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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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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万马齐喑

  直到出了荐福寺,杜士仪吩咐几个守在山门之外的随从先护送了杜仙蕙回去,这才和姜度相视一笑。后者难得看到近来得意洋洋的杨钊吃这么大的亏,翻身上了马背后便冲着杜士仪竖起大拇指道:“你真是好算计”

  “谁让你家表兄心机太深,不会上这种当,只能拿这种一心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家伙下手了”

  杜士仪见姜度无奈地耸了耸肩,他就举起马鞭虚空一挥道:“不和你说了,我这就去兴庆宫”

  姜度不料杜士仪竟然这么雷厉风行,想要开口叫人时,却只见他已经犹如利箭一般疾驰了出去,几个牙兵紧随其后。面对这一幕,他没好气地呲了呲牙,这才招手把自己那几个隐在暗处的随从叫了过来,当下吩咐道:“走,咱们去见毕国公,我先去向他好好倒倒苦水,这杨钊简直是太气人了”

  杜士仪去兴庆宫求见天子,说起杨钊跟踪自己,而后又一番乱七八糟的指斥,他神色愤懑非常,到最后更是声泪俱下。而姜度则是去找李隆基的驸马兼表弟窦锷抱怨,同样气得砸了杯子。然后,交游广阔的姜度到处找了公卿显贵愤愤倾诉,于是,杨钊闹出的这么一个笑话几乎是以光速传遍了整个长安。

  李林甫自是又好气又好笑——笑的是杜士仪这么多年一本正经君子风范,竟然会摆了这么一个圈套硬生生地让杨钊钻了进去;气的是杨钊就这么点小肚鸡肠的本领,却偏偏还想越过自己往上爬,以至于自己一时不察遭其暗算。

  “杨钊却也不想想,就算抓住杜士仪和固安公主私会又如何?固安公主又没有丈夫,又和那王一脉早就断绝了关系,别人最多弹劾他一个私德不谨,可在大唐,风流罪过从来就不是罪过”

  至于他李林甫从前想抓固安公主私会神秘人的时候,却是想把固安公主身后那条线连根挖出来,只可惜却被当初年纪轻轻默默无闻的李光弼给破坏了。李光弼转瞬间就被调到朔方,如今因为大败回纥而声名远播,谁知道是不是杜士仪早有伏笔的关系?

  不管和杜士仪是不是势不两立,可如今杨钊分明咄咄逼人,李林甫自然很乐意利用这么一个机会给杨钊一个教训。他当然知道这当口不能授意党羽群起而攻之,因此便让众人全数保持沉默。而杜士仪也早早对裴宽和王缙打过招呼,一时间,朝中对于这么一件大事的反应竟是显得异常平静。甚至于有些趋炎附势的人见如此光景,竟是连宣阳坊杜宅都绕着走,从前每次杜士仪回来都会云集门前投递墨卷的士子也少了一多半。

  在这样的诡异气氛中,李隆基终于觉察到了不对劲。他本就恼火杨钊竟然闯了这么一个没来由的祸,原打算如果有御史弹劾此事,便给杨钊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丨把这件事就此揭过算了。可如今朝中赫然万马齐喑,他就不得不警醒了。可是,当他阴着一张脸,来到那座由太真观改成了玉屏宫的奢华宫殿时,就只见杨玉瑶一身素服迎了上来,跪伏在地再不说话。

  “你这是于什么?是杨钊自己惹出来的事情,居然敢派人去跟踪杜士仪,而且还没弄清楚就给人扣了一堆罪名,他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

  自从得知杨钊竟然闯了这么一个祸,杨玉瑶就知道事情糟糕了。事实上,她对杜士仪的恨意才是最深的,授意杨钊去紧紧盯着杜士仪的不是别人,正是她,正因为她的那些堂兄弟杨蛞杨椅这些,全都是烂泥扶不上墙,顶多只能当个空头侯爵,可杨钊却是精明能于,很得李隆基喜爱。尽管她之前那一胎只是个女儿,可她心里自然也有当初武惠妃那般野望。如若杨家能够出个宰相,她还愁什么地位不稳固?

  “陛下,杨钊确实胆大妄为,可他也是对陛下的一腔赤胆忠心这些边镇节帅手握重兵,如若交构朝臣,那就是非同小可的大事。之前陛下不是才重处过皇甫惟明吗?”杨玉瑶聪明地抛出了前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作为挡箭牌,这才低声说道,“皇甫惟明交构韦坚,被人抓了个现行,杨钊因此说过,从前他官职卑微也就罢了,现在既然是御史中丞,总不能疏忽了职责。哪怕拼着被人戳脊梁骨,他也得替陛下分忧……”

  “好了好了”

  李隆基不耐烦地喝住了杨玉瑶,但心情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杨钊此举确实让他相当被动,而且朝中万马齐喑的景象,也让他有些讶异这个新近崛起的新贵手段之大,可如今再仔细想一想,杨钊虽说莽撞,可居心也总算是有可取之处。想到杜士仪竟然把这么一桩小事闹得这么大,他隐隐之间也不无恼火。伫立片刻后,这位天子竟是转身拂袖而去。

  可是,李隆基虽然走了,缓缓起身的杨玉瑶却并没有丝毫沮丧,反而是笑吟吟的。跟了这位天子这么久,她已经很能揣摩李隆基的心思,多疑,猜忌,凉薄,过河拆桥……古往今来很多君王都有的特质,这位天子一样都不缺。这次固然杨钊会受点挫折,可杜士仪绝对不会赢到底

  这么想的人并不仅仅是一个杨玉瑶,就连杜十三娘也对兄长这次不依不饶非要把事情闹大而纳闷得很。她毕竟是崔家媳妇,前时杜仙蕙和崔朋回去,她并没有跟着一块凑热闹,可这天当杨钊只不过受到了申斥罚俸的处分后,她就实在忍不住了。她匆匆来到杜宅,就只见昔日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门前,如今赫然是冷冷清清,对于这样的世态炎凉,她只觉得心里又气又恨,一路来到寝堂进门之后,她就直截了当地抛出了疑问。

  “阿兄,杨钊派人跟踪你的事情,你既然闹得这么大,可为什么就没有下文?现如今别人看到杨钊分毫未损,不是摇头叹息,就是幸灾乐祸。阿兄你又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不知高低的敌人了,为什么不把人一棍子打死,还要留着余地?”

  “十三娘,别急,坐下说话。”王容连忙上前去拉了小姑子在身边坐了,见杜士仪显然在琢磨该怎么说,她便冲着对方使了个眼色,随即在杜十三娘耳边,低声把此中关节简略解释了一下。果然,就只见杜十三娘柳眉倒竖,整个人竟是气得直发抖。

  “这是……这是真的?”

  杜士仪见王容把话说开了,当即便点点头道:“是真的。若非察觉圣意如今恐怕不在我,杨钊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阿兄这些年来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知道杜十三娘口中的这个他,不是指的杨钊,而是直指当今天子,杜士仪便哂然一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上下几千年来,难道冤死的忠魂还在少数?我只不过用这一计,投石问路看看风色,没想到转眼间就试出来了。长安城中多的是趋炎附势之辈,而天底下其他地方的百姓,固然也是不知好歹,容易忘本的多,可只要有人大力宣传,这样的事情很快就会被人记住。原来,陛下为了一个后宫宠妃的族兄,就能忘记在外殊死拼杀的功臣”

  能够约摸了解杜士仪这份用心的,除了王容,除了固安公主,第三个不是别人,正是姜度。对于父亲的死,已经这么多年了,他却仍旧没有一天忘怀过。即便他通过李林甫,让弟弟姜庆初娶了文君新寡的新平公主;即便他一直表现得完完全全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贵介子弟;即便他就连在妻子女儿面前,也不曾透出过自己的怨言;可这份怨气从来都是存在的。也只有曾经阻止过他去给王守一下毒的杜士仪,最能够体会这一点。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放屁”

  此时此刻,站在父亲灵位面前的他郑重其事地将那一炷香插在了香炉中,随后退回来又磕了三个头。等直起腰的时候,他便喃喃自语祷祝道:“阿爷,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一定要保佑我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替你报一箭之仇

  阿爷,你在他还寒微时,就和他同游,而后忠心耿耿帮他做了这么多事,可到头来只因为王守一的毒计,你就成了替罪羔羊。那时候,满朝那么多人,第一个开口为你说话的竟是人微言轻的杜十九”

  他突然再次俯身,双手死死抓住了地上的蒲团,足足好一会儿,方才让自己的心绪完全平静了下来。他没有杜士仪那样的精明能于,也没有杜士仪那样不动声色布局的手段,可他却拥有最利的眼睛,最明晰的心,更何况,他是李林甫的表弟,他能够做的事情也很多。尽管杜士仪这次在荐福寺塔约见他,并没有一言一语涉及到让他做的事情,可他却早就心领神会了。

  同样因为这一件事而蠢蠢欲动的人,还有一个安禄山。天子对杜士仪的冷落,对王忠嗣的不满,这都是摆在明面上谁都能看到的,这也让他看到了李林甫那份承诺实现的希望。可是,他和杨钊有仇,眼见杨钊这次惹了这么大祸,却还是安然无恙,尽管他已经在前次借着醉意提出了拜杨玉瑶为母,这次于脆又埋了另一个伏笔。他托宦官往宫中的杨玉瑶那里送了个信,如同当初李林甫对武惠妃做出保证似的,做出了自己的保证。

  他和他的兵马,可以成为淑仪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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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诤谏讽谏

  天宝七年这一年的正旦大朝,除了杜士仪带来的囊括驳马、黠戛斯在内的漠北诸部使臣之外,高仙芝献上了小勃律的被俘君臣,带来了康国石国等诸多西域诸国使臣,李俭带来了突骑施以及葛逻禄右厢两部的使臣,安禄山捎带了奚族和契丹的一些俘虏,章仇兼琼带了业已统一六诏的蒙舍诏,也就是南诏使臣。在这种万邦来朝的盛况之下,吐蕃使臣的缺席自然就让王忠嗣显得有些尴尬。

  这位当年只带区区数百兵马就敢马踏吐蕃赞普本阵,曾经节度河东多年,深得军民人望的节度使,如今节制河西陇右两镇之后,却是连一个小小的石堡城都没能拿下来

  如此论调连日以来铺天盖地充斥朝野,王忠嗣哪里察觉不到是有人在故意针对自己。可是,他纵然驰骋战场纵横不败,可对这些权谋争斗却毕竟外行,因此除却试图面圣请见,剖明心迹之外,他竟做不到什么。所以,眼见别的节度使全都方贡众多,使臣众多,自己却被孤立了,他自是心头郁结得很。好在李隆基在用各种理由挡了他好几次之后,终于在正月初四这一天允他入见,甚至连他带的部将哥舒翰都被准许随行。

  可是,这好容易争取来的一次入见,却因为王忠嗣极力劝阻收复石堡城一事,而闹得李隆基老大不痛快。尽管哥舒翰作为部将,也跟着摆事实讲道理,痛陈王忠嗣上任河陇之后,开疆拓土的事实,以及对吐蕃无一败绩,总算是把天子的怒火压了下去,可临告退的时候,他看到李隆基那张阴霾重重的脸,仍是不禁心中忧惧。出宫的时候,他便轻声对王忠嗣说道:“大帅这又是何苦?陛下要打的仗,没有人敢不打,就如同杜大帅挥师回纥……”

  “打回纥是因为骨力裴罗身上背着谋害朝中御史的重罪,兼且骨力裴罗既然怀异心入朝,那么其子磨延啜极可能和骨力裴罗父子同心,为了安北牙帐城的安定,这一仗也不得不打。可攻克一个石堡城,我河陇很可能要死伤数万,换来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堡,我身为主帅于心何忍?”王忠嗣说到这里,面上苦涩,心中更苦涩。他从前只率偏师的时候,也曾经喜好冒险建奇功,可心里一直很明白每一次奇功都是用将卒的累累尸骨换来的。

  更何况,野战能用奇兵,攻城怎么用奇兵?当年信安王李炜已经奇袭过一次了,吐蕃来而不往非礼也,趁着盖嘉运的骄矜自满,不务城防重新奇兵夺下石堡城后,如今的吐蕃守军完全成了属兔子的,闭门不出,城防较之大唐当年更加坚不可摧,他若是听从天子之命夺取此地,得用多少人命去填?

