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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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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东道主(五)

  倭寇,又见倭寇!

  虽早就晓得倭乱贯穿整个明代,等到嘉靖朝出现鼎鼎大名的戚继光,可沈瑞还是从沈宝平淡的讲述中听到森森寒意。

  丧父、丧母、丧妻、丧子,八房老太爷的命比二房三太爷好不到哪里去。闻名南都的才子就此归隐,原是这个缘故。

  不过如今八房已经缓过人气,沈宝上有三兄下有二弟,老太爷有曾孙六人,曾长孙已娶亲生子,元孙也落地,不用再为血脉传承操心。与同样是单丁传嗣的八房相比,四房沈源只是有两个儿子,还真比沈流差上许多。

  “又是倭寇,真是该杀!二房两位太爷当年如是,八房老祖宗们又是如此,都是他们下的毒手!”沈珏咬牙道。

  华亭县就有守御松江千户所,上一级金山卫就在八十里之外,洪武年置,就是为了在防御倭寇。

  不过沈瑞没有天真的问,为何本地有守御千户所还有倭寇作乱。

  小股倭寇不会进城,千户所也不会主动出去迎敌,否则追上还好,追不上就是“败绩”,少不就得杀良冒功。而且倭寇不单单是倭寇,还有许多海匪冒充倭寇上岸劫掠。兵匪一家,古今通用。

  只是沈瑞又一次清晰地认识到,松江不仅仅经济富庶,也是倭寇海匪看上的大肥肉,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上来咬一口。在书上看到的倭寇之乱,对于沈家人来说,却是真正的切肤之痛。

  气氛有些沉默,沈瑞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将字轴卷起来,对何泰之与沈珏道:“何表弟与珏哥的心意,我愧领了。能有眼福得见此字,我已心满意足。这字毕竟是八房老太爷倾情所书,当传承后世子孙,我却是不好私留。”

  何泰之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一幅字竟然还有这般渊源,也有些讪讪道:“是小弟鲁莽,昨日不该硬磨了宝表哥讨要。定是叫宝表哥为难了?委实对不住。”后一句,是对着沈宝说的。

  沈宝摇头道:“这字是老太爷与我的,并无不舍之意。老太爷前几日见了老师的字,极为喜爱,当晚就写了幅条幅出来。待晓得昨天下午我去宗房拜会老师,老太爷便又翻出这幅字,同那幅条幅让我一起带给老师。那条幅老师留了,这幅字老师说‘望而伤情’,不敢收藏。”

  沈瑞见过八房老太爷几面,只晓得他看上去颇为慈爱,除了与三房老太爷针锋相对时,其他时候开口并不多。七房、八房视他为老祖宗,他处事也公正,使得七房、八房两个房头日子蒸蒸日上,子孙家教也甚好。

  想着八房老太爷昔日遭遇,又想想八房如今子孙繁茂的情景,沈瑞道:“祝表兄可是说老太爷的字如今锋芒内隐,返璞归真?”

  沈宝望向沈瑞目光越发敬佩:“让瑞哥说着了,老师说的虽不是这个话,却正是这个意思。”

  沈瑞心中不由一叹,沈家不愧为书香之族。除了子弟举业,在士林上也有一席之地。前有八房老太爷,现有被称为“松江才子”的沈玥。可沈家人行事素来又低调,除了三房因行商贾事过分张扬些,其他房头多谨慎内敛。

  若不是祝允明提起,谁会晓得八房老太爷四十来年前还是个大才子;也没有人会晓得,偶尔来给他们上一节书画课的族兄沈玥,在整个南都画坛都小有名气。

  何泰之与沈珏虽不反对沈瑞将八房老太爷书作“物归原主”,可沈宝却不肯收。

  “老太爷既将此字轴拿出示人,便已放下那些陈年旧痛。瑞哥看懂了这幅字,亦为老太爷知音,这幅字在瑞哥手中,也不至于蒙尘。”沈宝诚恳道:“瑞哥就收下吧。想来就是老太爷跟前,老太爷也会将这幅字赠与瑞哥。”

  沈瑞确实极爱这幅字,见沈宝如此,便不在推诿,先谢了沈宝,次又谢了何泰之与沈珏。

  他都快成了一个没心肝的木头人,有这幅字画牵着,倒生出几分生气。

  前世家人已生离死别,不复得见;今生他会娶妻生子,重生为自己营造一个家。

  沈珏这半月常与沈瑞在一处,立时发现他的不同,见他周身冰雪消融,嘴角微翘,忍不住笑道:“方才还说‘不好私留’,这会儿就抿嘴直乐!既是喜欢,作甚还唧唧歪歪?”

  何泰之白了他一眼道:“君子不夺人所爱!瑞表哥,君子也。珏表哥,你呀,也难知瑞表哥所想……”

  “好啊,骂我是小人么?不就是昨晚分核桃蘸多吃了一口,这就记仇?”沈珏拍了下何泰之的大脑门,轻哼道:“到底是小孩,这个都计较!”

  何泰之腮帮子鼓鼓地瞪着沈珏:“珏表哥就不是小孩?都老大不小,还与我抢糖吃,恁地不知羞?”说到后来,还刮了刮脸。

  沈珏抬头看着屋顶,嘟囔道:“谁抢了你哩?我比你大三岁哩,个头都高了一截,饭量也大,还不能多吃一口?”

  瞧着这两人为了一口核桃沾引发的口水官司,旁人几个人都面面相觑,深感无力。

  沈珏还真是不长记性,他因嗜甜常常牙疼,被家里管着不叫吃糖,自己牙疼的厉害时也赌咒发誓再不吃糖,如今却借着何泰之的光又开始吃甜的。

  前日还在何泰之跟前装望族公子架势,这才两日功夫,怎就原形毕露?

  沈珏与何泰之还在纠结那一口核桃蘸,沈瑞与沈宝、沈琴几个则说起下午将去宗房赴宴之事。

  二房大太太虽只请了各房头嫡支,又不是祭祀之时,可这是六十年来沈族九房宗亲首次齐聚,意义非凡。

  二房连坟茔地都在京城另设,早已同松江本家井水不犯河水意思,可如今二房绝嗣,情况有变。不管二房择了谁做嗣子,二房与松江本家的关系都撕巴不开。

  想到嗣子之事,沈宝与沈琴两个都望向沈珏与沈瑞。两个房头的长辈已经说了,二房大太太最后可能择的人选就是沈珏与沈瑞,嘱咐他们多与两个族兄弟交好。

  “琰大哥与琇二哥呢?”沈琴的心里,却不知为何想起那两人:“那两个才是二房老太爷亲曾孙。”

  要是按照血缘远近来说,不是当从沈琰、沈琇兄弟两个中择嗣么?只因他们这一支不在族谱上,就没有了资格。可是正如沈琇所说,他们才是二房嫡裔,其他房头多是远堂族亲。

  忽然之间,原本闹呼呼学堂,立时就安静下来。

  沈珏与何泰之察觉不对,不再争论。

  众学子都望向门口,门口一神情消瘦的少年,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眼睛正定定地望向何泰之。

  何泰之被盯得打了个哆嗦,往沈珏身后避了避,小声问道:“珏表哥,这是哪个?我没见过他,怎就得罪了他,眼神恁怕人?”

  沈珏将身子挪了挪,将何泰之遮住,皱眉看着门口。

  沈琴看着少年腋窝下拄的拐杖,面上闪过愧疚之色,上前几步,欲搀扶道:“琇二哥怎来了?大夫不是嘱咐卧床休养三个月?”

  来人正是沈琇,依旧是一席红衣。不过平素丰神俊朗模样,因清减显得有些病弱;眉眼问尖刻,也淡了许多,像是一下子长大几岁。只有一双丹风眼,依旧带了几分神采,使得他颓废中,依旧风姿不减,相貌俊秀得惊人。

  沈琇冲沈琴点头致意,却没有接受他的搀扶,自己挪动走拐杖,直直地走到沈珏跟前,看着他身后探出头的何泰之,道:“你就是二房大太太的外甥?”

  何泰之听着沈琴方才称呼,晓得眼前这不良于行的俊秀少年也是沈族子弟,心中惧意便去了,挪步出来道:“正是小弟,不知仁兄何人?”

  人都有爱美之心,何况这俊秀少年身体又有不全之处,白是容易引得人心软。

  沈琇默了半响,方沉声道:“我亦姓沈,家祖为沈家二房出妇子……请尊驾代我兄弟陈情与二房大太太尊前,祖父、父亲漂泊异乡多年,念念不忘的就是落叶归根,只因无名无分,至今不能入土为安。恳请二房长辈仁爱,允我祖父这一支以庶房归宗……”

  这是沈琇第一次在外人跟前承认自己兄弟两个出妇子后裔身份,并没有他想想中的那么艰难。

  就在这二房选嗣的传言沸沸扬扬时,沈琰、沈琇兄弟本不好露面。可瞧着白氏不死心的模样,兄弟两个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看不住白氏做出点什么。

  如今参合择嗣之事,且不说会不会引得二房几位老爷想起宿怨,就是一心惦记推自家子弟为嗣子三房与九房那两个,也要生生得罪。还有最有可能出嗣子的宗房,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

  他们母子三人得以还乡,立足松江,本就受了宗房大老爷的照顾与三房庇护。要是将这两处都得罪,以后日子怎么过?

  与其让白氏上窜下跳,将那几个房头都得罪了,还不若他们兄弟亮明车马,早日搭上二房大太太。他们倒没有奢望过二房会点头让他们父祖归宗,不过是想要早日得一句拒绝,也让其他人明明白白地晓得,他们兄弟无力也无资格去争那个嗣子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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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二章 荟萃一堂(一)

  直到看着沈举人上了马车,沈瑞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前往宗房赴宴的,确实只有他们父子二人,没有张老安人,也没有沈瑾。对于这个结果,沈瑞有些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二房大太太身份显贵,固然各房头都要捧着,可有孙氏旧事在前,四房即便凑过去也落不下好。倒是沈瑾,沈举人提也没提一句,看来是真的因郑氏之事迁怒沈瑾。

  沈举人在车上坐定,黑着一张脸,瞪着沈瑞道:“磨蹭甚哩?还不上车来。”

  沈瑞应了一声,也上马车。

  车帘撂下,马车缓缓前行,沈举人耷拉着眼皮,道:“前几日庙会上二哥见过宗房大太太?她可对你说甚了没有?”

  沈瑞摇了摇头:“不曾说什么。后来见了鸿大婶子,沧大伯娘倒是与鸿大婶子说话的时候多。”

  沈举人轻哼了一声,不再开口。

  他使人打听了一上午,得的消息也不过是二房大太太见过族中几个少年,给了一模一样的表礼,并未同沈瑞单独说话。不过因心中惊异不定,到底忍不住开口再次确认一回。

  或许徐氏当年送嫁只是面子情,否则这二十多年也没见孙氏与京城有往来。

  不过到底有些忐忑,沈举人心中不由埋怨上张老安人。

  张老安人是长辈,见见二房大太太又能如何?即便二房大太太心中生怨,还能当众对族中长辈无礼?

  如今张老安人病遁,沈举人即便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赴宴,否则如此宗亲齐聚的场合,四房却没人露面,也惹人非议。

  想到二房绝嗣之事,沈举人眼神微闪,看着沈瑞:“二哥与珏哥交好?”

  沈瑞点了点头,这并不是秘密。回来这大半月以来,沈瑞与沈珏两个虽不至于形影不离,可也常凑到一块。

  沈珏虽偶有骄纵,可到底是族长太爷教导出来的,并不惹人生厌,又有一副软心肠。

  沈举人稍加思量,又问道:“珏哥在学堂里功课如何?可提了明年县试下场之事?”

  “虽不算勤勉,可胜在天资不凡,经书都已背熟吃透,已定下明年应县试。”沈瑞不知沈举人作甚开始留心沈珏,不过这问的并非什么不能说的,便如实回道。

  沈举人点点头,又沉默下来。

  沈瑞亦不开口,耳边便只有车轮滚动的声音。

  沈氏族人聚族而居,四房与宗房的距离并不算远。

  马车走了没一会儿便到了,没等马车停稳,便有门房看见,往里通禀。

  等沈瑞下了马车,宗房二哥沈珺带着沈珏出来相迎。

  沈珺上前,亲自扶了沈举人下了马车。

  沈举人问道:“都哪房来了?”

  “三房、六房、九房都到了。”沈珺回道。

  “三房老太爷这早就来了?”沈举人有些意外。六房当家沈琪辈分最低,早来一步还说的过去;九房破落户,太爷爱钻营;这三房作甚这般殷勤?

  平素里三房老太爷自持辈分,族中有什么公议之事,都是姗姗来迟。

  沈珺点点头,神情颇为微妙:“三房是头一个到的,嫡脉阖家齐至。”

  沈举人听了,晓得沈珺为何如此神情。

  三房老太爷在世,早年长子病故后,怕其他儿子压着长房孙子们,曾分过一次家;等到长房沈湖等四孙长大,并没有分家,还是一处过活,如此嫡曾孙、庶曾孙辈兄弟十数人,元孙也有几个。加上女眷与未出阁的小娘子,嫡脉齐至的话,得坐十来辆马车。

  同三房相比,四房只来父子两个,人丁太过单薄。

  沈珺望了望沈举人身后,好奇道:“源大叔怎就带了瑞哥一个?叔祖母与瑾哥呢?”

