹参军和那些工匠,能否也到我仆固部看看,是否适合兴建城池?”

  “阿乙,你总算是转过脑筋了”即便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阿布思仍是直呼乙李啜拔的昵称,笑吟吟地说道,“仆固牙帐所在地亦是背山依水,地势平缓之地,怎么会不适合建城?更何况,你家怀恩可是大帅的心腹悍将”

  阿布思口中称赞的是仆固怀恩,但在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阿布思自己的长子阿古滕也正在安北牙帐城担任先锋使,虽则不如仆固怀恩所领兵马众多,也应该及不上仆固怀恩得杜士仪信任,可终究是占据了先机。代替葛逻禄俟斤聂赫留来的吉尔查伊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而磨延啜则更是一言不发。葛逻禄正致力于把山头林立的局面改成一头独大,而磨延啜儿子尚幼,把弟弟们派来安北牙帐城,他又担心杜士仪的分化离间之计。

  于是,当杜士仪一口答应了乙李啜拔的请求,又示意众人移师到安北大都护府中,那座规模不下于节堂的礼宾堂中之后,自是一场更加盛大的饮宴。出席的不但有他们这些千里迢迢前来道贺的使者,还有安北大都护府中的文武军将。

  相较于朔方,这里的文武整体年纪更年轻,无论是三十出头的仆固怀恩和李光弼,阿古滕,以及年纪相仿的众多偏裨将校,还是同样正在盛年的张兴,陈宝儿,每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股朝气。

  杜士仪豪爽地接下了每一个人的敬酒,到最后酩酊大醉时,便欣然在众人起哄下起身舞剑一曲。恍惚间,他想起当初从陇右任上调去朔方时,曾和信安王李炜双双舞剑,完成了新老交替。如今李炜早已故去多年,而他也趁着突厥内乱之际,完成了大唐重新据有漠北的壮举。

  舞剑之时,他就只见手中长剑划出寒光道道,四周围的宾客脸上或敬服,或敌意,或惊惧,或无奈,各有不同,而安北大都护府的文武官员脸上表情则是一模一样,每一个人都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因此,当一曲剑舞之后,他回到主位上,便笑着让人送来慢慢一角酒,这才高声说道:“今夜大好时节,除却值守的人之外,其余诸位,随我饮胜”

  “饮胜”

  在一片欢笑附和声中,但只闻美酒飘香,也不知道醉倒了多少人。

  欢宴三日后,各部使者一拨又一拨地告辞离开。这其中,磨延啜和吉尔查伊却仿佛巧合似的同时启程。两人虽然没有任何交情,可此次眼看安北牙帐城的东面几乎形成了铁板一块,同罗、仆固,乃至于更东面,之前从故地东迁出去的都播,都显然对杜士仪言听计从,他们全都感觉到了沉甸甸的压力。可是,两拨人趁着赶路回去的时候交换意见,却没有能够达成共识。其中虽有葛逻禄和回纥全都有内部矛盾要解决,更重要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如今的大唐,尽管还不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已经强大得让人感觉太无力了

  送走了各部使者,杜士仪在筹备回京之事的时候,也同样少不了对于留守人员的安排。这次回京,他把张兴和陈宝儿两人全都留在了刚刚落成的安北牙帐城,其余武将亦是一个不带。尽管如今安北大都护府的形势看上去一片大好,可他却知道,这样的欣欣向荣不过是一个表象,稍有差池,从前付出的一切努力就会化作乌有。除却统管牙兵的虎牙之外,便是统领前锋营的阿兹勒带着二十余人跟随,其余武将全都留了下来。

  当年的幼军营,如今都已经满是正当雄心壮志的青年人,因此幼军营的名头转给了如今更年少地一批人,而阿兹勒这一批人,则是改成了前锋营。

  临行前,杜士仪对张兴和陈宝儿千叮咛万嘱咐,仆固怀恩和李光弼亦是面授机宜,等最终启程,抵达朔方灵州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中旬了。

  如今他这个朔方节度使长年呆在塞外,朔方节度使府中,却是节度副使,老将阎宽主理。此外诸多文武分司其职,恰也是井井有条。得知杜士仪要挑选人带回长安陛见,阎宽就笑着说道:“节度使的属官,大帅自己定吧,至于武将,我向大帅举荐一个人可好?便是之前陛下召见五镇节帅的时候,从退职千牛以及禁军之中调拨出来的那些军官之一,窦钟。他如今官居经略军先锋使,已经颇有大将风范,正好让陛下看看大帅用人之明。”

  “连老将军你都会说这种话奉承我了”杜士仪莞尔一笑,随即一口答应道,“好,就依你。至于文官,便是掌书记杜子美吧。他在京兆定居多年,也该让他衣锦还乡了。”

  杜士仪并没有在灵州停留太久,更没有打算对朔方政务军略指手画脚。对于这些跟随他多年的文武,他可以说了若指掌,并没有太多不放心的地方。因此,次日他便踏上了前往长安的旅途。由于他这些年始终煊赫显贵,一路上的驿馆全都是扫尘以待,殷勤备至。当行至武功城西一处官道交汇口的时候,他却和另外一拨人撞了个正着。

  恰是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

  同是节度使,杜士仪和皇甫惟明不但不熟,而且甚至没见过几面,两人谈不上交情,彼此之间还有些龃龉。

  当年王忠嗣和皇甫惟明的义弟王昱有些不对付,皇甫惟明便告了王忠嗣的刁状,以至于王忠嗣一度回京待罪,最后还是王容设计的一桩飞箭传书的莫名蹊跷,王忠嗣方才得以脱身,被杜士仪要到了陇右,而皇甫惟明也因此左迁多年。现如今当年的当事者中,王忠嗣已经官居河东节度使,皇甫惟明是陇右节度使,王昱一度官居剑南道节度使,却因兵败而官职一撸到底,杜士仪则以朔方节度使兼安北大都护,可说是除却王昱,人人都正处于人生的顶峰。

  故而彼此见面,皇甫惟明皮笑肉不笑地和杜士仪打过招呼后,竟是两边再无多余的闲话,到了驿馆亦是如此。迎来送往多年的驿长敏锐地瞧出两边似乎不对付,立时把两拨人分别安置在东西两边,井水不犯河水的院子。等到次日杜士仪起床时,龙泉便来通报了皇甫惟明已经动身的消息。

  “他这是不屑于我同路,正好,我也懒得和他同行”杜士仪冷笑了一声,这才轻蔑地说道,“要夺下石堡城,要么如同当年信安王那样出其不意,要么就得用命去填。他不想用没技术含量的后者,有心用展现自己智勇的前者,可那需要有万夫不当之勇的猛将,他不用霁云,却非得用自己提拔上来的无能之辈,吃了败仗也是活该”