  王忠嗣面圣的经过,杜士仪不用打听,高力士便已经让麦雄悄悄过府,把事情原委始末全都告诉了他,末了暗示他规劝王忠嗣几句。

  尽管私心重,贪财,又爱揽权,可高力士至少还是分得清楚贤与不肖,如若王忠嗣这样一心一意守御边疆的名将,都被人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给扳倒了,那岂不是让四方军民寒心?所以,尽管杜士仪如今亦是处境堪忧,可他思来想去,也唯有拜托和王忠嗣有多年交情的杜士仪。

  面对这么一个重要的托付,杜士仪让杜幼麟把麦雄送走后,却是有些为难。杨钊被他那样反过来算计了一场后,却只是得了天子薄惩,未必就会收敛,说不定会变本加厉,他无论自己还是命人悄悄去见王忠嗣,说不定反而会引人狂咬。而王忠嗣和朝中文官几乎都谈不上关系,要找居中捎话的人就更难了。思前想后,他终于从记忆中翻出了一个人来。于是,等到杜幼麟送走了人回来,他就对幼子说道:“幼麟,你替我去一趟萧太师家,送一份上元节礼。”

  尽管当年曾经因为牛仙童的案子,被李林甫算计了一把,一度被贬青州刺史,可萧嵩终究自己曾经军功赫赫,长子萧华官居三品,幼子萧衡尚主,自己又一味享清福,就连李林甫也拦不住李隆基念着萧嵩主动辞相,把人调回来,高高地封了个太子太师,让萧嵩养老。萧嵩已经多年不管政事了,往年的门生故旧,下属亲朋送礼,也都是让两个儿子打理,只有礼单必定自己过目,有时候还会自己斟酌回礼。

  这一天,当他看到那份上元节的礼单时,想了想就吩咐把东西全都送来面前过目。他如今已经八十有四,儿孙满堂,谁都不敢违逆这位时不时别出心裁的老祖宗,当下急忙照办。可当萧嵩饶有兴致地捣鼓这个翻看那个,折腾了好一会儿之后,最终开口说道:“没想到我都致仕这么多年了,却还有人记得我。这样,今年上元节回礼不用你们,不管是今天送礼的,还是接下来上元节前送礼的,我每人送一幅字回礼,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如今李林甫权倾朝野,杨钊后起之秀,萧家固然依旧尊贵,可终究谈不上多有权势,这一日送礼来的也就六七份,一直到正月十四,除却各种各样的亲戚,其他人的不过十余份。长子萧华死活劝了父亲好几天,总算是让萧嵩收回了成命,把亲笔写字回礼,改成了两个儿子代他回礼。可即便如此,这样的任务仍然让萧华和萧衡叫苦不迭。

  回礼的人中还有杜士仪和王忠嗣这样的国之大将,写的字太不上档次了,这回礼那送得回去?

  当萧家的特别回礼送到了自己面前时,王忠嗣不禁有些意外。他最初的一仗是在云州,但真正声名鹊起,却是时任河西节度使萧嵩的指名抽调,提拔重用。所以对于这位老上司,他逢年过节总不忘送礼。萧家的回礼素来很格式化,没想到今年却别出心裁。当他展开了那一幅字时,却只见是陶渊明最有名的那首饮酒。他自幼长在宫中,即便谈不上经史精通,可这样的名篇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吟着那熟悉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突然愣住了。

  据说是萧家两位公子代笔,可如果是他们自己选的内容,断然不会用这样的诗句,那么是萧嵩借此表示自己如今无欲无求,潇洒豁达,心无杂念?

  王忠嗣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合上这幅书卷之后,他突然心中一动。萧嵩早已经是过了气的人,会去给这位老宰相送礼的,除却至交亲朋,也就是曾经在其手下得到重用的,比如他,比如……杜士仪难道说,今天这份特别的回礼,还有什么特别的玄机?

  可王忠嗣把小小一幅书卷翻了个遍,最终也没找到什么机关来。他有些气馁地一屁股坐下,手无意识地按在了书画上。突然,他察觉到那手感有些不对劲,复又低头再看,却发现那卷轴并非常用的圆轴,头里竟是雕琢成一支箭的形状。他盯着这奇怪的木轴看了老半天,神色渐渐变了。

  那一刻,他想起了当初自己因为皇甫惟明的刁状,困居旅舍等待处分满心愤懑时,那一支突然落入院中的箭就是那一支箭,把皇甫惟明一块给卷了进来,当时还是忠王的皇太子李亨甚至也受到了些许牵连,可他反而奇迹般地就此逃脱一劫,而这样一件事若是发生在现在,那他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王忠嗣陡然为之色变。以张守畦当年的功勋赫赫,也难免麾下有害群之马,甚至还纵容出了安禄山这么一个义子,他难道就没有这样的不肖部将?如果也有人这样告他一回刁状呢?

  “来人”

  见外头一个随从应声而入,王忠嗣便沉声问道:“萧家送回礼时,还说了什么?”

  那随从本是隐去了对方送礼时捎带的两句话,可此刻主人追问,他虽说愤懑,还是不得不实言说道:“萧家的人说,希望大帅别忘了昔日在河陇的威名,别让吐蕃人在石堡城耀武扬威以大帅之能,难道就不如昔日信安王?”

  要是起头没悟出那点意思,此刻王忠嗣听到萧家人都这样讽刺自己,一定会怒不可遏,可他现在却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下定了决心。

  宣阳坊杜宅之中,同样收到萧嵩回礼的杜士仪,展开那幅长卷时,见是那首谢灵运的《乐府泰山吟》,他不禁含笑命人挂在了书斋之中,随即又让龙泉去把王容请了过来。

  等到妻子满脸不解地踏入了书斋,他已经站在书案后自顾自地面奋笔疾书,却是写起了组诗。当写到“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时,他微微一顿,最终还是接了下去。须臾九首诗成,他见王容拿着旁边那一张一张的字纸,一首一首仔仔细细地看着,轻声念着,面上渐渐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他便微微笑了笑。

  “这出塞九首,道尽征夫苦痛,战阵无情,军功不均,开疆之殇。如果忠嗣此次回河陇之后,能够立刻想办法把石堡城拿下,那么,你就早些把这九首组诗印出来,给我找两个人在京畿河洛哪里的坊墙上贴个一两百份,然后立刻将做事的人送到岭南妥当藏起来。想必,如此朗朗上口的诗,署上北邙山人的名字,定然会再度引起人们争相传抄…

  话说到这份上,接下来的情势发展王容就是猜也能猜到。天子好战求边功,民间却是哀鸿遍野,一片困苦景象,文人墨客作诗讽刺个一两句,也不会如后世那般大兴文字狱,可这样到处张贴,如果真的激起士林共鸣,又或者是有正义感的朝臣上书,岂不是一场轩然大波?更何况,杜士仪这些年来的爵位和官职,都是靠着战功而来,难道不会被李林甫利用这个机会顺手牵进去?

  “这只是一个起头,如果当今陛下能够因此而有所觉悟,好好琢磨一下所谓边功到底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多少是有必要的仗,多少是没必要的征伐。那么,便当我从前那些准备白费,我们日后大可远遁他方,大可试一试到异域是否能够有所作为。可如果他还是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自己听到的,那么,就不要怪异日他孤立无援了”

  贤明如太宗李世民,免不了老来铸成大错,好大喜功的李隆基是否能过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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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一退再退

  此次天下诸镇节度,除却岭南五府经略使之外,全数云集长安,相形之下,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原本是并不起眼的一个。他出身属吏,能够有今天,还是靠的前任节度使提拔,可他却在进京时大力表现自己,因此取前任而代之,根基浅薄不说,还常常被人在背后指摘诟病。正因为如此,他一直试图打通上层路线,所以采取鲜于仲通的意见,在杨钊身上下了一笔重注,他现在每每想起这一招就庆幸不已。

  至于给他出了这么一个主意,随即把进京美事让给杨钊,自己毫不居功的鲜于仲通,在他看来更是德才兼备,可堪重用!毕竟,他自己就是踩着前任上位,鲜于仲通明明有那样的机会,却没有如此,他怎会不感动?

  上元节这天从兴庆宫出来,章仇兼琼自是神采飞扬。见鲜于仲通迎上前,他顾不上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竟大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兴奋不已地说道:“仲通,此次全都多亏了你!”

  面对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此番随同入京的鲜于仲通心中一跳,却是立刻谦逊地说道:“大帅何出此言?大帅镇守剑南道这些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茶叶出产更是年年攀升,更不要说吐蕃每每挫败,南诏臣服,全都是大帅的功劳!”

  今日入宫被天子赞赏,出宫又被下属恭维,章仇兼琼更是志得意满。他笑着环视左右,这才语重心长地对鲜于仲通说道:“陛下嘉赏我在蜀中多年政绩,所以我这次大约不会回益州去了,不日便要升户部尚书。”

  这么快!

  鲜于仲通大吃一惊,可他这震惊之色刹那之间就完全冻结在了脸上,因为章仇兼琼转瞬间就又丢出了另外一颗重磅炸弹。

  “陛下问我剑南道节度使之位谁人可任,我便举荐了你。蜀中之地,若无熟悉地理风土人情之人,决计无法胜任。而杨中丞也在旁边竭力推荐了你,我看陛下的意思,应该有七八分准了。”

  这是他举荐杨钊进京替章仇兼琼奔走时,根本没有料到的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鲜于仲通深知自己如今不过是剑南道采访支使,节度判官,距离剑南道节度使这个位子还相当遥远,这么多年来,能够从节度判官成为节帅的,也就是一个牛仙客,除此之外再无别人。他使劲咽了一囗唾沫,喉咙却依旧又干又涩,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来:“大帅知遇之恩,仲通没齿难忘!”

  “你早年进士及第,若不是有人阻路,早就不止今天的成就了。”章仇兼琼自以为明白鲜于仲通的感激涕零,邀了其上马后便低声说道,“杨中丞也说,李相国因为你早年曾经跟随杜大帅而心中忌惮,因此阻你仕途,杜大帅提拔了这么多人,却对你这昔日旧部不闻不问,实在是太过分了。你节度剑南道之后,只管放手去做,建功立业,他自会为你请功!”

  鲜于仲通连忙满口答应,跟着章仇兼琼回去的这一路上,他心里五味杂陈,翻江倒海似的不知道什么滋味。当年最早跟着杜士仪的人,如今大多天南地北,几乎就没有留在朝中的,其中他跟了章仇兼琼,侯希逸投了安禄山,王翰等人在北庭吹了多年风沙,段广真在河东呆得好好的,却又被调去了北庭,杜士仪当年的同年张简、韦礼等人甚至也一直被压在外任上……有时候想想,他也会不免觉得,若他当初没有为其效力,这些年的境遇是否会好些。

  可此次随着章仇兼琼回京,面对这一**显然是有人推手的险恶风潮,他才算是看透了。想当初他如果愿意一直在杜士仪幕府,如今来圣严张兴等人所处的位子,他当然也可能达得到。可他因为想试着在朝中做出些事情来,杜士仪二话不说就给了他机会,他也一度官居殿中侍御史。即便他曾经是蜀中富家,可如果没有杜士仪给予他的政治上经济上的暗中支持,他在朝中时也好,在章仇兼琼身边也好,怎会应付裕如,怎会让人人说好?