  沈珏同沈举人见了礼后,便将沈瑞叫到一边,此时事也正压低音量,小声问这个:“老安人同你大哥怎没来?可是晓得沧大婶子身份,吓到了,心虚不敢来?”

  虽说二房几位老爷不在,只有大太太一人来此,发的帖子也只是宴请各房嫡脉,可是收了请帖的各房宗亲,即便不是阖家齐备,也多是差不多。

  倒不全是巴结与奉承缘故,也不是眼皮子浅为了图一份表礼,而是二房三太爷搬走后,二房首次有人回乡,也有两下认亲之意思。

  似四房这样就父子两人赴宴,看着委实太单薄些。不过像三房老太爷那般劳师动众,则又有些喧宾夺主之嫌。

  沈瑞摇摇头,亦小声道:“老安人那里不好说,大哥那里……课业要紧,我们老爷并未使人去叫,应不知宴客消息。”

  沈珏听了,嗤笑道:“是怕耽搁你大哥读书,还是怕沧大婶子因三年前之事迁怒你大哥?源大叔这心偏的真是没边了……”

  说话功夫,后头又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沈珏认出五房马车,对沈珺道:“二哥,是五房马车!”

  沈珺见了,便道:“你引了源大叔进去,我去迎鸿大叔他们。”

  沈举人先时同宗房关系亲近,常来常往,闻言便摆摆手道:“你们兄弟且留下迎客,我自己过去便是。”

  沈瑞本想留下,迎一迎五房等人,可眼见沈举人瞪着自己,便抬腿老实跟上。

  沈珺亦不敢轻慢,忙吩咐旁边管家引路。

  宗房老宅,还是当年沈学士旧居,是按照五品官住宅营造。

  正门三问三架,堂厅是五问七架。

  正堂中间三问敞厅,北墙是一面雕花木板,前面是一架八尺阔、五尺高的描金大理石屏风,上面是寿山福海横波图。

  屏风前,设一张退光黑漆方桌,上面摆了一对红铜兽炉,香烟缭缭。两侧是一对交椅,上面铺陈半新不旧锦绣坐垫;东西对列四对交椅,中间是方几隔断,交椅上面亦是同样铺陈。靠着东西隔墙边,又贴墙各陈交椅八把。

  因宗房一脉始终为族长,常有宗亲聚会宴饮,便在五问正堂后,又接了五问后堂。中间用八仙过海的雕花木板隔开,只留下一个月洞门,赶上大祭宴饮时,酒席就摆在后堂。

  后堂出去,就是中厅前天井。

  宗亲宴饮时,各房官客之席在后堂,女眷之席开在中厅,既阖族同庆,又不至让男女混坐。

  沈瑞随着沈举人到敞厅时,族长太爷正陪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说话。

  三房老太爷坐了东边客位首位,九太爷坐在其下首。族长太爷虽辈分比三房老太爷低,可依是稳坐上首主坐,并未到客坐相陪。

  三房沈湖与九房沈璐并未列正客位,而是坐在东墙边那排椅子上,宗房大老爷在作陪。另有几个中年人,长相与沈湖相似,应是沈湖的三个兄弟。

  再看玉字辈兄弟,除了九房沈璐外,就只有六房沈琪有座,他坐的是正客位的次末位。其他玉字辈子孙,不管是成丁,还是没成丁的,都是站位。即便屋子里还空着十来把椅子,也没有人逾越。

  沈瑞扫了一眼,心中有数。

  这座位排列,除了长幼尊卑之外,还有兼顾各房头。中间正客位的八把椅子,应该只有各房当家人坐的。三房与九房如今房长虽是沈湖与沈璐,可因两位族老来了,他们就要退后一步。

  二房没有官客在松江,否则以沈琪辈分,应该坐末位。

  沈瑞跟着沈举人,上前见了一圈礼。

  三房老太爷与九太爷对沈瑞都极为亲热,跟看亲孙子似大。

  三老太爷满脸慈爱,感慨道:“瑞哥越来越像源大娘子,只是你是男人,到底当刚性些,切不可学你娘性子绵软。要知道,你才是四房唯一嫡子,以后四房还要靠你传承下去。”

  九太爷也跟着说道:“就是哩!各房头都是嫡血传家,沾了个庶字就混了血脉,四房自也不好乱了嫡庶。假嫡非嫡,没有孽庶掌家顶门的道理!”

  三老太爷听了第一句时还点头,听到后头脸色不由得发青。

  沈家内四房里,三房是沈度庶子一脉,九太爷这话,可是将三房老太爷也骂进去。

  三老太爷怒道:“庶支怎就混了血脉?难道老朽活了七八十年,今日倒成了杂种?”

  九房太爷讪讪道:“吉大叔,侄儿不是这个意思。”

  沈举人在旁,面上也难看。

  沈瑾记名嫡子,是孙氏遗命,这两个老头子夹枪带棒、重提旧事,所为何来?口口声声说沈瑞是四房唯一嫡血,这是怕四房去争嗣子?

  这二老还真是可笑之极,二房择嗣,首选宗房,又哪里有三房、九房的事?宗房还没提防四房,他们两家倒是先着急上。

  这边两个老爷子没等吵起来,沈珺兄弟引着五房沈鸿父子进来,这父子二人,跟沈举人父子方才你一般,又是一圈请安见礼。

  沈举人已经落座,就是与九房太爷相对的西数第二把椅子。西边首位留着,应该是留给八房老太爷。

  沈鸿见了礼罢,则是在九房太爷下首落座,沈湖、沈璐、沈琪等早已起身,又过来见了沈举人与沈鸿,方又各自落座。

  少一时,七房、八房到了,族长太爷得了消息,领了宗房大老爷亲自出迎。

  八房老太爷已下了马车,身边除了七房沈溧、八房沈流,后边还跟着几个嫡曾孙。

  这边刚将八房老太爷等人迎进中堂,宗房大门外就又来了一辆马车。

  看着马车上下来的人,门房管事刚想要进去通禀,就被叫了回来。

  来的正是二老爷夫妇,二老爷下了马车,还有些犹豫。二太太屈氏低声念叨了两句,夫妻两个方进了大门。

  三问敞厅,五代同堂,挤得满满登登。

  族长太爷便请几位族老移步东稍问,又吩咐曾孙小桐哥带了木字辈去了西稍问,敞厅上方松快些。

  各房当家人,序齿辈分重新落座,宗房大老爷坐在客位首位陪客。

  族长太爷不在,他这宗子身份,在族中不亚于各房房长。

  水字辈其他几位叔伯,也在后面一排椅子上坐了,玉字辈中的年长者,序齿也多有了座位,只有几个年幼的没有捞到座,去西稍问寻各家侄子耍去。

  敞厅上二十六把椅子,只空着主位上的两把,坐满了二十四人,加上东稍问的族长太爷与三位族老,西稍问的十多个六岁以上童子,这就有四十多人。

  这还只是各房嫡支宗亲小宴,等到正经宗亲大宴时,要设在祠堂,否则压根摆不开那么多席面。沈氏一族子孙繁茂,可见一斑。

  按辈分来说,二房大太太既来本家省亲,当主动去拜见各房族老长辈。如此一个帖子,就将各房头请来,委实托大。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老太爷因由所图,并无不满;八房老太爷却有些不快,若不是看在曾孙沈宝份上,今日本不想来。

  眼见着各房头齐至,二房大太太还没动静,八房老太爷不耐烦道:“帖子收了,人也来了,怎地徐氏还不露面?难道要让咱们做叔祖的,去与她孙媳辈的见礼?”

  他这般说辞,并非不避男女大嫌,实是各族老的年纪年轻的也是古稀,稍长的也是耄耋之寿,徐氏也是五旬妇人,已经到了无需避嫌的年纪。

  族长太爷听了,也有些皱眉,伸手唤了个小厮过来,低声吩咐了两句。

  少一时,小厮过来回道:“二房大太太回来了,正往客房换衣裳,说稍后便来拜见几位族老。”

  听了这话,不仅八房老太爷越发不快,连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脸色也不好。

  三房老太爷冷哼道:“不是徐氏发的帖子么?客人都来了,她不说出迎,反倒出门去了?”

  九房太爷也不满:“即便是三品诰命,未免也太托大,恁地不知规矩。”

  族长太爷面上倒是淡淡的,道:“徐氏一早出城去了,去拜祭孙氏。”

  八房老太爷依是皱眉,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神色讪讪。

  三房老太爷眼神闪了闪,摸着胡子道:“既是拜祭孙氏,怎自己个儿去了,也没带上瑞哥?是不是瑞哥有甚不妥当处,惹了徐氏不喜?”

  族长太爷看了他一眼:“不是自己去了,请了五房大娘子作陪。”

  东院客房里,徐氏净了面,依旧眼圈泛红。

  郭氏在旁见了,劝道:“沧大嫂子勿要太伤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有沧大嫂子照拂,瑞哥也算是苦尽甘来。”

  徐氏叹气道:“是我来的晚了,这瑞哥受了这些个委屈,不怪孩子心冷……只是我瞧着瑞哥是个有主意的,怕不会乐于随我进京,还得请弟妇帮我劝一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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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三章 荟萃一堂(二)

  因族长太爷使人催促,宗房大太太早使人留心客院这边消息,晓得徐氏回来,立时低声吩咐次媳待客,自己移步到客院来。

  徐氏已经与郭氏说完话,便随宗房大太太去前厅东稍间,与各位族老见礼。

  八房老太爷什么也没说,只吩咐人上了表礼。不管徐氏什么身份,年岁几何,都是族孙媳妇。

  礼数到了,便也是了。至于能不能与二房结下善缘,无须强求,儿孙自有儿孙福。

  三房老太爷满脸温煦,倒问了好几句,问徐氏何时从京中动身,在苏州待了几日,苏州还有几门姻亲,云云。

  九房太爷见三房老太爷絮絮叨叨个没完,有些着急,便插嘴道:“珞哥怎说去就去了?前年他中举消息传回来,我还叫小子们去放了一串炮仗!理哥也真是,他在京中,也不回往族里报个信!” 屋子里立时冷场。 三房老太爷瞪了九房太爷一眼,也唏嘘道:“隋深不寿,慧极必伤。珞哥是个好孩子,是沈家没福气留住他,只盼着他能转生到好人家……”

  八房老太爷与三房老太爷都曾历过失子之痛,尽管时隔多年,可想到己身,两位老人家心里也闷闷的。

  三房老太爷为了三房以后前景,本想要舍了最器重的曾孙沈珠给二房做嗣子,孙子沈湖也赞同,可沈珠本人却反对。为了这个沈珠已经绝食两日,三房老太爷只当他小孩子倔强不听话,要给他个教训。现在提及沈珞夭折之事,三房老太爷生出几分不舍,对于过继之事有些意兴阑珊。

  九房太爷也一时无语,他儿子也没了。要是真能转世投胎,那也该长大成人。可逝者已矣,总要看顾活着的人。要不然他们这几个老不死硬撑着,为了何来?不还是想要多给孙辈、曾孙辈保驾护航几年?

  见众人都静默,九房太爷便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夫妻若是年轻几岁,我们这些老的只会劝你贤惠些,多纳几房妾求子;可你们如今也不年轻,珞哥又没站住,这子嗣之事可不好再拖。”

  身为宗族长辈,九房太爷有资格这样说,可是如此直白,听着到底刺耳。

  徐氏不见恼色,反而点点头道:“我家老爷也是这样说,只是京城离松江千里之遥,我家老爷又是职官不得轻离,委实不知族中子弟良莠。”

  见她送了。风,九房太爷只觉得精神一震,直了直腰身道:“你这次省亲,不是正好见见你侄儿们?这择嗣可需郑重,守重人品。最要那孝顺本分的孩子,往后才能少操心。不是老朽自夸,我家琳哥,最是个敦厚老实、孝顺知礼的好孩子。”

  族长太爷与八房老太爷还在寻思琳哥是哪个三房老太爷已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敦厚老实,那是愚笨好不好?十四岁,还混在蒙童班,别无所长,一点也没读书天分,九房太爷也敢奢想让他做侍郎家嗣子?不过九房子孙确实拿不出手,这琳哥也就胜在老实听话上。不过听得是九房太爷与胞兄沈璐的话,要是真去做了二房嗣子,那二房与九房往后可就扯不清。

  徐氏只笑着听了,听完还应和道:“是么,那一会儿妾身可要留意看看。”

  三房老太爷见状,不免又有些心动,道:“我家九哥十七,今年已过了院试,得了功名,如今正预备明年乡试。”

  “十七岁就过院试,可真是难得!”徐氏亦赞道。

  族长太爷见徐氏做派,倒是有些糊涂。不是已经决定带沈瑞北上?又透出这话锋是什么意思?

  宗房大太太在旁,心情颇为复杂,有些放心,又有些失望。或许正如丈夫所说,幼子要是能过继二房,以后前程上就有二房提挈看顾,即便不能大富大贵,日子也比家里过的好。她本以为徐氏即便真的择选嗣子,也是首选失母又与其有渊源的沈瑞,没想到徐氏也会留心其他人选。

  九房太爷兴致勃勃,已是迫不及待想要叫孙子赶紧来见徐氏。

  不过徐氏与各房老爷尚未见面,还轮不到小一辈请安,九房太爷便对族长太爷道:“是不是该让各房当家人与水字辈的进来认亲?”