  尽管这话有些刻薄,但一想到南霁云在陇右的窘境,杜士仪就没法定下心来。

  皇甫惟明在陇右战绩可圈可点,也就只有夺取石堡城之役失败了。他即便讨厌这个人,可也不会因为一己之私怨对其怎样,可心眼瓷实的南霁云受了这么多年委屈,如果皇甫惟明今后还是陇右节度使,他非得想办法把人调出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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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十一章 人生有取舍

  也不知道是皇甫惟明早有预备,还是不打算和杜士仪继续住在一个驿馆,当杜士仪终于来到长安都亭驿,他就得知,皇甫惟明并没有住在这里。节度使都是不入见就不能回私宅的,他才不相信皇甫惟明会有这么大胆量自行回家,大约是换到城东驿等其他驿馆了,因此他也没多想,一面命人送禀帖到尚书省和中书门下,以及自己的家中,一面就送了信去给高力士,争取能够早日召见,早日回家。

  他阔别长安转眼又是两年,这里却已经是物是人非。朝中老一批的官员几乎都已经难觅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批崛起的新贵。而每一个这样的新贵,几乎和李林甫全都扯得上关系。放眼看去,他的亲朋故旧之中,唯一牢牢钉在外任上的,就只有裴宽。即便这样,裴宽也还是因为裴宁此前每个月几封信地提醒,这才一面和光同尘,不与人结怨,一面却死命在天子近臣身上下功夫,否则险些就在数月前李林甫的阴招下败北了。

  才刚安顿下来,他便只听外头传来了阿兹勒与人说话的声音。心中一动的他立刻起身上前拉开了房门,就只见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侧头看了过来,正是幼子杜幼麟。父子俩如今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因此对视一眼后,他便颔首说道:“进屋吧。”

  “是,阿爷。”杜幼麟做出老老实实的样子,对阿兹勒打了个手势之后,就追着杜士仪进了屋子,又乖巧地掩上了房门。可是,他还来不及上前向父亲行礼,却冷不防已经坐下的杜士仪突然一巴掌拍在了扶手上。

  “你自己说吧,为什么不肯去应万年县试?”

  杜士仪总共就两个儿子,因为他这些年的功勋,二子全都有恩荫,杜广元如今在河东追随王忠嗣,战绩即便不说极其突出,可也稳扎稳打,而嗜好读书的杜幼麟在长安这几年,据他所知,诸多前辈名士都对其颇为看好。在他看来,让儿子下科场去试一试,无论成功失败,总是难能的经验。可他没想到,去年得了他的信之后,杜幼麟竟是硬不肯下场

  “我不想去。”和兄长不同,一贯顺从父母的杜幼麟竟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父亲勃然色变,杜幼麟却是声音平静地说道,“不论我是否凭真本事得了京兆府解送,别人都会认为是阿爷的缘故,而如若落榜,肯定又有人借此指摘阿爷。就算我最终金榜题名成了新进士,守选之后便要派官,到时候天南海北便要任由别人,难道留着阿娘一个人在长安?而且,我踏进了官场,阿爷阿娘就要多一个需要操心的人,可我现在不踏进科场,日后或者陛下万一想起我来,就会如同寻常公卿贵戚子弟那样,随便在太仆寺光禄寺给个闲职,我就能帮上阿娘的忙,也不会让她一个人独居寂寞。”

  当年那个最小的儿子,如今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杜士仪不禁五味杂陈。那些大道理在这些小想法之前,显得软弱而无力。他只能深深叹了一口气,继而认真地说道:“你可想清楚了?今后真的不打算下科场,应制科?”

  “就让人觉得我胸无大志好了。”杜幼麟想都不想,径直说道,“家里有阿爷和阿兄在外打拼,已经够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杜士仪招手示意他上前来,随即仔仔细细端详着这个小儿子,最终方才迸出了寥寥几个字:“你长大了。”

  平心而论,他对于长子素来教养严厉,很小就让人跟着王忠嗣学习武艺军略,很小就将其扔到民家,然后又把其放在中受降城磨练,可是,他对幼子就没有花费那么大精力了,因为那时候要考虑的问题已经太多了,后来又常年不在身边。而且,杜幼麟比杜广元懂事更早,想当初才那么一丁点年纪,就曾经为私自离开朔方任所的他打过掩护,潜意识中,他总认为这是个很省心的孩子。

  “阿爷,你不要担心,长安这里有我呢,我会帮着阿娘的”

  幼子离开时说出的这句话,直到杜士仪奉诏前往兴庆宫兴庆殿见天子时,依旧萦绕在耳边。他此行带着掌书记杜甫,因此,关于安北牙帐城的一些具体信息,他都索性让杜甫在天子面前禀报,自己则是趁机发会呆。

  李隆基对于漠北这第一座坚城着实兴趣十足,可即便他并不是喜欢窝在深宫的天子,甚至还曾经封禅泰山,对于深入漠北巡幸安北牙帐城却也只能在心里想想,不但听得仔细,还不时发问。见此情景,杜甫瞥了一眼杜士仪,见其微微点头,他便起身展开了一幅长卷。

  “这是……”

  “陛下,这是安北牙帐城落成后,我亲自手绘的一幅画。虽说着实献丑了,但以亲笔丹青奉献御前,也是臣的一点心意。”

  杜士仪的画功确实不过尔尔,可这是他在安北牙帐城的修筑期间,对于草图等等不断做出点滴修改,而后又在此基础上添加人物,最终成就的一幅画,更多的是象征意义。李隆基此刻看的,便是城中格局,兵马雄风,四夷宾服,到最后便笑着对高力士说道:“道玄之前不是说,正觉得百无聊赖吗?召他来朕虽不能远去漠北,一观安北牙帐城,他却可以代朕一行,将这一方雄奇山水,全都装入画卷中为朕带回来”

  高力士巴不得天子对杜士仪兴趣越大越好,他这些年对上李林甫越发不支,李适之虽得他襄助,可同样在李林甫面前不占优势,所以,他当即出去亲自找吴道子,好一会方才回到了殿内。而这时候,他就发现李隆基仿佛对杜甫起了几分兴致,当即笑着说道:“杜大帅每一任掌书记,全都是俊杰之才,这位杜书记既是与你同姓,难道也是出自京兆杜氏?”