  而他从朝中这一腾挪出来,前程还不是一样如花似锦?杜士仪从没有要求过他做什么风险很大的事情,他此次自可心安理得地去当自己的剑南道节度使!

  朝中有人好做官,有如此体会的并不仅仅只有一个章仇兼琼。高仙芝这次到长安来,通过边令诚重重贿赂了一批宦官,甚至和高力士攀上了关系,一下子就觉得自己竟是精穷。毕竟,他这个安西四镇节度使方才刚刚上任,下头的孝敬也好,刮地皮也好,什么都还来不及,都是他在都知兵马使任上积攒下来的钱,在西域不少,在长安却连个水花都砸不起来。如果不是杜黯之曾经那笔厚厚的馈赠,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挺过夫蒙灵察这一关,顺利地成为安西四镇节度使。

  所以,当上元节面对李林甫那张邀约的帖子时,他只觉得有一种想要抓头皮的为难。因为宦官们的胃口比他想象中更大,他已经没钱了,如今还要去见李林甫,难道他要去东西两市的柜坊打白条?

  不但李林甫表示善意,天子慷慨地将韦坚的旧宅赏赐给了他,而且特令他在上元节前入住。他当然感恩戴德,带着下头牙兵住了进来。韦家人全都是死在外头,这座宅子别人认为是凶宅,对他这个见惯战场杀戮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他带来的都是大男人,里头的仆婢固然有现成的,但他哪里能轻易信得过。可是要备办这些,不但需要人帮忙,而最关键的是,他现下囊中羞涩,两袖清风!

  “大帅,杜将军亲自送了上元节礼来。”

  听说杜广元亲自来了,高仙芝立刻丢下了心头烦恼,摆出了一副威严的上司样子。杜广元进来行礼之后,奉上了一个看上去并不太沉重的匣子,坐下和他商量了一阵子归期后,就早早告辞了。等到人一走,他想到杜广元拿了东西过来时,仿佛里头轻飘飘的,他便若有所思地随手打开了匣子,就只见里头是厚厚一沓纸片。吃了一惊的他打开一看,立刻就轻轻吸了一口气。

  五十贯一张的柜坊飞钱,总共是二十张,一千贯。看似这并不是一笔大数目,可对于这会儿的他来说,正是救急的钱。而钱票最下头,则赫然是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他取出信笺展开一看,却见字迹苍劲有力,字里行间却没有什么生僻的字眼,全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话,竟是杜士仪给他的。信中,杜士仪表达了他当年对杜黯之的照拂,如今对杜广元的提携,对匣子中的飞钱,则是明确表示,只是贺他乔迁之喜的一份薄礼,最后才是画龙点睛之笔。

  如果李林甫对杜广元的去处有什么暗示,烦请高仙芝高抬贵手,留不下人的话,千万不要把人放到河北道安禄山下就行了。

  一想到杜士仪曾经灭了突厥,大败回纥,在漠北建造了安北牙帐城,功勋赫赫,如今却为了长子这样来求自己,高仙芝先是有些自得,可紧跟着拧起了眉头。如果杜士仪送他一堆金银财宝,托他照拂杜广元,那他兴许还会犹疑,可这不多不少的一千贯,只是拳拳爱子之心,他想起自己的妻儿也即将要送到长安来,不禁感同身受。

  更何况,杜广元还曾经在边令诚面前替他试探口气,打起仗来也一心一意听他指挥,从无贵介子弟的畏缩,他用起来很顺手!

  “若是连自己的部将都保不住,我这个主帅还怎么当?”

  当前去送节礼的杜广元带了高仙芝的承诺回来,杜士仪又得知高仙芝命人去备办了一份像样的礼物,却是去平康坊李林甫宅邸拜访了,他便知道事情多半会如自己想象那般发展。狡诈如狐,凶狠似狼的,有一个安禄山就够了,要是每个异族将领都如安禄山这般,大唐也不会屹立至今!

  上元夜这一天晚上的花萼相辉楼上,自然又是一如既往地热闹非凡。这次杜士仪并没有能够提前离去,李隆基竟是兴致勃勃地叫了他到身边,指点着楼下百戏,时不时与他交谈评点两句。这一幕粉碎了很多人心目中关于杜士仪失宠的猜测,可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其中深浅。

  李隆基试探的是杜士仪将来对于安北大都护府的规划,而杜士仪在侃侃而谈了一阵子之后,顺势提出,自己精力有限,请辞朔方节度使及河东节度使。

  当年杜士仪愿意前往漠北出任安北大都护,建造安北牙帐城的时候,李隆基曾经让王忠嗣兼领河东朔方,却不想王忠嗣主动谦辞,而后王忠嗣又去河陇接了皇甫惟明的班,杜士仪反而一肩挑了河东朔方以及安北单于二都护府。如今,一切都回到了原点,李隆基算了算杜士仪手中的兵权,也还算满意他的知进退,来回推了两次后就答应了,却还假惺惺地问道:“那依杜卿之见,朔方河东二镇,谁为节度使最为相宜?”

  “陛下此前既然已委任节度副使,以他们递补节度使,旁人自然无话可说。”

  这是最中肯不过的建议,在李隆基看来,哪怕郭子仪是杜士仪一手提拔上来的,可只要自己示之以恩,自然不愁郭子仪生出异心。至于窦铭,那更是自己母家窦氏之人,就更不用担心忠诚问题了。至于杜士仪留任安北大都护,身为唐人,远在漠北,麾下都只是蕃兵,邻近各蕃不少都中过他的反间计抑或其他,当然会把人牢牢牵制在漠北。如此无损他的天子令名,也可解决杜士仪手握兵权太大之忧。

  于是,他便从善如流地点头道:“杜卿不愧漠北支柱,国之栋梁,好,便从你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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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御前争桃子

  漠北支柱?国之栋梁?这话骗谁呢!

  天子背后,高力士将君臣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他也着实无奈。天子分明已经起了疑忌之心,杜士仪如果回京的话,宰相肯定是当不成了,如果当个空头兵部尚书之类的,很可能会如同当年的王晙,现在的韦坚这样,随随便便一个名头就会左迁,李林甫也不会放过他。而留在漠北,即便不能再兼领朔方以及河东二节度,可至少能够暂时可保无虞。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当李隆基终于放了杜士仪告退之后,不远处一直没吭声的李林甫却趁着下头锣鼓喧天走近了天子,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陛下,恕臣刚刚一时耳尖,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杜君礼向陛下举荐窦铭接任河东节度使?如果是从前,此事自然分毫问题也没有。可如今东宫虽无太子妃,张良娣却也出自窦氏。韦氏前车之鉴仍在,恳请陛下多多考虑。”

  这语带双关的话登时听得高力士眉头倒竖。李林甫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向天子挑拨离间,硬是要把太子和杜士仪搅和在一块?是可忍孰不可忍,更何况张良娣这个人是他受李隆基的托付去挑中的!他正踌躇该怎么开口回击李林甫,却只听这位开元以来执政年限最长的宰相不慌不忙地说道:“至于外人节度河东,想来陛下也不放心,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虽出身胡人,却忠心耿耿,若让他兼领河东,一定会为陛下兢兢业业守御国门!”

  “简直是荒谬!”

  出乎高力士的意料,跳出来和李林甫打擂台的,并不是刚刚也一直在天子身边最近的人群中,和杜士仪颇有往来的御史大夫裴宽,而是御史中丞杨钊!

  这位新贵分毫没有理会李林甫那犀利如刀的视线,不慌不忙地上前说道:“陛下,范阳、平卢,两镇加在一块,所辖兵马已经有十二三万,更何况直面奚人和契丹,身为节帅已经需要聚精会神,全力以赴,哪里还有精力再加上一镇?更何况,之前以杜大帅王大帅二人战功赫赫,也不过节制两镇,三镇节度使可还从未有过。安禄山常年在河北道,对河东道并不熟悉,就算如今的河东节度副使窦铭不宜为节度使,也有的是别人适合。”

  李林甫脸上恼火,心里却反而乐开了花。安禄山去向杨玉瑶摇尾巴,分明是已经在留后路,他如今这样拼命为其争取河东节度使一职,与其说是为了壮大安禄山的实力,还不如说正是想招来别人的反对。此时此刻,杜士仪是退场了,可安禄山却还在!果然,当他的目光瞥向不远处的安禄山时,就只见这个大胖子正满脸怒色地死死瞪着杨钊,眼神中尽是怨气。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顺着杨钊的口气问道:“那杨中丞认为谁适合?”

  尽管杨钊之前在杜士仪手中吃了个大亏,可刚刚看到杜士仪主动请辞河东朔方二节度,分明已经日暮西山,自己与其去撕咬这个对手,还不如先把精力集中在李林甫身上。于是,他微微一笑后,便冲着李隆基深深一揖道:“陛下,如果臣没记错的话,当年裴忠献公还在世的时候,曾经对李相国信赖备至,褒奖有加,如今裴忠献公去世多年,所出一子也已经过世,而孙儿还小。然裴忠献公族弟裴休贞素来忠勇,如今正任代州都督,何不以他节度河东?”

  李林甫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他只以为杨钊根基浅薄,夹袋中根本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人物,到时候杨钊提一个,他驳一个,转瞬间就能让其体无完肤。可杨钊第一个就举荐了裴光庭的族弟裴休贞!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可谁都知道他当初是裴光庭的谋主,能有今天,多亏了裴光庭的提携和信赖,更不要说裴光庭的夫人武氏还曾经和他有过一腿。如果他大力反对这么一个人,士林的唾沫星子他不怕,可天子对他的看法才是他最担心的!

  所以,他只能故作轻蔑地说道:“为官岂能徇私情?更何况,裴休贞昔日和杜君礼颇有私交……”

  “裴都督昔日曾经替中眷裴氏宗堂去代州替人收拾烂摊子,和杜大帅只打过一次交道,如果这也算颇有私交,我当年在蜀中时,还曾经替杜大帅奔前走后,这又算什么?我之前还曾经因为一时莽撞得罪了杜大帅,陛下申斥罚俸之后,我也有所悔悟,不敢因私废公,可相国如今这话,敢说是一腔公心?”

  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被杨钊这样顶撞,李林甫只觉气怒攻心,可众目睽睽之下,他怎甘心就此落败,面上虽毫无愠色,可言辞却针锋相对,竟是就这么和杨钊相争了起来。可是,从前他有王鉷和杨慎矜两个最擅长言辞的,吉温和罗希奭亦是得力臂膀,如今吉温已死,王鉷杨慎矜在杨钊的阴谋下同归于尽,罗希奭在今晚的花萼相辉楼上甚至排位异常靠后,女婿张博济亦是如此,他竟只能靠自己一个来应付气势正盛的杨钊。

  这一幕,右相陈希烈看在眼里,脸上依旧犹如平日一样老神在在,仿佛正在发呆,心里却飞快地计算了起来。

  他这个应声虫似的宰相,已经当得太久了,是不是也应该趁着如今这机会活动活动?

  花萼相辉楼上,一片刀光剑影,花萼相辉楼下,百戏热闹,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没有任何人会知道上头正酝酿着一场莫大的风暴。而已经悄然下楼,并从金明门出宫的杜士仪,见虎牙迎上前来,他就轻松地说道:“如今卸下重担一身轻,让别人去闹吧,越热闹越好!”

  “大帅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尽管杜士仪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经下定决心丢掉朔方节度使以及河东节度使这两个无数人趋之若鹜的香饽饽,虎牙却仍旧有些不甘心。此刻为杜士仪加了一件大氅,他陪着其往外走时,嘴里就低声说道,“郭子仪虽说曾受大帅知遇之恩,可到了异日那关键时刻,他真的就会一心向着大帅?不是我不信郭子仪,朔方节度使之位,仆固怀恩比他更合适!”