  族长太爷点头称是,打发人出去传话。

  少一时,宗房大老爷为首,引着各房当家人与其他四位水字辈的老爷进来。

  看到宗房二老爷沈江赫然在列,族长太爷的眼中多了寒意,强忍了方没有变了脸色。

  水字辈的十位老爷中,除了宗房两位老爷是大伯外,其他都是小叔。

  在宗房大太太介绍下,徐氏先给两位大伯执礼,随后又见过诸族叔。虽说在与沈举人见礼的时候她多看了一眼,可也没有说旁人。

  等到诸位老爷都退出去,再进来的才是玉字辈,先是沈琪与沈璐两个房长单独来拜见,随后进来的却是沈瑁、沈珏兄弟。

  看来宗房大老爷是按照房头,依次叫玉字辈子侄进来请安,沈瑁、沈珏兄弟是宗房子孙排在两位房长后倒也说的过去。

  不过到底有些惹眼,除了八房老太爷不干己事之外,其他几位族老脸色都有些难看。

  徐氏却颇为喜爱沈珏,待两人请了安后,招手将他叫到跟前:“婶娘借了你家地方待客,倒是烦劳你爹娘,听说你方才随着你二哥迎客,跟着受累了hE?”

  “没有没有,都是二哥张罗,侄儿就跟着后头跑跑腿,并未受累。”沈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腼腆道。

  “好孩子,倒是不贪功。”徐氏笑道。

  见徐氏如此,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望向沈珏的目光,开始射刀子。

  沈珏只觉得被瞪得头皮发麻,疑惑地望向二老,面上带出几分无辜来。瞧那样子,就要开口问这两个作甚盯着他。

  族长太爷见状,哭笑不得,忙摆摆手道:“还不快下去,莫要耽搁了其他人来给婶娘请安!”

  沈珏这才闭嘴,老实地跟着沈瑁退了下去。

  宗房大太太坐在徐氏身边,见幼子一个眼风都没有给自己,说不出是气恼还是伤心,脸色也淡了下来。

  再进来的,就是呼呼啦啦一群人。

  三房的嫡曾孙庶曾孙都在这里,足有十几人,年长的二十出头,年幼的便只有六、七岁,足足排了两排。沈珠在其中,确实鹤立鸡群,一眼便让人注意到。

  宗房大太太倒是博闻强记,对于隔房的子侄辈,都能叫得上名字,——给徐氏介绍到。

  因三房老太爷方才盛赞了沈珠,徐氏见了众人后,便独留下沈珠,问了几句家常。

  沈珠垂着眼帘,中规中矩地答了,神色之间却不亲近。

  三房老太爷瞪着宝贝曾孙子,急得要跺脚。

  沈珠却至始至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半点欢喜。

  九房太爷见状,不由嗤了一声。作甚清高模样?难道还以为嗣子非你不可?如此在长辈面前撂脸,太不懂事。

  徐氏见状只是笑笑,并无计较之意。

  三房老太爷长吁了一口气,学着族长太爷,开口叫沈珠退下。 再进来的,正是沈瑞。 虽说几日前,徐氏已经与沈瑞见过,此回已经是第二次相见,可徐氏依旧是看了沈瑞好一会儿,叹气道:“瑞哥眉眼,真是与你娘一般模样……”

  沈瑞无法接话,便唯有默默。可几位族老目光烁烁,实是盯得人难受,使得他忍不住往上首扫了一眼。

  三老太爷面上挂着笑,可眼神冰寒;九房太爷耷拉着眼皮,直接黑脸;族长太爷与八房老太爷看着严肃,不过看人的眼神倒是暖的。

  就听徐氏接着说道:“你娘是我带大的,她虽不姓徐,可我心里当她同亲妹妹一般无二。只是没想到她去的这么早,不过幸而留下你这点骨血。你外祖父福地在京城,你以前年纪小不好与你提这个。如今你已经十二,是不是也当代你娘去拜祭一二?”

  沈瑞还是头一回听到此事,不由意外:“侄儿外祖父不是温州人氏么?福地怎在京城?”

  徐氏温煦道:“孙家太爷生前与我家太爷是八拜之交,因太爷定居京城,孙家太爷也移居京城,后来两位老人便一起选的福地。你娘嫁的远,这些年都我同我们老爷在打理孙太爷福地。只是我们毕竟不是孙太爷后人,你也当代你娘去尽尽孝。想来老人家地下有知,也盼着见一见唯一的血脉后人。” 沈瑞闻言,眉头微蹙。 虽不知晓徐氏用意,可显而易见想要带自己去京城,还不容他拒绝,方将已故孙太爷都抬出来。

  沈瑞念念不忘去京城,可却不愿以这种被勉强的方式。毕竟这不是寻常做客,明年二月就是县试之期,要是进京,童子试就要耽搁一年,说不定还要被卷到二房择嗣的麻烦中。

  偏生孝道之下,他又不好回绝,便有些怏怏。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见徐氏亲近沈瑞,开始是忌惮,后来则是傻眼。

  孙梦生与二房三太爷的交情这么好,孙氏又成了徐氏带大的,那对于他们这些三年前“趁火打劫”的族亲,真的就不记仇?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有些坐不住。

  徐氏却恍若未见,又依次见了剩下几房子弟,那日酒楼里见过的沈全、沈琴、沈宝几个都留下问话;对于九房太爷提过的琳哥,徐氏也留下,叙了家常。

  到了木字辈,徐氏则是一道见了,并未仔细问询。

  等孩子们都下去,徐氏说了一句话,叫几位族老统统都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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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四章 荟萃一堂(三)

  “族长太爷与诸位族老,年节将近,妾身回苏州后也要准备返京,想要邀各房侄儿进京做客,不知几位长辈可应允?”徐氏缓缓说道。

  “邀各房子侄进京?”族长太爷看着徐氏,神情凝重,满脸不赞同。

  没有人会将这个看成是寻常邀请,在现下二房三兄弟无嗣的情况下。身为一族之长,族长太爷想的深远,委实不愿各房头为了二房过嗣之事起了嫌隙。

  沈家九房传承几代,本就因出了服亲亲缘渐远,关系不那么紧密,要是再为了过嗣之事闹起来,就要成一盘散沙。

  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却是意外之喜。

  见着方才徐氏架势,显然与已故孙氏极为亲厚,那要因旧事是迁怒到三房、九房身上,别说是承嗣,怕是以后都要小心被压制。两位老爷子正不安,就听了徐氏这话,如何能不欣喜。

  见族长太爷有阻拦之意,三房老太爷忙开口道:“小哥们都没见过二房几位叔伯、叔伯母,早当上京请安。如今随

  着侄孙媳妇过去,倒也便宜。”

  九房太爷亦迫不及待地开口:“侄媳妇,我那孙儿琳哥可也去?”

  方才各房子弟进来请安时,每房头徐氏都留人说话,不能说被留下子弟个个芝兰玉树般出彩,不过相比之下,沈琳确实平庸了些。

  徐氏轻笑道:“琳哥确实如太爷所赞,是个敦厚本分的孩子,甚好。”

  九房太爷立时欢喜,眼神闪了闪,扫了一眼族长太爷:“就算要安排小哥们进京给叔伯请安,也不用去那么多哩。眼看就要过年,总不好让小哥们闹哄哄的吵了你们。我看年长的几个去便是了,年纪小的那几个,出门家里也不放心哩。”

  族长太爷稳重如山,只做未听见。宗房大太太坐在旁边不动声色,心里却乱作一团,不知该为九房太爷的话松了口气,还是该埋怨九房太爷倚老卖老不要脸。

  三房老太爷知晓这是针对沈珏,心里思量一下,被徐氏留心少年中,也就数沈瑞、沈珏两个对孙子的威胁大,便跟着应和道:“是哩,是哩……小哥们都没出过门,就是瑞哥那里,即便要去京城祭扫,也不差这两、三年,还是等他略大些,拖家带口的说不定孙太爷地下见了也欢喜。”

  徐氏淡笑听二老讲完,没有应答之意,而是对族长太爷道:“族中这一辈子弟,成才者多。在京几位族侄,我们老爷都见过,对于年岁小的这些品性资质,我们老爷也曾打听过。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些大事,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主。还有我家二叔、三叔那里,皆膝下荒凉,想来也乐意见一见族中小辈。”

  徐氏这句话说完,不仅三房老太爷与九房太爷都竖起耳朵,连八房老太爷与族长太爷等也跟着意外。

  这话中之意,可是直言选嗣之事,并且还有三个房头各选一人之意。

  虽早就晓得二房要择嗣,可大家都以为他们既兄弟共居,之前又只有一根独苗,这次选嗣多半也是选一个,谁想到徐氏却是这个意思。

  一时之间,大家心思各异。

  二房三位老爷,老大为户部侍郎,老二为翰林侍讲学士,沈三为举人。看似三兄弟成就各异、门第天差地别,可二房人丁单薄,即便真的被过到二老爷、三老爷膝下,沈沧这个大伯对侄子还能不提挈照顾?

  别说本就存了念头的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越发心热,就是原本冷眼旁观的八房太爷都怦然心动。

  八房沈流如今也不过是举人门第,儿子却有六个。沈宝虽为嫡子,可上有嫡兄,下有嫡出幼弟,排行在中间,素来不得父母看重。他虽在书画上颇有天赋,八房太爷也顷身相授,可在书法字画上,本就当博采众家之长,再从自己找到适合自己的技艺。

  沈流一心想要走科举之路,对于儿子们教导也是以读书举业为主,对于沈宝“不务正业”本就不喜。若不是有老太爷支持,他早就要让儿子收心苦读。如此之下,哪里会用心给沈宝择师。沈宝不俗天赋,可至到前些日子才终于有了老师传承,正是为这个缘故。

  二房三位老爷情形,八房老太爷也大致晓得。

  大老爷沈沧二甲进士出身,如今在正三品户部左侍郎位上多年,极有可能再进一步;二老爷沈洲亦是二甲进士出身,差一点就是三鼎甲,为二甲传胪,后为庶吉士,散馆后就一直为翰林官,如今为从五品翰林院侍读学士;三老爷身体不好,只参加一次乡试,得了举人功名后便没有再下场。不过根据传到松江的消息,三老爷之才并不亚于其两位兄长,只因被身体拖累,才没有更进一步。

  大老爷、二老爷都在官场,定也会择读书资质好的孩子为嗣子,却是不知三老爷会如何。

  宗房大太太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忑忑,心中犹疑不定,心里仿佛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道:“五哥要是被大老爷、二老爷选上,即便不是亲生,可身为传承血脉的嗣子,也能得尽照拂疼宠。”另一个道:“若是大老爷、二老爷还罢,要是被三老爷看上,可怎么好?三老爷自己就是病秧子,哪里有精力教导嗣子?五哥本就性子散漫,要是没长辈盯着,怕是会耽搁了。”

  族长太爷原本悬着的心却跟着放下,并不是人人都舍得将自己子孙过给旁人,要是三房选三个嗣子的话,那相争应会小许多。

  看着旁边神思不属的宗房大太太一眼,族长太爷心中轻哼一声,倒是没有再反对徐氏提议的意思。

  不过有些事情早点问清楚好,省的各房头人心不稳,平添事端,族长太爷便道:“携哪几个子弟进京,侄媳妇可是有定夺?”

  徐氏便道:“沈家九房本休戚相连,妾身之意,便一家一个侄儿。若是年纪大的,有课业功名在,不好耽搁学业;要是年纪尚幼,正如两位族老所言爹娘也舍不得走远路。太爷您看,就妾身方才留下的那几个小哥如何?”

  方才徐氏留下的沈家子弟,为宗房沈珏、三房沈珠、四房沈瑞、五房沈全、七房沈琴、八房沈宝和九房沈琳。

  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忌惮沈珏、沈珏两个,可生怕节外生枝,也不好说什么。

  族长太爷道:“落下了六房。”

  “琪哥没有嫡兄弟,旁枝庶房子弟这次便罢了。”徐氏轻声道。

  听了这话,众族老都点点头,没有异议。

  毕竟这干系择嗣之事,自然是以嫡血为主。要是二房真有心从旁枝庶房子弟择人,那也不用去其他房头选人,二房嫡支虽血脉断绝,庶房也有几家。

  至于三房祖上是庶出,到底该怎么论,现下倒无人去计较。

  若是计较三房血脉不纯,那五、六、七、八、九房血脉还太远呢,剩下能择选嗣子的就只有宗房同四房。

  这被选中七个少年,分属七房,有族长太爷与三位族老在,直接能做得了其中四房的主。

  族长太爷便道:“五房与七房那里,侄媳妇你还得问问两位当家人。”

  至于四房沈举人,亏待孙氏母子在前,方才进来见礼时,心虚得都不敢抬头,当不会有那个胆子回绝徐氏提议。且不论三年前是是非非,徐氏抬出了已故孙太爷,又有一个孝字在。

  徐氏点头道:“太爷说的正是。五房那里,侄媳已同弟妇提过,弟妇早有心送全哥进京游历,如此两下正便宜;剩下七房叔叔那里,还得问一句。”

  此话一出,旁人还不会多想,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少不得腹诽一二。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平素看着五房人清高,以后他们不会参合此事,没想到接着郭氏是女眷,同徐氏往来便宜,已经先一步走到大家前头。

  八房老太爷平素虽当得了两个房头的家,可这涉及到出继骨肉之大事,自不会插手。

  少一时,七房沈溧被单独请了进来。

  听徐氏提了欲携族中子侄进京的话,沈溧愣了半响,方醒过神,面上有些惊疑,求助地望向八房老太爷。

  这同二房结个善缘与让出一个嫡子给二房,可不是一回事。要知道儿子过继,以后自己就成了族叔,两下不相干。骨肉虽非死别,却是生离。京城同松江又是千里之遥,这如何能舍得?