  杜甫早已不是当年四处宣称自己是当阳县侯杜预后人的愣头青了,他之前在陇右帮了杜士仪一阵子,而后回朝应考,好歹也是中过进士的,奈何把持朝堂的权贵容不下自己,同时他一时执拗,希望凭一己之力做出些事迹,结果却碰得头破血流。此刻高力士发问,李隆基饶有兴致地看向自己,他却不无谨慎地答道:“臣是襄阳杜氏,和杜大帅只是同姓,并非同宗。”

  李隆基突然想起曾有人对自己提过杜甫,突然轻咦道:“朕记起来了,你是杜审言的孙子。”

  “陛下好记性子美文采斐然,诗赋文章尽显民计民生,朴实隽永。”杜士仪并不介意让自己用过的人走得更远,当即提了一句,果见李隆基微微颔首,“朔方集在长安广为流传,朕也曾看过几卷,记得岑仲高更擅长军旅,杜子美则擅长以诗记事。”

  尽管李隆基并未表示拔擢之意,可能够让天子记住自己的名字,杜甫亦是欣喜若狂。等到吴道子奉诏而来,听到前往漠北的消息后满口答应,甚至都等不及和他们同行,立刻就打算在这冰天雪地的时候启程,李隆基拗不过他,也就答应了。

  随杜士仪出宫时,杜甫听到亲自相送的高力士提到,兴许来日天子就会对下头提及调他进京,他一时更加难捺兴奋。可还没等他高兴多久,高力士就又是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不过,如今人事大权全都握在李林甫手中,纵使以杨慎矜当年得圣眷,大家要擢他为御史中丞,他瞧着李林甫似乎不那么乐意,就推辞不敢就职,更何况外人?不去阿谀奉承李林甫,那就休想有什么美职”

  高力士在长安是如何煊赫显贵,杜甫当然知道,听高力士竟然这样断言,他只觉得心凉了半截。想到自己当年为县尉时的光景,他甚至不等杜士仪开口说话,便低声说道:“高大将军所言极是,长安虽好,居不易,更何况我才疏学浅,还是安于在朔方的好,还请高大将军代奏陛下。”

  杜士仪听了杜甫这话,有些好笑地看了高力士一眼,果然见其向自己投了一个善意的笑容,显然是说,你看看我又给你堵回去一个想要攀高枝的人。尽管他不想让人以为,他挡了下属的上升之路,此时高力士都已经这么做了,他也只好默认。快到宫门时,他见外间显然已经有家里人前来迎接,便找借口支走了杜甫,这才低声问道:“大将军这是怎么个说法?”

  “瞧这杜子美实诚心眼的样子,料想不是李林甫的对手,让他任京官不是送死?你要是能送个如张奇骏这样的人回来,那还有几分指望。”高力士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叹息了一声,“李林甫实在是太会做样子,大家如今连我的话都有些听不进去了。幸好我总算有这许多年的情分在,还有……”

  高力士突然把话截住,随即就改口道:“杨玉瑶如今颇得圣心,你对杨家人可别再如同从前那样。”

  杨家的崛起是长安城中每个人都眼睁睁看到的,杜士仪却更清楚,自己让玉奴金蝉脱壳死遁出来,实则是丢掉了控制杨家的一把钥匙。可是,他并没有任何后悔,如果不是这么做,到了将来世道大乱的那一天,他纵有天大的力量,也未必能够保住自己的这个女弟子。因此,他只是欣然点头表示接纳了高力士的提醒,心中却越发冷然。

  杨玉瑶从前便是自以为是,自高自大,惹事的本领应该比真正的杨贵妃要强多了也许,他甚至不用隐忍那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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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十二章 君子不党

  “回来了,夫人,大帅回来了”

  亲自在厨房中忙活张罗的王容当听到这个兴奋的声音时,立刻转过身来。她知道杜士仪即便回京也不能立刻回私宅,而是要进宫陛见,所以只能让杜幼麟先去驿馆相迎,自己在家等候,用这些忙碌的准备工作来冲淡那刻骨铭心的思念。如果运气好,也许今日天子便会召见杜士仪,而如果运气不好,也许会拖到明天,甚至更久。所以,看到冲进门来的承影快步上来搀扶自己,她也顾不得嗔怒自己还没老得走不动路,立刻随着对方快步出去。

  才刚出了厨房,她就看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她和杜士仪少年相识相知相恋,多年方才修得正果成就婚姻,而后便是多年的相携相伴,一直彼此扶助走了过来,可临到最后还是免不了天各一方。如今揽镜自照,她的鬓间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根根银丝,而他也是如此,眉间那几条犹如刀刻一般的横纹,便是多年劳心劳力的标志。

  王容没有察觉到承影已经悄悄松开了手退下,而跟着杜士仪进来的杜幼麟也已经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他们夫妻两个人。她在呆立了片刻之后,方才一步步走上前去,到丈夫面前时,她抬起手来摩挲着那粗糙的面颊,突然笑了起来。

  “和梦里不一样。”

  杜士仪也笑了:“梦里的我,是怎么样的?”

  “梦里的你,永远那么年轻,永远那么精力充沛,永远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王容见杜士仪轻轻捉住了自己的手,便往他身上靠了靠,“只是,梦里的你,也没有现在这么温暖……有时候我都会想,幸好你把安北牙帐城建起来了,否则,那里那么冷,一年有半年是冬天,你怎么受得了?”

  “茕娘这个真正的金枝玉叶都受得了,我又有什么受不了的?”杜士仪伸手把妻子揽在怀中,好一阵子方才轻声说道,“嫁给我这样不安分的男人,苦了你了。别人只看到你贵为秦国夫人,住着华屋广厦,门前列戟,进进出出前呼后拥,一呼百诺,却不知道你在背后为我默默做了什么,承担了多少惊吓。”

  王容这才挣脱了杜士仪的手,站直身子往后退了两步,眉眼间又流露出了宛若当年少女时的决然:“杜郎,时至今日,你的想法还是没变?”

  杜士仪知道王容问的是什么,因此轻轻点了点头。王容明知如此,却仍是不禁心中一紧,下一刻方才看见杜士仪身上还是进宫陛见的正式官服,想起两人此刻相见的地方竟是在厨房前,她想起自己平日在家中的主母架势,登时有些尴尬,但随即就上前轻轻推了他一把。

  “走吧,你先回房去换一身衣裳,上上下下也等着给你这个主人磕头。”

  如今的杜宅比从前大了那么多,杜士仪这次带回来的牙兵和随从全都尽可容纳得下,而家中所用的仆婢自也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这其中,除却宫中所赐的官奴婢之外,大多数都是王容通过稳妥渠道物色来的私奴婢,都是赤毕早早预备好的,忠诚和来历全都毋庸置疑。王容嘴上说上上下下等着拜见主人,但真正够格让杜士仪亲自拨冗接见的,也只有那么几个。其中,便有已经老迈的秋娘。

  虽然没了丈夫,没了儿女,可如今当年哺育过的一双兄妹已经成家立业,杜士仪更是赫显贵,秋娘便仿若看到自己的儿女那般骄傲。因此,当杜士仪亲自搀扶着自己的手,请她坐下的时候,她的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每次听到长安的人议论郎君,我都觉得又骄傲,又高兴。可是,外头再好,总是及不上长安,及不上樊川杜曲的。”秋娘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她只知道,王容虽说在下人眼中是一个出色的主母,纵使在孩子眼中是个好母亲,可呆在长安的这几年,脸上总时常会露出怅然的表情,所以,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忍不住重重握紧了杜士仪的手,“更何况,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都在这儿,郎君怎么忍心一直在外?”