  当初虎牙还对乙李啜拔和仆固怀恩父子的关系颇为提防,如今却对自己举荐仆固怀恩,杜士仪自然知道,在之前对回纥的那一仗中,仆固怀恩率领先锋牢牢拖住了回纥大部分的注意力,这才是赢得其尊敬和信赖的关键。相形之下,出身官宦世家,武举及第,在他之前就在朔方军中多年的郭子仪,自然而然就及不上仆固怀恩来得让人放心。

  他停下了步子,冲着虎牙微微摇了摇头:“有些事情,多想无益,怀恩若离开安北牙帐城,我岂不是自断一臂……”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听花萼相辉楼上突然传来了一个优美的歌声。尽管楼下喧哗震天,可在那穿透力极强的歌声之下,那些喧嚣声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竟是鸦雀无声,只余下那天籁之音在夜空中徐徐飘荡。尽管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念奴的歌声,可等到一曲听完,四下里彩声雷动,欢呼震天之际,他还是忍不住赞叹道:“绕梁三日,不外如是。”

  如此一首仿佛荡涤人心的曲子唱完,虎牙也没那么纠结于杜士仪不得不放手朔方河东两镇了。想想也是,太宗年间固然有侯君集谋反,可侯君集却还去煽动了废太子承乾;高宗年间长孙无忌的所谓谋反罪名就根本是假的,即便是武后当权期间,除却越王李贞反叛、徐敬业骆宾王之乱,其余像样的大臣或是武将造反一件都没有,而且但凡造反,全都是拉起虎皮做大旗。更不要说开元到天宝,造反谋逆的大多都是脑子发昏的人。

  而历朝历代以来,即便天子无道,率先揭竿而起的也往往全都成了别人的垫脚石。莫做出头鸟!无论有多大的异心,大义名分都是不能丢的!

  同样在花萼相辉楼上,太子李亨却压根没资格,也不敢去掺和御前那场争执。李林甫硬是把杜士仪往他身上扯,他曾经一度吓得魂都没了,等发觉情势并不像他预料到的那么糟糕,他方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今天这种场合,原本只有太子妃有资格出席,可张良娣仗着是天子的表外甥女,出现在这里时,没有人说一个不字。故而见夫婿面色微白,张良娣便低声说道:“三郎,你如今臂膀尽断,陛下应该不会对你如何。”

  李亨后宫之中的女人大多都已经不年轻了,故而年轻貌美的张良娣对他来说,可谓是可以解忧的良药,听到这劝慰,他就轻松多了。眼看李林甫竟是渐渐落了下风,他甚至不禁生出了几分快意。可一想到杨玉瑶还有生育能力,他的眉头就又皱成了一个大疙瘩。

  “三郎也不用担心杨淑仪,她在宫外可还有个儿子,陛下能给她一个名分就了不得了,即便她有儿子,也当不了太子!而三郎只要有这储君名分,有朝一日就能够号令天下,所以,还请只管放宽心!”张良娣素来胆大,既然成了东宫妃妾中最高的良娣,她自然也有自己的野望。因此,三言两语安抚了李亨之后,她便悄声说道,“三郎如今要做的并不是广结援图自保,而是让陛下觉得平庸无害。”

  尽管心里分外不甘心,但李亨想想李瑛的遭遇,想想自己痛失韦妃和杜良娣,而韦家和杜家几乎被连根拔起,他不禁垂下了眼睑。

  忍字头上一把刀,他还要等多久?

  李亨在心里哀叹之际,御前的嘴仗终于告一段落。

  李林甫再也维持不住滔天怒意,恶狠狠地瞪着杨钊,而杨钊则是笑得从容自若。因为,他提出的新任河东节度使人选裴休贞,就在刚刚竟是通过了!他根本不在乎裴休贞是不是和杜士仪有关系,关键的是,他终于当众又赢了李林甫一次!

  尽管李隆基又伸手召了安禄山来,好言抚慰了几句,可今天这一幕戏剧性变化却已经有无数人暗暗记在了心里。

  此一时彼一时,朝中恐怕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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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六十章 儿女之孝

  杜士仪力荐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至于窦铭,他只是顺嘴那么一提,横竖节度使缺位,以节度副使递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成与不成只在天子决断。他又不是神仙,只隐约觉得李林甫应该会跳出来反对,而杨钊会为了反对而反对,却没想到会演变成那样一场针锋相对的较劲,而且最终杨钊竟然胜过了李林甫所以,当确切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他便明白,杨慎矜和王双双落马的后续效应终于显现了出来。

  问题不在于杨慎矜和王双双获罪身死,问题在于,人人都认为杨慎矜和王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可事到临头李林甫连心腹都保不住,这个说一不二的宰相显然已经走下坡路了,这时候谁还会依附上去?要不是罗希秉乃是李林甫女婿张博济的表外甥,说不定也会另寻门路。

  至于杜士仪请辞二节度一事,朝臣们固然私下叹息一代新人换旧人,昔年风光无限的杜士仪也走了下坡路,可民间百姓们的看法却是截然不同。有的说杜大帅虚怀若谷,不好名利,有的说杜大帅成全部将诸如此类云云,当初他在天子面前那所谓为国镇边疆的豪言壮语,更是蔚为流传。就连杜士仪长年和妻儿家眷分居两地这样的家事,也成了长安军民百姓扼腕叹息之事。

  “既然杜大帅儿女都留在长安,何不奏请带上夫人随行漠北,也好有个照应?”

  “杜大帅又没有双亲需要奉养,若是夫人愿意同行,自然应该成全”

  如是声音渐渐传开之后,当杜士仪自己得知此事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民间盛赞自己让出朔方河东二节度的高风亮节,他能够预想到,因为这是自己刻意去让人去宣扬的。因为有了这样的铺垫,日后在他受到攻击的时候,就可以将这种风评引导到另一个方向。可是,这种风潮渐渐蔓延到了王容身上,他就有些始料不及了。他当然希望妻子能够伴随在自己身边,可这种事情千难万难,更何况这就意味着,杜仙蕙和杜幼麟姊弟就得自己留在长安,他如何放心得下?

  此刻正是他打算启程前夕,他正在书斋中对留守长安的于将交待事情,门外突然传来了承影的声音:“大帅,不好了,夫人在寝堂大发脾气,要责罚二位郎君和娘子”

  一听这话,杜士仪登时大吃一惊。王容虽是严母,但对于三个儿女也从来不会动辄发火责罚,更何况是三个人一起。一瞬间,他隐隐约约猜到了这几日外间那些流言的来历,二话不说就立刻出门赶了过去。才刚到寝堂门口,他就只听得里头砰的一声,显然是王容一怒击打了扶手。

  “你们如今一个个都大了,翅膀硬了,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一声不吭就自作主张,简直是胆大包天还不肯说么?到底是谁出的主意?”

  尽管前来通风报信的承影急得脸色通红,跟随在侧的于将亦是满脸不安,杜士仪踌躇了片刻,却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在里头又是久久一阵沉默之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又急又快的声音:“阿娘,是我的主意,和阿兄阿弟都没关系”

  “蕙娘,你少胡说八道,明明是我的主意,是我不忍心看着阿娘一直在长安独守空房……”

  “阿兄,你的脾气谁都知道,就别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了阿娘,我实话实说,是我知道你常常半夜三更辗转难眠,泪湿枕巾,这才和阿兄阿姊商量之后,定下的这么一个主意,要打要罚,全都在我”

  听到里头三个儿女争先恐后地认错,杜士仪长叹一声,伫立片刻后,他却没有进屋子,而是转身回了书斋。于将和承影见此情景,不禁面面相觑。听到寝堂里头没了声音,于将顿时讷讷问道:“这下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大帅怎能不管?”

  “大帅也许也觉得两难。两位郎君和娘子也是为了父母着想,可这事情做得太过火了,万一被人举发上去……”承影说着就突然止住了,脸上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担忧。

  寝堂之中,王容并不知道杜士仪已经来过,却在门外打了个转就回去了。她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地上直挺挺跪着的三个儿女,想要疾言厉色斥责他们不懂事,可想想他们刚刚争先恐后自认是主使,她这满腔恼怒又不由得烟消云散。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突然苦笑了一声。

  “好心有时候也会办坏事,你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应当明白这一点”

  听到母亲口气显然松动了不少,杜仙蕙登时大喜。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自幼又被送到长安玉真观中,拜入玉真公主门下,因此父母凡事都会更宠着她一点。她见状冲着两个兄弟打了个眼色,连忙膝行到母亲身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膝盖。

  “阿娘,我们也是想着,不久之后,就连阿弟都要成亲了,我们都有人照顾,可届时阿爷阿娘一个在安北牙帐城,一个在长安,孤苦伶仃,夜里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再说了,阿爷在漠北位高权重,说不定哪个不长眼睛的酋长给阿爷送上十个八个美人,万一阿爷把持不住,给我们添上十个八个弟弟妹妹可怎么办?”

  这话说得娇软,却又有些蛮不讲理的味道,王容顿时给气乐了。可她这一闪即逝的笑容,却给了杜仙蕙很大的信心。她紧跟着摆事实,讲道理,言说有自己和弟弟留在长安,杜广元又远在西域,杜家又没有再上头的长辈,母亲跟去照拂父亲是再合理不过的……到最后,她就只见母亲那双素来看事明晰的眼睛突然紧紧盯着自己。

  “蕙娘,广元素来不是那么多鬼主意的人,这事情是你和幼麟想的主意吧?”

  没想到竟然被母亲一言戳穿,杜仙蕙顿时有些心虚。这时候,杜幼麟一把拦住还要辩解的兄长,上前和姐姐并肩跪在了母亲的身前,竟是一言不发地默认了。面对这一幕,王容长叹一声缓缓起身,先是将身前的一双子女揽在怀里,随即又松开他们,走到了杜广元跟前,摇摇头道:“你身为长兄,不拦着他们胡作非为就罢了,竟然还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

  “我只是觉得……”杜广元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抬起头实话实说道,“蕙娘说,阿娘留在长安,别人说不定会用阿娘来对付阿爷,而阿娘如果在阿爷身边,阿爷就再没有后顾之忧。我们都已经长大成婚了,将来会自己照顾自己,而阿娘不能没有阿爷”

  这番话听上去平平淡淡,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可王容哪里听不出来孩子们的拳拳心意。她默立在那儿好一会儿,突然醒悟到,寝堂这么大动静,杜士仪却迟迟没有现身,绝不会是不知道,而可能是过来之后,却又悄然离去。她不知道丈夫是怎么想的,可更担心的却是外头的反应。想到这里,她索性撂下三个儿女,自顾自地大步出了寝堂。当她来到书斋时,却只见龙泉正从里头出来,见着她时连忙行礼,继而就匆匆去了。

  “来了?”见妻子进门,杜士仪便欣然站起身来,“审出个子丑寅卯了吗?是不是蕙娘和幼麟联手出的主意,又撺掇了他们阿兄?”

  “说得就好像是你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似的”王容见杜士仪没事人似的,不禁忧心忡忡,“外头那么多议论,万一被人利用……”

  “当年赫赫有名的房玄龄,妻子还有明饮鸩酒,实为喝醋的美谈,如今我家儿女为了父母能够团圆,出此下策,顶多只是一桩口舌官司而已,我既然自曝其短,别人还能如何?”杜士仪微微一笑,随即把妻子揽在了怀里,“还是他们提醒了我,还可以用这么一招。我都已经请辞了朔方河东二节度,如今请求把夫人带去任上,以便照顾,难不成陛下连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成全我?”