  八房老太爷见状,便安抚道:“沈宝也跟着去。他们这个年纪能出去走走见见世面,总是好事。不过是去拜会族中叔伯,即便在京城逗留的日子长些,半年一载也回返了。”

  沈溧的心,一下子落地。

  不过是进京,又不是就定了名分,其他房头那几个少年,可都是个顶个的出色,自家儿子虽好,可在族兄弟面前也不出彩,哪里就能选上?真是杞人忧天。

  如今族老们都不反对此事,自己这一房作甚出恶人?

  这般想着,沈溧便道:“且听沧大嫂子吩咐,只是犬子顽劣,怕是要给沧大嫂子添麻烦了。”

  徐氏赞了两句沈琴,便又提了请四房沈举人。

  真如族长太爷所料,待徐氏提及要带沈瑞进京为孙太爷祭扫之事,原本有些惶惶不安沈举人立时应下,一点异议都没有……

  稍问里,徐氏与族老们已经有了定论,敞厅里少年们,还不知他们未来一年半载的生活已经被安排好,并且说不得下一步面对的就是人生第一次重大转折。

  沈瑞一出来,沈珏就察觉他脸色不好,凑了过来,低声问道:“瑞哥怎哩?”

  沈瑞露出苦笑:“外祖父福地在京城,沧大伯娘要我代母亲进京祭扫,明年县试怕是要耽搁。”

  “耽搁甚哩?”沈珏翻了个白眼:“真是服了你了,能跟着出门还是去京中,你不欢喜还愁闷?难道你就不想六族兄?”

  沈瑞道:“可是我原本打算好的,明年下场县试、府试,要是去了京里,倒要耽搁一年。”

  沈珏轻哼一声道:“你呀,平素看着是个明白人,这回还真是身在局中、关心则乱!即便明年过了县试、府试又如何?院试不还是得等到后年才开。只要你别将功课丢下,分作两年考童子试同后年一鼓作气又有何区别?还是你羡慕何泰之,想要先捞个童生名头听听?”

  沈瑞闻言,醍醐灌顶。

  倒不是没想到后年院试之事,而是因四房越来越乱,沈举人又迎娶继室在即,他想要过了县试,府试,便往南京寻家学院附学,这才不愿意耽搁一年。

  可是去南京也是去,去京城也是去,都能离了四房这泥潭,他又计较什么?京城有沈珏与王守仁,又能趁机查一查孙家同二房到底什么渊源,如此隐晦,时隔多年,孙家人都死光了才露出来。

  说到底还是成年人思想作怪,沈瑞对徐氏不提前商量就直接做出带他北上的决定有些反感。可在徐氏眼中,他只是十二岁孩子,长辈拿主意反而是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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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五章 荟萃一堂(五)

  徐氏同几位族老议完正事,便有宗房大太太陪着往中厅见族中女眷去。

  东稍间里,只剩下几位族中长者。

  三房老太爷将徐氏提名的七个少年在心里过了一遍,心里就踏实。沈珠不管是品貌,还是读书资质,在七人中都是翘首。

  若是二房三兄弟只过继一人,那三房老太爷心里没底,毕竟有同二房渊源更深的沈瑞在前,还有个年岁身份都比较做嗣子的沈珏在;如今既要过继三人,那以自家曾孙资质,怎么都会榜上有名。

  如今他要做的,就是等宴后回家好生开解开解,莫要让沈珠不情不愿。否则如此冷着面皮不讨喜,二房几位老爷怎么会选他?

  九房太爷则是患得患失,要是彻底没希望,也就死了心;如今自家嫡孙也在进京名单中,资质却是不出挑,可上可下。

  反而是八房太爷最为淡定,沈宝能选上是好事,选不上也没什么,嗣子哪里是那么好做的?骨肉生离,即便是为了孩子好前程好,心里也难舍。

  族长太爷则有些怅然,不是想着到底舍不得自己教养大的嫡孙过继旁人,而是感叹像这样将族中出色子弟跟大白菜似的让断嗣小宗挑挑拣拣,归根结底还是如今二房势强、宗房势弱的缘故。

  换做别的家族,若是族长一脉强势,这些兴灭继绝之事,多是族长一言堂,按照昭穆相当、服亲远近给安排嗣子。

  只是族人毕竟是族人,不是仇人,计较起来也没意思。

  虽说徐氏一介妇人,如此应对择嗣之事过于强硬,可各房头当家人多心甘情愿,宗房插嘴反而没意思。

  且不说徐氏在中厅如何同族中女眷寒暄应酬,沈珺带了管事,将后堂里席面已经安好,同宗房大老爷过来,请族长太爷与几位族老入席。

  后堂里,共开了六席,族长太爷同三位族老入了首席,宗房大老爷同各房当家人做了次席,宗房二老爷同三房三位水字辈老爷、玉字辈几位年长成家者坐了次次席。剩下的玉字辈少年、木字辈童子,分坐了三席。

  今日发帖子宴客的虽是徐氏,可她毕竟是女眷,没有到男席待客道理,便请宗房大老爷父子帮忙待客;她自己则在中厅,同宗房大太太一起招呼各房女眷。

  沈瑞、沈珏、沈宝等人序齿相仿,关系又好,自然就同席而坐。

  沈宝眼见满堂都是族亲,并无外客,便道:“先生同何表弟哩,怎么还不见?”

  沈珏无奈道:“听说是沧大婶子安排,只叫人给客院单独预备席,并未叫他们过来吃席。”

  沈琴不解道:“又不差那几个座位,怎还单独设席?”

  沈珏四下里看了看,道:“许是因今日是沈家族宴。几位表兄表弟过来,也多不认识,长辈又多,两下里都不自在。”

  沈宝就有些坐不住,低声说道:“珏哥,我们快点下了席,去见先生他们啊?”

  沈珏有些犹豫,今日他可是背负任务,要同父兄一道陪客。首席上不用说,有族长太爷在;次席上宗房大老爷在陪客;次次席上,宗房二老爷虽在,可出面陪客的是沈珺,毕竟二老爷已经分家出去,回来宗房也算是客;剩下的三席少年同童子,则都得沈珏看顾。

  “一会儿下席带你们先过去。”沈珏见沈宝满脸期待,犹豫过后依是点头道。都是族兄弟、族侄,又没有外人在,应该没人挑理。

  他们这席族兄弟之间其乐融融,沈珠、沈全所在那一席,几个子弟却面面相觑,有些冷场。他们的席面,正挨着次席,次席上长辈说话又没有掩声。于是,他们就晓得了将有七位族兄弟随着二房大太太一道进京去拜会二房几位老爷。他们这张桌子上,就有两个,三房沈珠同五房沈全。

  沈珠脸色已经黑的能拧出水来,沈全却浑不在意。父母早就打算叫他去京中游历,趁着二房大太太返京随同前往,也是两下便宜之事,也能让父母少操心些。

  沈全压根就没想到择嗣之事会同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不过却是晓得沈珠为何不痛快。

  三房老太爷同九房太爷都盯着二房嗣子之位的事,本不是秘密。沈珠向来心高气傲,在家里众星捧月,肯定不愿意去巴结二房。

  沈瑞这一桌上,族兄弟之间说着话,便提及沈瑞将随二房大太太进京之事,引得众人一阵羡慕。

  沈瑞想起王守仁同沈理两个,生出几分期待。对于五百年前的京城,更是充满好奇。

  沈宝见状,蠢蠢欲动,问沈瑞道:“瑞哥是跟着去苏州,还是等大伯娘从苏州折返在跟着北上?”

  沈瑞想了想苏州同松江的地理位置,还有徐氏今日大宴族亲,道:“应是跟着到苏州吧,苏州有运河码头。”

  沈宝闻言,眼睛一亮:“那……那……那我能不能随你同何表弟去苏州?等送了你们登船,我再回来?”

  沈瑞闻言,有些无奈。

  这种小孩子出远门的事情,不是得先经过家长同意么?瞧着八房老太爷行事做派,怕是不会愿让曾孙去打扰并不相熟的二房大太太。

  沈宝显然想到这点,神情转为黯淡,自嘲道:“何表弟头午不过说句孩子话,我倒是有些当真了。长辈们怎会答应?”

  沈琴见状,也跟着无奈。

  换做其他房头的长辈出门,沈宝实是想跟,打声招呼也能跟去;二房大太太这里,与各房头委实是不相熟。即便沈宝现下拜在二房大太太外甥名下,可也不好死皮赖地跟着。毕竟苏州那里,只是二房大太太的姻亲,并不是二房大太太自己家。

  因为这一小小插曲,席面上始终有些沉闷,没有热闹起来。

  热菜一道道上来,堂上就安静下来,只有落筷之声。

  因惦记带沈宝去见祝枝山,沈珏用了一碗饭就撂下筷子。眼见沈瑞、沈宝几个也差不多,他便同同席几个族兄弟高声罪,又沈珺打了个招呼,带了三人去了客院。

  何泰之正同祝允明、魏校同何泰之吃饭,见他们几个来了,立时欢喜地起身相迎。

  祝允明、魏校两个,也撂下筷子。

  沈珏见桌子上的饭菜还没动几口,忙道:“两位表兄同何表弟先吃饭,我们先去花厅坐着。”

  祝允明等人也都带了小厮服侍,便吩咐叫人上茶。

  何泰之心急,吃了两口饭,便撂下饭碗,跑到花厅与众人说话。

  “你们宗族大宴热闹不热闹?”何泰之好奇道。

  何家发迹不过两代,乡下虽有两门老亲,可也不过是每年打打秋风,并不怎么往来。

  沈珏笑着摇头:“这不过是各房嫡支小聚,只能算是小宴,哪里能叫宗族大宴?”

  何泰之只晓得一下午前院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马车,听说这族宴还分大宴与小宴,便道:“那总共多少人,开了几席?”

  沈珏在心里默数了一下人数,道:“曾祖辈、祖父辈四人,叔伯辈十人,族兄弟二十四人,侄子辈七人,脸上宗房上下,总共四十五人,开了六席。”

  何泰之听了,不免咋舌道:“这么多人还是小宴?那大宴得开多少席?”

  “四、五十席,反正年末宗族大祭一顿饭,就要用到豚两头、鸡鸭百只。”沈珏回答。

  何泰之听得瞪大眼睛:“你们沈家人真多!”又有些懊恼:“可惜后日我便要随姨娘离开松江,见识不到这种热闹场景。”

  沈宝依依不舍道:“后日你们就走?就不能再待几日么?”

  何泰之好奇地看了沈宝一眼,道:“宝表哥怎这么问?你不是随我们一道去苏州么?”

  “啊?”沈宝惊诧出声,讪讪道:“何表弟上午不是在说笑?苏州离松江也不近,怎好说去就去了!”

  何泰之闻言,忍不住笑出声,视线在沈家诸少年身上转了一圈,笑道:“表哥们还不知道么?姨母说携你们进京做客,今日应该就同各家大人说了。”说罢,又掰着手指道:“你们四位,加上全表哥,还有两人,总共是七人。”

  这回连沈瑞都跟着意外,他看了一眼沈珏,又看看沈琴、沈宝,实没想到二房弄出这么大动静。他本以为徐氏这回即便是真的来探查嗣子人选,这最终人选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定下。等徐氏看的差不多,回到京城与二房大老爷商议后,方会再敲定最后人选。

  而这个人选,最有可能的就是沈珏。除了远近亲疏还,还有何泰之这几日对沈珏的亲近,话里话外带出盼着以后也一起玩耍的意思。

  沈琴、沈宝两个都有些傻眼,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沈珏却是欢喜出声,一把搂了沈瑞肩膀,“哈哈”笑道:“太好了!我能同瑞哥一起去京城了!”

  他个子比沈瑞小半头,压得沈瑞身子一趔趄。

  沈琴、沈宝两个则是被他的动静闹得醒了神,沈宝立时笑得开怀,眼睛成了一条缝;沈琴则疑惑道:“若是每房都有子弟跟着进京,我家怎不是我大哥,而是我哩?”

  沈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其他沈姓少年,得意洋洋道:“我们几个多大,你大哥多大?年长族兄们,要忙着说亲、忙着应试,或是帮长辈们打理庶务,能轻易脱得开身、出得了远门的也就我们这些半大小子!”

  沈琴想想也是,操着公鸭嗓笑了两声:“我还没出过远门哩!松江距离京城可不只千里,这回大家伙是要见大世面了!”