  杜士仪只能无言以对。他唯有轻轻伸出手抱了抱秋娘,随即还是王容上前替他岔开了话题。等到不久后杜仙蕙带着崔朋上门来,他面对从前的外甥,现在的女婿,自然又别有一番契阔。正如当初谈婚论嫁时,崔俭玄自夸的,崔朋兼具杜广元和杜幼麟兄弟的优点,性子温和却又不显绵软,杜十三娘对杜仙蕙这个侄女兼儿媳也很好,好到杜仙蕙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出嫁侍公婆的愁苦,一如从前那般神采焕发。

  这一晚上,在妻儿家人的陪伴下,杜士仪微醺小醉了一场,等彻底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温暖的床上,枕边正有人发出均匀的呼吸。他侧头看了看分明睡得香甜的妻子,不禁伸出手来把玩着她那依旧如丝般顺滑的长发,心却倏忽间渐渐飘远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这个世上,不是急流勇退就能保住一家平安的

  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便和往常在安北牙帐城时一样,早早起床了。洗漱之后舞剑养身,他又去后头驰道上骑了一阵子马,出了通身大汗后回屋更衣,这才陪着妻子一块用了早饭。难得回京,他即便有心多陪陪妻儿,但必要的应酬却还得露头,但这一次,那些懒得应付的人,他却不打算再勉强去敷衍了,就连左相李适之的邀约,他也直接推却了。当晚间,众多经过杜幼麟亲自筛选的禀帖送到他面前时,他就注意到其中几张醒目的。

  “韦坚?还有这是……杨钊?”

  杜士仪不想和任何与太子有关的人沾染任何关系,而对于杨家,他同样不想碰。可这些年能够在朝廷稳住脚跟的盟友越来越少,也意味着他经营的势力圈子主要在外,他便把两张帖子丢在了大案上。

  “幼麟,你替我主笔,写一封回书给韦坚,告知我近日身体有些不适,不便出外会客。”杜士仪见杜幼麟毫不迟疑地点头,他知道幼子对此心领神会,横竖该拜访的人他已经紧赶着见完了。于是,又沉吟了片刻后,他便说道,“至于杨钊,你派个稳妥人告诉他,我在家休养,不出门。”

  韦坚听到杜士仪说不便出外会客,只以为杜士仪是有意回绝。他如今到底是刑部尚书,即便有太子李亨的嘱托,也不愿意太过低三下四。可杨钊就不同了。多年混迹下层的他,轻而易举就听出了杜士仪的弦外之音,次日午后便前来求见。果然,尽管很多士子意图通过杜士仪这条路子自荐,结果都被挡在了门外,他在经过通报之后却很轻易地迈进了杜家大门。

  当再一次站在当初见过多次,绝不算陌生的杜士仪面前时,杨钊不知不觉紧张了起来,竟是和在李林甫面前时别无二致。当年他只是一介杂兵,杜士仪却是成都令,彼此天差地别可以理解;但他如今已经是度支郎中,王奏为判官,怎么也算是朝中新贵,却在杜士仪面前依旧如此。他隐隐生出了一种忿然,可那种忿然却在接触到杜士仪的目光后,须臾烟消云散。

  “阔别多年,杨郎中如今因财计而独当一面,实在可喜可贺。”杜士仪含笑以此作为开场白之后,见杨钊赶紧欠身连道不敢,他方才继续说道,“不过,王此人我虽没打过交道,却也知道,并不是有容人雅量的人。所以,你在他之下共事,不妨多把功劳归给上司。”

  杜士仪竟然提点他要小心王,而且授意他让着对方一些,杨钊顿时觉得身上一轻。意识到自己今日前来所求之事,恐怕会有几分准,他在答应了一声后,便试探道:“杜大帅多年出镇在外,功勋彪炳,我一向景仰得很。可如今朝中人事纷杂,起起落落没个准,我虽则人微言轻,可大帅如果有什么亲朋友人需要照拂,不妨告诉我一声,我愿意倾力相助。”

  这个杨钊,真正好大的胃口

  杜士仪一下子意识到,杨钊这所谓照拂的话背后,是想要顺势施恩笼络于人。他也不戳破,笑着谢了一声后,却是摇摇头道:“君子不党,我多年在外,在朝的亲友不多,也就是王夏卿等人。他们素来四平八稳,也不怎么得罪人,想必也用不着我照拂,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杨钊被杜士仪这一句君子不党而噎了回去,却也不气馁,又旁敲侧击试探良久,发现杜士仪始终油盐不入,他方才悻悻然起身告退。等到他一走,杜士仪便神色冷冽了下来。

  他只是想看看杨钊如今如何,现在看来果然是善于钻营。玉奴如果还留在宫中,迟早会步入那条既定的轨迹,再也无法挣脱出来他倒可以和杨钊虚与委蛇,但杨家这条船上了就休想下来,他更不想上。他即便如今不像出仕之初那样在乎名声,可也不会这样随便败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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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十三章 上元夜游

  杨钊在杜士仪那里碰的钉子,杨玉瑶自然很快就知道了。当年还在成都时,她就曾经在杜士仪那里受过挫;而后又因为王毛仲夫人的缘故,她再次领教过杜士仪的严正警告;至于玉奴之前嫁为寿王妃,却我行我素的那一阵子,一直去死缠烂打的她就更加品尝过各种羞辱的滋味了。

  她一直希望自己飞黄腾达之后,能够百倍返还这些当年的怨气,奈何如今她还尚未达到当年武惠妃独霸后宫的地步,娘家的堂兄弟们也谈不上成器的,只有杨钊让她看到了几分希望。可就连杨钊,如今也不过只是区区一个度支郎中,还要看无数人的脸色,她就算心里恨得牙痒痒的,也不能对杜士仪怎样。

  然而,杨钊去通李林甫路子,由是得到度支郎中美缺,而后又成为王判官之事,高力士却由此觉察到了几分危机。他当初之所以竭力想让玉奴进入天子后宫,就是因为自己在对付李林甫的时候有些吃力,就连此后提携了杨玉瑶一把,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如今杨家飞黄腾达,却还因为一己之私去托庇于李林甫,他的懊恼劲就别提了。故而,当得知张云容等几个嫔妃凑起来给他过世已久的母亲麦氏备了一份祭礼时,他不知不觉就生出了一个念头。

  那等人口众多的世家大族,无事不是为了利益,今天可以和你成为盟友,明天却会把你丢在一边,甚至把你当成敌人。与其把赌注全都下在杨玉瑶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身上,他日重蹈武惠妃覆辙,还不如拉扯一把张云容那几个。须知她们孤苦伶仃,连个家人都没有,比杨玉瑶好掌控多了

  因此,在禀报此事的麦雄面前,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张美人她们的心意,不能辜负了。你替我备办一份回礼,算是我酬谢她们的美意。”