  正如同杜家这场风波似的,对于外界那些传言,自然有的是人留心。可杜士仪抢在有心人发难之前,一道奏疏递上去替儿女请罪,直说是他们担心身在漠北的父亲,希望母亲能够随侍照应父亲起居,请天子宽宥他们年轻不懂事。临到末了,他方才隐晦地暗示,自己和妻子的婚事乃是出自上裁,多年琴瑟和谐,如今分别多年,一年难得见上一面,实在是思念十分,甚至还在奏疏末尾附了一首闺怨诗。

  当高力士把奏疏转呈天子,又添油加醋地说奏疏上仿佛有墨迹晕染开的迹象,分明暗示杜士仪竟是洒泪拟奏疏时,李隆基登时又好气又好笑:“朕还是第一次知道,杜君礼他竟然还是个情种好吧,当年他的婚事是朕主张的,如今他既然口口声声少年夫妻老来伴,朕就准了他,再给他个好处,这次他就等到他那幼子成婚之后,再带着他那夫人启程回安北大都护府”

  看在杜士仪能够知机地请辞河东朔方二节度的份上,这么点小事他就不计较了

  天子金口玉言,高力士立刻把这话散布了出去,那些只不过刚刚蠢蠢欲动的小心思立刻被打压了下去。当消息被送到杜宅之时,寝堂中跪了大半天,腰酸腿软的杜仙蕙顿时高兴地欢呼了一声,紧跟着便瘫软在了弟弟怀里。见杜幼麟同样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便没好气地在弟弟额头上戳了戳。

  “这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你哭什么啊阿兄,你说对不对”

  “对,对”杜广元连着附和了两个字,紧跟着便喜笑颜开道,“这次多亏了你们的好主意,否则阿娘还不知道要在长安苦守多久不过,还是幼麟运气最好,我们成婚的时候,阿爷可都没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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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听壁角的长辈们


  卢鸿已故,当年红红火火的嵩山悬练峰卢氏草堂即便还谈不上人去楼空,可最鼎盛时期的景象早已不再。宋慎并非出身显赫的名士,由他接掌草堂,能够定心留下来继续精研学问的,大多都是出身贫寒,心志坚毅,而又并不在乎名头的学子,其余人多半都已经散去。所以,当他亲自来长安为女儿送嫁时,不无愧疚地提到,如今草堂中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时,杜士仪并没有任何意外。

  “卢师昔日弟子众多,有人是冲着他的学问,但更多人是冲着他的名气,哪怕科场无成,自称卢氏草堂弟子,回乡博一个州县礼敬,人人争相聘请为师长,那可是轻松至极的事。现如今盛况不再,二师兄反而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把草堂经营下去。”说到这里,面露歉意的反而成了杜士仪,“倒是此次婚事,我这个做父亲的虽然能够留下来亲自主持,可终究不能耽搁太久,一应准备都匆忙得很,恐怕要委屈未来的儿媳了。”

  “排场越小越好,我又不在乎这个。”宋慎进京是按照之前定下的婚期,却没想到杜士仪还在,更没料到他已经请辞了朔方河东二节度。他不入官场,却也看到了这些年长安城中那一场场将众多公卿贵戚连根拔起的风暴,虽然对杜幼麟这个未来女婿没有任何不满意,可仍是难免担心。只不过此时此刻当着杜士仪的面,他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因为杜士仪不能在长安耽搁太久,原本定好的良辰吉日一下子往前挪了二十几日,幸好一应准备都在去年就开始做了起来,如今杜宅上上下下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总算是堪堪赶上了。当喜帖顺利出去的时候,杜士仪便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家人说道:“听说当年李适之罢相,他儿子在家设宴待客,结果下了帖子的宾客一个都没来,全都被李林甫的凶威给吓住了。却不知道这次我杜家娶妇如何。”

  和当初韦坚皇甫惟明倒台,李适之被吓破了胆子慌忙辞相不同,杜士仪如今虽是辞了河东朔方二节度使,可天子却准了他的奏请,竟允其妻王容跟随去安北牙帐城,这一前一后的变化足以⊥有心人感到为难。毕竟官场的规矩是,不要欺人太甚。故而接到帖子的宾客之中,一口答应届时会去捧场的占绝了大多数。而固安公主把自己空关多年的公主府借了出来,作为女方宅子供宋锦溪出嫁,玉真公主亲自送了一匣道书作为添箱,这就更加引人瞩目了。

  于是,这一场明明办得仓促的婚事,竟是贺客盈门,热闹非凡。无论是作为李林甫表弟,同时又是杜士仪亲家的姜皎登门帮衬,还是身为御史大夫的裴宽,吏部侍郎的韦陟,左散骑常侍的王缙以及众多曾经和杜士仪共事过的同僚或下属,大多亲自莅临捧场。面对这样的热闹场面,对比从前李适之罢相的凄凉,哪怕有些人此前曾经生出过杜家正在走下坡路之叹,这会儿也不禁有些心头犯嘀咕。

  尤其是当高力士命人捎带了一份贺礼送上的时候,人们无不想起杜士仪和宫中这位权阉相交不错,至少远远胜过韦坚用金银财帛维系起来的交情。于是,觥筹交错之间,每个人都默契地不提杜士仪刚刚丢掉的两镇节度使,只是恭贺今日杜门娶子妇的喜庆。

  等到敷衍了前头的贺客,当杜士仪找了个借口退席来到后头寝堂时,就只见身为女方家长的宋慎已经被卢望之和裴宁联手灌醉了。

  “大师兄,三师兄,我还有话对二师兄说呢,你们灌得也太狠了”

  “他这性子,不适合当官,也不适合和人斗心眼,在草堂这种平和的环境下做学问,精研书画文章诗赋,这才是他将来的路。我知道你要嘱咐他什么,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不会让人有机会对他怎样,那是恩师留下的最重要的地方。”卢望之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在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随即直接拿着酒壶对嘴大灌了一口,“真正危险的是你,这次你虽说勉强断尾脱身,而且今天的婚事又办得风风光光,可下次如何就说不准了。”

  “目下李林甫颓势尽显,而且一旦陛下的信赖动摇,恐怕就是他的末日。可一旦他到了那一天,你就危险了。”裴宁接上了卢望之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君礼,你的打算呢?”

  “一旦李林甫落马,杨钊却也未必顾得上我。安禄山此次节度河东受阻,一定会对杨钊恨之入骨。”

  听到杜士仪这话,卢望之和裴宁对视一眼,裴宁便好奇地说道:“你既然打算用安禄山来牵制杨钊,那么,为什么之前还一口气做了那么多出塞组诗丢给书坊?你打算等到王忠嗣夺回石堡城之后扔出来,你就不怕反而殃及他?”

  “如果王忠嗣夺下了石堡城,还有人说这些东西是他这个打了胜仗的主帅炮制的,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构陷陛下也会相信,那么便说明,当今天子已经无药可救了,接下来我们不论做什么,都不必再有任何心理负担。如果陛下能够因为征夫之苦,怜悯一下这些年来几乎没怎么歇息过的黎民百姓,那么,至少这盛世也许还能平稳地延续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也算是功德无量,我也就图着自保算了。当然,如果陛下要因为些许文字而大肆追查,那么我会再丢出去一些可以查的东西,让他们去死掐吧”

  “可被你这么一搅和,我这个北邙山人的笔名,经过杨慎矜王那桩案子,已经是被人盯上了,要是再加上这出塞组诗,到时候恐怕得彻底废了。”卢望之有些遗憾地一摊手道,“要知道,那些传奇话本,可是大多都只连载了一小半,钱还没赚够呢。”

  “大师兄何必妄自菲薄?等风头过去,你这个笔名,恐怕到时候会过大唐开国以来,那些最才华横溢的文人墨客。”杜士仪一本正经开了个玩笑,这才面色微妙地说道,“好了,今天是我家娶儿媳妇的日子,不说这些大煞风景的事情趁着二师兄还醉倒在这里,我们一会儿同去新房看看如何?”

  裴宁险些一口酒喷出来,而卢望之却霍然起身,兴致勃勃地一把拉住杜士仪道:“好,这就去”

  杜幼麟尽管只是在去嵩山草堂拜见卢鸿时,和宋锦溪见过几面,每次都是惊鸿一瞥,连说话都绝不会过五句,可终究是心里早已看中了人,远远要比兄长和嫂子只见过一面就匆匆成亲的婚事强。所以,在终于应付完四座宾客,回到新房的时候,他却不像兄长当年那样粗疏,带进来的还有热茶和精致的点心。

  为了这么一场婚事,宋锦溪亦是被人支使得团团转,在固安公主府备嫁的几天她甚至都没睡好,如今脂粉卸尽,眼圈竟是隐隐有些青黑,腹中也饿了。所以,当丈夫把饮食都送到了自己面前时,她起初有些不好意思,可在他的小声提醒下,她还是赶紧填起了肚子。好容易把那种腹中空空的感觉给压了下去,她正要开口说话,却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你们在这于什么?”

  “阿爷?”

  外头是他的阿兄和阿姊原来他们也在听壁角

  听到外头的动静,杜幼麟莫名想起了兄长和姊姊成婚的时候,自己也做过差不多相同的事,不禁心情有些微妙。可是,等到父亲威严地赶跑了杜广元和杜仙蕙,他却并没有就此放松,沉吟了片刻后,突然把食指放在嘴上,对想要说话的妻子轻轻嘘了一声。紧跟着,他蹑手蹑脚走到了门边,突然快打开门闩拉开了门。果然,他就只见父亲和卢望之正并肩站在门外,他们身后则是满脸尴尬的裴宁。

  “阿爷……”杜幼麟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见父亲一愣之后神色如常,卢望之亦然,他这个晚辈又不好责问,只能语带双关地说,“阿爷和二位师伯怎么在这里?”

  “这不是担心你被外头那些宾客灌得酩酊大醉,让新娘子受委屈吗?”卢望之说得理直气壮,见杜幼麟微微一笑,显然并不相信,他便笑吟吟地说道,“总而言之,想要在你这新房听壁角的人,都被你阿爷和我们赶跑了,你快回去吧”

  “是,多谢阿爷和二位师伯,时候不早了,还请回去早些休息。”杜幼麟却没那么好骗,就在原地深深一躬身,眼见得裴宁一手一个把杜士仪和卢望之给拉走了,他方才如释重负,却又站了好一会儿,确定人都离开,这才赶紧关门。

  而回过头来现那两扇大门关上,卢望之正跃跃欲试想重新回去,裴宁终于忍不住冲着他瞪了一眼:“有点长辈的样子好不好”

  杜士仪也同样转身看着那在黑夜中燃起了大红喜烛的洞房,脑海中想起了他和王容当年终于喜结连理的情景。这一次三个小家伙倒腾的一出,终于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而他也终于不用和妻子再分隔两地彼此牵挂。可接下来孩子们的生活,就得要他们自己去过了

  想到这里,他便侧过身来,对面前如同兄长一般的卢望之和裴宁拱手说道:“今后我和幼娘不在长安,蕙娘和阿朋,幼麟和锦溪这几个孩子,就要托付给二位师兄了。有些事情也尽可能让他们参与一下,温室里的花朵,是不会成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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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人心所在


  杜幼麟的婚事过去后仅仅两天,杜士仪便带着王容启程回安北牙帐城,连幼子携新妇回岳家的三日回门也没有顾得上。这是王容此前从灵州回到长安之后,第一次离开故乡,心头自是百感交集。杜广元早一天就赶紧跟着高仙芝回西域去了,今天来送的除却杜仙蕙崔朋以及杜幼麟宋锦溪两夫妻,以及杜十三娘之外,还有尚未回嵩山的宋慎,以及王元宝和两个儿子。

  尽管不舍得王容一下子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可王元宝也知道女儿女婿分别多年,因此絮絮叨叨吩咐了无数的话之后,他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囊塞在王容手中。见她讶异地看着自己,他便压低了声音道:“幼娘,收好了,阿爷也不知道能不能捱到你重回长安的这一天,这些体己钱留给你。”

  王元宝虽说年纪已经很不小了,但身体建康精神矍铄,此刻竟然这么说,分明已经嗅到了某种危机,杜士仪不禁有些吃惊,随即便笑看着有些为难的妻子道:“幼娘,你看两位内兄都在点头,他们显然也是同意的。既然是岳父和他们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那锦囊拿在手中轻飘飘的,可王容情知父亲既然说体己钱,里头必然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无可奈何收了下来后,她突然一把抱住了父亲,声音哽咽地说了几句话,复又和两位兄长一一道别,等到自己的儿女们也上来的时候,她不禁泪眼婆娑,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直到杜十三娘好容易安抚了她,又送她上了骡车,她从车窗中探出头去远远望着自己的亲人,哪怕人已经都瞧不见了,她仍旧呆呆地望着长安的方向。

  因为她心中隐隐觉得,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还能重回此地她都已经鬓生华,青春不再了,更何况父兄

  “夫人,擦擦脸,喝点茶润嗓子吧?”