  一时间,气氛正好,沈瑞看着这些天真烂漫的少年,脸上也带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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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六章 高飞远走(一)

  坐在马车里,沈举人阖眼,耳边是车轮声,还有“呜呜”风声。

  外头天已尽黑,刮起北风来,沈举人心情,如同这阴寒冬日般阴郁。

  虽说在几位族老前对于徐氏提及携沈瑞进京之事,他毫不犹豫的答应,可过后一直后悔至今。 对着徐氏,到底有甚心虚的? 夫妻二十余年,他没什么地方对不起孙氏。即便后来没保住孙氏嫁妆,那也不是他的缘故。四房因此破财,损失亦是不小。

  其他房头进京少年,都是各房嫡次子或嫡幼子,一看就是二房嗣子候选。沈瑞如今名义上嫡次子,可谁不晓得他是四房唯一的真嫡子。

  要是徐氏不过是寻借口携了沈瑞进京,过后就将他留在京城怎么办?

  沈举人一时觉得徐氏“居心叵测”要拐了自己儿子去;一时又觉得自己想多,有沈珏在前面,二房当不会看上沈瑞。 沈举人心中纠结不已。 虽说心头偶尔闪过老安人说过的话,可他还是没有动过将唯一的嫡子过继他房的念头。那样的话,外人不知会怎么戳他脊梁骨,怕是他要坐实“宠妾灭嫡”的名声。

  沈瑞坐到一旁,那里会去管沈举人心中纠结。他向来是个爱未雨绸缪性子,如今进京之事打乱他之前规划,接下来当思量清楚。

  冬喜、柳芽、长寿、柳成四人,长寿同柳成两个是要跟着的,冬喜同柳芽两个却不方便跟着。出门在外,带了小厮书童还罢,婢子也跟着,看着就太不像。

  在张老安人同沈举人眼中,这两婢身契并不在四房,倒是好安置,直接托付给郭氏就行。

  跨院本没什么值钱东西,细软冬喜早就收好,到时可以直接带出来。留下空院子,直接叫小桃小杏看着就行。细算算,他不过回来大半月,除了衣服书箱,也没有置办过什么。

  出门行李无需归置太多,关键是银钱要带足。三年前随着王守仁出远门,沈瑞也是有些经验。钱带上几百文应应急就够,散碎银子要多些,主要需要带的是金子。等到了苏州或是京城后,在银店里兑成银子花销也方便。

  这父子二人,各想各的,一直到下了马车,都没有人开口。

  直到进了大门,沈举人停下脚步,皱眉道:“明日让管家去给你办路引,你也吩咐下人将行李收拾起来。东西要预备齐全,莫要等出门后因这等小事烦扰长辈!”

  沈瑞垂手听了,口中应了。

  沈举人见沈瑞这恭敬模样,心里直堵。似乎隐隐约约有些印象,这个儿子小时乐意亲近自己,每次自己去老安人院子,便往自己身边凑。自己只觉得他顽劣,怕他被老安人惯坏,每次见了都要训斥一遭。不知不觉,沈瑞在他面前就只剩下恭敬,不复幼时亲热。

  等到孙氏故去,因那顿板子,父子之间越发疏离,甚至他都觉得儿子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这一路纠结,难道就只是为了怕徐氏要沈瑞做嗣子会影响自己名声?

  做了十多年父子,人心都是肉做的。

  当年因孙氏十来年不孕,他对嫡子嫡女已经绝望;可对着沈瑾时,也不是不遗憾。嫡支断绝,庶子承门户,本就不妥当。

  等到孙氏有妊,他也曾患得患失,也暗暗祈祷添个嫡子;等沈瑞“呱呱”落地,他还因得嫡子而欢喜得酩酊大醉。

  自家两个儿子,长子翅膀硬了,越来越有主意;次子越来越老成,对自己这个父亲只有恭敬没有亲近。

  沈举人长吁了口气,原本板得直直的腰身,瞬间弯了下来。

  “二房大太太携你们族兄弟进京,多要牵扯到择嗣之事……二哥可有甚想头?”沈举人踌躇片刻,开口问道。

  沈瑞看了沈举人一眼,摇了摇头。

  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了四房,可也没有想过去做二房嗣子。

  嗣子岂是那么好做的?孝道、恩义、规矩,稍有一个不到,就浑身不是。

  如今二房势大,族中无人能略其锋芒。他在四房,身为元嫡之子,有个留有善名的生母在,又可以“狐假虎威”借沈理之势震慑张老安人与沈举人。即便他们能仗着长辈身份,给自己添堵,可因护着的人多也不会伤筋动骨;对于二房来说,沈理则不够分量。

  要是成了二房嗣子,长辈如何管教都是合乎法理人情,还去哪里找靠山?

  如今可是礼教时代,三纲五常最为紧要。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世道,女子生活不易,做儿子的也不容易。

  杀人者死有一种情况下例外,那就是父母杀子。

  《大明律》上,写的清清楚楚,尊长打杀卑幼,关系越亲近,罪名越轻。

  虽说父杀子这样的极端情况少见,这种担忧也杞人忧天,可父对子的那种从生到死绝对掌控力却让人窒息。

  四房这有三年前旧事在,又有孙氏余恩护着,沈举人这“父纲”在沈瑞跟前振不起来。

  到了二房呢?他要做个乖儿子,按照嗣父母安排,过一辈子?

  上辈子沈瑞曾在红学论坛里看到一种推论,贾赦非贾母亲生子,乃嗣子。即便记在贾母名下为嫡长,是荣国府爵位继承人,可依旧要让出正房,偏居一隅。否则荣国府长幼不分,往来的四万八公却无人觉得不对,就有些说不过去,毕竟越是权贵人家,越是重长幼嫡庶。

  贾琏这名义上嫡长孙打理荣国府庶务,却成了帮二叔管家;王熙风这长房嫡长媳,也要奉承王夫人。

  又有贾府规矩,弟弟在哥哥面前极畏惧,如同贾环在贾宝玉面前,战战兢兢,并不只是嫡庶之别,还有长幼尊卑。

  贾政在贾赦面前却向来从容,没有对兄长的恭敬,反而视若无睹。他自己是儒生,嘴上挂着四书五经,对于窃据荣禧堂却毫无愧疚之心。最大的底气,不是贾母偏心,而是自身为荣国公亲生子。

  而贾赦年过半百,身为一家之主,在贾母跟前每每被训斥的像孙子似的,也不单单是“孝”字压着。只因他以嗣子身份承爵位,在世人眼中已经占了大便宜。即便住在偏院,手中没有管家之权,可因得了爵位,荣国府对他就是仁至义尽。只要他对贾母有一丝不顺从,就是“忤逆”;只要对二房有半点排挤,就是“忘恩负义”。

  且不说这种推论到底有谱没谱,可对于嗣子尴尬地位却是点的明明白白。

  民间对于“嗣子”有个约定俗成认知,那就是在嗣父母眼中,嗣子只是嗣子,不是身上的肉就养不熟,永远都不是亲生子。没有几家嗣父母会放下身段与嗣子贴心贴肺,多是客客气气,他们会将关爱放在嗣孙身上,所谓“嗣子非亲子嗣孙为亲孙……”。

  所谓嗣子,说白了不过是为了繁衍家族血脉,选出的“人种”。

  二房门第是高,过继为嗣子以后在仕途上大有助益,可是去做个“人种”生完儿女给嗣父母养着,自己被当成客人般,一辈子做个像贾赦那样的孝子,沈瑞还真不稀罕。 沈举人没有再说旁的,摆摆手打发沈瑞自去。 沈瑞却不好先走,直到看着沈举人往书斋去了,方回了跨院。

  刚进了院子,便见北屋点着灯,沈瑞本以为冬喜、柳芽在,却见冬喜、柳芽两个从厢房出来。

  “二哥,大哥吃了酒过来,说要寻二哥说话,进书房等二哥回来,待了有一阵子。”冬喜道。

  柳芽小声道:“婢子先时送醒酒汤过去,就见大哥坐在书桌前‘啪嗒啪嗒’掉眼泪,看着叫人心里发酸。”

  冬喜轻声道:“是不是郑姨娘那里有甚不好?郑姨娘同老爷在书斋争吵,惹怒老爷被送出府之事今日在下人中已经传遍。”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又能有什么不好?”沈瑞叹气道。

  沈瑾心里难受,借酒消愁,估计并不单单为郑氏,也是为沈举人昨天对他们母子的绝情。

  沈瑞可看的真真的,不管是郑氏面上的巴掌印,还是沈瑾身上挨的那一脚,力道可都不轻。

  沈瑞以为沈瑾既是吃了愁酒,肯定睡过去了,没想到进书房一瞧,沈瑾睁着眼睛坐在那里对着灯台走神。

  沈瑾脸上泪痕已拭去,只剩下木然。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他抬起头来,见是沈瑞,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她走了……”

  沈瑞没有装傻地问谁走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短暂分别会早日再见的安慰话。

  自晓得郑氏将张氏姊妹这件事上处理这么决绝,沈瑞便看出郑氏心生离意,会离开四房,并且感觉她不会再回来了。

  但凡给自己留一丝余地,郑氏都不会摆明车马同沈举人翻脸。

  沈瑾只是想要与人倾诉,继续喃喃说道:“我晓得她哄我,她说等我中了举,可以去接她一道进京,以后照顾我……可她在哄我,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却只能装不知道……”

  沈瑞叹气,不管郑氏到底是善是恶,可对于沈瑾却是个合格的母亲。

  她这妾室生母在四房一日,就像世人提醒沈瑾是假嫡,实际是妾生孽庶。只有她走了,沈瑾庶出身份才会渐渐淡化。

  这天下做母亲的,有几个能割舍下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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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七章 高飞远走(二)

  沈宅,跨院。

  因远行在即,需要准备的事情多,沈瑞便使人往族学请了假,没有去学里。沈瑾昨晚就直接回府学,沈瑞都没来得及与他说离开之事。

  “二哥,这些冬衣得带着,可没有薄夹衣,到换季时怎好?”冬喜带了几个婢子,给沈瑞整理行装,将衣物收拾了一半,为难道。

  沈瑞是入了冬后方除服,新缝衣服里最薄的也是丝绵夹衣,并没有春秋衫。可现下启程去京城,得腊月底方能到,转年就是开春。

  沈瑞笑道:“金银都备足,还怕没衣裳穿?别忘了将庄票都给收拾出来给长寿,让他去钱庄兑出来。”吩咐完,想到得先去隔壁一趟,便离了跨院。

  宗房客房,徐氏也正在提及钱庄。

  祝允明看着眼前厚厚一叠庄票,翻了一下,一水千两面值面额,足有百十来张,不由有些傻眼:“姨母,这是多少银子?”

  “十万两。”徐氏回道。

  祝允明虽也出身仕宦之家,打小锦衣玉食长大,可还真是头一回见这么多庄票。也只有苏松富庶之地,钱庄底气足,才有这种大额庄票。

  “姨母,这都要兑出来?”祝允明问道。

  徐氏点点头道:“我前天使人去钱庄打了招呼,叫那边预备好金子。明早就要启程回苏州,今日就得先取回来。”

  祝允明听说要兑的是金子,不由松了一口气。

  十万两银子,就是六千多斤;真要想要取回来,管拉银子的大车就要先预备七、八辆;兑换成金子,只有六百多斤则便宜许多,一辆马车就够了。不过即便是六百多斤黄金,携带也不方便,稍有不慎露出风声出,说不得就要招来匪患。

  想着这一行从苏州过来,除了徐氏身边侍婢妈妈,还有几个书童小厮外,护卫男仆不过六、七人,祝允明便道:“姨母要携了这一大笔金子离开?是不是请沈家安排些人手护送?”

  徐氏摇摇头道:“很不必,金子不全带走。你分作两次取了,三千两送到沈家五房,交五房大娘子收讫。剩下七千两运回来,其中五千两交由宗房大老爷收讫,余下两千两直接带这边来。我同这两家已经打好招呼,你只看着将文契收了就好。”

  祝允明见徐氏已安排妥当,便带了人离了宗房,尊吩咐行事去。

  徐氏坐在罗汉榻上,则有些怔忪。

  当年孙氏嫁妆就是她帮着张罗置办,各种产业加起来足有十几万两,另有两万压箱银。

  虽说时下有厚嫁之风,可这份嫁妆别说是嫁到举人家,即便是嫁到高门显宦之家,也算丰厚异常。

  就是徐氏自己,当年嫁妆除了家具衣物等,大头不过妆田五十顷,压箱子三千两,别院铺面四处,这在自家九姊妹中,已经是第一人。只因自家老父罢相入狱后,同僚中只有寥寥几人肯伸以援手,其中就有自己公爹一个,这才许为姻缘,又给她置了双倍于姊妹的陪嫁。

  当年徐氏代孙氏置办嫁妆时,也被孙太爷的大手笔所震,以为孙太爷是顷家嫁女。直到后来管家,她才知晓同孙太爷家财比起来,孙氏嫁妆不能说是九牛一毛,可也只是小头。孙太爷在直隶留下的地产,数倍于此。这也是为何后来徐氏得了遗赠却不敢收下的原因之一。

  等孙太爷故去后,依照遗赠,那些产业到了她们夫妻手中,可两人心中多有不安,总觉得亏了孙氏。可又不好明晃晃地往松江送银,银子这东西,有时候多了反而是祸根。

  孙氏嫁妆,在松江本以够惹眼,只因族长太爷护着,才没人打主意。

  因这个缘故,大老爷夫妇商议后,便先将孙太爷这份情记下,想着以后等孙氏有了儿女,就回报她儿女身上。正因如此,大老爷才会知晓孙氏托孤之后,明知会影响家中和睦,还定下过继嗣子之事。

  孙氏成化八年适沈家,距今三十来年。若是她好好经营的话,嫁妆产业出息攒下十万两银子,也不是难事。

  可是据徐氏所得消息,孙氏生前一直在做善事,又信释教,即便自己不曾亲往各大寺院烧香拜佛,每年暗地里往寺庙庵堂里送的布施都不是小数,俨然善财童子一般,银子如流水般的花出去。

  换做其他人晓得孙氏此举,怕是都要骂一声“败家妇人”,徐氏想到这里,却只有一叹。

  那还是三十多年前,孙氏还养在沈家时。有一年秋天,孙太爷同三太爷去香山郊游,遇到一个大和尚。那大和尚神神叨叨为孙太爷解命,说他“命犯天煞,六亲无靠、四海飘零之命,后又沾宿孽因果,冤魂缠身,难得善终,死后亦无血脉祭拜”。

  孙太爷并没有放在心上,三太爷将大和尚骂走,气恼了半日后,就有些伤心,甚至还在妻儿跟前念叨两回,说等孙氏同沈洲成亲有了次子后过继孙家,省的孙太爷无后人祭拜。这也是老太太同沈洲悔婚后,三太爷那般恼怒的原因之一。

  对于自己公公反应,徐氏当时心中还不以为然。僧道之流信口胡诌,哪里就信得?自家公公也是两榜进士,并不是无知妇人,怎么也信起这些胡话?