  宫中的这一番小事,并不在杜士仪的过问之列。尽管他确实借着这次回京,尽可能多地和家人团聚,但他并没有因此减少在李隆基面前露脸的机会。此次在年底回京的节度使还有皇甫惟明和王忠嗣,而他奉诏进宫的次数,竟是比自幼养在宫中的王忠嗣还多,甚至到了只要奏请就能随意入宫的地步。就连他赐名杜随的阿兹勒,也被他引荐给了天子。而自幼就经历各种险恶,早熟而又聪颖的突厥少年,用自己的方式在天子面前为主人加了分。

  阿兹勒没于别的,除却展示了自己强大的骑射之外,却是用突厥语唱了一首赞颂天可汗的民谣。从以前漠北草原上连年征战死伤无数的惨状,到如今诸族民众太平安康的生活,赞颂天可汗的威严仁慈,那略显沙哑的声音,迥异于中原歌者的曲调,李隆基听得不觉为之动容。而翻译这些歌词的并不是杜士仪,而是高力士特地请来的鸿胪寺译官,其中甚至描述了几次祥瑞,李隆基就更加为之大悦了。

  若非杜君礼,何至于漠北尽沛天子恩德

  而杜士仪此次从朔方带回来的窦钟,也让李隆基有些意外。当年他出于对北门禁军的怀疑,这才从中踢出去一堆军官,并美其名曰到各大边镇历练,希望异日能够培养出国之栋梁。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有了相应的成果,也就昭显了他当年的先见之明,他如何不喜?尤其是当杜士仪表示,除了一个窦钟,李光弼如今镇守安北牙帐城为先锋使,此外朔方还有七八个当年健锐已经足可独当一面,他就更加志得意满了。

  心里既然有了这样的嘉许,正旦大朝之日,李隆基竟是应杜士仪之请,亲自题写了安北牙帐城五个字,作为城门匾额。这种绝无仅有的恩遇,一时引来了满朝侧目。河东节度使王忠嗣素来和杜士仪交好,杜士仪的长子杜广元在河东,而王忠嗣去岁才刚刚把长子送到朔方从军,自然对此并无二话。可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就不禁嗤之以鼻了,退朝之后回到私宅,他便对左右抱怨道:“杜君礼真会邀宠”

  皇甫惟明为人粗疏,左右从者也没有筛选得那么严格,这样的话须臾就传到了李林甫耳中。当年皇甫惟明和王忠嗣那段公案,他是知道的,当即便授意下头人把此言散布出去。当得知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时,随同王忠嗣回到长安和父母弟妹团圆的杜广元不禁满心不忿。多年军旅锤炼下来,他总算没这么莽撞,却也不去和父母说,而是找了弟弟杜幼麟商量。

  “肯定是有人推波助澜,若是咱们沉不住气去挑事,那就上人大当了”杜幼麟见杜广元虽说点头,却仍旧生气得很,他便安慰道,“皇甫惟明虽说到任之后打了好几个胜仗,可却没能把石堡城夺下来,和阿爷比起来差远了”

  尽管和王忠嗣有师徒之分,可军中不论私情,杜广元习惯了称呼王忠嗣大帅,此刻不知不觉又想到了王忠嗣身上:“怪不得大帅从前每每提到皇甫惟明就常常咬牙切齿,此人可恨”

  王忠嗣平时对朝中文武态度谨慎,唯有当年那场恩怨他始终耿耿于怀,对皇甫惟明自然嗤之以鼻。对于如今这沸沸扬扬的传言,他在上元节大朝前遇到杜士仪的时候,不免提到了当年旧事,杜士仪少不得哂然一笑。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皇甫惟明在朝中本就谈不上多少根基,本是因为出使吐蕃而崛起,如今义弟王昱左迁一撸到底,他外迁节帅,看似风光,实则却危机四伏。这次石堡城再败,他却还又打了个号称是大捷的胜仗,可究竟如何谁能说得清?你算一算,我们此次回京见过几次陛下,他又见过几次?你我都正在盛年,他却已经多大年纪了

  “你若不说,我倒忘了,他已经五十七岁了。”王忠嗣顿时笑了,那点因新仇旧怨而起的恼火不禁丢到了九霄云外,“怪不得你不和一垂垂老朽之人计较,否则岂不是没度量?”

  “没错,长安不比河东朔方漠北,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太多。忠嗣,我们过了上元节就回去吧,免得呆久了反而生事。”

  在长安看人脸色,不如回自己做主的地盘,王忠嗣也正有此意,当即会心地点了点头。就在此时,两人同时注意到阴沉着脸走过来的皇甫惟明,立刻如同没事人一般躲了个于净。等到大朝之际,三个班次几乎同列的节度使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毫不相于,让有心看热闹的人不禁失望。而皇太子李亨看在眼里,不禁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韦坚。

  大唐从都城到州城县城,全都有夜禁,只有上元节这三天才会难得地放松一回。而自从开元后期到天宝这些年,李隆基往往会在上元节之夜登花萼相辉楼,亲自观灯,看楼下歌舞百戏,并美其名曰,与军民同乐。至于百姓们在蜂拥而至观赏这一年一度热闹的同时,也会彻夜狂欢不归家。至于百官们,在花萼相辉楼陪伴天子观灯之后,大多也会带着妻儿家眷,微服赏玩一番上元夜的风光。

  杜士仪也是如此。他并不是每年都会回长安,王忠嗣亦然,因此在河东从军的杜广元也是难得回来,如同这样一家团聚的机会少之又少。唯一遗憾的是,崔俭玄人在嵩州抽不开身,所以他便把妹妹杜十三娘和崔朋杜仙蕙也一块接了来,一大帮人一起骑马游灯市,就只见四处流光溢彩,恰是说不尽的盛世太平,繁荣昌盛。一家人说说笑笑,须臾便绕着长安东市一圈,看了众多达官显贵家的灯楼。

  杜广元突然轻咦了一声:“阿爷,阿娘,咱们家可曾搭过灯楼吗?”

  听到这话,杜仙蕙不禁扑哧一笑:“阿兄,刚刚只是阿娘和姑姑没说,刚刚咱们经过的最后一座灯楼,便是咱们崔杜两家合力搭建的灯楼了。”

  “啊,你们怎么不早说”杜广元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伸手一拉妻子道,“宁宁,咱们再去看看”

  见姜六娘无奈地被拉走,王容不禁对杜十三娘笑道:“这孩子,凡事风风火火的,远不及阿朋遇事镇定。”

  “广元也是真性情。”杜十三娘见崔朋正在和杜仙蕙说悄悄话,不禁想起了身在异乡的丈夫,可思念之余,她又记起这两对小夫妻如今都尚未有孩子,不禁微微有几分忧心。可就在这时候,她只听耳畔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

  “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就不用去管孩子们的事了,由得他们自己去”

  杜士仪说着便笑拨了马头,用马鞭遥遥一指胡商云集的西市,因笑道:“不等他们了,咱们去西市看看幼娘,还记得当年我和十三娘初次遇上你时,便是在西市北门,祆教胡人表演吞火绝艺时。”

  说到当年旧事,王容和杜十三娘自然各有感触,对视一眼便会心一笑。时隔二十多年,西市北门仍然有祆教胡人的各种神幻表演,围观者更胜当年,其中不乏鲜衣怒马的富贵之人。这其中,一个眼尖的中年男子一眼便认出了杜士仪一行人,当即不由分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杜十九,想不到这上元夜你竟也会出来逛”说话的正是姜度,他一面说一面环顾左右,随即讶异地问道,“广元和六娘呢?”