  听到耳畔这个声音,王容这才醒悟到,自己把于将和承影都留在了长安辅佐杜幼麟,如今在车中的是莫邪。她勉强平息了激荡的情绪,接过软巾擦了擦脸,幸好今天她不曾上妆,也不用担心花了脸。擦于眼泪,重新抿好了头,她接过白瓷茶盏喝了口水,昨夜临行之前彻夜未眠的睡意终于渐渐上来,甚至忘了去查看父亲塞给自己的东西。当缓缓合眼的时候,她的眼前依稀浮现出前一日杜幼麟带着新妇给自己和杜士仪行礼时的一幕。

  转眼间,就连三个儿女都已经成婚了,她已经是当祖母的人,时光真是如同白驹过隙……

  杜士仪知道,虽说顺利带了妻子离开长安前往漠北,但毕竟抛下了儿女,妻子心情绝对不会舒畅,因此,等过了原州之后,他就让王容换上了男装和自己骑马同行。果然,尽管天气仍旧寒冷,可不用憋在骡车之中,王容的心情渐渐舒展了开来。尤其是当进入了灵州,来到了自己曾经和杜士仪呆过多年的地方,她面上的笑容就越来越多了。这一天,纵马和杜士仪并肩驰骋了一阵子之后,她突然勒马停下侧耳倾听,突然惊咦了一声。

  “似乎有很多人朝这边过来。”

  “灵州乃是朔方腹地,说是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为过,多半是朔方兵马,绝不会是马贼或是流寇之类。”杜士仪说到这里,便极力放眼远眺,果然,他很快就看到了那面朔方的军旗,当下摩挲着下巴,笑着说道,“不知道谁消息灵通来得这么快。这一程我们可是大多数住驿馆,过城不入,走得够快了。”

  他如今已经不是朔方节度使,连关内道采访处置使一职也一并卸任,此行过境京畿以西各州县时,尽管他刻意不入城,却也能感受到很多州县官员的态度大有变化,至少不再如从前那样劝都劝不住,突然蜂拥而至。所以,当朔方军旗渐渐近了,那支兵马也渐渐露出端倪,一马当先的大将没有戴头盔,那张脸在日头底下显得格外醒目,他不禁轻咦了一声。

  竟是郭子仪

  郭子仪风驰电掣地疾驰到了杜士仪面前十几步远处,随即勒马停住一跃而下,快步冲了上前。见杜士仪也已经下马,他竟是一如从前单膝跪下,可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杜士仪硬是托住了双手。

  “你如今可是如假包换的朔方节度使,让麾下将卒看见你向我行礼,这像什么样子”

  “若无大帅,怎有我今日?”郭子仪用力挣脱了一下,可见杜士仪双手稳稳的,看那架势,如果自己真的要单膝点地,对方就算拽不住自己,恐怕也会依样画葫芦还他一个平礼,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直起腰来,“大帅不受礼,我也知道是因为朝中那些明刀暗箭。朔方上下文武也都明白大帅的为难,不会添麻烦。可此次既然大帅携夫人重回故地,务必请到灵州城中停留一晚,至少让我和阎老将军尽一下地主之谊”

  却不过郭子仪盛情,杜士仪也只有答应了。

  阎宽担任朔方节度副使多年,告老致仕后,对回纥一仗建下大功郭子仪取而代之,他却并没有离开灵州,而是继续在城中养老。若是换成别人,自己没能正位节度使,却被小字辈的郭子仪成功达成了目标,心里总难免有些疙瘩,可是,当他再次见到杜士仪的时候,却是分毫勉强都没有,大声谈笑,大声说话,整个人的精气神和从前别无二致。而且,等到身边全都是信得过的人之后,刚刚还向杜士仪和郭子仪连声赞颂天恩的他突然话锋一转。

  “李林甫还没倒,却又冒出来一个杨钊,朝中真是妖孽横行,一刻都停歇不了”

  “大帅不能留朝拜相,那些妖魔鬼怪却横行无忌,听说那个安禄山还险些节度三镇?简直是笑话”郭子仪也忍不住骂了一句,见杜士仪无可奈何地瞪着他和阎宽,他方才收了口,复又对王容说道,“夫人能够回来,身在灵州的文武家眷也都高兴得很。今夜还请夫人把大帅让给咱们,内子和其他那些嫂子弟妹们在寝堂里等着和夫人叙旧呢。”

  王容知道朔方灵州的习惯便是男主外女主内,因此丝毫不以为忤,和杜士仪打了个招呼后,便带着莫邪去见郭子仪的妻子王夫人和其他各家女眷了。

  这一夜,前堂彻夜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之间,却是没人真正喝醉,每一个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杜士仪诉说长安李杨相争的局势,当杜士仪嘱咐只管自己一亩三分地,不论遇到什么事情,甚至包括他万一被馋,都千万保持冷静的时候,从郭子仪以下,每个人都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万一真到那一天,你们越是出面去争,去鸣不平,反而更会惹来祸患无穷。你们能够有今天,抛头颅,洒热血,没有一点侥幸,全都是自己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搏杀出来的,来之不易,不要把自己的前程和性命一块拿去和别人硬拼”

  杜士仪在朔方扎根多年,用恩威并济的手段,几乎把所有文武都团结在了自己麾下,可他却更清楚,这年头的忠义礼法深深扎根在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心中,自己若是言行轻率,难保没有人会暗中出卖。所以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他自然是大义凛然,义正词严。果然,他的这番话引起了底下将卒的共鸣,甚至有人热泪盈眶。

  当饮宴结束,酩酊大醉的杜士仪由龙泉搀扶着回房之后,郭子仪环视节堂之中尚未散去的文武,突然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帅如今虽已去职,可仍然一心一意为我等着想,刚刚这些话,大家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就行了,不要再说出去替大帅惹祸。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自有我顶在前面”

  堂下轰然应喏,可包括来圣严在内,更多的人心中却仍然满是忿忿不平。义学起自于朔方,读书认字的盛行,却并不意味着人们就只学了礼法,那些各式各样的传奇亦是蔚为流传,寻常百姓更喜欢这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朝中如今奸佞横行,如安禄山这样的滑胥之辈,险些兼领三镇节度,这天下哪里还有什么公理正义?

  而王容在后院寝堂受到了王夫人在内一众女眷们的热切款待,最终一样是双颊酡红。如今郭子仪正位朔方节度使,妻儿家眷亦是要回去长安定居,此前说起分离之苦时,王夫人倒显得很豁达,毕竟,她是连孙子孙女都有好些的祖母辈了。只不过,对于王容跟着杜士仪北上一事,她仍是有几分感叹。就连其余偏裨将校的夫人,多饮了几杯后,对王容亦是语多羡慕。

  等到回房安歇的时候,王容从门前龙泉口中得知杜士仪已经醉倒睡下了,进门又听到阵阵鼾声,脑袋昏昏沉沉的她忍不住笑了笑。坐到床前之后,她方才从怀里掏出了父亲送给自己的那个锦囊,轻轻打开后,取出了里头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绢纸。

  之前在路上,她打开锦囊看的时候,就曾经吃了一惊。因为这竟是一座位于长安太平坊,紧挨着清明渠的一处宅子,而背面的地图上则赫然标示,那座不起眼的宅子地底下,恰是有一处联通清明渠的暗道尽管她甚至都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备下这些的,更不知道父亲为何会伏下这样的暗手,可将来也许能够派的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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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公道人心


  从朔方灵州灵武郡出发,过丰州西受降城,便进入了昔日突厥,如今的安北大都护府所辖范围之内。尽管如今这里名义上是大唐的领土,杜士仪此行尚有牙兵五百,但为了保护这位前任大帅,郭子仪还是令西受降城派出兵马一千五百人随行护送。

  当年王容自灵州回京替杜广元操办婚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因此这还是她的第一次出塞。灵州千里沃土的风光,她从前已经领略过,可出塞之后,那放眼看去碧野千里的草原风光,却又格外不同。时不时能看到赶着大批牛羊的牧民经过,见大军经过却也并不躲避,而是只将牛羊赶到一旁,反而还三三两两聚在左近看热闹,甚至还会对着军旗呐喊叫好,这种经历不禁让她觉得异常新鲜。

  “如今漠北尽归我大唐所有,故而我一直有严令,只要牧民不越雷池半步,则不许骚扰,大军过境亦秋毫无犯,所以,看到这些兵马,这些游牧之民当然不会有什么畏惧。等你到了安北牙帐城就知道了,我在四周围分别划出了很多块牧场,城内的空余耕地则用来耕种,此外还打有深井。饮水既然能够补给,又囤积了大量粮食,纵使有战事也能抵挡几年。”

  听到杜士仪的解说,王容又好奇地问起同罗和仆固牙帐建城之事。得知同罗的城墙已经几乎竣工,仆固也已经奠基,她不由得低声问道:“你就不怕他们据有坚城,他日叛乱?”

  “建城,是为了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一旦不再是逐水草为生,他们就要接受一系列唐人的生活理念,比如说,我会让工匠教授他们如何编线,如何纺织,甚至于如何烧砖,如何盖房子,如何把四处放牧,改为固定的牧场圈养,隔年轮换,如何种植菜蔬……”

  杜士仪笑着挑选了几样举措说了,这才笑着说道,“潜移默化之后,哪怕他们要叛乱,很多后果也在可控范围之内,总比他们四处流窜让人抓不住来得好多了。葛逻禄那边也已经派使节来请我拨工匠去帮助建城,而前任葛逻禄俟斤聂赫留长子阿尔根,如今也在安北大都护府。总而言之,漠北虽然还远远谈不上全然安定,可已经比从前彼此一片乱战的景象好多了。”

  既然已经入了安北大都护府之地,那辆骡车已经只用于驮运众多箱笼行李,王容一路上再也没坐过车。在这种无边无际的广阔天地下纵马驰骋,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新鲜的体验,恍惚中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许多。而那些护送的兵马见大帅夫人一路骑马不坐车,非但不以为异,反而对王容都平添了三分好感。历经十数日,驰骋两三千里,当安北牙帐城遥遥在望,仆固怀恩亲自带兵前来迎接的时候,西受降城那一行兵马中,尚未来到过此地的人固然惊叹连连,甚至连军中不得喧哗的禁令都顾不上了。

  郭子仪此次挑选兵马,就是本着让没到过安北牙帐城的将卒,亲眼看一看这座漠北雄城,感受一下杜士仪在此经营数载,平地起坚城的成就。如今,这样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而王容一路上驰骋于草原,就算再美的风景也已经快看厌了,乍然看到这样的雄城,冲击也自然格外不同。当看到仆固怀恩下马行礼时,她不禁百感交集。