  直到数年后,孙氏已嫁,孙太爷故去,灵柩送到京城,三太爷哭的险死过去。孙家太爷,是横死在外,正应了当年大和尚的话。

  三太爷悲痛不已,就是徐氏同沈沧心里都不安生。

  孙太爷早年本移居京城养老,若非沈家毁婚,也不会再次南下,这因果委实是说不清。

  连沈沧夫妇都隐有愧疚,何况三太爷?

  三太爷料理完孙太爷后世,大病一场,从夏拖到入冬,一场风寒就谢世了。

  孙氏知晓大和尚当年那段话,从她后来往京城的信中,也能看出她晓得孙太爷的真正死因。就是从那时,孙氏开始信上释教,常年在寺院里布施供奉。

  孙氏做尽善事,布施四房,前些年应是为已故孙太爷积功德,好使孙太爷洗清宿怨早入轮回;后十来年当时为了沈瑞平安。

  沈瑞是孙太爷外孙,即便不是同姓,也是孙太爷血脉后人。孙氏彼时,父母兄弟具无,成亲十多年才得了独子,可有大和尚那些话在前,诚惶诚恐之心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徐氏不禁有叹了一口气。

  要是三年前沈瑞没有熬过去,孙太爷血脉可不是就此断绝?

  孙氏虽玲珑心肠,处处都想到,可只这一个疏漏,就差点送断了沈瑞小命。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孩子即便不亲近自己,可眼眸清正,言语谦和,当是个好孩子……

  五房内院,上房次间。

  看着铺陈了一桌子绫罗,沈瑞无奈道:“婶娘,何必如此劳师动众?离换季还有好几个月,等到了京城再找人缝制便是。”

  郭氏摇头道:“以后缝制是以后的,总要先预备些,到时换洗也便宜……”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世人都长了势利眼,敬人先敬衣即便你去的是族中长辈家,有族伯、族伯母看顾,到时也会使人为你们裁剪新衣,并不少了你们穿戴。可你们就算带了金银傍身,在侍郎府执事下人眼中,你们依旧吃穿都用着侍郎府,说不得心中就将你们看成是打秋风的穷亲戚,看轻慢待。”

  “春秋夹衫,昨晚开始已经叫针线房缝制……夏衣料子家中库房没有,早上才去绸缎庄寻了来,你挑两匹可心颜色。只剩下半日功夫,怕是缝制不了几套。我叫人将你三哥今年春衫夏衣找了几套出来,都是没上过身的,也按照瑞哥身量吩咐人改了几套,混在一处,连带着这两天赶制的,也能装满两衣箱。冬衣那里,幸好有之前添的,应也能装两衣箱,四箱衣裳差不多够一时换洗了。”

  郭氏并不是多话的性子,可此时絮絮叨叨,为沈瑞尽数想到。

  沈瑞虽觉男人出门只衣服就带着四箱太麻烦,可在郭氏拳拳慈心下,拒绝得话实说不出口,便道:“不过是应景,时间这么赶,没必要裁新的,三哥像我这么大时的旧衣挑几套就是,倒是累的婶娘费心。”

  郭氏听了,莞尔一笑:“你三哥当年的衣裳我都替他收着,可他早年爱艳色,四季衣裳多是大红的。瑞哥若是肯上身,婶子立时叫人去翻来”

  沈瑞闻言,忙摆手道:“还是不劳烦婶娘了。”

  穿上一身红衫,挂个金项圈,打扮得跟大阿福似的,怎么看怎么傻。沈全如今温文儒雅模样,倒是使人忘了小时福娃模样。

  虽说爱穿红的童子少年不少,可能像沈那样不显土气的,还真没有几个。

  针线房妈妈在旁立等着,待沈瑞指了两匹淡素料子后,郭氏便叫人去缝制,又叫人将剩下绸缎抱下去

  又有婆子进来禀事,道是沈全行李都装好,拢共两口箱子,一箱子衣服,一箱子常用物什。

  沈瑞在旁听了,却是一怔。

  等那婆子下去,沈瑞问道:“婶娘,三哥到了京城,不随我们一起住么?”

  要是都往侍郎府去,没道理郭氏为沈瑞筹划到了,却不管沈全。

  郭氏点点头道:“你大哥、二哥都在京中,也置了房宅,你三哥自然要回家住。到时添减衣裳,有你大嫂、二嫂在。就是你这里,若是在侍郎府有什么不便宜去,也只管去同你大哥大嫂说。”

  五房老大、老二因走科举仕途常年在外,前年因祖父丧回来奔丧后曾在松江守孝一年,沈瑞见了几次。老大平和儒雅,老二热情风趣,都是极好相处的人。大嫂是郭氏亲自挑的长媳,性子宽和周全;二嫂蒋氏温和柔顺,是知府蒋升堂侄女,自小养在知府太太身边,当年这门亲事还是孙氏给做的媒。

  同素未平生的二房长辈相比,五房几位兄嫂算是熟人。

  沈瑞不由心动,凑到郭氏跟前,道:“婶娘,侄儿到了京里,要是在侍郎府住不惯,能不能也去大哥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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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八章 高飞远走(三)

  “瑞哥想要去大哥家住?”郭氏闻言一怔,随即挥挥手,将旁边两个侍婢都打发出去,面色转为沉重道:“瑞哥这是不愿随你沧大伯娘进京?”

  沈瑞见郭氏面带担忧,忙摇头道:“愿意,能出去见见世面本是好事,京中有族兄们在,更不要说还是随三哥、珏哥等人作伴同去……只是侄儿笨拙,又不曾见过二房族伯、族叔们,怕住着拘谨。”

  郭氏沉默了一会儿,方幽幽道:“还没同瑞哥说,昨日婶娘陪着你沧大伯娘出城去了,是去你娘坟前拜祭。在你娘坟前,你沧大伯娘仔细问起你们娘俩这些年境况,婶娘多嘴,尽数说了……她虽没哭出声来,可那难过模样却不是假装......”

  莫名其妙掉下个生母故人,或许她没有恶意,可那种因是长辈理所当然安排安排他如何如何的架势,委实让沈瑞无语。

  就算她真心为孙氏生前境遇伤心难过,沈瑞也无法感同身受,闷声道:“那沧大伯娘可说过,为何我娘没了三年都没有音讯,现下才想起侄儿来?”

  有沈理这个同二房有音讯往来的族侄在乡守孝,要说二房不知孙氏故去音讯那才是假话。

  若是徐氏与孙氏渊源真深,在知沈瑞失母后,不是该多有照拂,就如同郭氏与沈理似的。

  三年不闻不问,直到二房绝嗣,徐氏回乡择选嗣子时,才说与孙氏渊源,可在人前人后并未对沈瑞另眼相待之处。

  她虽待郭氏母女颇为亲厚,也主动去拜会了曾照顾过沈瑞的知府太太,看着有些为孙氏张目之意。

  可对于沈举人当年“宠妾灭妻”,孙氏嫁妆曾被张家贱卖、被族亲与贺家染指之事,徐氏却是提也没提。

  沈瑞这几日也想过,徐氏会不会说为何这三年没动静,是否有什么难处顾忌,可同徐氏见了两面,徐氏压根都没提这话茬。

  或许是在人前忌惮的缘故?那私下里,会不会同郭氏说一句?

  郭氏摇了摇头:“这个倒是没说。不过婶娘虽同她只见了两回,却瞧出她是个心胸磊落、大方宽和之人,想来定是有什么隐情。”

  沈瑞也有几分眼力,也瞧出徐氏不是那种晦暗算计性子,是个能为人着想的。

  就比如就说昨日宴客,徐氏做东道,祝允明、魏校、何泰之几个亲外甥出面代姨母陪客,也说的去。

  徐氏没有叫他们出来,除了体恤外甥们、不愿让他们拘谨之外,也是不愿麻烦各房族人。

  祝允明还好,即便辈分低,可年过不惑,表礼省了也说得过去;魏校弱冠之年,何泰之更是童子,这两人出来拜见,沈家这些长辈表礼却是省不了的。

  沈家松江八房,不是每个房头都富庶。日子富庶的,只有宗房、三房、四房、五房几个房头,六房、七房、八房、九房虽也是耕读传家,可日子只比寻常人家略强些。

  沈理早年对沈瑞提及京中二房时,对于沈沧夫妇为人行事也是极称赞。

  这也是沈瑞觉得徐氏来的诡异,对于她的安排不痛快,却也无法对其人生出恶感的原因。

  想到这里,沈瑞原本有些烦躁心情就安生了。

  不管徐氏与孙氏有什么不可言会的渊源,逝者已矣,瞧着徐氏这里如今对孙氏只剩下愧疚,应该也不会出现什么为难自己之事。

  不过想着二房如今是择嗣节骨眼,沈瑞便问道:“婶娘,沧大伯娘那里可提过什么时候送我们回来?”

  郭氏笑道:“瑞哥这是没走,就开始想家了?千里迢迢过去,怎也得住个一年半载。不过瑞哥不用担心,你三哥后年要参加院试,最迟明年年底就会折返,到时你同他一路回来就是,不会耽搁你后年下场。”

  沈瑞闻言,松了口气。看来徐氏并未在郭氏跟前流露过让自己久留京城之意,自己这两日深思不安,倒是自作多情。

  不过眼见各房头都盯着二房嗣子之位,郭氏却全无此意,沈瑞打心里敬佩。

  换做其他人,大好机会在眼前,说不得就找了借口, “幼子出继,往后也拉帮扶两兄长”或是“全哥读书资质不佳,有了侍郎府子弟身份,走萌恩入仕也是出路”,林林种种,理直气壮地为了富贵,割舍了骨肉。

  并且正如上面各种借口所说,对于有两个儿子走科举仕途的五房来说,舍了一个读书资质不甚高的儿子换二房对五房帮扶,利益最大。

  不是每个母亲都能像郭氏这样,骨肉为重,不起贪心。

  就是沈举人昨晚回来,对他犹犹豫豫地问了那一句,也透出点什么。若是沈瑞点了头,说想要做嗣子,说不定沈举人便“无可奈何”、“爱子心切”地推波助澜要“成全”他。

  郭氏见沈瑞缄默无语,道:“瑞哥可是在想二房择嗣之事?”

  沈瑞点点头:“虽不知沧大伯娘到底何意,可携了各房少年进京,怕是到了京城,会有一番热闹,侄儿担心殃及池鱼,才想着是不是随三哥去叨扰大哥、大嫂。”

  郭氏闻言,不由沉思。

  方才沈瑞提及想去大哥家住时,郭氏并不赞同,是因顾忌二房颜面。

  毕竟族中子弟是被二房邀请进京,沈瑞生母又同徐氏有渊源,要是住在外头,倒显得不乐意同二房亲近似的,怕徐氏多想。

  可沈瑞的担心,不无道理,郭氏低头权衡下利弊,便点头道:“你是四房唯一嫡血,二房择嗣之事很不同你相干,不过谁晓得旁人如何想。说不定因你沧大伯娘亲近你,有心谋嗣子之位的那些人就忌惮你。要是侍郎府太平还罢,你就跟着族兄弟们安安生生做客;要是真有什么动静,你也莫要忍着,搬出来去你大哥家随你三哥同住。我之前给你大哥的家书上,让他帮你三哥留心书院。你到时便以随你三哥读书的名义出来,想来即便是二房长辈们也不好拦你。”

  后路也有了,沈瑞心里越发踏实,想起冬喜、柳芽两个,道:“虽说劳烦婶娘许多,可侄儿还厚着面皮再麻烦婶娘一遭。出门在外,不好带那么多人,冬喜同柳芽两人,能不能让她们来这边?”