  “他们小两口啊,撇下咱们这些碍事的亲长,自去看崔杜两家合造的灯楼了。”

  姜度知道姜六娘出嫁三年多,至今尚无子女,最担心便是婆家嫌弃,丈夫移情,听到杜士仪这话登时眉开眼笑。于是,他打了个哈哈后,便把杜士仪拉到一边,随即低声说道:“你小心些,我刚刚凑巧看到了一位贵人轻车简从游灯市。”

  杜士仪登时有些奇怪:“什么贵人?”

  “当今东宫皇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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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4章 联手斗林甫

  开元之初,上元节之夜,诸王全都会派出歌姬乐者,用车马载行,穿梭坊市大街,以音乐歌舞来拼个高下。。。那时候,宁王、岐王、薛王、申王、邠王,这些天子的嫡亲兄弟以及堂兄全都正受恩宠,这样的一幕一幕一直都是长安百姓口耳相传的佳话。

  时过境迁,天子兄弟辈的诸王已经都过世了,安国寺东,兴宁坊和永福坊中单独圈出一块地,围绕禁苑修建的十六王宅中,居住的皇子皇孙数量越来越多,甚至衍生出了百孙院,如此盛况却再也不复存在了。身为天子的嫡亲儿孙,他们却没有自己的伯叔那样好运,仆婢够用,却没有财政大权,养不起那么多妓人,也不敢如此招摇。至于百孙院中的皇孙们,那就更加窘迫了,每家不过三四十人服侍,身为天子的祖父恐怕都未必能够认得全他们。

  就连皇太子李亨,也并不住在东宫,如今竟是住在十王宅中单独一处可以车马往来的别院。名义上的东宫属官除了讲读的时候,平日里也就是通名问安,一个都见不着,左右内侍宫人多数都是天子所赐,就算犯了错也不敢轻易驱逐,每日里就是所谓的读书读到昏天黑地。当年的李瑛还有李瑶李琚这样的兄弟可以尝尝往来,他却连这个自由都没有。也就是每年上元节这样金吾不禁夜,宫门亦不下钥的时节,他还能够出去散一散心。

  可今天这一次的散心,绝对和平时不同。随着韦坚官拜刑部尚书,尽管是他的内兄,可他也不敢如同从前一样,让其随便出入自己的居处了,连支使李静忠进进出出传递消息,都要小心了再小心。可是,今天晚上的见面至关紧要,他不得不冒险行事。为此,他甚至还把韦妃带了出来,只为万一被人窥破的时候,可以用思念亲人这个借口搪塞一下,至少能够有几分转机。

  见身边只有五六个心腹,韦妃不禁有些担心地轻声说道:“郎君,是不是带的人太少了?万一有刺客……”

  “我又不是李林甫,得罪人的事情做了无数,仇家遍布天下,所以平时最大的事情就是防范刺客。刺杀了我这个太子,你认为有好处吗?”李亨见韦妃闻言面色发白,他便淡淡地说道,“废太子的下场人人都看见了,我的处境也人人都看见了。十八弟当年何等受宠,可现在呢?身材发福,醉生梦死,也就是个废人而已,父亲倒是又大发善心让他娶了个妃子,可即便这样,他依旧是别人眼中的笑柄!所以,就算今天只我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

  这样的大实话说出来,夫妻俩全都心中沉重,接下来自是再无多言。等到顺利到了会合地点,见一身便装的韦坚正等候在那里,韦妃便亲自带着心腹在稍远处把风,把地方让给了这对身份尊贵的郎舅二人。

  “殿下……”

  “闲话少说。”李亨知道能有这样的见面机会殊为不易,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就沉声说道,“过了上元节,杜士仪、王忠嗣和皇甫惟明,应该都会陆续回去。他们都是一镇节帅,不能离开太久,尤其是杜士仪。”

  “是,我已经让人打探分明,他们今天晚上都带着家人赏灯。”

  “所以,这是最好的机会。”李亨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代替我去一一见他们,告诉他们,朝中有李林甫在,他们纵使天大的功劳,也只会遭人嫉恨,别看如今风光无限,可随时随地都会朝不保夕。他们这些年也应该有相应的势力,如若能和你一起携手,未必就不能扳倒李林甫!”

  韦坚没想到李亨今天晚上和他约在此地,并不是为了让他出面去争取三大节帅的支持,而是为了约那三人扳倒李林甫!这不啻是一次赌注极大的冒险,可这也让他不由自主怦然心动。他如今没了那些使自己一度风光无限的使职,只剩下一个空头刑部尚书的头衔,即便他再想把李林甫拉下马,奈何根本没有这样的能耐。可如果能够说动杜士仪王忠嗣和皇甫惟明三个人,这就不同了!

  里应外合的话,李林甫未必招架得住!

  于是,心头大热的他压低声音问道:“机不可失,殿下就真的不打算争取那三位的支持?”

  “我还没那么蠢,这三人能得阿爷这样恩宠,哪里敢和我扯上关系?更何况,他们都在边镇,能给我什么样的支持?当年武惠妃的死疑点重重,可李林甫却奇迹一般得以幸免,我想来想去,恐怕阿爷就是留着李林甫牵制我。如果能够设法把李林甫这个钉子拔了,无论换成谁是宰相,我的处境都不会比现在更糟!”说到这里,李亨就斩钉截铁地说道,“更何况,李林甫权倾朝野,他们三个却与其都没什么瓜葛,李林甫怎会不将他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殿下放心,我明白了。”

  郎舅俩的碰面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李亨就带着韦妃和随从们匆匆离开了,甚至韦妃都来不及和嫡亲兄长多说两句话。而韦坚亦不敢在这里多做停留,等李亨走了之后,他便召集了在四周把风的随从,也赶紧溜之大吉。而在夜幕之中,不远处很快也有黑影没入了夜色之中。

  尽管不知道这对郎舅究竟商讨了些什么,但这次会面仍然早就被人盯上了。

  姜度既然告知了李亨竟然也微服出游这上元灯会,杜士仪顿时游兴全消。等到和这位亲家道别之后,他回到家人面前,便挑明了这个消息,果然,无论王容还是杜十三娘,对这些帝王家狗屁倒灶的麻烦事全都讨厌得很,杜十三娘更是主动开口说道:“逛也逛过了,今夜既然闲人太多,干脆咱们回家去吧,围炉烧上火锅,大家热闹热闹,岂不是比在这里人挤人的强?”