  “若非大帅特意派人说不得擅离,我本打算领兵到西受降城迎接的,如今也只能这样怠慢了。”仆固怀恩见王容和当年离开朔方时相比,显然鬓生华发,容颜亦见沧桑,便笑着说道,“漠北风沙虽大,可珍奇亦多,夫人此来和大帅团聚,大帅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说不定还能给大帅再添子嗣”

  “好你个怀恩,多年不见,竟然如此油嘴滑舌”王容又好气又好笑,待见随行而来的仆固砀亦是已为英武少年,她一面慨叹时光飞逝,一面又庆幸多亏三个子女的那一番闹腾,使得她能够远来此处。

  等到入城之后,上下好一番契阔,杜士仪犒赏了西受降城的护送兵马后,见主将坚持立刻回去,他就从善如流地准了,随即在节堂接见诸将,稍稍过问了一下自己离开这些日子的军务。等到料理完这些闲杂事务,夕阳西下时分,他却携着妻子登上了南面的城墙。

  广袤的草原上,西边那一轮红日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在地平线,白天牛羊遍地,兵马往来的喧嚣已经渐渐不复得闻,安北牙帐城外仿佛正在变成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随着夕阳最终落下,城头倏然间点起了无数火炬,而城外则是笼罩在了一片昏暗之中,等到了夜间,那更是一片完全黑暗阴冷的世界。

  王容忍不住转过身来,三两步走到了城墙靠城内的那一边。就只见横竖交错的街道里坊中,渐渐燃起了灯火,炊烟袅袅,人声不绝,再加上马蹄声、车轱辘声,来往行人说话叫嚷的声音,恰是和城外的冷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时候,她只觉得有人给自己的肩头加了件衣服,随即就听到耳边传来了杜士仪熟悉的声音。

  “如今的安北牙帐城,军民加在一起,已经超过了四万,其中收编在册的蕃军一万五千人,隶属于我自己的私兵,则是有足足五千人,虎牙和阿兹勒一老一少共同统领,都是赤胆忠心只忠于我的,奇骏宝儿都很清楚内情,至于怀恩,应该也心里有数。”杜士仪的声音很轻,确保整个城头只有妻子一个人能够听见,“尽管城中聚居有各式各样的规矩,但不用给人当牛做马,不用担心动辄被赶上阵去当炮灰,因此投奔这里的人从来就不曾少过,筛选甄别也从来不曾少过。即便难免还会被人掺上一些沙子,可若是我不接纳这些来投奔的人,葛逻禄也好,同罗仆固也罢,一定会笑纳这些人口。”

  王容当然能够理解杜士仪为什么不断吸纳人口,因为在如今他丢了两镇节度使的情况下,必须要保持自身的实力,可对于如今荒废的回纥故地,她仍然不无担忧:“那回纥残兵遁入黠戛斯,他们的故地呢?”

  “这就是下一步要做的事情了。”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沉声说道,“吐迷突的妻子儿子,说是都被磨延啜所杀,但据宝儿所说,他曾经事先在回纥埋下伏笔,吐迷突那时候年仅十二岁的儿子叶健被几个部将救了出去,如今还活着。东躲西藏了几年后,近日他就会到来安北牙帐城投奔于我。我会替他禀报陛下,为他在回纥故地建城,招纳部众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冲着王容笑道:“茕娘这些年在安北牙帐城的文武女眷以及各族妇人中,威望不小,你既然来了,就不要闲着,此事自可接手。等到叶健来了之后,我到时候会派宝儿带一支兵马跟过去。如此一来,安北牙帐城就可以和日后的回纥牙帐城东西呼应。”

  “怪不得你宁可在这偏远之地经营。别人都以为你统带的是蕃兵,而且安北牙帐城中人员驳杂,远不如天下十节度麾下兵马的精壮。可只要这里真正能够稳固得住,那么在这里冷眼旁观朝中风云变幻,才是最安全的。”嘴里说着最安全,想到李林甫这些年铲除异己的酷烈手段,而如今杨钊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容不禁又顿了一顿,“只是杜郎,你别忘了,如今各部对安北牙帐城噤若寒蝉,是因为大唐如今正如日中天,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

  “到了那时候,振臂一呼举兵勤王,难道不是我的本分?”

  历来举兵勤王这种事,除却极少数真的是为了拥护皇室,大多数时候全都是扯起虎皮做大旗,和造反没什么两样。杜士仪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没有再去看城内的万家灯火,而是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黑暗的城外。

  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希望李林甫和安禄山好好享用他送上的那一份厚礼当然,也希望杨钊能够好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如果安禄山真的因此倒台,那么便是时也命也,他也可以心安理得逍遥下半生了

  夜幕之下,长安城西,灞桥外一处隐蔽的客舍中,十几个大汉彼此相携,跌跌撞撞进入其间。尽管他们周身血迹,可几个伙计仍是二话不说上前招呼,掌柜更是使眼色让人到外头去收拾首尾。眼看着所有人都得到了安置,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流着汩汩鲜血的大汉一屁股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金子扔了过去,这才沉声说道:“别人说你们这客舍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可以做?”

  “不错,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做。”那掌柜仿佛已经很老了,可顶着花白头发的他却显得精神矍铄,身材亦是魁梧非常。

  “我们要进长安,见御史中丞杨钊”

  “见那位杨中丞?如果你们是要当刺客,小店可不便趟这浑水”

  “我们千辛万苦方才从饶乐都督府到这里,只为了讨一个公道安禄山这些年来欠下的血债,我们一定要讨回来

  第十八卷高堂明镜悲白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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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炸毛


  大唐建国以来,但凡宰相,本当一应政事都在政事堂中处理完,可到了李林甫身上,从前的规矩也就不是规矩了。牛仙客在位时,他就常把公务带回家去处理,右相换成李适之后又收敛了一些。可自从李适之被贬又仰药自尽之后,李林甫就再次把公务一股脑儿全都带回平康坊私宅处理,下头的官员要谒见,也不去政事堂,而是来他这私宅。可这样的逍遥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杨钊突如其来的阻击一下子让他警醒过来。

  可他并不想让别人觉得,杨钊的崛起让他无法应付,因此还是仿佛没事人似的,每日里并不常常呆在政事堂,而是在家中月堂处置那些朝廷政务。可这天下午,他正在月堂中和女婿张博济以及罗希秉商量如何应对杨钊的咄咄逼人,外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张博济瞅着李林甫的脸色,立刻起身前去开门,谁知道门一开,就只见李林甫的儿子李岫根本来不及和他打个招呼,一溜烟冲了进来。

  “阿爷,不好了,有一些形迹可疑的人进了杨家”

  李林甫儿子众多,却没一个成器的,李岫也只不过官居将作少监,平时根本不管事。所以,见其这样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李林甫本待呵斥,可听清楚了这话,他立刻压下了怒气,沉声问道:“别咋咋呼呼的,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然而,李岫也只是正好远远看见个影子,这会儿颠三倒四根本说不清楚。李林甫恼将上来,三两句将人赶了出去,却吩咐从者立刻前去打探消息。等到张博济复又去掩上了月堂大门,他见罗希秉分明无精打采,想到这位人人畏惧的酷吏自从吉温死后,竟有些一蹶不振,他不禁心里恼火,可事情到了如今,已经偏离了他能够如从前一般事事都在掌控的范围,他不但不能怪罪罗希秉,反而还软言安慰了对方几句。

  一直捱到快傍晚时分,确切的消息方才终于送到了月堂。哪怕是意兴阑珊的罗希秉,听到那从者的禀报之后,也一下子挺直了脊背,整个人身上的汗毛都仿佛炸了起来。因为,那从者说出的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相国,那些人仿佛来自河北道,口音则像是奚人或是契丹人”

  李林甫因为这一件突如其来的事而大惊,而杨钊接到家中夫人裴柔的报信,也火烧火燎地从御史台赶回了家中。一进寝堂,他便气急败坏地问道:“怎么回事,怎会突然有奚人来见我?自从静乐公主和宜芳公主被奚王和契丹王给杀了,陛下对奚人和契丹人便恨之入骨,你怎敢收留这些人在家里?”

  裴柔虽是裴氏,却与声名显赫的中眷裴、西眷裴、东眷裴、南来吴裴全都没有任何关系,她本是蜀地娼家之女,当年嫁给了杨钊,也是因为不但美貌,还倒贴了杨钊一大笔钱。所幸杨钊其他的不怎么样,却还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自己官运亨通,她这个妻子也随之得了封诰。此刻,面对丈夫的质问,她顿时大感委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怎么知道,那些人到咱们家门口后,只让人通报了一句话,说是要告安禄山的状我记得你和那安胖子不和,所以不敢耽搁,立刻就让人通知你回来,难道这还有错?”

  “这事和安胖子有关?”杨钊顿时转怒为喜,慌忙追问原委。在他的软言好话下,裴柔便原原本本地道出了事情原委。

  原来,就在这天下午,一行十几个自称来自饶乐都督府的奚人集体造访,声称有十万火急人命关天的事情禀报于他。这些人遍体鳞伤,其中一个甚至在进了他家里不久后就伤重不治。这本来是极其晦气而又诡异的事,可裴柔在听到总管报称,这些人千里迢迢进京,是为了告安禄山的状,立刻把死人的事给抛到了九霄云外,赶紧让人去禀报杨钊。此刻,见丈夫正在沉吟,她便低声说道:“杨郎,我偷偷去看过那些奚人,一个个全都骁勇得很,可偏偏还这么个狼狈样子,很可能是被人追杀所致,如果真的是那安胖子要杀人灭口……”

  “兹事体大,不能把这些烫手山芋放在家里”杨钊几乎顷刻之间就下定了决心。他霍然站起身来,见裴柔满脸不解,他也没有大费唇舌地解释,只是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肯定瞒不过李林甫,别等到他在背后捅我刀子的时候再应变,那就来不及了快,不拘用什么办法,直接把这些奚人先给我全都捆起来,立刻押到御史台”

  人在家里就是说不清的麻烦,可如果放到御史台,他这个御史中丞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审理这些人,到时候是非曲直就是他说了算

  当下,杨家人鸡飞狗跳,连哄带骗再加上暴力,好容易把这么十几个奚人一股脑儿塞上骡车送出杨家大门,随后里三层外三层无数家丁家将看守,就这么跟着杨钊往御史台。而这一行人前脚刚走不过一刻钟许,李林甫竟是后脚就到了。然而,他却并没有立刻进去,当门前一个眼线三步并两步上前禀报,说是杨钊已经把那些人押走了,这位开元以来执政时间最长的宰相当即色变,竟是二话不说调转马头便走。跟随而来的张博济和罗希秉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暗自叫苦。

  若是从前,安禄山倒台就倒台,却也和李林甫无关,可现如今吉温、杨慎矜、王,一个个全都死了,萧炅病得七死八活,至于李林甫从前用过的亲信党羽,也因为这些年后起之秀的崛起而让路,再要拔擢人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这次安禄山也因为杨钊的诡计而倒台,那么也就意味着,李林甫只怕是要就此下台了

  所以,李林甫几乎是追着杨钊的脚步进了御史台。由于罗希秉乃是侍御史,执掌御史台三院中最重要的台院,李林甫又是凶威高炽的宰相,竟是无人敢拦,只有几个聪明人拔腿就去禀告御史大夫裴宽。可不巧的是,此刻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裴宽年纪老大不小,当然不会那样勤政,早已经回家去了。于是,御史台中,除却趋附杨钊,以及本就属于杨慎矜王罗希秉吉温手下的这一批人,旁人唯恐殃及池鱼,于脆躲了个于净。

  一个时辰后,正在兴庆宫金花斋中看嫔妃们歌舞取乐的李隆基就被人扰了兴致。当得知杨钊擅自放了奚人进家门,而后又把人领到了御史台审问,紧跟着李林甫这个宰相竟是亲自追了过去,两边针锋相对,这位天子当下又惊讶又恼火。直到高力士小心翼翼用不偏不倚的口气解说了一下事情始末,他方才挑了挑眉。

  “这么说,这些奚人特意进京,是想要告安禄山用诈术骗奚人上钩,而后谎报军功?”不等高力士回答,李隆基便突然冷笑道,“简直是荒谬朕前前后后嫁了几个公主到奚族和契丹?可结果他们又回报了朕什么?就在几年前,这两只喂不熟的狼崽子更是杀了静乐公主和宜芳公主他们若是真的忠心于大唐,怎会反复无常,时叛时降?若是因为他们这三两句话,朕便去追究安禄山,那岂不是自毁长城”

  高力士情知安禄山是因为巴结李林甫方才有今天,一直对其人极其提防,此次终于觑着这样的天赐良机,很可能把两人一同拉下马,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相当的准备。可李隆基的话,就犹如在绷得紧紧的皮球上狠狠戳了一针,把他那一肚子劲全都给泄了。一贯最会察言观色的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只能讷讷应是,心里却是后悔非常。

  早知道那胡儿竟能博得天子如此信赖,他就应该及早下手,把当初刚刚冒头的安禄山给摁下去现如今看来,只怕即便李林甫倒台,取而代之的杨钊也绝不好对付。如果换成精明能于,行事又有分寸的杜士仪,何至于如此?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天子变了,如若是开元之初那个励精图治的天子,怎会闹得朝中放眼看去不见正人君子,而天下更是逃户处处,百姓困苦?