  郭氏闻言,想到沈举人这几年行事做派,眼中亦添厌恶,晓得沈瑞此举用意。

  两家几辈子比邻而居,下人之间常通有无,这些日子四房闹闹哄哄,打人撵人戏码,轮番上演,郭氏也略有耳闻,只是没有当着儿子说老爷不是的道理,便只能当不知道。

  “不用来这边,你出门在外身边也要人使唤,带了她们两个去。你才多大?起居洗漱哪里不要人照看服侍?只带两个小子顶甚用?也不用羞臊,你三哥这里也要带婢子服侍起居。”郭氏笑着说道。

  沈瑞犹豫道:“婶娘,这不方便吧?要是人人都带了四、五人服侍,那得多少人跟着进京?”

  郭氏摇摇头道:“岂止四、五?不说旁人,就说瑞哥这里,除了你身边常用的,你爹最少也得安排两人跟着。一是说得上话的管家,一是老成妈妈。二房同宗房远了六十来年,终于肯同各房互通有无,你们几个小的又是代表各房头去请安认亲,自然要跟着老成家人过去送正式礼单;还要妥当妈妈看顾你们,约束着不让你们淘气给族亲添乱。”

  中华本就是礼仪之邦,这大年下过去,又是疏离几十年后头一次往来,却是没有空手道理。

  想着沈举人既爱面子又吝啬的性子,这备礼之事怕是又要肉疼,沈瑞便心情大好。至于派的婆子会不会指手画脚,沈瑞是不担心的。有账房同田婆子两家的下场在前,四房下人里当没有谁有胆子他跟前张狂。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沈全进来道:“娘,祝表兄来了,说是尊沧大伯娘之命过来送东西。到底是甚哩?呼啦啦小厮、男仆十来人护着。”

  郭氏起身道:“你沧大伯娘昨日同我说,想要在松江重新置田产,寄放一笔银钱叫我帮忙留心看着买地。”

  沈全好奇道:“二房不是户籍都落在京里?怎还回来置产?难道以后沧大伯他们还会回乡不成?”

  三太爷当年进京前,将二房祖产尽数变卖,决绝之心可见一斑。如今竟要重新在松江置产,确是令人意外。

  沈瑞在旁听着,立时想到“狡兔三窟”这个词。

  大明文人治国,可文人之间倾轧也最厉害。又要夹杂厂卫势利,内廷连着外朝,沈沧官职做的越高,处境就越是危险。历数明朝阁臣,多是宦海沉浮,善终者少。

  就像徐氏之父徐有贞,因“构陷”于谦有反心无行迹,丢官罢职不说,又被后世之人比之为“秦桧”,背负千古骂名。

  实际上身为首辅,皇帝想要收拾于谦,谁还能拦住?不过是同秦桧一般,做了皇帝的替罪羊。

  岳飞念念不忘北上抗金迎回二帝,高宗不能容,就有十二道金牌,有“莫须有”之罪,处死岳飞,出来顶缸的是首辅秦桧。

  当年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蒙古人挟其兵临城下,文武大臣束手束脚,汉人江山危亡在即,于谦力挺景泰帝即位,遥尊英宗为太上皇,使得蒙古人失了依仗;又带领军民,进行北京保卫战,最终逼退了蒙古人。

  对君臣百姓来说,于谦救国救民是功臣,景泰帝随后对其也极为倚仗,京城防卫尽相托付。

  对于英宗皇帝来说,于谦却是眼中钉、肉中刺,复辟成功后,就以“策划迎立襄王之子为太子”的罪名将于谦问“谋逆”之罪,闹市处死并弃尸街头。

  等到百姓们都说于谦冤枉,群情涌动,英宗皇帝便也“后悔”,这屈死忠良的罪名,自然由臣下背了。

  论起来,将徐有贞比之秦桧还真是贴切,这两人都是给皇帝背黑锅的。

  眼见郭氏同沈全去收点财物,沈瑞便先告辞,回了家里。

  既要带了冬喜与柳芽两个同去,也要让她们开始准备。沈举人那里,若是有安排,也该使人找他。

  刚回跨院,沈瑞还没同冬喜、柳芽两个说话,沈举人便打发人来传。

  等沈瑞进了书斋厢房,便见管家赵庆也在,侍立在旁边。

  待沈瑞请了安,沈举人便道:“族亲之间早年疏离,如今既走动起来,当尽了礼数。为父已使人预备节礼,明日让管家随你同往京城,代四房送礼。”

  方才已经听郭氏提过这个,沈瑞并无意外,老实应了。

  沈举人又指了指书案上一锦包:“这里使人兑了五十两金子,你仔细收好,到了京城若有花销处,兑了来使,且不可吝啬小家子气,惹人笑话!”

  如此大方,倒是令沈瑞意外,想想沈举人性情,爱面子这条应是在吝啬上。

  不过将金子让沈瑞自己保管,而不死交给管家,这管家应是送了礼就回来,不会滞留京中。

  沈举人想着礼单还有眼前这五十两金子,确实觉得肉疼,交代完后,便摆摆手道:“老安人那里还有吩咐,你且去吧!”

  五十两金子不过三斤多些,拳头大小一包。

  沈瑞拿了锦包退下,没有急着去内院,而是先将金子送回跨院,叫冬喜收了,又对冬喜、柳芽道:“婶娘说可以多带人进京,你们俩行李也可以收拾起来。”

  柳芽闻言,喜形于色;冬喜面上,也带了欢喜。

  两人之前虽都在五房住过,可如今都是沈瑞之婢,再去五房也成寄居,反倒不如在沈瑞身边名正言顺,来的自在。

  沈瑞笑了笑,往后院见张老安人去了。

  内房上房,张老安人坐在罗汉榻上,正同旁边侍立的郝妈妈说话。

  见沈瑞来了,张老安人满脸疼爱地将他招呼到身边,拉着他的手道:“眼见就要出远门……真是叫人舍不得哩……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二哥这点岁数就走这么远,怎能叫人不跟着悬心?换做其他人,祖母就是舍了面皮也拦着,可开口的是侍郎太太,连族长太爷都不敢说甚,咱们家也只能听着……”

  老太太脸上依带了病态,可眼睛锃亮,看着十足精神,口中一连串不舍的话,话里话外都有徐氏依仗着权势逼人、四房无可奈何之意。

  絮叨到动情之处,张老安人还红了眼圈,俨然一舍不得孙子离家的慈爱祖母。

  同郭氏的精心相比,张老安人这“慈爱”则轻飘飘的,只是嘴上说说,半点不落到实处,连沈瑞行李是否打包,准备得东西是非齐全,她也没想起问上一句。

  沈瑞心中嗤笑,只冷眼看这老太太做戏,想来前头铺陈这么多,肯定后头有正文。

  果然,张老安人絮叨半盏茶的功夫,听得沈瑞耳边都“嗡嗡”直响,老太太神情一肃,戏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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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九章 高飞远走(四)



  “二哥既随长辈出去,且不可淘气,要是惹出是非在族亲跟前闹了笑话,我同你老爷可不依”张老安人板起脸上道。

  沈瑞起身道:“安人放心,孙儿只随族兄们行事,绝不敢妄行自专。”

  张老安人神色微霎,道:“京城繁华之地,二哥这点年纪,身边又没有老成人跟着,若是被那些坏心肠的引诱,祖母实是安心……”说到这里,指了指旁边侍立的郝妈妈道:“这是我身边得用老人,最是个妥当不过的,就让她随你进京,代我看着二哥。”

  这般口气,看来是要派郝妈妈做“钦差”。

  如此一来,要真是个孝顺知礼的好孙,定是会将郝妈妈供起来,言听计从。长辈赐的婢都要格外相待,何况是长辈身边的老妈妈?

  只是沈瑞这个好孙,怕是要让张老安人白折腾。

  不过指的是郝妈妈,而不是旁人,还是少些麻烦,沈瑞心中很满意,面上却露出几分不情不愿,道:“安人,老爷那里安排了管家跟着……”

  张老安人唬着脸道:“赵庆不过是跟着各房管事进京送礼,到了京城就回转,到时候将二哥孤零零地留在京城,这不是挖我同你老的心还是你想着没了长辈约束,就能跟着宗房珏哥胡闹,精致地淘气?”

  这般唱作俱佳,变脸跟玩似的,看的沈瑞心中暗笑不已,面上依旧老老实实道:“孙儿不曾这般想的,谨遵祖母吩咐便是。”

  张老安人脸色这方好些,又吩咐沈瑞坐下,看着他目光远,好一会儿方道:“听你老爷说,你外祖福地在京城

  “是。正是为此缘故,沧大伯娘方叫孙儿代娘北上祭拜。”沈瑞回道。

  对于张老安人知晓孙太爷之事,沈瑞并不意外。昨天徐氏在众族人面前,就是用这个借口让他无法回绝,沈举人回家应该会同张老安人提及。

  张老安人叹了口气道:“可怜你外祖家就此断了传承,往后连祭扫的人都没有。你娘最是孝顺不过,怕是在下边也难安生。孙太爷真是可怜,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如今寒冬腊月,也不是冷了没?饿了没?”

  沈瑞心中十分古怪,张老安人怎么绕到孙家这话茬上么?竟然不是怂恿他去争二房嗣?

  见沈瑞无动于衷,张老安人眉头微皱,只觉得真是个冷心冷肺小,待人只是面上情,跟他那死了的娘一般模样

  郝妈妈在旁,却忍不住腹诽,孙太爷谢世时二哥还没落地,对这外祖父见也没见过,听着不是跟生人一般。老安人这般装模作样,看了真是好笑。

  张老安人唠叨半天,见沈瑞还是懵懵懂懂,口气便有些不耐烦:“也是你娘生前疏忽,以孙家这样绝嗣人家来说,你娘即便是出嫁女,也是你外祖父的独生女,早该张罗为你外祖父过继嗣嗣孙,承了香火才应当。当年你外祖父过身,过来报丧的人只拿了封你外祖的信过来,说是老爷有交代,让你娘在家守孝,无需奔丧。孙家那边后来到底如何,谁人料理丧葬事务,我当年也追问过你娘。你娘只说你外祖父老友全权料理。这种大事哪里能交代外人?如今看来,你娘当年说的人就是二房三太爷……又不是旁人,何必藏着掖着二哥到了京里,仔细留心,看你外祖那边还有什么人没有……你外祖虽操商贾贱业,可当年往来也仆从如云,听说在南边闯下一副好大家业……总不会人没了,便都跟着烟消云散……”

  说到这里,她又露出几分无奈道:“看来二房这些年不曾有动静,就是因这缘故了……只是二哥才是你外祖血脉,即便你外祖留下什么本当也是你的……只是他们势大,又隔了多年,说起来也意思。只是二哥也要心中有数,莫被当成了傻糊弄……”

  听到这里,沈瑞心中勃然大怒。

  京城距离松江千里之遥,孙太爷又没了二十来年,即便真留下什么被二房收下,四房就是惦记也是白惦记。

  张老安人可恨的是,说这番话不是并非是心生贪念去惦记孙氏遗财,而是要在沈瑞心中插根刺。

  换做沈瑞真是十二岁少年,即便对这些话半信半疑,可对二房也会心存芥蒂。要是见二房富庶,就会想是不是他们贪了自家外祖父的遗财;要是二房长辈对他好,就会想他们是应当的,因为他们侵占了本属于他的遗财。

  长期以往下来,小孩不是因愤愤不平生了怨恨,就是因理所当然不感恩惹人生厌。

  二房长辈固然不会跟晚辈计较,可也不会对他有好感。不管徐氏同孙氏早年有什么交情,也不会对沈瑞的不懂事一直容让下去。

  如今各房头都奉承二房,所谓何来?不还是见二房大老爷、二老爷仕途正好,盼着往来亲密,弟前程得他们提挈。

  孙老安人这里,却是反其道而行,生怕沈瑞同二房关系近了,要从沈瑞这边,绝了沈瑞与二房的渊源。但凡有半点真心,怎么会舍得让他去得罪二房这“庞然大物”,绝了一条臂助?

  固然晓得张老安人不喜自己,可这自己临走临走,还拐着弯地设计一把,还真是可笑。

  只是她有耐心做戏,沈瑞可没耐心听了,立时“腾”的一声起身,面带愤愤道:“安人放心……孙儿定会弄个明明白白……孙儿还要使人收拾行李,先不陪安人说话……”

  张老安人见沈瑞如此反应,嘴角微翘,却依面带关切道:“财帛动人心,二哥也勿要气坏了身。你心里有数就好,这世上总有说理的地方。”

  沈瑞“勉强”笑了笑,便俯身作别,大踏步地出了屋。

  直到出了张老安人院,沈瑞方长长地吐了一口胸口浊气。

  怎么会有这么心狠的老人家?他到底是四房孙,就算因孙家与二房有旧得了提挈,得便宜的不是四房?半点也不盼着他好,生怕他出人头地似的。

  瞧着张老安人这架势,明年二月里能放自己安生县试才怪。这一刻,沈瑞倒是庆幸徐氏南下,得以多一份倚仗。

  张老安人房里,郝妈妈有些不解,道:“安人不是想让二哥出继……”

  张老安人轻哼一声道:“二哥到底是四房孙,即便真过了继,也不能真亲了那边,不认本生……”

  郝妈妈听了,不由有些担心,便道:“明早就要往宗房去哩,也不知二哥那里行李收拾的如何,要不老奴代安人去瞧瞧?”