  王容立刻赞成,杜幼麟正要自告奋勇去通知兄嫂,杜仙蕙却笑吟吟地说道:“与其回家,不如去玉真观叨扰师尊和姑姑吧?”

  杜士仪只一想便满口答应,却又召来一个从者吩咐了几句,一行人当即转道辅兴坊玉真观,让韦坚派出的跟踪之人措手不及。

  等韦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人早已进了玉真观。他也顾不上捶胸顿足暗自懊恼,当机立断地说道:“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先去见皇甫惟明!”

  大唐开国之初,王府官全都是一等一的重臣,整个班子就犹如一个小朝廷,尽管此后王府官渐渐都是他官兼任,但受宠的皇子一度都是宰相兼任长史。直到武则天在位,王府官方才渐渐式微,中宗时昙花一现红火了一阵子,到开元之初,就更加俭省人员而无权了。所以,皇甫惟明当初任忠王友,说得好听是还有从五品下的品级,可却是一等一的闲职,如果不是费尽心思以议和吐蕃得宠于天子,如今早已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正因为如此,韦坚很清楚,李亨和皇甫惟明也就是讲读的情分,根本谈不上太多的旧情,倒是他与皇甫惟明有些私交,即便如此,也不敢担保对方一定站在自己这一边。可有了李亨交底,他对于这一趟就有把握多了。他早就通过安插在皇甫惟明私宅中的人,得知这上元节之夜,其会带着家人暂且在崇仁坊景龙观歇息,故而甚至连观中道士的关节也打通了。

  从后门悄悄潜入观中后,他就只听后院传来了一阵女子娇笑声。情知必定是皇甫惟明的姬妾婢女等等,他也不着急,令心腹再去打探,自己就在幽暗的院子里来回踱步。

  “尚书,皇甫惟明屏退了姬妾,正在花园凉亭独酌。”

  “独酌?这么冷的天?”

  韦坚心头纳罕,可是,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圈套,皇甫惟明就算因为他的突然到访而声张出去,到头来也只会跟着一块倒霉。于是,他想了想便立刻随着那扮成道士的心腹悄悄前往花园。远远看见那凉亭的时候,他就认出了正在大冷天里坐在其中小酌的皇甫惟明。于是,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人退下守着,自己则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直到距离人不过七八步远处,这才轻轻咳嗽一声。

  “皇甫大帅真是好兴致。”

  转头一看,认出是韦坚,皇甫惟明眼神一闪,继而就嘿然笑道:“我就觉察到这景龙观中道士仿佛有些奇怪,原来是韦尚书早有安排。”

  韦坚这才意识到皇甫惟明竟是坐等自己送上门来,吃了一惊的同时,却也放下心来。他并不介意和聪明人打交道,在皇甫惟明对面欣然坐下后,便直截了当地说:“当年长安一别,皇甫大帅连战连捷,声震河陇,我也为故人感到高兴。”

  “此次和杜君礼王忠嗣一同回来,就显得我老了,比不上年轻人。”皇甫惟明嘴上这么说,但脸上分明流露出讥诮和不服,“子金,你我也不陌生,有什么话直说。”

  “好!我只问皇甫兄,李林甫如今独霸朝堂,政出一门,人人仰其鼻息。你在河陇威名远播,就不曾想过回朝拜相,更上一层楼?”

  “唔!”这样一个开场白让皇甫惟明震动不小。他还以为韦坚会代太子李亨来当说客,已经预备好了推托之词,可韦坚抛出的这个提议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在长久的沉思之后,他就低声说道,“你的意思是,设法扳倒李林甫?”

  “我如今是刑部尚书,你如今是陇右节度使。这些年我搜罗了李林甫不少把柄,倘使你我联手,李林甫就此倒下,我们便可以携手入政事堂!就只看皇甫兄是否有这个魄力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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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5章 不蹚浑水

  韦坚在景龙观逗留了半个多时辰,这才从后门悄然离开。皇甫惟明的爽快让他颇为志得意满,可上马之后从随从口中得知,王忠嗣已然结束了夜游,回了私宅,而杜士仪那一大家子人就更离谱了,竟是赫然有在玉真观待到天亮再直接回家的迹象,他那一丁点高兴立刻到爪哇国去了。他又不是蠢人,当然得知现在自己这样的高官兼外戚,别说和王忠嗣杜士仪都谈不上交情,就算有交情,难道他还能光明正大跑人家家里去拜访?

  “阿郎,要不也想个办法潜入玉真观?”

  “那是女道士观,里头住的更是两位贵主,若是那么容易把人混进去,我还会等到今天?”

  天子只剩下了玉真公主这样一个一母同胞的妹妹,他又不是没动过通过她来稳固太子位子的心思,只可惜那里经营得滴水不漏,根本甭想混进人去!

  咒骂了两声后,韦坚想想接下来还有两天放灯夜,说不定还能找到机会,因此并不气馁,想了想便喝令先回家去。果然,他派出去的人在王忠嗣家以及玉真观守候了整整一夜,却始终没见有人再出来,只能暗自懊恼不提。

  次日一大清早,当杜士仪推开房门走出去的时候,正好固安公主带着张耀过来,他便笑着叫道:“阿姊这么早?”

  “这玉真观就没怎么留宿过男人,你倒知道躲清闲,也不怕给观主和我惹闲话。”固安公主嘴上这么说,可昨天晚上那热热闹闹大家围炉火锅,她实际上却心情好得很,“这么冷的晚上,有人躲躲藏藏在玉真观前后门蹲了整晚,就连本想把人拎出来的我都不忍心了。刚刚才换过一拨人,你给个章程吧,是抓了往京兆府送,还是就当没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我现在年纪大了,心肠软了。只要不把我牵扯进去,我这个人好说话得很。”杜士仪随口一说,就只见张耀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他便故作恼怒地瞪了对方一眼,这才无所谓地说道,“至于阿姊说这玉真观就没怎么留宿过男人,这次破例却也值得,你不看看昨晚上多热闹?想必你和观主也少有见到这么多人团聚一堂,无拘无束地欢庆闹腾,就让我索性再叨扰两日吧。”

  固安公主没想到只是开个玩笑,杜士仪竟然真的愿意留下来,不禁愣住了。可是,她放着好好的敕建宅邸不住,却一直在玉真公主这里与其做伴,也不过是因为独居寂寞,却又不想嫁人,更不愿意养面首。所以,她其实很愿意杜士仪和家人能够呆在这里。

  “你呀,就会出花样!我去和观主商量商量!”