  “也罢,就让杨钊和罗希秉一块去好好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再说裴宽既然是御史大夫,那也就别闲着”

  尽管李隆基始终觉得憨肥的安禄山是个老实人,可过了脾气,他最终还是迸出了这样一句话。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高力士知道自己若是再多嘴徒劳无益,故而答应一声便退了下去。而他一退走,李隆基便突然用力一拍掌道:“小蛮,你们也都可以出来了好端端的非要闹出这些事让朕烦心,一个个都只知道争权夺利,就不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谢小蛮诸人闻声出来,须臾便一个个妙语连珠,把话题转移到了李隆基最得意的音律上,只字不提刚刚的小插曲。当念奴奉诏而来,一曲清平调,将天子的些许烦忧全都给赶跑了之后,玉屏宫中的杨玉瑶却屏气息声,须臾便犹如泄愤似的,用力奏响了羯鼓。

  杨钊这个愚蠢的混蛋,要斗倒李林甫有的是办法,为什么非得扯上安禄山?能够有这么一个肯投效她的节度使多不容易,为什么非得把人往外推多年前她在杜士仪面前大气不敢吭一声,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一定要让那个狂妄自大的男人知道,当年小看了她,实在是错得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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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5章 谁比谁更狠


  亲仁坊素来是达官显贵云集之地,早年豆卢贵妃离开大内之后,就一度出居于此,正和毕国公宅毗邻。=  开元之初,豆卢贵妃的一次寿辰上,嗣毕国公窦锷曾经亲自表演胡腾舞,王维和杜士仪伴奏,公孙大娘与弟子岳五娘舞剑,天子亲率宁王以下诸王,玉真公主金仙公主等出席,甚至还和宁王等兄弟合奏一曲,此为无数上了年纪的公卿贵戚津津乐道的一大盛事。

  而如今豆卢贵妃已去,窦家仍然身为天子舅家,可声势早已不如从前,而要说亲仁坊中的新贵,莫过于新近得天子赐第于此的安禄山。安禄山在升任平卢节度使后,就在长安城中道政坊置办了宅邸,可那时候他大笔钱财都花在了贿赂上司、朝廷的御史和宦官身上,再加上声名还没达到李隆基这个天子极其重视的地步,因此老宅逼仄狭窄,而如今这座宅邸,却是李隆基亲自拿出内库的钱营建的,富丽堂皇自不在话下。

  宅邸虽好,可住在这里的却只有安禄山元配康夫人以及长子安庆宗。康夫人出身昭武九姓的康族人,和开元初年起兵造反的康待宾还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放在当年还算是安禄山高攀,可现如今人老色衰,她就很不受安禄山重视了。至于安庆宗这个嫡长子也是一样,他没有父亲的阴险狡诈,性子甚至有些呆木。所以,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变,母子俩全都显得手足无措。

  而安禄山从来就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发妻和嫡长子身上。他这次启程回幽州之前,特地把心腹部将刘骆谷留了下来住在自己的宅邸,负责将长安城中一举一动回报范阳。除此之外,侯希逸则因为一点私事暂时请了几天假,带着一些亲兵走了一趟父亲的祖籍地。他前脚刚回长安,还未来得及启程回去,就遇到了这一突发事件。刘骆谷虽然乃是安禄山一手提拔起来的侧近,可对这种事却未免没有经验,死活硬是求着侯希逸留了下来。

  “侯将军,安大帅的军法你是知道的,万一这件事情我没办好,回头我只有提头去见了!”刘骆谷哭丧着脸求恳了一句之后,见侯希逸满脸为难,他不得不又加上了最后的杀手锏,“而且,咱们都是安大帅的心腹,倘若安大帅真的被人拉下马,咱们全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这会儿长安城中顶用的只剩下了你我两个,为了未来的饭碗,我们一定得互相拉扯过了这一关才行!”

  这话仿佛才终于打动了侯希逸。他在挣扎了片刻后,最终长叹了一声:“好吧,你说得对,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大帅有什么万一,我们就都完了!你先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这事情肯定捅到陛下那里去了,我打算先厚贿高力士……”

  这话还没说完,刘骆谷就只见侯希逸哧笑了一声,顿时仿佛有些不高兴:“侯将军莫非觉得这么做不妥?”

  “如果是平时,当然没有任何不对,可你要知道,高力士看似对于陛下宠信的臣子都会锦上添花,可关键时刻他袖手旁观乃至于落井下石的时候还少吗?而且,你难道不知道,高力士与李相国面和心不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帅对李相国素来颇为忌惮,就冲着大帅如今是李相国最大的一个臂助,高力士这次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雪中送炭?”

  刘骆谷能够被安禄山留下坐镇长安,当然不会连这些都不知道,把高力士首先提出来不过是为了试探一二。既然侯希逸犀利地指出这一条不可行,他反而如释重负,连忙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等到侯希逸抛出先从宫中杨淑仪处下手,然后再买通其他宦官,最后抛出那些奚人乃是刺客死士,潜入长安乃是为了图谋不轨之后,他大感知音,当下便和侯希逸彼此约定分工。

  宫中的事情,他去跑,至于御史台的门路,侯希逸去找!至于彼此这两条门路要如何打通,这却要看他们自己的本领,谁都不会把自己的底牌掀给别人去看,哪怕他们都在安禄山麾下。

  杨钊万万没想到,自己卯足了劲打算从安禄山下手掀翻李林甫,可李林甫反应激烈罗希奭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也就罢了,宫中的杨玉瑶竟然也派人警告他不要太过分,御史大夫裴宽也是一副和稀泥的样子,最关键的是天子对安禄山那种几近纵容的态度,让他感受到了一股沉重的压力。

  可即便如此,这样送上门的机会,他仍然不想就此轻易放弃,可是,当连日以来把那些奚人审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之后的一天清晨,他迷迷糊糊被人推醒的时候,得到的便是一个让他又惊又怒的消息。

  关押在由他派人严密看守,可以说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的御史台大牢中的那十几个奚人,竟是一夕之间全都撞墙身亡。那样惨烈的死法,外头的看守们竟然全都没有察觉,等到发现人死了之后,已经什么都迟了。可又惊又怒的他赶到了大牢中,刚刚大发雷霆之后,一个心腹监察御史便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

  “中丞,陛下急召,说是这么简单的一桩案子这么长时间悬而不决,请中丞立刻把人全都押到御前,陛下要亲自审!”

  早不审晚不审,偏偏在人全都莫名其妙死了的节骨眼上,要亲自审,杨钊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内心中甚至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可是,他好歹也算是见过些大风大浪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快速动起了脑筋。飞快地问起这几日值守的狱卒,以及来过此地的御史都有谁之后,他便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决定。

  快步走出大牢后,他一勾手叫了一个信得过的狱卒过来,对其低声吩咐了几句话,等到回了自己处理事务的宽敞直房,他又对刚刚来报信的那个监察御史面授机宜,这才匆匆赶往了宫中。他深知这是自己入仕之后的最大一道关卡,因此一到天子面前便立刻请罪,直截了当地把人死了的消息给捅了出去。

  “简直荒谬!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这些活生生的人竟然全都死了?”李隆基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可当看到杨钊哭丧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他原本怀疑杨钊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场好戏,一瞬间又有些犹豫。于是,君臣二人一坐一跪,竟是久久僵持着,直到外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难得的沉寂。

  “陛下,御史台刚刚来报,大牢中的三个狱卒仰药自尽。还有监察御史赵骥,也突然服毒死了。据说,他们都曾经去看过那些奚人。”

  如果说十几个奚人的死,李隆基只是恼怒,那么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一个荒谬的消息,他就简直是惊怒了。

  在这个当口,杨钊表现出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演技。他惊呼一声后,在天子的炯炯目光下叫苦连天,隐隐暗示这几个死了的家伙都是李林甫的人,此前几个奚人的死,很可能就是李林甫的指使。尽管他看得出天子对此事并不怎么相信,可他只要能够勾起李隆基的这点疑忌之心就行了,并没有摆事实讲道理死缠烂打,反而满面痛悔自请其罪。

  既然杨玉瑶不让他动安禄山,那就先不动,反正他和李林甫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只要能够把李林甫彻底拉下水就好!

  亲仁坊的安禄山宅邸中,得到御史台那先后两个消息,刘骆谷亦是始料不及。

  “侯将军你说过,那些奚人一死,杨钊就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可他怎敢在顷刻之间下那样的辣手,一下子用御史台中一个御史三个狱卒四条人命,硬是给李林甫狠狠泼了一盆脏水?”刘骆谷从侯希逸的沉重表情中得到了回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看来咱们都小看他了,这家伙简直是又毒又狠,不但敢下手,而且还笃定不会被人抓到破绽!”

  再毒再狠,比得上安禄山一次又一次骗了奚人和契丹人来投,而后又把他们毒杀或坑杀后,砍了脑袋去换成战功?现如今安禄山的这一劣迹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再也不好使了,这位范阳兼平卢节度使方才不得不打算纠结所有兵马,对契丹和奚人来一次大的军事行动,只不过他对此实在是不大看好,若非杜士仪派人给他送了个口信,他简直想就此呆在京城不回去,免得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只不过没想到,正好撞上这么一出。

  所以,此刻面对刘骆谷的心惊胆战,他自然不会表现出这些,而是显得很是无奈:“看这样子,李相国是想躲都没法躲,这事情看来有的是麻烦了!可事到如今,能够把大帅摘出来已经很不容易,其他的我们就不要多事了!”

  想想宫中的杨玉瑶已然承诺,一定会制止杨钊清查安禄山的举动,刘骆谷心下稍安。至于杨钊的狠辣,李林甫的失算,他虽然警醒担忧,可相对那个最糟糕的结局而言,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安禄山对李林甫的忌惮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甚至在私底下曾经听安禄山说过,朝中内外这么多大臣,他真正畏惧的只有李林甫一个,至于其他诸如杜士仪王忠嗣等辈,不过是恰好有些运气和胆略罢了,不值一提。

  毕竟,那曾经是把持朝政十数年之久的宰相,别说开元以来仅此一个,就是大唐开国百多年来,如李林甫这样屹立不倒的也很少见。只不过这一次,只怕是真的西风要压倒东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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