  听郝妈妈提这个,张老安人才想起这么这茬,点头道:“去吧,将二哥身边的事接了,对那两个婢也别太抬举

  “那是自然,老奴可是安人指的人。”郝妈妈知晓张老安人喜欢听什么,笑着说道。

  张老安人果然心情大好:“你到了京里,就按我先头吩咐的,二房择嗣时就推二哥一把,全力促成此事。”说到这里,亦是有些不舍道:“只有这两个孙,我哪里就舍得予人?可四房数代单传,别无旁枝堂房,想要寻人拉扯都寻不到。大哥明年就要乡试,以后前程也需人看顾,偏生因二哥的缘故,沈理同宗房一脉都不亲近大哥。二哥若了侍郎府嗣,也是天大福气,往后兄弟之间也能多个臂助……”

  如此这般,她又跟郝妈妈絮叨好一会儿,方放郝妈妈去了。

  出了张老安人院,郝妈妈就忍不住撇撇嘴。

  二哥可是四房唯一嫡,二房即便要过继嗣,也会选嗣多的人家,从嫡次、嫡幼里选人。难道那孽庶记了名,就成真正嫡长了不成?委实可笑。

  连她这做下人的都明白这个,老安人却是如此想当然,真是老糊涂。

  回到跨院时,沈瑞心情已经平复。

  他又不是真正小孩,会为张老安人一次蛊惑就去得罪二房,权当她放屁。只是这老太太心思太恶,要是不回报一二,反让人憋闷。

  刚好见长寿兑完庄票回来,等他将兑来的金银同冬喜交接完,沈瑞便将他招呼到一旁,低声吩咐一二。

  长寿闻言,有些迟疑,道:“二哥,会不会将大哥扯进来?”

  这般多嘴,长寿倒不是关心沈瑾,而是见沈瑞平素同沈瑾关系还算亲近,怕他一时出气过后后悔。

  沈瑞指了指后院方向,嗤笑道:“有那疼孙的好祖母在前面,火烧不到大哥身上……”

  两人正在院里说话,便见郝妈妈过来。

  沈瑞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妈妈可是代安人过来看顾我?”

  郝妈妈忙道:“这奴就是奴,哪里能代得了主?老奴是想着二哥身边的大姐们应没出过远门,怕有甚准备不周全处让二哥不便,方过来瞧瞧,二哥别嫌老奴爱操心便好。”

  见她如此知趣,沈瑞便也客气道:“如此,就劳烦妈妈多费心了。”

  郝妈妈却没有急着进屋收拾行李,而是看着沈瑞欲言又止模样。

  沈瑞心中一动,挥挥手打发长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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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高飞远走(五)


  郝妈妈近前一步,压低声道:“二哥,方才听的那番话都是没影子的事,万万信不得。当年孙太爷压了半船银子到松江,谁不晓得孙太爷是破家嫁女?是见不得二哥同二房亲近,要让二哥心生芥蒂……二哥可不能上当……”

  沈瑞心里虽早敞亮,可郝妈妈能专程来提点这一番,这人情也是要领的。

  沈瑞便道:“听说妈妈家老大在老安人庄上当差?”

  郝妈妈不知沈瑞为何问起这个,老实地点点头:“也是个笨的,除了侍候庄子,甚也不会。后被田家老二挤了下来,成了副手。田二跑了,老安人又迁怒到他身上。还是老奴舍了面皮求饶,方没有担不是,还不知以后如何。”

  儿女都是孽,说到最后,老人家也带了黯然。

  沈瑞淡笑道:“妈妈是个通透人,当时是有后福的……我名下那些产业,不好老劳烦婶娘代我管着,总有接回来时。我这里可没有人手,到时少不得还得劳妈妈操心一二……”

  郝妈妈眼睛一亮,立时腰杆也直了,嗓门也亮了,脸上开了花:“二哥放心,但凡二哥有用到老奴处,老奴自是尽心尽力,定为二哥预备的周周全全……”

  郝妈妈同冬喜、柳芽两个收拾行李去了,沈瑞则去了书房。

  昨晚没来得及同沈瑾提起出门之事,总要知会一声,沈瑞便简单几句写了,进京的理由就用徐氏所提的那个。瞧着沈瑾对生母那般依恋,当不至于会不会生出为何叫他去不叫我去之类的想法。

  如今郑氏、沈瑾母子生离,不知他们后不后悔沈瑾记名嫡子之事。

  只是三年前的情景,也没人会去管他们心里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孙氏遗书在族亲们跟前一出,妾室庶子要是反对,则就是不知好歹了,以后也无法立足。

  不得不说,沈瑾顺利记名到孙氏名下,确实使得沈举人与张老安人对郑氏没了顾忌。

  否则以他们母子对沈瑾看重,只为了沈瑾出身,在孙氏故去后想的当也是扶正郑氏,而不是续娶填房。

  “母以子贵”,当没有了儿子,自然也就贵不起来。

  见识一次郑氏的果决狠辣,沈瑞不得不佩服孙氏的“未雨绸缪”。张家俩姊妹危及沈瑾前程,郑氏能下得了这般狠手;对于沈瑞,要是有了纷争冲突,又有什么可容情处?

  不管这对母子醒过味来会不会心生怨恨,沈瑾名利双收好处却是实打实,但凡露出不满形迹出来,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正想着,就听到外问柳芽惊讶道:“妈妈,怎叫人从厨房取了这些罐子?还没到吃午食的时候,妈妈可是饥了?”

  “我的小大姐,这出远门,旁的东西都可落下,这些物什却往往不可拉下!”郝妈妈道。

  沈瑞心中也好奇,挪步出来,就见外问桌子上摆着四只径高都七、八寸的陶瓷罐子,郝妈妈、冬喜几婢都围在桌前。

  见沈瑞出来,冬喜、柳芽两个侧开身,让出桌前。

  罐子已经打开,两个是满的,两个是空的。怪不得柳芽问郝妈妈是不是饿了,满的两只一只装了切丝榨菜,一只装的盐津梅子。

  榨菜性温,梅子止呕,这两样应该是防止晕车船的。上辈子就听过一种古时传下来的偏方,出远门携了家乡水土带了,到了异地水土不服时,用这两样熬水喝。那两个空罐子,八成是用来装水土的。

  沈瑞心里猜个大概,不过见郝妈妈隐有得色,几个婢子也满脸好奇,便也凑趣道:“妈妈,带这么罐子作甚?”

  郝妈妈面露得色道:“这离乡背土,哪里又如在家里自在?别的都不怕,就怕身子不舒坦。这晕车晕船,看着不过是小事,可这千里迢迢,路上就要一个多月,大人身子熬得,二哥哪里吃过那般苦楚?这榨菜、梅子看着是寻常东西,可晕车晕船时用了,顶顶用哩。就算不晕车晕船,吃不惯外头吃喝,用这个佐粥也能开胃。”

  说到这里,她又指了指那两个空罐子:“这草木挪了地方尚且水土不服,何况人来?这两个拿到井边去,一只装井边土,一只装井水。等到了京里,二哥若是水土不服,用这个熬了便能治。”

  一席话,听得冬喜、柳芽都敬佩不已。

  冬喜扶着郝妈妈道:“到底妈妈是积年老人,婢子等只顾着收拾二哥衣裳常用物什,哪里晓得这些个?幸而妈妈来了,要不可是耽搁大事?以后还得赖妈妈多操心。”

  柳芽也笑嘻嘻道:“有妈妈在,冬喜姐姐与婢子心里也踏实了。”

  郝妈妈自是晓得这两婢身份不同,管着沈瑞身边事,原还怕自己过来这两人会忌惮防备,眼见这两人都亲亲热热的,心里也跟着踏实了。

  她六十来岁人,如此寒冬腊月,哪里会乐意出远门?

  只是这未曾不是个机会,倒不是她想着会尊张老安人吩咐如何如何,而是借此服侍沈瑞一回,给儿孙留份善缘。这二哥看着虽清冷,可只瞧他对沈瑾都和和气气,待自己当年不恭也没有找后账,就晓得他是个大度心软的。这不自己不过唠叨几句,便立时得了应承。

  同张老安人那几顷地的小庄相比,沈瑞名下的三个庄子,个顶个都是好的。二哥转年就十三,等十五、六说了亲事,娘子进门,产业自然接回来,到时候自家儿孙生计便都有了着落。

  想到这里,郝妈妈笑得越发开怀:“我也是当年跟着家里的服侍老爷去了两趟京里,要不也不晓得这些。这虽都是寻常人家贱法子,可顶用就是好。老爷当年第一次进京,因水土不服是遭了大罪,病了一个半月,差点连春闺都耽搁。等到第二遭,我从在外跑生活的一个老亲处打听了这个法子,就依此形式,老爷恁事没有哩!”

  沈瑞虽没亲身体会过那“家乡水土”的妙用,不过能传承到后世,民俗也当尊重。

  想到郭氏那里不曾预备这个,沈瑞便吩咐冬喜道:“你去隔壁走一遭,跟婶娘说说这个。婶娘没出过门,两位族兄在外只会报喜不报忧,怕不知晓这个。”

  冬喜应声去了,郝妈妈见沈瑞不仅采纳自己提议,还如此重视,心里熨帖,笑容越发真切。

  之前沈瑞对于郝妈妈随行不以为然,现下却有些重视。

  现在不是五百年后,风俗民情各异,郝妈妈出过门,去的又是京城,有她跟着确实是好事。

  沈瑞叫柳芽取了五两金子过来,送到郝妈妈跟前:“妈妈上了年岁,却因我之故再历车马劳顿,我心里也不安生。这中间隔着大年,让妈妈骨肉两处,这几两金子提前予妈妈做个年礼。”

  郝妈妈月钱每月不过二两银子,这五两金子折五十两银子,可是顶她两年多月例。

  固然郝妈妈服侍张老安人大半辈子,略有积蓄,不缺这几个银钱,可也被沈瑞的大方惊住,诚惶诚恐推迟一番,方感激地收了。

  少一时,冬喜回来,对沈瑞道:“大娘子可是惊住,早先并不曾知这些哩!说多亏二哥身边有了妥当老人,方能预备得周全。”说罢,拿出一个荷包来,塞到郝妈妈手中,笑着道:“沾了妈妈光,婢子也得了大娘子赏,这份是大娘子赏妈妈的。”

  郝妈妈跟着张老安人紧巴了几年,眼见小小一件事,便得了两次赏,真是欢喜不已。

  眼见行李预备得差不多,她便带了冬喜、柳芽两个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又指了两处纰漏。直到天色将午,这边色色差不离,她方告辞离开。因是出远门,她也需回家收拾行李。

  冬喜亲送了出去。

  屋子里柳芽忍不住对沈瑞道:“幸好来的是郝妈妈,换个人,没出过门,哪里晓得这些哩……”

  一夜无话,次日四更天,跨院这里就便有了动静。

  内外点灯,连小桃、小杏都跟着忙起来。

  两小婢不能跟着出门,略有沮丧,不过沈瑞一人赏了二两银子,又说下回出门大家轮着去,这两婢便也生出期待欢喜来。

  这日早饭,又比平常丰盛几分,粥品两道、点心四色、各色荤素小菜八碟,摆了满满一桌子。

  沈瑞便招呼几婢近前:“一道用罢,一会儿你们也有得忙乎。”

  冬喜、柳芽还罢,小桃、小杏未免战战兢兢,沈瑞看着也不自在,便指了一盘点心,两碟小菜,让她们下去白用去。

  用了早饭,穿戴齐整,沈瑞去了张老安人院子。

  张老安人已用完早饭,郝妈妈穿着外出衣裳,同几个婢子侍立在旁。

  见沈瑞过来,张老安人又一出祖孙情深,再三叮嘱他懂事,有事多问问郝妈妈,云云。

  沈瑞唯唯应诺,张老安人又对郝妈妈道:“老身这宝贝孙孙就要交给你照看,你可要尽心尽力、照看得妥妥当当的,若是你偷懒耍滑,使得二哥有半点不顺心,老身都唯你这老货是问!”说到最后,带了厉色。

  郝妈妈忙跪下道:“安人放心,老奴定将二哥服侍得妥妥当当。老奴最是忠心不过,又不是那种刁滑的,哪里敢违了安人吩咐?”

  郝妈妈这里,张老安人早仔细吩咐过,不过是再敲打一二,便摆摆手叫她起来,跟着沈瑞出去。

  沈瑞又到书斋,沈举人已经穿着外出氅衣等着,板着脸道:“这次与你同行都是族中兄弟,年少气盛难免有口角处。且不可斤斤计较,露了小家子气,也不可去跟着胡闹,学那些豪奢之举!”

  沈瑞依是垂手乖儿子状,听着沈举人喷了半盏茶的口水,父子等人才从书斋出来。

  大门口停着四辆马车,除了沈举人那辆,其他三辆都要跟着去苏州,两车坐人,一车载行李年礼,管家与长寿、还有几个男仆都穿的厚厚实实,牵马在旁。

  郝妈妈带了冬喜、柳芽上了后边的马车,沈举人该吩咐的吩咐完,自坐去了,沈瑞便上了第二辆马车,看柳成跟在外头哆哆嗦嗦的,便也招呼他上来同坐。

  蒙蒙亮中,一行车马往宗房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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