  玉真公主对于杜士仪的突然心血来潮也很意外,可既然杜家人都在这,杜士仪本人又不忌讳别人的闲话,她就更加不会有意见了。因为玉奴的“去世”,她这两年深居简出了许多,甚至连李隆基都不怎么见了。而她这个一母同胞的兄长最初还常常命人赏赐各种东西,但见她仿佛有些心灰意冷,如今也就对她渐渐淡了。这些变化她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一时竟也隐隐有一种如同玉奴一般死遁的念头。

  只要离开长安,她反而就能享受到自由,和心爱的徒儿团聚了!

  杜士仪携家带口地跑到玉真观小住,这要是放在以前,定然有大批言官声泪俱下地各种抨击,可如今朝中万马齐喑,没有李林甫的授意,没有什么言官奸臣会闲得慌,自找这种麻烦。而李林甫固然视杜士仪如同眼中钉肉中刺,可人家的女儿是玉真公主的弟子,而且杜士仪的妻子和妹妹都在叨扰之列,玉真公主又是出了名的不问国事,这个时机就不太好出手了。更重要的是,他眼下手中还压着一件更重要的事。

  就在昨晚上元之夜,太子李亨先是带着太子妃韦氏见了韦坚,而后韦坚又去见了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这种劲爆的内幕,比杜士仪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要紧多了!他甚至有些遗憾,为什么韦坚悄悄会见的是皇甫惟明,而不是杜士仪又或者王忠嗣!

  同样恼火的人并不止李林甫一个,还有王缙。杜士仪回来之后,倒也和他见过一次,虽不曾涉及什么关键问题,两人也不如从前那样交情深厚,行事默契,可终究他还自认为是杜士仪的盟友。所以,一得知正当显贵的杜士仪竟然毫不避忌地留住玉真观,他除了百思不得其解,还有些不以为然。可是,一想到他派人盯着韦坚而发现的那条线索,他就没法袖手不管,想了想索性亲自找到了辅兴坊玉真观。

  若只是凭借王缙的官职,自然会被拒之于门外,可他终究是王维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玉真公主多年忘不了的那个人的弟弟,因此她得到门上通报后,反而亲自授意霍清去找杜士仪。当杜士仪拗不过霍清的通传,不得不无奈地现身时,王缙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君礼,你难得回长安,任事不管也就算了,怎么行事也这样没个章法?”见杜士仪一脸的无所谓,王缙也懒得劝了,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昨天太子殿下私底下见过韦坚,而韦坚又私底下见过皇甫惟明?”

  这个消息虽然有些突兀,但杜士仪并没有太多意外。昨天晚上眼尖的姜度早就通风报信,他自己躲了清闲不说,还让人给王忠嗣捎了个信,如今真的听到这么一出,他只是眉头微微一挑,随即嘿然笑道:“上元之夜本就是不禁出游,这有什么出奇的?”

  “这是没有什么出奇,可问题就在于,太子殿下和韦坚的见面被人看了去,而韦坚和皇甫惟明的会面同样也落在了人眼里!”王维没有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一重隐秘的,见杜士仪毫不动容,他不禁提高了声音,“君礼,你和李林甫不和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打算看他脸色多久?这种时候你出手,太子殿下会感激你一辈子,要知道他现在固然狼狈,固然不显山不露水,可异日总有熬到头的那一天!”

  若非王容早就从崔五娘崔九娘姊妹口中,得知王缙竟是向太子示好,打异日功臣的主意,杜士仪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一定会以为他只是纯粹好心,可现如今他见王缙这般晓以利害,心中却只有哂然。因此,对方慷慨激昂,他却只是淡然以对。

  “夏卿,我如今已经不是初出茅庐那会儿了,没力气和这个斗,那个争。我固然是和李林甫不对付,可他是宰相,我也是宰相,我也不需要看他脸色。至于太子殿下、韦坚,还有皇甫惟明那点勾当,就更加和我没关系了。如果我没记错,就在前几天,皇甫惟明还在外头大放厥词对我不利,我凭什么要去救他?自己干下的首尾,就要自己收拾,更何况,夏卿你能够打探得知的事情,焉知李林甫就不知道?”

  王缙当然知道李林甫很可能已然知情,这才亲自前来,希望能够说服杜士仪。有了杜士仪的首肯,王忠嗣很可能会同上这一条船,三镇节帅合力,何愁李林甫除不掉?那么,相比把事情办砸了的韦坚,李亨就会知道,只有他王缙才是最关键的人!可是,现在杜士仪一口将此事推得干干净净,他不由得心里发沉。

  杜士仪这是……不看好李亨?又或者,根本就还有支持的皇子?就如同李林甫到现在都还在力挺寿王李瑁一样?

  早知道如此,他就应该拉上如今只知道吃斋念佛,在山间别墅过着半官半隐生活的兄长拉来当说客!

  可事情已经说开,杜士仪不情愿,王缙也着实无奈。他当然可以用一招绝户计,那就是放出杜士仪和皇甫惟明打算联名参奏李林甫的消息,可他和杜士仪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深知其这些年来渐渐少与人相争,可当年步步走来,脚下血流成河的情景却决不可忽视。如果没有必要,绝对不能和人撕破脸。于是,他只能带着深深的懊恼和不甘,阴沉着脸离开了玉真观。

  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玉真观三字匾额,想起兄嫂之间的那些遗憾,想想兄长和玉真公主的那段旧情,他只觉得胸中如同有一把火在烧一般。下一刻,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终于下决心推翻原本那自以为完美的计划。

  杜士仪就算知道他和李亨之间有关联,应该也不会捅出去,至于韦坚,却还不知道他和东宫的关联。至于李亨,一旦没了韦家人这最后一点靠山,更加会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一般,绝不会反口吐出他的事。可在此之前,他先得把李林甫十有**已经知道昨夜之事的消息,给李亨递过去!

  十王宅中太子别院,当李静忠满脸惶恐地出现在李亨面前时,这位皇太子本能地嗅到了几分危机。他故作镇定地摆手屏退了从人,随即径直问道:“怎么回事?”

  “殿下,王夏卿捎了口信,说是……李林甫恐怕已经知道了韦尚书和皇甫大帅见面的事。”李静忠磕磕绊绊说到这里,见李亨那张脸一时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便更加压低了声音说道,“王夏卿打探到这消息后紧急去见朔方杜大帅,本想说动他和皇甫大帅、韦尚书一块联手,把李林甫参倒,可却被一口回绝了。王夏卿百般苦求,他这才答应只当没有这回事,不会说出去。”

  完了!

  李亨一下子软倒在了位子上。足足好一会儿,他才蠕动着嘴唇,一字一句地说道:“出去,让我静一会儿!”

  可李静忠还没走出去几步,他突然又低声说道:“你带个信给韦坚,让他至少知道李林甫那边已经知情,也好有个准备。”

  希望韦坚这么多年官当下来,能够有办法应付这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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